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博士王是被冻醒的,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窗户敞开,外面清晨的冷风象侵略者不邀自到,一股劲的灌了进来主人般地四处撒野。被子早已被他蹬到了地板上。他的妻子陶敏就是这个毛病,只要她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凉台门和家里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刮风,只要她在家里,天天如此。

“陶敏,陶敏……”博士王叫了两声,不见回答,知道妻子自己打车回娘家了。这又是陶敏的一大特点,只要博士王没睡醒,她从来不主动叫醒他。她的理由是:他之所以没醒,说明他需要睡眠,男人贪睡对身体好。过去博士王坐班时,就经常因此而迟到。

知道陶敏已经回去,博士王用脚从地板上勾起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又想起黑头昨天打电话要带他的一个朋友来,便打消睡意,爬起来,打开电视看每天的早间新闻。新闻没有能引起博士王关心的内容,总是这个会那个会,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博士王感到乏味,便关掉电视起身到卫生间涮洗。他涮洗得很认真,先在下巴和腮帮子抹上男仕牌剃须膏,用剃刀刮掉并未长长的胡茬。剃完胡子,用手反复摸摸,再对着镜子细细观察一番,确信没有一根残渣余孽,才开始刷牙。他刷得很仔细,牙里牙外,每一道牙缝都刷到位,绝不含糊。洗完脸,他又在脸上抹了一层男用护肤霜,然后又对着镜子把睡一夜蹭乱了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才满意地准备吃早餐。妻子陶敏对他梳洗时的细致与耐心总是不能理解,说他在梳洗打扮上有女性化倾向,讽刺他一进卫生间就变态。他也有自己的理论,他认为认真梳洗打扮自己是文明人自尊自爱的表现,把自己拾掇得让自己感觉舒服,让别人看着感到顺眼,才能获得一天的好心情。为了取悦陶敏,他往往还要加上一句:“谁不愿意天天有一种做新郎的感觉呢?”

妻子陶敏已经为他留下了早餐,一杯牛奶,一个烤馒头,一瓶辣酱。博士王心里有了一家之主的满足感,娶陶敏这样的女人作老婆真不赖,女人味足。吃过早点,回到书房,这间书房以前是女儿的卧室,女儿住校后,博士王便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书房,女儿在家时,他绝不侵权,女儿一走,他便毫不犹豫地侵入。

他准备继续着手完成他的论文。事实的认定,主要靠证据,而证据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则成了司法审判的关键。诉讼双方向法庭提供的证据,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应由法庭予以认定,法律对此没有也不可能有具体周严的规定,这就为审判工作留下了灰色空间。这个空间具有相当宽容的随意性,这既是对审判人员职业道德、法律意识、执法水平、判断能力等等综合素质的考验,也为某些徇私枉法、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行为提供了条件。博士王当初还当律师亲自出面代理诉讼时,就遇到这样一件事:他的当事人出具的被告亲笔书写的字据,经过司法技术鉴定部门的确认,提供到法庭后,竟被法庭以“技术鉴定是未经法庭同意的私人行为”为理由而否定。他心里明白,这是法庭有意偏袒对方,但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我国现行法律对事实认定出现争议该怎么办,没有规定,权力完全归法庭,或者法庭的上级。那场官司一审败诉,二审时审判长是博士王的校友,对证据重新进行了认定,博士王才反败为胜。过后,一审错判的审判员不但未受任何处罚,年底反而当上了副庭长,四处扬言,今后凡是博士王代理的案子都由他审,其挑战意味十分浓厚。后来博士王常常想,二审时主审此案的审判长如果不是自己的校友,仍然维持原判,他该怎么办?至今他对这个课题仍然没有找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博士王放下手中的笔,点了一支烟,把背紧贴在椅背上,模仿鲁迅的架势,思索着。这篇文章问题的提出、论证的证据已经足够了,现在最难的是“问题的解决”。而问题的解决显然不是他所能主导的。但是,作为文章的作者,他不能仅仅把问题摊给读者了事,一篇完整的论文,不但应该提出问题,还应该提出解决问题的途径、方法。这也是这篇文章最难设计的地方。文章中提出的问题,并不是博士王独到的发现或发明,而是现实客观地摆在那里,博士王只不过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系统的归纳、整理,对这些问题生成的原因及危害进行了深一层的分析、论证而已。换句话说,博士王提出的问题大家眼里看得到、心里也明白,起码在法律界是这样,但迄今为止却谁也没法彻底解决它,甚至连个初步的方案都没有。人大常委会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博士王能解决得了吗?想到这里,博士王有些沮丧,心情也阴暗下来。尽管《法制建设周刊》编辑部对博士王的论题很感兴趣,多次催稿,许以重酬,博士王还是决定搁笔,起码要再放一段时间,再给自己留点思考与实践的时间。也许陶敏说得对,写这种狗屁文章本身就是浪费生命,还不如写点侦探、破案、凶杀之类的小说、剧本、或者案例,给人民群众枯燥的生活增加点调料,自己也增加点收入来的实惠。

