第四章.1
一
北方的秋天短暂的像是老天爷眨了一下眼睛,东北尤其这样。夏日的炎热在人们的记忆中还是昨天的事,几阵秋风便将树上的残叶同炎热的记忆一起扫除,一早一晚已成为峭寒冬日的天下。即便是中午时分,太阳也是懒洋洋地,吝啬起自己的热能,坐在朝阳地里,也很难享受到阳光的暖意。博士王裹紧身上的皮夹克,尽量减少身体热量的散失。他已经在这个位于海兴东区的居民楼下盯了三个小时。昨晚上那几个家伙企图行凶没能得逞,就驱车往回跑,一见他们进了海兴市区,博士王就完全明白了他们的路数。他骑着摩托车,一直跟踪到这里,他要彻底搞清,这几个人的窝点,他们的身份,以及他能掌握到的一切。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饭,肚子饿的咕咕叫。肚里没食,缺少热量,身上更冷,有心去买点吃的,又怕离开的期间这几个人也离去,或者再有人来跟他们会面他却没能盯到。好在兜里还有香烟,博士王就坐在树丛后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吸的嘴里苦涩发木。
那几个人乘坐的轿车就停在楼下,一辆蓝色桑塔纳,博士王早已把车牌抄在了本子上。他看看表,已经清晨八点,仍然不见动静,那几个人回到海兴上楼进了三层右手的单元,至今不见有其他行动。
昨天清晨博士王起床后,匆匆洗漱了一下,准备下楼吃过早点去省政法学院讲课。他给学院兼着“民法基础”课,只拿授课费,不占定员,不拿工资,类似国外的客座教授。下楼前,他按习惯检查了家里的水、电、煤气是否关好,又走到床前看看窗户、晾台的门有没有打开的。这时他发现楼下正对他的窗户停着一台蓝色桑塔纳。他对这台车并没有格外关注,引起他注意的是透过车窗他发现车里连司机坐了五个人,五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如果是接人,车已坐满,就该开车了。如果是送人,满员的车上却没有人下来。如果没有匿名电话跟割摩托车轮胎那些事发生,博士王也许不会对这辆车多看一眼,现在,他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不正常的事和出现的不正常的人,就不能不多一份戒备。他没有急于下楼,在抽屉里找出望远镜,把身子隐在窗帘后面,调准焦距,仔细观察这辆车。由于居高临下,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司机、司机旁的乘客和右边车窗后的乘客这三个人的脸,另两人只能看到他们的部分身体。
司机很年轻,二十出头,戴着墨镜,双手把在方向盘上,脑袋有节奏地点着,一看就知道正随着车里的音乐打拍子,神态很悠闲,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
司机身旁的人年龄稍大,三十五岁左右,胖脸大头,不时抽一口烟,粗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他的脸色在风挡玻璃后显得青黄,神情阴沉,冷冷地盯着博士王家的楼道门,偶尔侧回身同身后的人说上一两句话。
坐在车后排座位右侧的人面目模糊,一会儿仰靠在车座的后靠背上,一会儿又挺直身子坐起,他的眼睛不时瞄向博士王家的窗口,正是他这不时盯向博士王家的目光,让博士王确信,这辆车与自己绝对有关。博士王想看车的牌号,车牌却被公寓楼的外墙遮住,无法看到。
博士王打消了马上下楼的念头,找出一碗方便面、一包饼干,草草填进肚子,又回到窗口朝外观察,车仍然没走。显然,这些人确信他就在家里。博士王坐在沙发上,每过十分钟用望远镜向外面观察一番,一个小时过去了,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忽然,家里的电话叫了起来,博士王正要去接,却又停住手,他先到窗前用望远镜看看车上的几个人,坐在前座上的胖脸大头手里举着手机,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博士王待电话响了一阵之后,才拿起电话,装作刚刚被电话吵起的样子,含含糊糊地询问:“谁呀?一大早就打电话?”
对方没有回答,博士王知道他们只是想确认一下他是否在家里,就故意“喂、喂……”地叫,完后骂骂咧咧:“他妈的,哪个龟孙子王八蛋闲着没事儿干,瞎捣什么乱?”
扔下话筒,他马上穿好衣服,拿着头盔出门,将家里的防盗门锁好后,他从一楼的储藏室推出摩托车,戴好头盔,拉下面罩,冒险高速从楼道冲出,然后向省政法学院驰去。已经过了两个街区,他才从倒车镜里看到那辆蓝色桑塔纳在后边横冲直撞地跟了上来。
他还拿不准这些人到底准备干什么,如果要对他采取行动,行凶施暴,光天化日之下,又在省城,他们未必太嚣张、胆子太大了点。如果仅仅是盯梢,摸他的行踪,又没必要这样,他的住处,电话,车辆号码对方都清清楚楚,随时可以找到他。还有一种可能,对方采取这种方式对他进行恐吓,进行精神战,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让他乖乖地缴械投降,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其实,如今即便他退出程铁石的阵营,对程铁石也不会造成根本性的伤害,该办的事已经办妥,即使他不作为诉讼代理人出庭,程铁石原聘的律师也会出庭,凭事实和法律,法院在目前的情势下,不会硬着头皮胡判。
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心神一分,博士王两次险些冲上路边的人行道,惊出一身冷汗。他急忙收摄心神,专心驾车,很快来到省政法学院。他掏出出入证,给门卫亮了一下,门卫挥挥手放行。博士王将车停放在由专人看管的教职员工停车棚内,又走回校门边的转角处朝外观望,发现那部跟踪他的车停在校门外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两个人在车外溜达,另三个人在车里坐着啃面包。博士王冷笑一声,心想:你们有耐心就等着吧,我可要上课去了。
他的课排在上午后两节,十点钟开始,他看看表,已经九点三十,心里一惊,这才想起书本、讲义、手机都落在了家里。他不由又急又气,手机没带倒没啥,可讲义没带怎么办?虽然这课他讲得很熟,可总不能空着两手上讲台,连个书本都不带,如果那样,学生肯定反感,弄不好闹到院长那儿,他博士王的名声和招牌就砸了。急中生智,他想起校办书店里有《民法基础教程》一书,赶快跑到小书店买了一本,又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一本稿纸、一个文件夹,把稿纸夹到文件夹里。时间差不多了,他夹着书和文件夹朝教室走去。
