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东风吹送细雨,跟着曙光来到了钱家村了。东风很劲,像一把大刀,逆刮着银鳞似的河水,兹拉兹拉地呼啸;负创了的河面皱起了无数条的愁纹。在有些地方,这些愁纹又变了小小的漩涡,一个个像眼睛。

这些小眼睛互相追逐推送,到五圣堂附近,忽然合并为较大的一个了,但猛可地撞在一块潜伏在岸边的顽石上,又碎裂为无数的白星子,细得跟粉末一样。

一夜赶成的土堰爬在那回黄转绿的平畴上,蠢然如一条灰色的大毛虫。

工作的人们早都回家去了,几个未用的半旧竹筐装着泥土,很随便地被遗留在堰下;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家伙在其中的一筐内插一根竹竿,竿尖挑着一顶破箬笠,迎着风雨旋转不停特征。韩非认为,德是道的功用,道是德的根本。北宋张载,好像在叫道:来罢,河里爬起来的家伙,看你还够不够到我!

从这新筑的堰到河边,间色似的横铺着青翠的稻田,嫩绿的菜地,赭碧班驳的桑林——东西狭长的一大片,躺在那银青色的河与土灰色的堰这两臂的环抱中,静待命运的支配。

劲峭的东风像一把巨大无比的钢梳,将漫天的牛毛雨,弄成了蒙蒙的浓雾。到九点钟左右,这一带的原野完全被包围在白茫茫的水气之中。

一夜的紧张工作似乎也把钱家村人们的精力吸枯。满村子静悄悄地,只有那被潮湿空气压住了散不开的炊烟从钱府的大厨房慢慢地爬到那一簇一簇矮小的村舍边,又渐渐地消失了。

白茫茫中有一个伛偻的黑影在向新筑的土堰那边移动。这是老驼福。虽然也是凑热闹,大半夜没睡,这老家伙却还照常自有一乐地踽踽独行,自言自语地,而且时时狡猾地睒着眼睛。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是什么居心,他从大家开始筑堰那时起,就在心里咕啜道:“这不成!这怎么会中用!”昨夜人们忙得要命的时候,这老家伙偏爱蹲在人们脚边,妨碍着工作。他一声也不哼,然而谁要是注意到他那时时闪睒的眼睛,一定会明白他满肚子装的全是讥讽。

现在他怀着偷偷摸摸的心情去看那新筑的土堰,就好比一个不中用的掘壁贼去窥探一道高大的风火墙,惟恐其太结实没有破绽;又好比一个创作力衰退的艺术家对于别人的力作一味存着挑剔的心,然而又只敢背着人冷言冷语嘲笑。

他十分费力爬上了那新筑的土堰,两脚蹭了几下,又低头细看,似乎在诧异干么竟这样结实。忽然嘉许似的微微一笑,他转身朝着河那边,眯细了眼睛对白茫茫的空间发怔。

“这都不要了么?”眼光移到被拦在堰外的大片田野,老驼福又轻声说,神情之严肃,好比对面当真站着一个人似的。“哦,都不要了。”他又自己回答。“罪过!钱少爷,你这是造孽。多么好的庄稼,都是血汗喂大的,这样平白地就不要了,罪过,太可惜!”他兴奋得掉眼泪了,而且他那惯于白日见鬼的病态的神经当真把那戴着破箬笠的竹竿认作钱良材了。他对着这迎风旋动的箬笠央求道:“少爷,……都不要了么?太可惜呀!……您给了老驼福罢。老驼福苦恼,只有一间破屋,七分菜地呢!您这里丢掉了的,够老驼福吃一世了呀!少爷……”

这样说着,他又艰难地爬下了土堰,气喘喘地在那被遗弃了的田野里走着。密茂的稻田在强劲的东风下翻腾着碧浪。肥而且阔的茎叶满承着水珠,将老驼福的衣服都洒湿了。他伸出了颤抖的手,扶着那些茁壮的稻穗,像抚摸他所最亲爱的人,他感情激动,嘴唇发抖,眼眶里胀满了泪水。“多么好的浆水呀!”他喃喃地说,“老驼福从没见过呢!可是,都不要了么?不行,不行!给了我罢!不行,这是我的!”