博士王看看表,已经十二点,这才想起黑头和他的朋友让他空等了一个上午。黑头是个极讲信用的人,他不信黑头会爽约,肯定是临时有什么事情耽误了。他想出去吃饭,又怕黑头来时家里没人,只好拨打电话,让门前街道的小饭馆送一份快餐上来。吃过饭,黑头仍然未到,连电话也没打来,博士王爬到床上睡午觉,他计划睡醒午觉到女儿寄宿的学校去看看,虽然女儿每周回来一次,但他仍然要每周到学校去看望女儿一次,既是关怀,也是监督。

博士王觉着刚刚睡着,门铃就响了起来,不由就觉着心里烦躁。他最讨厌别人干扰他的睡眠,这也是陶敏给惯出来的毛病。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感觉着才睡着不久,却已经睡了将近两个小时,于是烦躁的心情象以为自己丢了钱,回到家却发现钱包尚在似地归于平静。

“谁呀?”他爬起来,懒洋洋地问。

“我,黑头。”

“你还来呀?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到学校去了,害得我白等了你一个上午。”博士王边开门边说。

进得门来,黑头便给双方介绍:“这是我程哥,程铁石,厦门老板。这位是王哥,姓王,我们都叫他博士王。”

程、王二人握手寒暄时,互相打量着。博士王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留着板寸头,紫红色的国字脸,没戴眼镜,看上去不象博士,倒象个体育教练。程铁石留着分头,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高度近视眼镜,怎么看也不象个经商的老板,倒象个中学教师。

两人在客厅坐定,黑头忙着泡茶找烟,仿佛他是这家的主人。

程铁石打量着这间客厅,粗看这间房很普通,细细琢磨,这间房布置得很有品位。一组沙发摆成了品字形,茶几和矮柜全是原木粗加工后拼装起来的,表面看上去似乎有些粗糙,却给人工营造的环境增加了原野的气息。房角有一个利用树根加工而成的花架,上面没有摆花,却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唐三彩大瓷瓶,瓷瓶里插放着的画轴给这间水泥构成的现代建筑平添了古香古色的书卷气。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副龙飞凤舞的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初始程铁石以为这幅字是从书店买的印刷品,再认真瞅瞅才发现不是印刷品,趋到字幅前面仔细观赏,墨迹仍然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难道这是……真迹?程铁石难以置信,博士王居然会有老人家手书的真品。

见程铁石在字幅前面发呆,博士王笑着说:“别研究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咋会给我留下这么一副墨宝,这是我自个儿仿写的,又找人裱了一下,还真把你给唬住了,看来你也不是行家。”

程铁石说:“我还以为是真的呢,你要有这么一副真品,事儿可就大了。”

博士王得意地说:“要是真品我还会往墙上挂吗?喜欢老人家的字,练着玩儿,算是仿毛体吧。”

程铁石坐回,还盯着那幅字不断端详,不断赞好:“虽是仿的,可气势、韵味都足,也算得上佳作。”

“不是佳作,是佳仿。”

黑头给三个人都斟上茶,对程铁石说:“程哥喜欢,一会走时就拿上,反正是他自个儿写的,让他另写一副就是了。”

博士王笑而不答,程铁石很尴尬,忙转了话头:“我的事黑头在电话上给您说了吧?现在我的处境很难,回去没法向单位交待,官司又打不下去,黑头说您是搞法律的专家,我请您给指指路,我到底该怎么办?”

博士王说:“昨天黑头在电话上提到这件事,电话上说得很简略,今天你来了最好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谈谈,指路我不敢当,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当下程铁石便从如何跟海兴的骗子公司谈生意、签合同,如何在银行开账号、存款留印鉴,骗子公司如何刻了假印章从银行把款取走谈起,一直谈到在海兴中级人民法院起诉银行,法院又如何把案子推到公安局,从起诉至今已经一年,案子压在公安局没有结果。在程铁石诉说的过程中,博士王一句话也不讲,只是听,偶尔喝口茶。程铁石讲完过程后,博士王仍然半晌没说话,面容十分凝重。

“黑头,里屋桌上有橡皮你给我取来,还有刻刀和印泥都带来。”

黑头对他家很熟,按博士王的吩咐取来了橡皮、刻刀、印泥。博士王用其中的一块橡皮很快刻了一枚“程铁石”的印章,然后蘸上印泥,在一张旧杂志的空白处拓上了“程铁石”的印纹,规范的隶书体。然后他又照着印纹在另一块橡皮上刻了起来,这回他刻得很慢、很细,过了一会儿字刻好了,他又端详片刻,满意地蘸上印泥,在刚才的印纹旁又拓上了一枚印纹。

“你俩看看,这两枚印纹象不象?”