万万没想到,按着教材的要点,脱开讲义,博士王的思路反而犹如长江大河,旁征博引,中外案例信手拈来,指点律条,妙语横生,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中间的课间休息都免去了。学生的反应亦分外热烈,记笔记者寥寥,圆瞪双目随时准备鼓掌者众众。博士王知道,这种状况才是授课的佳境,学生如果埋头记笔记,充其量不过是为了记下讲师所讲内容的重点,以备应付考试之用。而学生放下手中的笔,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教师的嘴上,说明教师讲授的内容已完全吸引了学生,在教师与学生之间已产生强烈的沟通与交流造成的共鸣。在这种状态下授课,教师讲的知识学生没有记在笔记本上,却记在了心里。这两节课博士王很满意,他发现,讲义往往会束缚教师的思路,限制教师才能的发挥。在不脱离教学大纲和教学内容的前提下,摆脱讲义,把教师平日所有的知识积累和实践认识无拘无束地传授给学生,效果应该更好一些。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教师对本学科知识和所涉及的领域要有相当深厚的了解和纯熟的掌握。通过这两节课,博士王自信可以达到这个高度。
下课后,博士王准备去找程铁石,这才想起还有几个人一台车在伺候着他。他到校门旁看了看,人和车仍然守在那里,他不由为这几个家伙的耐性所叹服。他完全可以从学校的边门或者后门悄然离开,把这几条可怜虫扔在这里傻等,但他又觉着暂时的逃避不是办法,他们知道他的住址,死缠烂磨起来太熬人。况且,他也不相信,青天白日,荡荡乾坤,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人真敢把他怎么样。
这样一想,他的胆力陡增,勇气倍长,戴上头盔,发动摩托,有意放慢速度,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大门驰了出来。果然,那部车又在后面缀了上来。博士王原打算回家,转念一想,此时回家不妥,万一他们跟着闯进家里,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对付他们几个。于是车把一扭,又回了学校,他想,不管怎么说,先吃饱肚子是正事。于是他到学校食堂要了一份套餐,一瓶啤酒,慢慢喝了起来。
磨蹭到两点多钟,食堂已经开始打扫卫生准备下班了,他才出来。骑上车,他寻思,家是不能回,程铁石那儿也不能去,又不能直接堵到那几个小子面前问他们跟着自己要干吗,不理睬他们吧,他们跟屁虫似的老盯在后面实在讨厌,何况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干脆,就骑着车当兜风,在市里到处兜圈子,看看他们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
博士王骑着摩托车,开始在省城遛圈子,人多繁华地段他就慢点,人稀僻静的地方他就快点,那辆车也就始终跟在他的身后。遛了一个多小时,博士王心里颇为不耐,索性把车骑到了市郊的国道上,加足马力,本田125立即像出膛的枪弹猛冲出去,时速很快达到130公里。博士王了解,桑塔纳的动力够用,但由于车身轻,底盘硬,车速上了一百公里方向盘便会抖动,车身也会发飘,他的车速虽然不很高,但桑塔纳要追上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果然,后面的车被他拉下一大截。他放回油门,将车速稳定在一百公里,风在耳边吼叫着,象无形的手往车后撕扯他。他把身体低低伏在车身上,双腿夹紧车架,人几乎和车融成了一个整体,发动机欢快地唱着悦耳的歌,颤动的车身让博士王享受着愉快的动感。每到拐弯的地方,他略将身体朝弯道内侧一偏,摩托车便驯顺地划出一个弧形,双臂几乎可以离开车把,任由车辆自由飞驰。车速较高,博士王高度集中精力,观察着前方的车辆、行人和路面状况,不时抽空扫一眼后视镜,后面的蓝色桑塔纳早已被其他车阻挡在一公里以外,博士王此时如果要甩脱他们易如反掌。可是他明白,解决此事的意义不在于甩脱他们,而是弄清他们的来头和目的。当车子行驶到荒野之中时,博士瞅准机会,轻捏前刹车,在后轮翘起的瞬间,左腿支地,右腿略蹬,猛扭车把,摩托车立即在国道上来了个漂亮的原地掉头,然后他松开刹车,轻轻轰动油门,放开离合器,摩托车又轻快地朝来路驶回。跟蓝色桑塔纳交会的时候,博士王看到乘坐在司机旁边的胖头大脸焦急地给司机指着他的车,接着身后传来急刹车的刺耳尖叫,博士王得意地笑了。
回到市区前,跟踪的车又追了上来,博士王有意放慢车速,缩短两车的距离,这种游戏他玩腻了,他要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对方也耐不住性子了,这次没有放慢车速在后面跟他,仍然保持原速追了上来。为了防止对方从后面撞他,博士王把摩托车停在路旁,没有熄火,一脚蹬在路边的石台上,没有回头,却警惕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们的车子。
对方的车见他停在路旁,也减慢速度,犹豫不决地停在他前面,但车上的人并没有马上下来,他从汽车的后窗看到,车上的人似乎在商量什么,他耐心地等着。
车上终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胖头大脸,一个是坐在车后侧的脸部模糊不清的人。博士王注意到,两个人都是空手,胖头大脸穿着灰蓝色的夹克衫,牛仔裤。脸部模糊的人如今博士王才看清他的长相,他的相貌还算端正,只是鼻梁鼓的太高,鼻尖像一只要探到河里饮水的雕,而河就是他的嘴。就是因为这根大杀风景的鼻子,使他那原本端正的脸变成了一只猫头鹰。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条绒休闲西服,腿上是一条深蓝色涤纶裤子。两人走到博士王前面两米处站了下来,胖头大脸先问;“这位大哥请问是不是姓王,朋友都尊称你为博士王?”
博士王仔细看看他,差点笑了出来。这人的头是个标准的冬瓜,与其他冬瓜不同的是,这只冬瓜上面有两个用手指,而且是用小拇指捅出来的洞洞,勉强可以算作眼睛。鼻子则是用鸡鸭屁股做成的,只有鼻头,找不到鼻梁。嘴也小得可怜,这张嘴如果安在哪位窈窕淑女的脸上,可以称为标准的樱桃小口,安在这只冬瓜上面,却活像翻开了的屁股眼。
博士王忍住笑,压住自己的嫌恶感,冷冷地回答:“我要不是博士王,你们今天一天的功夫不就白白耗费了吗?”
