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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接受过很多处罚,即使到了现在,我随便点点手头的汽车罚单,便可以得出结论,别说,我还真不能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循矩蹈矩的人。
问题是,在经过这么一番修理之后,我还有望变成一个规矩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回想那些处罚,除了引起我的一次次怒火之外,还使我变得更加狡猾,更善于躲避,一句话,面对处罚,除了对于逃过处罚的经验更丰富,对于处罚更熟悉、更厌恶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收获。
写作需要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吗?我也不知道,很难讲,毫无疑问,动荡不安的生活与写作息息相关,它会引起作者的很多感触,但是这些感触要是变成写作,那么需要的就是描述与分析能力了,可惜,这两种能力我都不太具备。
什么是爱情?若是没有爱的信念,那么,爱情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呢?
当然,爱的信念是重要的,甚至是一切,但是,那应是怎么样的信念呢?
在以前,是有过抒情诗人的,可惜,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最真挚动人的抒情好像被以往的诗人穷尽了,那么,还有什么可写的吗?
也许有,也许写出来就是有,因此,我写,还要写完。
在那些被拍成电影的一卷卷胶片里,人类的一个个故事彼此相像,荒唐可笑,但却永不褪色,它是永不褪色的记忆,很多人的记忆,很多有过的记忆消失了,那些有过记忆的人死去了,然而这些被称为电影的记忆却会世代相传,人们会用聪明的头脑,发明种种技术,使自己的记忆永不褪色,它是人类情感的大杂烩,它将告诉后面的人,以及再后面的人,人类曾那样愚蠢地、单调地,然而又是兴致勃勃地活过,这是一幅幅动人的画卷,画中的一切早已变成尸骨,然而画面却能将它还原,我们能听到演员们生前的笑声、哭声,看到他们走动,谈话,为着一些旁人看来琐碎而当事人却觉意义重大的事情,在那些幻像中,有情人的泪水,坏人的激情,以及聪明人的叹息和绝望,所有的人们,那些活过的人们,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个出生,彼此相识、了解,从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难以逃脱的命运,然后,他们又像约好了似的,一个个死去,他们留下他们的孩子,用以继续他们不可理喻的生的噩梦,当然,他们希望后代更好,不像他们那样过错太多,希望他们的生活能够稍加改善,趋向完美,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至今为止,这仍是一种理想,几千年来,人们改变了很多,但仍旧不完美,可人们仍持有希望,希望后代的命运能够更加自然,更加和谐,从我自己的经历看,这十分不易,从别人或自己身上汲取教训难之又难,但却是惟一希望,人生之欢乐十分有限,因而珍贵。人生之苦非常之多,因此容易被忍受,被习惯。我用笔记下这些,是想让那些与我有相同想法的人知道我,并且,由于有我,使其消除孤独,得到安慰。
文字艺术能否使人得到安慰呢?这是一个问题,答案并不确定,然而对于我,这却是一种自然而生的理想,使人们的心灵得到安慰,这已十分不易,要是更进一步,奢求拯救人的心灵,在我看,那就是不自量力。我写呀写,用文字来表达我的想法,这一工作,至今于我,从根本上讲,意义不明,我既不恨世,对于人生,也谈不上爱恋,我的好奇心至今仍被世上某些事物所吸引,这种情况越来越少,这源于我能力(肉体、心灵)的界限,很多时候,我为所有一切无法在短期内昭示其意义的事物而困惑,更多时候,我厌倦而颓唐,疲惫不堪,愁闷难消,这就是我在2000年初遇到的情况,不好,当然,也不坏。
有时候,我觉得,从本质上讲,自私的人最痛苦,而为别人活着的人,尽管受尽折磨,本质却幸福,因为后者有更多机会处于忘我的境界,在我的理解里,能够致力于外部事物,能够忘我,那就是人世之幸福,而从自我内部产生的东西,至多也就能使人得到满足,而幸福,却应比满足更完善,因为精确地说,幸福是一种理想,而不是事实,而所谓我所说的理想,也仅是一种想当然而已。
我现在也认为,生命的价值在乎于它的质量,而不在乎于它的长度,生命在多数时候,是在本能的推动下,重复不休地来回走着同一条道路,就像睡眠,然而,总有那么一些时刻,生命会醒来,会自发地、创造性地解答未知的东西,那时生命的意义,便像黑暗中的光芒一样显现出来,可惜,人类醒来的时候太少了,当然,对于个人,也是一样。生命前进的方向是未知而不是已知,这使得生命显得特别难以琢磨。
1
这又是记忆惹的祸――这一次是,下一次还是――上一次也是。
我是说,我又要写作。
记忆是存在之烛,它照亮一个存在,一个人生,当记忆熄灭,存在便沉入虚无的黯夜,无迹可寻,万劫不复。