程铁石跟黑头拿起印纹,仔细对比一阵,程铁石说:“象倒是很象,可终究还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们眼看着你刻的两枚章子,印了两个印纹,所以才觉着有差别吧。”

“那你们把两个印纹重叠起来透光比照一下。”

程铁石依言将两枚印纹重叠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观察了片刻说:“两个印纹上的字不能重叠,笔划的角度、长短一对照就可以看出不同。”

博士王说:“我这么做是想让你们知道,即便是同一个人照自己刻制的印章再刻一枚,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况且骗子不可能找到原来为你刻章的人再刻一枚。”

程铁石我:“我的章是在厦门刻的,骗子当然不可能找同一个人仿刻。”

“那么,”博士王接着说:“骗子只能找另外的人照你的印纹伪造,两个人刻的章子差别只会更大,银行如果按验章程序比照,不可能辨不出真伪。”博士王喝口茶,下结论似地说:“那银行为什么会把款付出去呢?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银行职员严重渎职,付款时根本没有核对印章,二是银行内有人跟骗子事先勾结,恶意串通。”

“肯定是这么回事,问题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黑头有些发急,程铁石瞪他一眼,静等着博士王往下说。

博士王又问程铁石:“你的印纹怎么到了骗子手里的?没有印纹做样本,这假章也没法刻。”

程铁石说:“这事法庭已经查清了,据骗子公司的出纳员证实,我预留的印鉴卡银行的业务科长汪伯伦给骗子公司出纳一份,这个出纳给了骗子。”

“这就对了,看来这个案子内外恶意串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我们就告银行内外勾结诈骗钱财。”

博士王对黑头说:“别胡扯,你的证据呢?”

黑头说:“刚才讲的那些不就是证据吗?”

“屁证据,我们讲的这些只是推断,到法庭上一文不值,这个案子只要不抓住骗子,或者银行的人主动交待,永远无法定他的恶意串通罪过。”

见程铁石和黑头有些垂头丧气,博士王说:“程铁石走的路是对的,以追究银行侵权的民事责任起诉银行,就算银行恶意串通的证据不足,但他们的过失是显而易见、证据充分的,根据《民法通则》、《商业银行法》、《票据法》,银行都得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可惜王哥你不是法官。”

博士王笑笑说:“你明知我不是法官,你还来找我干吗?”又问程铁石:“一审你请律师了吗?”

程铁石告诉了他请的律师的名字,博士王又问他的律师有什么建议或意见,程铁石沮丧地说:“他也束手无策,只说让我告,我告了一圈毫无作用。”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法院没法判,判你胜诉,银行和当地方方面面的关系势力面前不好交待。判你败诉,你肯定不服,要上诉、上告,弄不好一审法院会丢丑,所以他们这一着棋很高明,也很毒辣。他们这么做,不是他们一家说了就算,公安局也不会傻乎乎接这个烫手的热地瓜,这中间是肯定还有更高一层的人点头、协调,背景肯定很复杂。你上告,这是对的,也不会毫无作用,但泛泛地反应推不动这盘磨,主要是力度不够。”

“那您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次是程铁石诚心诚意地请教。

博士王说:“你这个案子主审是谁?”

“牛刚强!”

“这个人还不错,怎么办这种事?”听口气博士王同牛刚强挺熟,程铁石心里踏实了一点。

“这样吧,你们先等几天,我把整个背景情况摸摸,情况摸透了咱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目前也只好这样,告辞出门时,博士王摘下墙上的《沁园春·雪》卷起,又在外面包了层报纸,递给程铁石:“喜欢就送你。”程铁石还要客气,博士王说:“就象黑头说的,我再写一幅不就得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恭敬不如从命,程铁石只好收下这幅仿毛体的作品。

送走程铁石、黑头,博士王拎上头盔下楼,骑上摩托车飞驰电掣地朝女儿的学校奔去,现在五点,本来应留程铁石跟黑头吃顿饭,可他不愿取消看望女儿的计划,赶到学校还来得及领女儿到校外的饭馆搓一顿,那个丫头就是嘴馋。

这几天牛刚强觉着风向变了,何庭长对他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主动叫他过去把原来卡着不给报销的费用全都报了,还一连分给他两桩案值大又好办的案子。压了许久的三份结案报告也毫无异议的批了回来。来往碰面,不但满面笑容的主动跟他打招呼,还动辄拍拍他的肩、拉拉他的臂,既像一个慈爱的长者,又像一个对待得力下级的上司。何庭长态度的变化,让牛刚强琢磨不透,有时他觉着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碧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终于照到了自己的头上。有时他又觉得头顶上的层云变成了阴霾,钻进他的胸腔,裹住他的心脏,让他更加难受。本来小许安排了饭局,要请他和庭长出席,小许从中斡旋一番,以缓和双方的关系,结束冷战状态,牛刚强勉强答应了,可他却没去成,原因是他的后院起火了。

那晚他从“梦巴黎”回到家已是午夜时分,妻子已经入睡。牛刚强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妻醒了,本能地蹭过来撒娇,却嗅到了他身上残留的小姐的香水味儿。妻子大怒,一脚蹬掉被子,又一脚踹在牛刚强的腰眼上,痛的牛刚强直抽冷气。牛刚强也火了,搡了妻子一把骂道:“你疯了,深更半夜撒什么野?”