冬瓜说:“大哥,我们不是要找你的麻烦,只不过想通过你找个朋友。”
“找朋友?通过我?”博士王猜到他们要找谁,故意装糊涂:“你们要找谁?是你们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
“当然是你的朋友。”冬瓜看看猫头鹰,猫头鹰点头示意,冬瓜说:“我们找程铁石。”
博士王说:“程铁石我倒认识,你们找他干吗?”
冬瓜又看看猫头鹰,猫头鹰说:“我们找他也没啥,就是想认识认识。”
博士王猜想,这帮人跟给他打匿名电话、割车轮胎的人肯定是一路,不然不会知道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敢肯定,这帮人找程铁石绝没好事,不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看来他们原打算盯住自己,通过自己找到程铁石,没想到自己跟他们玩了一天,却不去找程铁石,他们忍耐不住,只好跳出来找自己打听。想明白了这点,博士王打定主意,决不告诉他们程铁石的下落,而且要尽快通知程铁石提防这帮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博士王明知他们不会讲实话,还是这样问。
“我们么,你自己看。”猫头鹰指指身后的车,车牌是公安的。
“车牌倒是公安的,你们可不见得是公安的。”
“你大哥这意思我们还敢冒充公安不成?”
“这样吧,要是你们确实是公安,我马上陪你们去找程铁石,如果不是公安,我可没义务帮你们,你们自己想法子吧。我恰巧在公安有几个朋友,省厅的,市局的都有,我马上打电话把他们叫过来,让他们认认你们。”说着,博士王锁上车,作势朝不远的电话亭走。
冬瓜马上拦住他,掏出一个红皮塑料本在博士王脸前晃晃:“别那么麻烦了,这不有工作证吗?”
博士王伸手要接他的工作证,他却又收了回去,装进了上衣兜。
博士王笑笑,说:“我也有工作证,是公安部的,身份是副部长,你们信不信?”
猫头鹰说:“你说你有公安部的工作证我们信,你说你是公安部副部长,我们不信。”
博士王说:“对你们我也一样。”
冬瓜有些急,涨红了脸说:“咱们都别说废话,今天你不把程铁石交给我们就不行。”
博士王说:“不行又能怎么样?光天化日之下我还怕了你们不成。”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态度决不能软,软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步步进逼。
“大哥,咱们都别发火,只要你告诉我们程铁石的住处就行,往后咱们还是朋友。”
“我的朋友,当官的要处级以上,经商的要百万以上,做学问的要硕士以上,你们够标准吗?再说了,要是我跟你们交上了朋友,不就得出卖程铁石这个朋友吗?说实话,程铁石住在哪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我也不能告诉你们。”
“你也别太牛B了,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够不够标准跟你作朋友。”猫头鹰说翻脸就翻脸,扑过来就是一拳朝博士王的脸上打去。博士王用手里的头盔挡在前面,猫头鹰的手撞在头盔上,痛得呲牙咧嘴。与此同时,冬瓜也冲上来,挥拳朝博士王打了过来。这一拳博士王没有躲过,被击在右胸,坚实的胸肌承受了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博士王没有感到疼痛,随即用头盔朝冬瓜砸去,冬瓜本能地挥手抵挡,博士王乘机在他小腹上狠狠踹了一脚,算是捞回了本钱。看到打了起来,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只有司机还留在车上。四个人把博士往团团围在中间,冬瓜弯腰低头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后下来的两个人一人手里拎着扳手,一人手里提了一根短铁棒,只有猫头鹰仍然空手。
“我们要找的是程铁石,不是你,你别屎克螂当道硬充好汉。”猫头鹰还想说服他。
博士王没有理睬他,他知道眼前这一关很难度过,程铁石的去向和住址决不能告诉他们,否则后果难料。冬日天短,这会儿天已昏黑,路灯亮了起来,过路的人见这里发生斗殴,远远地围观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干涉。
对方没有动手,只是紧紧地围在他的四角,博士王紧张地寻找着摆脱他们的办法,双方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猫头鹰一挥手,四个人同时扑了上来,博士王的肩上、腰上都受到了打击。他保护着头部,瞅准机会把头盔狠狠砸到了拎铁棒那个家伙的脸上,坚硬的头盔和柔软的肉体猛烈碰撞,发出“砰哧”一声闷响,挨打者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博士王乘机冲出包围,拔腿就跑。其他的人跟在后面追来,冬瓜甩出手中的砖头,砖头砸在博士王的腿上,博士王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后面的人也追到了跟前,博士王只好返身再跟他们搏斗。被博士王用头盔砸坏面部的家伙此刻也追了上来,恶狠狠地叫着:“整死他,整死他”,把手中的铁棒挥舞得呼呼直响,不断朝博士王头部狠击过来。博士王躲避着他的铁棒,如果被他的铁棒敲到头上,他就算玩完了。博士王躲过了他的铁棒,身上却连续不断遭到其他人的打击,博士王瞅冷子扑向猫头鹰,他知道这人是他们的头儿,用右臂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左手用头盔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头上,同时又用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顶了两下,感到他的身体在向下沉,放松了手,猫头鹰果然瘫倒在地上。
博士王回头又跑,剩下的三个人也不管倒在地上的猫头鹰,紧紧追在博士王身后,博士王猛然收步,一弯腰,挥铁棒的家伙从他头上倒翻过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稍一耽搁,冬瓜扑了上来,从后面牢牢抱住了博士王。这家伙力气大得出奇,尽管博士王身体健壮,拼命挣扎却也摆脱不掉他的拥抱。其他三个人跟过来乘机对博士王拳打脚踢,博士王用脚乱蹬,企图减少他们打击的力度和命中的机率。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警车的警笛声,警车飞快地朝这边驶来,警笛声越来越近,看来附近围观打斗的人终于有人报了警。这几个家伙听到警笛声,扔下博士王朝他们的车跑去,临走时猫头鹰还扔下一句:“这事没完,你等着。”
博士王浑身疼痛,力气已经用尽,只想就地躺下休息。对方“砰砰”关车门的声音激醒他,他想到,如果不彻底搞清这夥人的路数,今后就永远摆脱不了这夥人的纠缠,搞清他们的底数,才能采取相应的措施,阻止他们继续为恶。想到这里,他挣扎着爬起,活动一下四肢,还好,没有伤筋动骨,自己也真经打。
警车在不远处停下,过来几个巡警,在路人的指引下,来到博士王面前:“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打人的人早跑了,却来盘问被打的,博士王怕他们叫他去调查情况、作笔录耽搁时间,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都是朋友,我欠他们几百块钱,他们急着要,我身上又没带,说着说着不高兴就动了手,谁也没伤着谁。”
“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看看。”
博士王把身份证跟律师证交给警察,警察仔细看看,把证件还给他,说:“当律师还打架!”