他贪婪地抚摸着,走着,稻芒刺在他脸上,刺在他眼上。也不知是稻芒刺了他之故,还是他太激动了,终于他满脸淌着眼泪。

走过了那一片稻田,五圣堂已在面前。老驼福踱进了那亭子一般的庙宇,便在红发金脸的神像前站住;慢慢地他又坐在那木拜垫上,头俯在胸前,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

风绞着雨,一阵一阵的,发着有节奏的呼啸。在这大柜子似的五圣堂里,听来格外可怕。老驼福迟疑地站了起来,睒着眼睛,费力的将他那缩在两肩之中的脑袋伸向门外探望。他感到不祥的预兆。

急促的汽笛声陡然从空而下,缩头缩脑靠在五圣堂门口的老驼福像被从后面推一把似的跌到门外去了。但一刹那间,这大酒坛一般的人形便向着河边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跑向河边要干什么,然而对于河里那怪物的又憎恨又惧怕的心理,逼使他每次都要去看它。雾一样的细雨仍然笼罩着原野。汽笛的一声长鸣冲出了风雨的包围,颤抖抖地分外凄厉,但一下又咽住了。这当儿,老驼福也突然站住,从河里爬起来的水,像个大舌头,一转眼就舐去了大片的稻田,啵蚩啵蚩地,得意地咂着嘴唇皮。

老驼福慌忙转身往回走。水在他身后追。现在仿佛是整个的河站起身来,探臂来攫拿这可怜的小老头。水大声吆喝,风雨在呐喊助威。水紧跟着老驼福的脚步,追进了五圣堂,将这大柜子一般的庙宇团团包围,老驼福站上了木拜垫,——然后,神奇得很,不知怎么一来,他居然爬上了那两尺高的神坛,和红发金脸的神们蹲做一堆。

这时候,冒着强劲东风和蒙蒙细雨的那轮船,早已过了这不设防的钱家村的地段,大模大样地一点一点走近小曹庄去。逆风顺水,船身震动得厉害,但速度并不曾减低。

雾雨像在人们的眼上装了毛玻璃,轮船盲目地在走,几乎每隔一分钟那嘶哑的汽笛便颤抖地叫着,似乎说:妈的,什么也瞧不清,谁要是碰在我身上吃了亏,可不能怪到我呢!

船里的客人们闷闷地在打瞌睡。茶役乌阿七忽然站在客舱门口的小扶梯上,大声叫道:“当心呀,大家不要出去。快到了小曹庄呢!”他又转身朝甲板上喝道:“下来,下来!妈的真麻烦!你们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老的小的都挤在上边干么?”

客人们懒懒地打着呵欠,交换着疑问的眼光。有两三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却淡淡地笑道:“大惊小怪,这家伙!”

轮船上的机器好像也格外紧张起来了,轧达轧达的,和拨剌剌的水声在竞赛。这一带的河面宽阔,水势急,东风虽劲,然而船的速度似乎更大。乌阿七站在客舱进口的小扶梯上,伸出半个头朝岸上窥探,巴望船走的更快些,好早早通过这麻烦的地带。可是船头舵房里的老大却伸手去拉警铃的索子,命令机器房改开慢车,因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又小又矮的石桥。

小曹庄躲在烟雨的深处,似乎那凄迷的风雨将这小小村子整个儿魇禁住了。只有两岸的青翠的稻田和一簇一簇的桑林在接受那轮船所激起挑战的浪花。乌阿七眼望着岸上,心里说:“啊哟,谢天谢地,今天真是好日子,平安无事,”他放大了胆子,将半个身子露出在舱面,于是,好像一切荣耀都归于他,扁着嘴朝岸上讥笑道:“怎么今天都躲在狗窝里,不敢出来了?妈的,老子正等着你们来呢!”