妻还嘴道:“我撒什么野?你闻闻你身上那股骚味,说是有应酬,跟哪个骚娘们应酬去了?你给我滚下床去,别把脏病带到家里来。”

妻确实冤枉了他,到kiv包厢找小姐,他牛刚强是第一次,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抱着小姐像捏泥人似地摆弄,他既受到原始本能的强烈刺激,又羞臊得厉害。陪他的小姐却是见惯了这一套,贴在他身上“大哥、大哥”一声比一声叫的甜,更架不住保险公司的科长和小许凑趣,半真半假地一个劲命令小姐要把牛哥服侍好,不然不给小费。于是小姐腻的更紧,结果被她沾了一身味道。牛刚强想:今晚上真是名副其实的没打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妻子当然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解释,继续连审带骂:“你说有应酬,跟你一块去的都有谁?”

牛刚强老老实实地把小许、保险公司的科长都供了出来,又说:“我不是那种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们这些东北老爷们最贱,腰挎BB机,到处吹牛B;手提大哥大,满街找电话;领导面前象条狗,出门挎着小姘走。一个个长的象模象样的,有几个好东西。”妻是山东人,比东北娘们正统,真的发起威来比东北娘们还厉害,骂人骂一片,生气牛刚强就把东北男人捎带着都骂了,“你说有应酬,应酬啥?你有啥事要求人?还不是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

被妻骂得受不了,牛刚强只好跑到卫生间去冲淋浴,让妻绘声绘色地斥骂,他自己也觉着身上确实脏,便用力搓洗,弄得水哗哗乱响,淹没了妻子如泣如诉的唠叨责备。冲洗完毕,回到卧室,见妻仍然没睡,只好硬着头皮往床上爬,妻却抱起被子,跑到客厅的沙发上跟他分居了。

“你这是干啥?半夜三更折腾啥?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的,传出去你还让不让我在法院干了?”

妻说:“与其学坏,还不如当个普通老百姓,一没权、二没钱,省得应酬,明天我就去找你们院长。”

牛刚强大吃一惊,妻虽然只是个普通工人,可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主儿,当下阻拦道:“你找院长干啥?你别去。”

“我问问你们院长,他手下的人民法官逛窑子,他这个院长是咋当的?”

“谁逛窑子了?社会主义国家哪有窑子?”

“歌舞厅的小包厢不就是窑子?你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不是窑子歌舞厅养那么多小姐干吗?那包厢一个个小得连屁股都转不过来,跳什么舞?就是暗窑子。”

牛刚强见妻寸步不让,油盐不进,气得没招,就说:“你要是真敢去找我们院长无理取闹,也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从今往后我不回家。”说完到卧室倒头便睡,躺着却睡不着,他真有些担心妻子闹到法院去,好容易睡着了却一忽悠又惊醒了。

第二天上班他也心惊胆战,电话铃一响,他就心跳,以为是院长派人来叫他,他真怕妻子混闹起来把小许也给扯进去。小许问他:“牛哥你今天怎么了?心里有事?”他苦笑不语,心说还不都是你小子害的。

一天平平安安过去了,回到家妻子一如既往,做好饭菜,三口人闷头吃饭,儿子见父母脸色不正,也变成了绵羊。晚上睡觉,妻子依然睡沙发,儿子见有机可趁,要跟牛刚强睡,刚钻进被窝,就被妻一把抓出来赶回他的小屋,还说了一句:“睡你自己床上,别传染上病。”牛刚强恨得牙根发痒,真想给妻子一个大耳光,却没有那份勇气。

僵持了三天,牛刚强终于撑不住劲,又感念妻子顾他的面子,没有真的到院长那儿闹,主动认错,并保证不再重犯,才算过关。当天晚上,夫妻俩个终于又躺到了一张床上,妻说:“咱们都是普通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你说你们当法官的有什么可应酬的?还不是白吃白喝当事人的血,吃了人家的,花了人家的,办案子能一碗水端平?时间长了迟早得出事。你当法官,我脸上也有光,我不要求你能成为谭彦那样名扬全国的优秀法官,可起码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辈子不犯错误,平平安安就好。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说是不?”

牛刚强把妻紧紧搂在怀里,诚心诚意地说:“你说得对,我明白,为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干出格的事。”

家里风波平了,小许安排的斡旋宴自然不能再去。小许挺不高兴,追问牛刚强为啥变卦,牛刚强不能实说向妻下了保证,怕小许笑他怕老婆,只好说:“没劲,愿咋样咋样吧。”

今天上班后,坐在对面的小许盯着牛刚强左看右瞅,故作神秘的说:“我过去没发现,你牛哥还真有一手,我说前几天的饭局你为啥不去,原来你早就暗渡陈仓搞定摆平了。”

牛刚强说:“你别瞎猜了,我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哪有什么本事暗渡陈仓。”

小许挠挠后脑勺:“这就怪了,老何头抽什么风?前几天对你还冷若冰霜,这几天对你又象春天般温暖,是不是你要升官了,再不然就是你爹或者你老丈人要当市长了?”