博士王苦笑:“多少年没打过架了,今天是碰到茬上了,真不好意思。”
警察又关心地问:“没事吧?没伤着哪吗?要不要我们送你去医院?”
博士王说:“真的没事,谢谢你们了,我还得回家给孩子弄吃的去。”
警察还在迟疑,博士王急忙走到摩托车跟前,发动着车,朝警察挥挥手,便飞驰着朝那夥人离去的方向猛追。追了半个多小时,博士王在众多车辆中找到了那辆桑塔纳的身影,再靠近些,辨清牌照确切无误之后,博士王放心了,在距它一百多米的距离辍着,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索性关掉大灯,靠路灯和其他车辆的灯光照明。
桑塔纳出了市区在城边一家综合娱乐厅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五个人全部下来,锁好车门,进了综合娱乐厅的餐饮部。博士王估计他们要吃饭,就远远躲在楼房的阴影里等他们。那几个家伙不知是喝酒还是到歌厅去寻欢作乐,一直混到临晨两点才晃晃悠悠地出来,又开着车离开。
博士王继续跟在他们车后,车上了国道,便一直朝海兴方向奔,进了海兴市区,又转悠了两圈才到这座居民楼前停下了车。四个人上了楼,司机把公安牌照换了下来,又装上了原有的车牌,才上楼。博士王见他们用的公安牌是假的,又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刚换上的车牌号。
奔波了一天一夜,又经过异常激烈地打斗,博士王腹中空空,身上寒冷,伤处也隐隐作痛,他转到朝阳的方向,晒着太阳,希望太阳的光和热能给他疲惫不堪的身躯增加点力量。他决心固守到底,他不相信那几个家伙在这套单元房里能躲到天黑。这夥人终于出了门,踢里趿拉地走下楼来,博士王数了数,一共四个,仔细一看,只有猫头鹰没有下来。出来的四个人有两个坐进了汽车,有两个在车棚里取了自行车,汽车先离去,骑车的两个人出了居民区相互招呼一声也分头散去。
博士王迅速判断:这几个人出发前在这里聚齐,猫头鹰一直没有下来,这里很可能是他的家,而他又是这件事的牵头人、指挥者。他们四散离开,博士王无法继续跟踪,好在盯住猫头鹰就不怕弄不出他们的底细来。博士王步行到居民区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两碗馄炖、半斤包子,肚里充实了,身上立刻暖了起来。付了账,博士王又回到那幢楼前,他躲到树丛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沙石,“哗啦”一声扔到三楼的窗户上,然后透过树丛的空隙看着那扇窗户。很快,猫头鹰出现在窗前,透过玻璃,四下观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又打开窗户,朝四下里看看,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就开始骂了起来:“他妈的,谁跟你爷爷闹笑话?吃饱了没事撑的是不是?”骂毕,缩回头,“哐郎”一声关好窗户,又拉上了窗帘。
确信猫头鹰没有离开,博士王心里稳了。见一楼有家小食杂店,他走了过去,先买了一包烟,然后问开店的老太太:“大婶,刚才在楼上骂人的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那是老毛家的大小子,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一个人住两居室。他家可有马力了,不然谁能给没结婚的光棍弄一套两居室?”老太太很爱说话,正一个人闷得慌,见有人来搭话,一说就滔滔不绝。
“这家姓毛的大小子叫什么?干啥工作?”
“他叫什么我倒不清楚,别人都把他叫猫头鹰,我们平时也不跟他搭话。”
博士王笑了,想起了过去常说也常听的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英雄所见略同,看来他是大家公认的猫头鹰。
“你还别笑,”老太太接着说,“不知你见过没见过他,那小子长的真像猫头鹰,听人说那种长相的人阴毒得很。”
“他上班不?在哪工作?”
“听说他原来在轧钢厂工作,现在不干了,整天不上班,会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咱也说不清人家一天到晚干什么。他爸是税务局的一个局长,听说可有权了,如今有权就有钱,他啥不用干也不缺钱花。”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博士王骑着摩托车来到市公安局,找吴科长。吴科长不在办公室,小李让博士王打他手机,博士王拨了他的手机,片刻电话响了,博士王拿起话筒,耳边传出了吴科长的大嗓门:“喂,谁呀?”
“我呀,老王。”
“嘿,你大驾光临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是顺路还是专门来找我?”
“专门。”
“有事?”
“有点事。”
“那好,我半个小时以后回去,你在办公室等我,别动窝。你叫小李接电话。”
博士王把话筒交给小李,听见吴科长在吩咐:“博士王是我大哥,也是你大哥,我这边事一了马上就回去,你弄点开水,给王大哥把茶泡上,让他先喝着等我。”
小李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去打开水、沏茶,博士王正跑的口渴,也不客气,等茶沏好,端杯大口喝着。
过了一阵,博士王听见吴科长在门外喊:“你这大个博士登门拜访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从门外走了进来。博士王知道他有意在走廊里么喝,让别人知道他有位博士朋友,多多少少带点炫耀的意思,会心地笑笑,站起来跟他握手。
“你这是咋了?”见博士王灰头土脸,吴科长惊诧地问。
“不小心跌了一跤。”博士王轻描淡写地说。
吴科长摘下枪扔进抽斗里:“开展冬季严打,清扫黄赌毒,昨晚一下子弄了好几百,干啥的都有,全局出动,忙了一上午,还有好多没处理完。”
博士王问:“怎么处理?”
“三陪的不论男女每人罚款五千,嫖娼的罚了款再劳教半个月,吸毒的送戒毒所,赌博的罚五千,数额大的劳教。如今这人也不知咋了,像是快到世界末日了,啥事都想干,啥事都敢干,你是博士,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王说:“这是要研究起来还真比较复杂,恐怕写厚厚几本书也说不透彻。虽说这些丑恶现象是坏事,可要是放到社会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看,也不过是社会进步、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副产品,社会应该有能力在发展进程中逐步清除这些毒瘤。”
“太抽象,跟中央电视台的广播差不多。”
“那好,我再举个例子。大家伙都在摸黑走路,天猛地亮了起来,大部分人就亮迈开大步朝前继续走,也有一些人被亮光耀花了眼睛,晕了头,迷失了方向,跌到了坑里,你说这是不是怪天不该亮?”