为了要加倍侮辱这曾经屡次打麻烦的村子,他索性跑到船舷,拉起裤脚管,打算正对这小曹庄撒一泡尿。猛可地都都都,急鸣的汽笛将他的尿头吓住。他转脸急朝船头看,白茫茫中瞥见那小石桥飞快地向船——向他扑来,桥上黑簇簇,数不清的人儿!又一声长鸣的汽笛突然震得他几乎心肺都爆炸,同时,他又瞥见那横着丈八大竹篙站在船头的二副发狂的水牛似的向前一冲。船身剧烈地震动一下。霹雳似的呐喊当头罩了下来,接着就是轰轰两响,桥洞前凭空跳起几尺高的水柱。二副的大竹篙已经点住了桥石,然而水流太急,篙头滑了一下,船就向桥洞略偏而进。二副正将那大竹篙使转来,突然一片声响亮,好像那小石桥断了,坍了,船头,船旁,河里,大大小小的石块,密麻地下来!乌阿七浑身发抖,可是两条腿还能跑。他却向船尾奔去,疯狂似的喊叫。刚到了船尾,他便木头一般站住了。水手和其他躲进了后舱的人们拚命喊着叫他也下去,他全然没有听到。这当儿,豁啦一声,船尾的帆布篷坏了,枕头大小一条长石翻着斤斗下来,打中了乌阿七的肩膀;连一声呻吟也没有,乌阿七就跌倒了。

轮船冲过了桥洞,汽笛哀嗥似的叫着。桥上呐喊的声音却被峭劲的东风顶住,已经不大能够威胁船上那些惊跳的心了。

汽笛不断地叫,像是诉苦,又像是示威。丁丁,丁丁,机器房接到命令,开足快车!船顺着急水,冲着劲风,威严地发怒地急走。帆布篷裂了几条大口,舵楼坏了半边,左舷被桥洞的石壁擦去了一片皮,二副伤了腿,乌阿七躺在后舱,哼的很厉害。

但轮船还是威风凛凛行驶向前。

小曹庄的人们几乎全部出来了,冒着风雨,站在桥上,岸边,望着那急急逃走的轮船。桥上那些勇士们满脸青筋直爆,拉开了嗓子,指手划脚嚷着笑着,夸耀他们的功勋,同时又惋惜不曾击中那“乌龟”的要害。有几个人一边嚷着,一边又拾起小块的石头,遥击那愈去愈远的轮船。

这无聊的举动,立刻被摹仿着,淘气的孩子们随便抓些泥块石子,向远远的轮船投掷。可是船已去远了,卜东卜东溅起来的河水反把这群小英雄们的衣服弄湿。祝大的孩子小老虎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双手捧起比他的头还要大些的泥块,往河里扔;不料这泥块也很倔强,未到水边就自己往下掉,殃及了另外几个小孩。于是喧笑和吵闹的声浪就乱作了一团。

被讪笑为“脓包”,又被骂为“冒失鬼”的小老虎,哭哭啼啼找他的父亲。从小桥到村里的路上,祝大和另外几个参加这袭击的农民,一边走,一边也在吵嘴。他们争论的是:明天那轮船还敢不敢来?

“管它呢!来了还是照样打。”祝大暴躁地说。这当儿,刚巧他的小老虎抹着一张花脸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问情由伸手就是一个耳光,喝道:“还不给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面前活现世!”他转脸对他的同伴们,“又不知淹了多少地,还得去车水。”

他们脸上的兴奋的红光渐渐褪去。虽然对于损害他们的轮船第一次得到了胜利,虽然出了一口气,但是无灵性的河水依旧是他们的灾星。锽锽的锣声从西面来,召唤他们去抢救那些新被冲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门的晦气……”陆根宝哭丧着脸,自言自语的;忽然他抢前几步,赶着一个麻脸大汉叫道:“庆喜,程庆喜,你说,要是钱家村也能齐心,轮船就过不来么?”

“城里来的徐先生是这么说的。”程庆喜一边走,一边回答。“曹大爷也是这么说!”他用沉重的语气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钱家村忙了一夜,钱少爷出的主意……”祝大也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很机密似的,转述他今天早上从姜锦生那里听来的话;姜锦生就是住在两村的交界地带的。

这消息,小曹庄的人们恐怕只有陆根宝还当作一桩秘密;然而麻脸汉子程庆喜和祝大他们都不打岔,任让陆根宝噜噜苏苏说下去。他们似乎也喜欢有这么一个机会多温习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姜锦生是有苦说不出呢!”根宝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几亩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现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钱了,这多么冤枉!”