牛刚强说:“我爹我丈人都死了,没死也当不上市长,都是工人。我升院长倒不是不可能,不过得等到下一辈子。”

小许说:“怪,何老头这人咱琢磨不透。”

牛刚强说:“你老琢磨那事干吗?顺其自然,该死的娃娃球朝天,爱咋的咋的。”

正在这时,博士王闯了进来。牛刚强跟小许见是博士王,赶紧站起同他握手。考职称时,牛刚强和小许都听过他的辅导课,博士王如果自称他们的老师,他俩谁也不敢不承认。

“王老师大驾光临,快请坐。”牛刚强把博士王让到办公室的旧单人沙发上坐定,小许忙着泡茶倒水。

“王老师怎么来的?总不会挤班车把?”

博士王晃晃手里的摩托车钥匙:“我还是老一套,屁驴子,路好,一百二十公里跑了一个半小时,怎么样?”

小许给博士王斟上茶水,问:“你老人家风尘仆仆来到鄙市肯定有大事要办,需要小弟跑腿尽管吩咐。”

博士王哈哈一笑,给每人递一支烟,两人摇摇头都没有接,博士王把自己的烟在打火机上顿了顿,说:“你们都是人民法官,我是人民,哪敢麻烦你们?今天到海兴办事,顺便来看看你们。”

俗话说,不求人不怕人,过去当律师时,代理诉讼,总要看法官的脸色行事,尽管法律知识足可以当法官的老师,可是案子把在人家手里,输赢就在人家的意念之间,总得恭恭敬敬象作乖学生似地面对高高在上的法官。如今不干律师,不再代理诉讼,和法官们打交道腰杆自然直了起来,对牛刚强、小许这些曾听过他专业课的法官说话可以更随便点。

牛刚强说:“说实话,王老师不当律师太可惜,全省象你这样的律师能有几个?当年你给马万六代理诉讼时,庭上辩护词和答辩词实在精彩,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许说:“牛哥,你这就不懂了,王老师是大聪明、大气派,人家那叫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名也有了,利也有了,何必再吃律师那碗窝囊饭?”

博士王说:“小许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急流勇退、见好就收,而是混不下去了。你那句话说得倒对,律师这一行确实是一碗窝囊饭,你们都是法律圈内的人,你们也都明白,干律师明面上看是为当事人服务,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实际上跟骗当事人的钱差不到哪去,当事人的合法权益靠律师能维护得了?笑话!”

博士王讲的是真心话,干了几年律师,他越来越发现律师是个尴尬的职业,真正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人,肯定吃不好这碗饭,不被饿死也得被气死。这也是他不再干律师的主要原因,尽管他仍然有律师资格证书,他也不再代理诉讼。

聊了一阵,快到下班时间,牛刚强跟小许邀请博士王吃饭,博士王说:“干啥事都有个规矩,都是别人请你们吃饭,你们啥时候请别人吃过饭?今天咱们也别坏了规矩,要请,我出钱,否则我就自己找地方吃一口,下午还得接着办事。”

牛刚强跟小许知道博士王不在乎这几个饭钱,便也不客气,跟他走,由他安排,反正目的也不是为了吃,只不过在一起聚聚、聊聊。

博士王领他们来到“小阳天”酒楼,要了雅间,突然想起手提包忘在了牛刚强的办公室,装作非常着急的样子要回去取,牛刚强说:“放办公室又丢不了,吃完饭再回去拿也不迟。”

博士王说:“不行,吃过饭我要直接去办事,再往你们办公室跑,来回一趟半个多点,得耽误事。”

小许说:“你们先点菜,我回去拿一趟不就得了。”

博士王连连称是,催他快去快回,小许说:“我去取可以,钱要少了可别赖我。”

博士王说:“包里没钱,有钱全归你。”

小许匆匆走了。小许刚走,博士王马上问牛刚强:“厦门程铁石跟银行的案子是你办的?”

牛刚强点头应道:“是呀,你怎么问这事?”

博士王也不客气,说:“你这个案办得不怎么样,你移送的理由站得住脚吗?”

牛刚强不好说得太深,又没法解释,他知道博士王是蒙不了的人,就以攻为守地反问:“你问这事干吗?这个案子原告的代理人又不是你,就算是你,我也不能讲,这是纪律你又不是不懂。”

博士王说:“现在没别人,就咱们俩,你给我说,银行给了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

牛刚强一下子蹦了起来,敲打着桌子说:“要不是看在你给我上过课的份上,换个人我非骂他不成。你博士王把我看成什么了?你以为那件事是花几个钱就能办得到的吗?”

博士王说:“最后这句话你漏底了。我明知你不是那种人我才能对你那么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要认为我这个人可以交,就把实话告诉我,认为我不可交,我现在就走人,从此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牛刚强闷了半会儿,博士王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他。

“王老师,这件事我真不愿提,法院内部有些事你也清楚,我们当审判员,表面上审案、判决,可要真格的时候,我们说了算吗?还不是领导咋定咋执行。实话告诉你也没啥,决定把这个案子移送给公安局,是庭长跟院长直接定的,连会都没让我参加。”

博士王说:“我一猜就是这么回事,我逼你说出来只不过是进一步地证实一下。小许就要回来了,此事就此打住。”说罢招呼服务员:“小姐,点菜。”

这时小许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嚷:“办公室我翻了个遍,哪有你的包?会不会丢半道上了?”