吴科长想了想说:“那当然不能怪天亮,不过你讲的这些还是有点玄,跟现实对不上铆。算了,不扯这些,讲正经的,你找我有啥事?还是那句话,只要不违反政策不犯法,我全力以赴。”
博士王说:“违反政策犯法的事我自己不干,更不会找你干。你给我查查这个人跟银行有什么关系,再查查这台车是什么单位的。”说着,把写着猫头鹰情况住址和蓝色桑塔纳轿车牌号的纸交给了吴科长。
吴科长看看,问:“出啥事了?”
博士王说:“啥事也没出,不过你还得抓紧帮我查出个眉目来。”
吴科长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去查查看。”
博士王说:“我还有事,不能坐在这儿等,下午给你来电话,有情况电话上说。”
吴科长点点头:“那也行,打电话我要不在办公室,你就呼我。”
告别了吴科长,博士王骑上摩托车,如飞似地返回省城。他要尽快跟程铁石会面,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程铁石,不能让他糊里糊涂吃暗亏。
二
一大早起来,寒气袭人,程铁石套上了旧军大衣,见他要走,黑头也匆匆爬起,边穿衣服边说:“我跟你去。”
程铁石知道他跟雅兰晚上要去雅兰大伯家亮相,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就说:“博士王家、他岳父家的地址我都有,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还怕别人拐跑不成?再不行,打个出租,花俩钱,指哪到哪,你就别去了。我倒是担心你,好好准备准备,洗洗澡,理理发,弄得精精神神地,千万别耍性子,一切都听雅兰安排,在这方面她比你细心,心眼儿也比你活泛,我等你的好消息。”
黑头听他这么说,想想自己今天也确实脱不开身,就说:“行吧,那我今天就全力以赴、集中精力为幸福而战了,有什么事你呼我就成。”
程铁石答应着出了门,黑头倒头接着睡回笼觉。
程铁石先到了博士王家,敲门没人。对面邻居探出头告诉他:昨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没见着人。
程铁石谢了一声,下楼后,便朝长途汽车站走,他准备去博士王的岳父家看看。
清早出门时,天气挺冷,这阵太阳挂上了半空,又热了上来,程铁石脱下军大衣,抱在怀里,想起父亲过去给他讲当兵打仗的时候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冬天絮上棉花是棉袄,春秋抽去棉花是夹袄,夏天干脆光脊梁,战士们自己说自己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如今自己这件军大衣也是天冷穿在身上,天热脱下抱在手上,也可算是“老虎下山一张皮。”
到了长途汽车站,打听清楚到博士王岳父家新安镇的班车,程铁石买了票坐在候车室等车。候车室里满地烟头、纸屑、塑料袋,空气污秽不堪。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跑到程铁石面前倒头便叩,头颅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嘭嘭”声强烈撞击着程铁石的心,他急忙拉住小乞丐,掏出一把零票放在小乞丐高高举起的铁罐子里。突然间,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群小乞丐冲了过来,纷纷倒地叩头,程铁石尴尬已极,搜寻出一把毛票分别扔进面前的几个小铁桶里,逃跑似地冲到候车室外面。背后,传来小乞丐门争抢吵闹的声音。来到室外,强烈的阳光刺花了他的眼睛,大脑也一阵晕眩,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作了几次深呼吸,心神才稳定下来。程铁石感叹不已,当金钱被人们贬进污泥之中,企图用政治、权利、信仰来取代它的统治地位时,人们同时要吞咽物资匮乏,贫穷饥寒的苦果;当社会被金钱统治,金钱成为人们供奉、膜拜的神祗时,在享受市场繁荣,物质丰富的同时,又不得不吞咽道德沦丧,腐败蔓延,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苦果。程铁石觉得自己忽然发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市场经济不过是以利润为目标,金钱为统治的一种社会形态而已,无规则的市场经济是初级阶段的特征,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无规则市场经济供奉给金钱的一件小小祭品而已。
车来了,人们乱糟糟地抢着上车,程铁石看看车票,票上标明了座位,便不着急,尾随在争争抢抢的人群后面慢慢往前挪。到了车上,他的座位上却坐了人,程铁石问司机:“这车上的座位不是对号入座吗?”
司机说:“对啥号,谁先上来谁坐呗。”
程铁石无奈,只好站着。
车出了城,城郊的田野已是一派冬日的萧杀景象,路两旁的杨树、槐树干枯的枝桠像瘦人手臂上的筋脉。田地里灰蒙蒙的,遗留在地里的白塑料袋像随地抛洒的裹尸布,冬天的野外演示死寂的沉闷。景色虽然不好,但终究摆脱了城里水泥建筑的障碍,视野开阔到极处。农家小院冒出的缕缕炊烟,牛、马、羊和放牧它们的村童,为僵硬的冬日田园平添了些许活泛的风光。程铁石的心情也宽阔了许多,虽然双腿站的发酸,却并不觉着劳苦。
到了博士王岳父家所在的新安镇,程铁石跳下车,打听到地址,很快找到了博士王岳父的家。敲了半会儿门,没人应答,程铁石又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博士王的岳父住进了医院,博士王的妻子陶敏在医院护理。程铁石问明白医院的所在,急匆匆朝医院走。来到医院的门口,忽然想到博士王的岳父住院,自己空着手进病房不妥,便四周打量着找商店,想买些适合探望病人的礼品。市场经济的一大好处就是:有需求就有供给。这家医院针对探望病员的人大都要购买礼品这一需求,早早在医院门口开办了礼品商店,从最低档次的罐头到最时髦的效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的保健品,从最粗俗的塑料制品到最高雅的鲜花,应有尽有。这个商店还有一项特殊的优惠政策:只要在这家商店买了礼品,凭购货单可以在任何时间进入病房探视你想见的人。
程铁石买了几种营养液,又买了一提兜水果,凭购物付款单,一路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博士王岳父住的病房。博士王的岳父和妻子都不认识程铁石,见这个陌生人将一大堆礼品放到床前,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程铁石认识博士王的妻,是从博士王家墙上的照片认识的,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一脸问号,急忙自我介绍:“我叫程铁石,是博士王的朋友,您就是陶敏吧?”
陶敏连忙起身让座:“你看,你是他的朋友,大老远都知道来看看,他倒好,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打手机也不接,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忙些啥?”