我知道,我会万劫不复,我的记忆也会,我的写作也会,虚无在清理存在的痕迹时,十分细致,什么也不会落下。
我知道,虚无不仅是一种存在,还是存在的终结。
这些话,你相信吗?我已说过很多遍,而且,以后也还要再说很多遍,因为,我认为它很重要。
2
有一个迹象表明我们是喜欢死亡的,那就是我们对睡眠的喜爱,在睡眠中,我们沉醉于忘川,我们不再记起什么,就是可怕的梦靥也拦不住我们对睡眠的喜爱。一句话,尽管我们不承认,但在我们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对记忆的厌倦,以及能够忘记自我的渴望,也就是说,在我们内心深处,对虚无有一种深藏不露的激情。
3
32岁以后,我已不愿向前看,我知道前面是什么,无非是死路一条罢了。
死路一条,这没什么了不起,可恨的是,我无端入世为人,而为人世间的某种东西所牵挂,有时,还一厢情愿地眷恋这个世界中的某些东西,真是,唉,一言难尽。
下面就讲讲我的眷恋,当然,还得从姑娘讲起。
4
我是个细腰迷,对于姑娘,我只喜爱一尺八以下的纤细腰肢,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说来话长,而且,也很难说得清楚,事实上,我知道,腰粗腰细完全无关紧要,但有关个人趣味的事情就是这样,毫无道理。
对于如何得到细腰,我有过很多想法,下面一个是最近的想法,记录如下:
我的小说已卖出10万本,我没有在小说封面印上我的照片,也没有允许媒体上出现我的照片,因为内心深处,我有一个奇怪而强烈的预感,会有一个漂亮的细腰从我的文字里对我产生好奇心,她会想方设法弄清我长得是什么模样,这样,我便有机会弄清她长得是副什么模样了,无须掰着手指,我便可按照百里挑一的概率计算出,10万本书的意思是,至少有10万个读者读过我的书,姑娘至少占3万,3万个姑娘里至少有300个细腰,300个细腰里至少有3个漂亮的,3个漂亮里只要有一个对我有好奇心,就算不错了,而这一个偏偏又是个偏执狂,非要见上我一面,这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能在漫漫的人海里找到我的可能性就更小,她能吸引我并能为我所吸引,这种情况――完全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因此,如果我要说什么稳坐钓鱼台那是丧心病狂、异想天开,就如同在湖泊里想钓鲨鱼一样,但是,按照"凡事皆有例外"的原则,我仍要坐等,我得有信心,对她有信心,虽然那个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希望对于我完全是幻想,是幻想里的幻想。
5
在我的生活里,小概率事件不是没有出现过,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生活在小概率事件当中,当然,证据无非在玩麻将、捡钱包、我出生之类的无聊事上显现,从这点上可看出,生活与规律无关,事情的发生似乎更应是个随机函数才对。
我指的随机函数是个关于正整数的序列,这个序列无穷无尽,令人联想到生活的无限,或者死亡的无限,当然,在我眼里,在我的信心里,无穷的意思是:可能。
也就是说,我的细腰可能出现,也许在现在,也许在十年以后,也许,在我的书从货架上消失之时,也许,正是她,买到我的最后一本书,在匆匆读完之时,陷入了对作者的疯狂,当然,她不应知道,她其实是陷入了对文字的疯狂之中,但她放下我的书,眼睛开始四处搜寻,她在找我,然后,她走到街上,在报纸堆里、在杂志堆里找我,但她找不到我,她无法见到有关我的文字描述,一段书评,一段猜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决定自己去弄清一切,于是,她决定找到我,向我寻问有关我的一切,她想方设法,她成功了,于是,她站到我的面前,她会吃惊地发现,她见到我,她见到文字后面的那个人,见到了排列这些文字的人,这些文字使她疯疯癫癫,我使她疯疯癫癫,但她不知,在她疯之前,我早已在等待了。
6
还是回到我的电话吧――我想,她应给我打来电话,一个声音,我幻想的声音,我希望电话会把这个声音传过来,这个事件应该是神秘的,如我所愿,或出乎我的意料――她应是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如果她在世间的话,她应是一个细腰。
她什么时候来呢?她也许不会来,也许正在赶来,我盼望的是,她早点来。
7
早点来吧,我的细腰,让我在无聊中牵挂的细腰。
当然,我不会像农民一样,由于懒惰,就只是守株待兔,我出版我的书,等着撞上来的细腰,我希望她不要撞晕,我接她的电话,如果她能打来,但我也像猎人一样,我出门去,我寻找她,认出她,不管她是不是我的读者。
我知道,在北京的夜晚,很多细腰都睡去了,她们的腰肢平平展展地躺在各自的床上,她们还盖上点什么,她们还有着柔软的腹部。
8
柔软的腹部,细腰的腹部,如同一个向里轻轻凹进的小鼓,但比小鼓要柔软,这是我最喜欢的部位,那里的血肉可以喂养一个新生命,因此,它充满柔情,无论是对新生命的柔情,还是对不再新的生命的柔情,都能从那里找到,当我的脸贴近那小小的腹部时,我会感到慰藉,有时,我用脸轻轻地蹭着那块小小的皮肤,还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欣喜。