“钱少爷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说。

程庆喜鼻子哼了一声,转脸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将搭在肩头的布衫拉下来擦一把脸,怪模怪样笑道:“有什么奇怪!人家钱少爷跟城里的王伯蛋有交情呵!”

那几个都不作声。彼此打了个照面,都歪着脸笑了笑。谈话中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里,各自照料自己的庄稼去了。

蒙蒙雨还在落,但是高空的浓厚云层背后的太阳却也在逐渐扩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无比的一团烈火,终于烧透了那厚密的云阵,而且把那冻结似的湿漉漉的铅色的天幕很快地熔开。

小曹庄的人们的心绪也跟天色一样逐渐开朗起来。早上那班下行的轮船虽然依旧给了他们不小的损害,可是他们的袭击似乎到底发生了效果了,预料中的从县城开出的上行轮船每天中午十一时许要经过他们这村子的,这一天竟不见来!

戽水的人们也格外上劲,刮刮刮的水车声中时时夹着喧笑;他们佩服曹大爷的主意好,他们又讥笑钱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车的翻板戽着水连翩而来,水翻着白沫,汩汩地倾泻而去;水的歌唱是快乐的。水唱出了这样的意思:我是喜欢住在河里的,而且因为再不会被强迫着上来了,我更加高高兴兴回去了。

但是也有两个人心中微感不安。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诚。当听说船上有人给打倒了的时候,徐士秀口里虽然还说“这一下够他妈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颗心总有点摇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桥上,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诚商量道:“要是当真闹出了人命来,——志翁,这倒要请教您的高见?”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诚板着脸回答。忽然皱着鼻子干笑了几声,他问道:“你看见船还是好好的?你看见打伤了几个?”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女人,正想进屋里去,曹志诚已经迎出来问道:“死的不少么?”

徐士秀点着头,伸手在额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来揩。

曹志诚仰脸大笑,摇头晃脑说:“王伯申这回吊桶掉在井里了,哈哈哈!”他突然收过了笑容,定睛看着徐士秀又说道:“你还没知道王伯申可实在蛮横。昨天他船上的一个茶房受了点伤,他居然要了两个司法警察来,到我这里要人!今天他闹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状不姓曹!”

说着,曹志诚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听这笑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想刚才幸而自己运气好,没有吃着枪弹,不然,也是这胖子冷笑的资料。

这当儿,闹嚷嚷的声音从大门外来了。十多个农民,其中有程庆喜,也有祝大,涌进了院子,大声的叫着嚷着。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的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地说,“我的小老虎……”忽然又骂起自己的老婆来,“都是这贱货他妈的不肯回来,没人照顾,让这小鬼乱跑!”

曹志诚皱了眉头,不理祝大,却问众人道:“还有谁呢?

还打死了谁?”

“没有。”程庆喜抢着回答,“就只阿虎。”

曹志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这才又问道:“总该还有受伤的罢?”

“也没有。”仍是程庆喜回答。

“哼!”曹志诚突然转过身去,又连声说道,“笑话,笑话!”

满院子没有一点声音,除了农民们粗重的喘息声。没有人懂得曹志诚为何生气,怎么是“笑话”,只有徐士秀心里明白。

“曹大爷与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说了。然而曹志诚立即喝住他道:“他妈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个小子!”

万分扫兴似的频频摇着头,曹志诚转过身来又对徐士秀说:“真怪,只打死了一个小孩子。不过,小老虎也罢,大老虎也罢,人命还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状,”曹志诚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颤动起来了,“我们小曹庄全村的人们也要告他,一个公呈,一个公呈!”

于是他又转身朝外站定,叉开了两条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异常庄严地对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儿子,你们都回去。什么都有你曹大爷替你们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县里去,——哦,可是,你得连夜找好替工,我那田里,也许还要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