程铁石明白了,博士王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心里着急,嘴上却不敢说博士王失踪了,只好说:“他最近很忙,主要是手头有一个案子比较棘手,牵扯了许多精力,经常要往海兴跑。”
陶敏奇怪地问:“他不是不代理案子了吗?怎么又办起案子来了?”
程铁石只好说:“这个案子是我的,他纯属朋友帮忙。”
当事人就站在面前,陶敏不好再说什么,顺便问起程铁石的案情,程铁石心里非常着急,没有找到博士王,又不能向陶敏打听,她反过来还要打听案情,只好简短直说,扼要地将案情给陶敏讲述了一遍。陶敏还要再问详情,博士王的岳父打断了她:“陶敏,你就别再问了,这个案子该管,一个金融,一个司法,是立国的命脉,这两个行当都烂成这个样,了不得,会亡党亡国呀。”喘了几口气,老人又对程铁石说:“同志,这个官司你一定要打到底,从你讲的情况看,无论是银行还是法院,背后都有摆不上台面的事儿,这不仅仅是一场官司,我想永寿接受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你见了永寿告诉他,别让他来看我,我没啥大问题,老病,哮喘,年年入冬就犯一场,不要紧。”
老人的话让程铁石感动,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答应。见老人的病不要紧,程铁石也放了心,告别了陶敏和老人,出来又搭上公共汽车往城里赶。回来的路上,程铁石再也无心观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心里忐忑不安,反复推测着博士王的去向。根据他对博士王的了解,博士王绝对不是那种办事顾头不顾腚的人,他非常精细,也许是专业养成的习惯,思考问题,处理事情向来是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即便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他也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他发生了不测?这个念头冲进程铁石心里,他觉得自己象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寻找各种理由排除博士王出事的可能性,竭力驱除心头不安的阴影,不安不仅没有消除,反而像墨汁撒到胸膛里,阴影在他心头不断蔓延,他设想种种可能性,想得脑袋麻木神经疲惫到了极点。
下了公共汽车,程铁石又急急忙忙朝博士王家赶,腿迈得飞快,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博士王已经回到家中,自己只是虚惊一场,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可是,博士王家的门依然紧闭,敲了半会儿,并无人应门,依然是对门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人还没回来。程铁石产生了精疲力竭的虚脱感,他无力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绞尽脑汁也猜不透博士王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落日的余辉透过楼道的窗口软软地抚摸着他的面颊,痒痒地,暖暖地,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通红,阳光似乎穿过了眼帘直接流进了他的心里。因与博士王失去联系而产生的烦恼似乎也被这暖暖的阳光驱散了不少。
“朋友,你找谁?”
程铁石被惊醒,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眼前站着一男一女,手里都拎着包,看样子是才下班回家,他们后面还站着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这几个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程铁石尴尬地站起,指指博士王的门。
“噢,等人,不然就到家里坐吧,博士王跟我们都很熟。”下班的男人发出邀请。
跟人家素不相识,又不知道博士王何时才能回来,程铁石不好到别人家打扰,说了声“谢谢,我不等了。”匆匆下楼。
找不到博士王,又累又饿,程铁石只好回旅馆。还没到旅馆远远就看见旅馆门外停放着博士王的摩托车。他顿时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旅馆,博士王正坐在门厅的破沙发上闷着头抽烟。
“你总算回来了,”博士王扔掉烟头,站起身说:“我整整等你一下午,黑头这家伙也不知跑到哪去了,你干啥去了?黑头没跟你在一起?”
程铁石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从昨天到现在,我找你都找疯了,今天还跑到你岳父家,一直追到医院,对了,你岳父住院了。”
博士王揪住程铁石的袖管,一边往房间里拽,一边说:“我岳父没事,老毛病,犯了送到医院修修就好。倒是你有大麻烦,咱们先进屋再说。”
程铁石听了这话,心里发毛,急忙唤来服务员打开房门,两个人进了屋,还未坐定,程铁石便急切地问:“出了啥事?有什么麻烦?案情又有变化?”
博士王说:“你先别急,先给我弄点茶水,这个破旅馆管得倒挺严,说破了嘴也不让我进房门,一下午真把我渴坏了。”
程铁石抱歉地说:“真的委屈你了,我这两天找不到你也真急坏了,还真怕你出什么事,这下好了,总算一切正常,只要你没事就好。”
博士王倒在床上,把身子舒展开,长长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怕出事,还真就出了事。你知道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程铁石把泡好的茶水递给博士王,博士王吸溜吸溜地喝着,烫的龇牙咧嘴,看样子真的渴极了。
程铁石担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博士王喝了一阵,把旱火压了下去才把这两天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程铁石听完有些惊诧却并不惊慌,愤然说:“这事儿不用问,肯定是银行那方面干的。目标是对着我来的,也许是想吓唬吓唬我,也许是想要我的命。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使出这种流氓下三滥的手段。”
“你打算怎么办?”博士王问道。
“我没什么打算,在这种时候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底呗。我总不能卷起铺盖卷儿逃跑吧?”程铁石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看着喷出的缕缕轻烟。
博士王搓搓手,有些为难地说:“我看你干脆扔下这摊子事儿回家算了,说难听点,钱又不是你的,更不是你贪污了或者送人了,对于公家来说,一二百万算个什么?你回去算算,就你们单位,我不用看,每年光领导吃掉喝掉的也不止二百万。你即便把官司打赢了,钱全部追回来了,不过等于给你们单位的领导多弄了一笔吃喝钱,你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努力奋斗,最终结果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程铁石看看躺在床上锁眉沉思的博士王,忍不住也开始诉苦:“我们单位是国企,国企没有有效的监督制约机制,国有实质上已经变成了厂长经理所有,谁能当上国企的领导者,就是国家想让你发财,这就是国企的现实。要是为了单位,我真不会硬着头皮打这场官司。我现在坚持打这场官司,是不甘心,我就是想争个公道出来,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法院真的成了一锅烂粥。我决心早就下定了,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您要是愿意帮助我,我万分感激,您要是不愿意再管这档子麻烦事,我也理解,我跟您照样是朋友。”
博士王猛然从床上坐起,将手中的茶杯狠狠顿在桌上,说:“对,我要的就是你这种精神,干到底,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才是爷们。只要你不撤退,我就一定奉陪到底。”他缓了口气说:“不过,这场官司肯定非常艰难,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有充分的耐心和信心才行。”
程铁石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在遇见您和黑头之前,我在东北两眼一摸黑,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我现在是腹背受敌,正面有银行,背后有单位,有人造谣说我卷款逃跑了。单位已经停发我的工资了,这些我都可以不理睬,现在的关键还是怎么打好正面这一场战争,案子返回法院这么多天了,不见动静,我们该怎么办?我急着找你就是商量这件事。”
“打仗光往前冲不行,后方该顾还得顾,你工资都停发了,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打官司也需要钱,你要把我当朋友,钱我还有几个,明天我给你先带过来五千。”
“难中见真情,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把你当成朋友了。家里我老婆有工作,她一个人的收入足够她们娘俩过日子,这方面不用我操心。再说了,结婚十多年了,我们还有积蓄,到这种时候还存什么钱?拿出来办正事,省着用也足够应付一阵子的。钱的事您不要操心,真需要的时候我向您要。”
“行,这事就这么定,海兴法院那边我们不能再等了,明天我把手头的事安排妥,后天咱们一起去催。如今的官僚衙门,你不去找他们他们根本不会主动搭理你。尤其像你这个案子,你永远不去找他们他们才高兴呢。另外,你还要特别警惕,银行那边对官司打输的后果清楚得很,他们承受不了官司败诉的后果。所以,他们可能会狗急跳墙,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朝这上面打算了,逼急了他们没有不敢干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出问题,有事让黑头陪着你,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说到这儿,博士王想起一直没见黑头的面,就问:“黑头这小子跑哪去了?今天我怎么一直见不着他?”