博士王说:“也许我记错了,跑长途带它不方便,让我给放家了。反正里面也没钱,就算丢了也无所谓。”说着把菜单递给小许:“点菜。”

小许说:“怎么我走了这么久你们连菜都没点,你们尽唠啥了?”

牛刚强说:“还能唠啥,就唠你小许吃、喝、嫖、赌、抽了,快点菜吧,你不来我们能点吗?”

小许说:“你别当着王老师的面败坏我。”说着开始点:“清蒸膏蟹、红焖大虾……”这是小许的风格,只要别人掏钱,他点起菜来决不心慈手软。

送走了博士王,何庭长心里忐忑不安。虽然博士王再三声称到海兴是办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他,他却绝不相信博士王是顺便来看他的。闲聊中,都是干法律的,自然免不了扯些案子,已判的、未判的,再不然就聊聊法律界共同认识的人,过去、如今、今后的动向等等。要不是博士王是省法律协会的常务理事,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何庭长早已没耐心陪他闲聊,早用“我还要开会”、“还有个案子要碰碰”之类的由子把他打发掉了。谈话中,博士王漫不经心地提到了厦门程铁石同银行的案子,碰到了何庭长绷得最紧的那根神经。何庭长亦漫不经心地说:“那桩案子已经移送给公安局调查,下一步怎么样还不好说,反正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也不能再提了。”博士王见他口封得很紧,就没有深问,何庭长自然也不多说,两人很自然的把话头转到了别处。一直到博士王告辞,何庭长也没能把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放松下来。

干法院这一行已不是一年两年,当事人大大小小的好处何庭长也没有少得,但他一直坚持一个原则:要看具体案情,明显占理,肯定胜诉的一方,请他吃喝玩乐,送他轻重礼物,只要能确保安全,一概来者不拒。明显无理肯定败诉,或案情比较复杂,法律规定不明确,极可能胜也可能败的案子,当事人找他他一概公事公办,请客不到,送礼不要。几年坚持下来,打赢官司的人对何庭长很感激,虽然出了血,可人家庭长真帮忙,真办事,出了血心里也高兴,还说他好。输了官司的人,恼恨的焦点不会聚在何庭长身上,而是审判员,事情过后也不能不佩服何庭长清廉、公正、无私。于是何庭长的人缘好,关系广,官越做越稳,手法也越来越老辣,要不是年龄过了杠,学历又不够,早就当了副院长,甚至院长。

唯独在银行这桩案子上,何庭长没有把握好,自己把自己套在了圈里。银行的诉讼代理人是天地律师事务所的主任老秦和女律师马丽芃。老秦只是掌握掌握情况,协调协调关系,出出主意,而马丽芃是银行的常年法律顾问,自然充当起第一诉讼代理人的脚色。马丽芃已经年过三十,正是女人熟透了、最娇艳的年龄。她多次找何庭长谈案子,换了别的律师,何庭长最多接待一回,再想占用他的时间很难,基本上不可能。而马丽芃找他不下十次,何庭长从来不烦,不但不烦,兴味还越来越浓。每一次会晤,何庭长尽可以细细品尝这位汁液饱满如水蜜桃的女人,就像口渴的人面对一只不属于自己的大苹果。在这种感觉支配下,马丽芃的话他听着格外顺耳,格外有理。但他也清楚自己对这桩案子的支配作用有多大,如果合议庭坚持意见,自己坚持反对,案子势必要报审判委员会讨论,如果合议庭的审判意见通过,他将会十分被动。所以听归听,聊归聊,他绝不向女律师许诺什么。

合议庭的结案报告报到他手里,他反复看了几遍,却没有批,尽管他挑不出毛病,他还是把报告压了下来。报告到他手里的当天,他就接到马丽芃的电话,电话上马丽芃没提案子,只是问他晚上在不在家,他说在家,马丽芃说晚上她陪行长到他家拜访,他谢绝了,但口气并不坚决,让人听起来不过是一般的客气话。

回家的路上,他才想起老伴这几天到省城伺候女儿坐月子,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在家里接待女律师实属不妥。又一想马丽芃讲得清楚,她同行长一块来,便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吃过晚饭,他照例躺到沙发上看电视,可今晚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难以集中到过去很吸引他的节目上,心思老往大门口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心跳便不由得加快,脚步过去了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却又有些微的失望。

门铃响了,他浑身竟然一激灵,“谁呀?”声音居然有些发颤、发哑,喉咙干干的。

“我。”回答声音很轻,只有一个字,但他已经听出,是马丽芃。

开了门,马丽芃飘然而入,诱人的香气袭入何庭长的鼻孔。见他往楼道上看,马丽芃说:“行长晚上有点急事,来不了,我自己来庭长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进到屋内,马丽芃四处看看,说:“何庭长家装修的真漂亮,这得花多少钱呀。”

何庭长一边让座,一边应付:“都是朋友帮忙搞的,花不了几个钱,钱多我也花不起。”