程铁石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钟,两人光顾说话,把吃饭的事都忘了,赶紧起身边往身上套军大衣边说:“黑头办大事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开戏了,咱们别管他,还是先去吃饭吧。”
去吃饭的路上,程铁石将黑头跟赵雅兰的事情原原本本给博士王讲述了一遍,博士王很为黑头高兴,又担心赵雅兰闹得太过分,黑头应付不了局面露了馅。
程铁石反过来安慰他:“第一印象很重要,雅兰跟黑头又作了充分的准备,估计不会出什么大漏子。”
博士王“嘿嘿”直笑,程铁石问他笑什么,他说:“想想也真有趣,堂堂政法委书记居然被雅兰和黑头蒙住头耍了,真是戏剧情节。”
程铁石想象着此刻黑头跟赵雅兰在赵世铎书记家里表演的情景,不由也笑了起来。
三
黑头对自己首次到赵雅兰大伯家亮相取得的成果很满意。跟赵世铎这样的大官打交道黑头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再加上要力争获得人家的好感,必须配合赵雅兰的口径装出知识分子的样子,黑头精神上的压力大到临近常委大院门口的时候,腿发软、口发干。好在有赵雅兰的鼓励加胁迫,总算硬打精神进了大门。不知为什么,真正进到赵家客厅坐下,他却反而坦然了许多。在家里,在侄女和她的男朋友面前,赵世铎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谈笑风生随随便便的家长。他根本不是黑头想象中的那种官派十足、威严冷漠的省政法委书记的形象。尽管赵雅兰的大妈一开始便用审慎的眼光认真打量这个不久的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侄女婿的陌生人,黑头却被浓浓的家庭氛围所感染,绷得紧紧的神经很快松弛下来。旁边又有赵雅兰帮衬助兴活跃气氛,黑头倒也做到了问有所答,应付自如,行为得体。赵世铎老两口果如赵雅兰所料,对黑头的出身来历没有任何怀疑,临到告别的时候,赵雅兰的大妈挑剔的眼神也变得亲切,露出了满意。
送黑头出来时,赵雅兰问:“感觉怎么样?”
黑头得意地说:“我给自己打满分,看来这位赵书记的宝贝侄女我是娶定了。”
赵雅兰在他的腰上狠狠捅了一杵,又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黑头“嗷嗷”直叫,赵雅兰说:“再叫唤门岗过来抓你。”
送到院门口,赵雅兰要回去,黑头精神正亢奋,想让她陪着多走走,赵雅兰说:“以后机会多着呢,今天不行,出来时间长了老两口有想法就不妥了,再说我得赶快听听他们给你的打分结果。”
黑头听她说的有理,瞄瞄门岗的武警没朝这边看,紧紧拥了她一下,又轻轻在她的腮门吻了一嘴,才恋恋不舍地回旅馆向程铁石汇报会见结果。
程铁石听了黑头到赵世铎家的经过,知道事情顺利,心里为他高兴,黑头却感到他的反应没有预想的那么热烈,这令黑头有些扫兴。又聊了一阵,黑头见程铁石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就去洗脚准备睡觉。洗脚时想起白天程铁石去找博士王,如今心情不佳,估计他跑了一天没找到人。想到自己光为自己的事兴奋,而程铁石奔波了一天装了一肚子忧愁一脑子烦恼,自己回来却连博士王的情况问都没问,黑头不由就有些内疚,回到屋里就问程铁石:“找着博士王没有?”
程铁石在床上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说:“我整整跑了一天找他,他在旅社整整等了我一下午。这人真够朋友,黑头你猜猜这两天没见着他发生啥事了?”
黑头不在意地问:“他能发生啥事?大不了老丈人生病了,或者又把摩托车骑到人行道上去了。”
程铁石坐起,披上棉大衣,又点着一支烟才说:“他被人劫了,还挨了打。”
“什么?”黑头惊诧地瞪圆了两眼,“怎么回事?是抢钱还是寻仇?他那人对谁都挺好,不会有仇人,是不是抢劫?”
程铁石摇摇头:“你别瞎猜了,是为我的事。”于是把博士王这两天的遭遇又给黑头说了一遍。
“他妈的,没王法了,肯定是银行那帮王八蛋干的,我们还没搞他,他们倒先找上门来了。”
“我们分析八九不离十跟银行有关系,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肯定,博士王已经安排人去查证了。”
黑头把洗脚盆往床铺下面一踢说:“这种事都是暗里来去,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要什么证据?既然已经摸着他们的窝了就好办,揪住一个狠狠整他,啥都明白了。”
“博士王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等他的安排。”
“想不到银行还挺嚣张,差点没把别人坑死,别人跟他公平正当地讲理,他还玩歪的邪的,既然要玩咱们就索性陪他玩玩,看我怎么玩这帮王八蛋。”
程铁石赶紧说:“博士王特别让我叮嘱你,千万别凭意气办事,一切听他的安排,一切按法律办事。”
黑头乐了,说:“一切按法律办事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都到这会儿了还想按法律办事,你们真是读书读成呆子了。”
程铁石有些不满地训他:“你怎么这么说话,照你这么说我们都不应该读书了?”
黑头列嘴笑笑:“我没说你,我说王哥呢。”
“对博士王更不应该这么说,一会儿把人家捧上了天,一会儿又把人家贬入了地,博士王是个人才,你别背后瞎说人家。”见黑头光咧嘴笑不吱声,程铁石奇怪地问:“你也真是的,笑什么?你也不够意思,平时一口一个王哥,人家挨了打,你也不问问伤的怎么样,博士王真是白交你了。”
黑头脱衣服准备睡觉,见程铁石真的不高兴了,才说:“程哥,对博士王我比你了解得多,我说他是书呆子一点也不是贬损他,你见过他对着一页书发两天呆吗?你见过他为了给一个被怀疑杀人的倒霉蛋作无罪辩护拽着法医在一个死了三个月的臭尸体上扒拉了三天吗?你说他是不是个书呆子?不过他这个书呆子比别的书呆子强一点的就是懂得文以武备的道理,啃书本的同时没忘了练活,体格也可以,一般三四个人斗他占不着便宜,我心里有数。真要伤重了,他还能骑着摩托车到处跑?你还能在旅馆稳坐钓鱼台摆着架势跟我找茬?”
程铁石看黑头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再埋怨他,又问了问他到赵世铎家的情况,闲聊了几句便睡觉了。
黑头还惦记着赵雅兰报告最终得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见程铁石还睡着,脸不洗牙不刷,轻轻套上衣服就往杂货店跑。到了店里,在凉水管下面抹了把脸,漱了漱口,吃了两块饼干,打开店门等赵雅兰。
过了一阵,远远望见赵雅兰骑着自行车驶来,脸颊被清晨的寒风吹的绯红。黑头注目观察她的神态,见她精神饱满,神清气爽,便知道一切顺利,自己在她大伯大妈那儿得分肯定不低,起码及格是没啥问题了,心情顿时振奋起来,直想马上干点什么,便随手抓过鸡毛掸子,掸货架上的灰土,把耳朵留在店外听动静。听到赵雅兰在门外停车锁车,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她来,把后背对着店门,弯着腰擦起货架前面的柜台来。赵雅兰从背后蒙住他的眼睛,他把她的手抓下来,拽到嘴边朝掌缘咬了一口,赵雅兰“哎吆”一声猛地抽回手,在他背上娇嗔地敲打着。
“怎么样?”闹够了,黑头才问。
“凑合,马马虎虎。”
“能打满分吗?”
“你以为老赵家的人那么好对付?也就刚刚及格。”
“六十分万岁!及格和一百分同样毕业拿文凭。”黑头兴奋地把赵雅兰拦腰抱住,赵雅兰急忙推开他,指指敞开的店门。
“啥时候办事?”黑头急不可耐地问。
“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
“那就明天。”
“滚,说说又没正经了。”
“明天就够晚了,要真按我的心思,今天就办。”
赵雅兰抹平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真的今天办,我也没意见。”
黑头见她认真了,也不敢再嘻嘻哈哈,又为她的话感动,先给她泡了杯奶粉,又把饼干摆好,坐在一边看她用早点,说:“雅兰,我在监狱里时听一块的人议论女人,我那时还没结婚……”
赵雅兰“扑哧”一声笑了,差点把嘴里的饼干喷出来,“你那时还没结婚,好像你现在结婚了似地。”
黑头也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那时从来没碰过女人。听那些人讲女人怎样怎样,我就想,今后我要是有了跟我诚心实意过日子的女人,我一定要让她活的舒舒服服,起码不能比别人差。所以,我想我们还是过一两年再结婚,我要让你嫁的舒心,过的满意,不买上房子,不攒够钱,我不娶你。”
赵雅兰把杯子凑到他的嘴边说:“这半杯奶你喝了。”黑头乖乖地喝完了杯中剩下的奶,赵雅兰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啥叫真正的舒心?嫁给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人,就算是睡窝棚、喝糊糊我也舒心。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即便他有百万家财、汽车洋房,我也不会舒心,你明白不?”
黑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点头,赵雅兰又说:“你要是觉得结婚时太寒酸了面子上过不去,我有钱,估计也够了。”
黑头赶紧又摆手又摇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俩结婚过日子又不是给别人看的,我真的是怕委屈了你,我自个儿一辈子心里不安。再说了,结婚还要花你的钱,我成什么人了?一个大老爷们没钱娶媳妇还能在人前面站吗?你可别窝囊我。”
赵雅兰笑笑说:“看不出你还有大男子主义呢。那好,听你的,过段时间再说,刚好我也得好好考验考验你,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俩人正说着,进来两个人买烟,黑头心情愉快,热情接待,一条“红塔山”只收人家五十块钱,赵雅兰用脚踢他他也不理。那两个人一听烟这么便宜,用疑惑的眼光审视黑头,嘟嘟囔囊怀疑是假烟。黑头哭笑不得,给人家说他有喜事,心里高兴,他们又是今天开张后的头一批顾客,所以赔上三十块钱给他们。说了半会儿,人家根本不信,扔下烟要了钱走了。
黑头有些气愤,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很觉没趣。赵雅兰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黑头把烟撕开,掏出一盒又弹出一支自己叼上,说:“这世道真不能做好人,算了,自己招待自己得了。”又把剩下的九盒烟用塑料袋装好,“这几盒拿去送程哥他们,让他们也高消费一把,就算提前抽咱们的喜烟吧。”
提到程铁石,赵雅兰关心地问:“程哥的事办的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光顾咱们自己的事了,他没生气吧?”
黑头说:“明天他跟博士王到海兴去,海兴法院也真不是东西,案子转回去快一个月了,还是压着不办。不行咱们再找你大伯告他一状,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行,要告就告,可还得程哥跟王哥出面,咱俩谁也不能提这事,一提反而砸锅。”
“为啥咱们一提就反而砸锅?一家人不是更好说话吗?”
“就因为是一家人才不能提,不然他该觉着我们是有意算计他,上次程哥跟王哥找他也就变成是我有意穿针引线,漏了痕迹,让他多心,他就不能放开手脚管这件事了。”
“这当官的人家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家就是不一样,老百姓家只有自己家里人的事才最重要,当官家里越是自家人毛病还越多。”
“你又胡说了,反正程哥的事说到底还得他去办,还是商量我们自己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