“那是,何庭长为政清廉,水平又高,司法界提起您谁不翘大拇指?今后我得好好向您学习,你还得多多帮助、指导,多多关照呀。”

马丽芃讲着明显的虚套子话,可是这虚套子话此刻何庭长听着心里格外熨贴。今晚马丽芃着意打扮了一番,紧身的薄羊绒衫把她的上身勾勒的峰峦突现、曲线毕露,脸上薄施粉黛,更显得面白如雪唇红如花。坐在沙发上,裙裾滑落,露出两条被超薄丝袜轻裹的美腿。她的装束、坐态,难道是暗示?诱惑?何庭长不敢肯定,他敢肯定的是,马丽芃已经击倒了他,如果马丽芃招招手,他是绝对无力抗拒的。象是本能的反应,何庭长竭力做一个殷勤、好客、热情的主人。洗水果、泡咖啡、拿糖果,甚至还拿出了“人头马”,在自己和马丽芃面前各斟了一杯。主人的热情立即在马丽芃那儿得到了回应,她的话语更甜、笑声更脆,而且同主人坐到了同一张沙发上。

话头渐渐转到案子上,何庭长神差鬼使,将合议庭的意见原原本本讲给了马丽芃。马丽芃并不吃惊,反而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了。见他有些不解,马丽芃进一步解释:“如今法院里哪还有守的住的秘密?有些事我们可能比你当庭长的还清楚。”说着,马丽芃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大信封,说:“不管案子结果怎么样,我们都非常感谢您,您为这个案子操了不少心,这是一点意思,您可得给我个面子。”

“不,不,不……这可不行。”何庭长本能地推辞着,马丽芃往他怀里塞,何庭长在一推一递中握住了马丽芃的手,绵软、滑腻的感觉电击般触动了他的神经,点燃了他的邪火。

“您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我怎么出你的家门,以后还怎么登你的家门?”马丽芃的身子有意无意中贴在了他的怀里,何庭长有意无意中搂住了她的身躯,马丽芃半推半就的态度鼓励了他,他拼命嗅着、吻着马丽芃的头发、脖颈、脸颊,接着又噙住了那张令他神往已久的红唇,狠命地吸吮、吸吮……以至于马丽芃在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呻唤。牛皮纸信封跌落在地上,主人抱起客人进了卧室……

送走马丽芃,何庭长回到屋里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整整两万。他心情舒畅,心满意足,在接收金钱的同时他还接收了送钱的人,真是人财两得。他静下心来,认真评估了一下这件事的后果,一一排除了各种可能的危险。贼没赃,硬似钢,即便发生了最坏的事情,他来个死不承认就可以解决问题。况且,他相信银行方面也绝不敢在他身上做文章,他们的案子在他手里。他又根据他对案子掌握的情况,仔细分析了这桩案子的前景,这个案子倒是有些麻烦,胜不得败不得,他暗暗笑了,银行不傻,他们也知道这个案子难办,否则也不会花这么大价钱。回味刚刚品尝过的人肉大餐,他禁不住赞叹,味道好极了。何庭长感到象喝了一杯醇酒,余味悠长,天天喝也喝不够。回想马丽芃的妙处,何庭长的血就朝上下两个方向涌,她刚走,他就又想要她了。

后来,他同马丽芃的来往越来越密切,有时在他家,有时在她家,有时还在宾馆开房,马丽芃不再跟他提案子的事,因为她知道,到了这个份上,不用她说何庭长也会拼命。男人就是这么贱,被女人用着、使着却还总以为占有了女人。傍上了何庭长这样一个角色,她马丽芃的律师生涯将会前途灿烂一片光明。终于,何庭长开口了,他的主意非常老道也非常恶毒,想尽一切办法把案子移送给公安局。

很快,市委主管政法的书记亲自给法院院长写了条子:“xx银行一案要充分考虑各方因素,慎之又慎,请将审理情况及时告我。”院长又在条子上作了批示:“请何庭长阅。”院长老奸巨猾,不表态实际上已经表了态,拿到这个条子,等于有了尚方宝剑,何庭长立刻案子移交给了公安局,于是便有了程铁石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痛苦经历。

何庭长心里明白,原告程铁石决不会就此罢休,一个市委副书记的巴掌也不可能遮住共产党的天,事态如此发展,他只能静观其变。何庭长对他同马丽芃的关系,自己在这个案子中运用的手段,案情发展的可能变化等等,前思后想上百遍,尽管没有发现任何漏洞,即便将来翻腾起来,他也有无数条理由为自己开脱,可心里终究不踏实,有时心里也会泛起上了银行贼船的阴影,可是每当他坐在庭长的写字台后面时,大权在手的自负便将心头的阴影冲刷得一干二净。

同老秦和汪伯伦泡歌厅的事让牛刚强发现,他心里腻歪了一阵,及时调整了同牛刚强的关系,相信牛刚强也不会傻到拿那么点事捅他的地步。果然,风平浪静。今天博士王来,又提到那件案子,是偶然还是有意?在这种事上绝不能掉以轻心,马虎大意。他打电话招来小许,他知道小许、牛刚强还有法院的许多人跟博士王都挺熟。

小许来了之后,转弯抹角地聊了几句,何庭长装作忽然想起,问小许:“今天博士王来了,你见到没有?”

小许说:“见了,中午还一块吃的饭。”

“都谁去了?”

“就我和牛刚强。”

何庭长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谈没谈庭里的案子?”

“没,谁没事找事扯那些干吗?”

何庭长盯着小许坦诚的双眸,放下了心,他相信小许不会,也没必要瞒他什么。

“庭长你问这干吗?”小许反问了一句。

何庭长平静地说:“下次他来了吃饭叫我一声,我也会会他,我跟他挺熟。”

“吴科长,有人找。”

“让他进来不就得了,在走廊里穷喊什么。”

吴科长五大三粗,是典型的东北大汉。他正在练习盲目拆装枪支,想参加局里的比赛捞个奖牌,听说还有奖金。一支五四式手枪被他拆了个七零八落。按规格,他应配六四式手枪,可他不喜欢那玩意儿,嫌太小,象个玩具,他给六四式手枪起了个绰号叫坤枪,说是女人用的。他还是爱用五四式,大大方方象个东西,射程远,子弹也好搞,五四式手枪跟五零式冲锋枪的子弹通用,五零式冲锋枪早已退役,武装部积压的子弹不知往哪处理,他的哥们在武装部当枪械科科长,就盼他去要子弹,他每要一回子弹总要请对方一顿。

听到有人找,他扯下蒙在眼上的黑布条,正准备把枪装起来,人已经进了门,他只好把枪支零件用油布包包推到一边,上面又盖了层报纸。

“您是吴科长?我姓王,叫王永寿。”

吴科长疑惑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精壮的中年男人,跟他伸出来的手握了握,问:“我好像听过你这名字,可是记不起来了。”

博士王掏出名片给了他,吴科长拍拍脑袋恍然大悟:“我说呢,你的绰号叫博士王,对不对?”

博士王肯定的点点头:“我的名字叫王永寿,博士倒是真的,叫我王博士也行,不知道谁跟我开玩笑,把我的姓放到了后面,听着倒象是我这个人大言不惭。”

“久闻大名。”吴科长的热情增加了十度。他讲的不是虚话,博士王其人对他来说可以用“久闻大名”来形容,“你找我有事?我倒还想找找你,请你给我帮个忙呢。”

博士王指指旁边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当然,当然。”吴科长连忙让座,又对着走廊喊:“小李子,打壶开水,找点茶叶过来。”

博士王坐定后,从容又关切地问道:“你找我有啥事?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吴科长说:“咱们先不说我的事,你是客人,先说你的事。”博士王还没有张口,吴科长瞅着他笑笑,又说:“你跟我印象中的博士差别太大了,想想,不但是博士,还是博士里面的王,怎么着也该弄副眼镜戴戴,弄身西装穿穿,弄根领带扎扎。”

博士王低头看看自己的牛仔裤、翻毛靴子和上身的皮夹克,也禁不住笑了。一照面他就感觉到这位吴科长是个直爽汉子,印象好,说话也便亲近了许多:“我骑个摩托车到处跑,有好衣服也穿不成,就这一身挺好,进城不土,下乡不洋,天热不捂,天冷不凉。”

“不行,不行,你穿这身衣服哪象个博士,倒象倒爷。”本想说象个做家具刷油漆的,又一想初次见面别弄的人家下不来台,话到嘴边改了口,做家具刷油漆的变成了倒爷。吴科长接着话头问:“你找我有啥事,说吧,就是你说的话,只要能办到的我尽力而为。”

博士王等倒水端茶的小李子出去,才问:“厦门程铁石跟银行的案子移过来归你管?”

吴科长点点头:“对,是有这么回事。”

“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吴科长愣不怔怔地问:“你怎么对这事也有兴趣?你准备帮哪家?”

博士王说:“银行财大气粗有的是人帮,轮不着我。程铁石是我的朋友,他的事我不能不问。”说着,给吴科长递了一支烟,吴科长推回来:“我不会吸。”博士王便自己点着。

吴科长说:“我说也是,你博士王要是帮银行那帮王八蛋干活,你也就不是博士王了。这个案子在我手里,我也没去管,管也没有用,本身也不该我们管。民事案子让公安局管什么?”

博士王说:“那你们有权拒收么。”

吴科长说:“谁说不是呢?那桩案子移送过来前我们都知道,程铁石让银行给坑了,这是明摆的事,程铁石告银行一点没错。后来何庭长出面要把案子移送给我们,不就是想转移矛盾嘛!人家让海兴的银行给坑了,海兴的法院又接着坑人家,能说得过去吗?连着把卷送来两次,都让我给顶回去了。”

“那后来你咋又收下了呢?”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博士王专心致志的听吴科长怎么说。

“第三次人家拿着管政法的市委书记和局长的条子,听说书记还专门给局长打了电话,处长找到我,说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这是命令,我能不服从命令吗?只好把卷宗收下了,这不,都在这儿。”说着,吴科长把卷宗从柜里取了出来,扔给了博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