9
我以前就喜欢细腰,但是没有现在这样喜欢,我是刚刚才喜欢的,我是刚刚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细腰的,这件事有个原因,但我不愿说出来,我只是说,我现在已经喜欢细腰了。
10
寻找细腰是件不太容易的事,长着细腰的姑娘不太多,长着与上下联结得很好的细腰的就更少,皮肤白皙的姑娘也少之又少,漂亮的当然更少,有好性情的就几乎没有,而没有学会装腔作势的就更没有,把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的姑娘简直就是奇迹。
我想,在一开始,我不是想去寻找奇迹的。
但我确实在寻找奇迹。
我在北京找,找了又找。
白天,我在街上找,在卖瘦款时装的时装店前等待,除此以外,夜晚,我还去迪厅找。
11
三十二岁之前,对于北京的迪厅,我很讨厌,声音噪杂,味道难闻,看起来还很脏,但是,自从我发现自己喜欢细腰后,我便不讨厌了,因为,在那里,时常会发现有些细腰在舞动。
12
舞动的细腰们,柔媚多姿,多情地摇曳在黑暗中,令迪厅里震耳的音乐与混浊的空气焕然一新,当然,如果真有至少一个细腰懂得如何摇曳的话。事实上,很多细腰都会摇曳,它们丰姿迷人,熠熠生辉,令人感动,无可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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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念头冲昏了头脑,我迷恋上细腰,起初只是一种念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弄到细腰的念头在我心中愈演愈烈,变成狂热。
当然,这可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办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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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拍戏的大庆,得知我的情况,义不容辞地为我举荐,当然,那是他先把剧中的女主角弄到手之后,让我不得不感到,有个导演朋友就是好,他吃完肉,知道我看着眼馋,就把汤留给我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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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细腰是大庆女朋友的姐姐艾薇介绍的,她是一个歌手,为人热情,十分真挚,你随便一说的事,她都当真,因此,她在我们这个开玩笑成性的世界里混得不够好,有一次吃饭时,我对她说我正在写一本小说,女主人公按照我的想像,应该是个细腰,但是,我没有遇到细腰,因此,小说停滞了――我想这话只有真正搞创作的人才能理解,创作受阻的原因很多,而且会出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无法找到一个真正的令我动心的细腰,我的小说刚开了头就原地踏步了,因为我怎么也无法想像出我要写的细腰的样子,于是,便决定与细腰谈一次恋爱,用以强调我对细腰的真实感受,艾薇便慷慨相助,我相信,以她的性情,要是她的腰也很细外加无聊的话,说不定会干脆自己干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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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约细腰在位于京广饭店附近的京港泰式美食吃饭,这是一个小店,但十分便宜,味道也可以,只要知道点菜时能避开有着洗衣粉味的绿咖喱,一般就不会后悔到此一游。
本来是约在晚上五点半,我由于就要与美丽的细腰见面,抑制不住的兴奋,心里像长了草似的,早早把车开到大庆家,把大庆与艾米这一对懒惰的非法鸳鸯从床上驱散,然后把俩人通通塞进汽车,急急忙忙赶到那个小泰国饭馆,胡乱点了几杯难喝的冰茶之后,便怀着内心的欣喜,伸着脖子,张着嘴,一脸傻相地盼着这位神奇的细腰快快来临,据艾米介绍,此人是个美国人,白皮肤,金发,腰围一尺六,身高一米七,长得也十分漂亮,根据我的人生经验,尽管我知道,就是非法媒婆儿的话也不能真信,但听着她的描述,我还是馋得差点流出口水,当然,这可不是对着那些一一端上来的泰国菜的。
美国姑娘不守信用,据说她相信的就是不守信用,由于她的可怕信念,我可悲地被放了鸽子,坐在那里,像只真鸽子一样对此叽叽咕咕,悄声抱怨,还与艾薇用手在桌布上画着直径不等的各种表示腰围的圈圈儿,争辩美国人是否能长出一尺六的细腰来,事实上,这种腰身在中国的某些贫困地区倒是俯拾皆是,而美国人一向以膀大腰圆著称,大庆一边细心倾听我们争论,小心翼翼地品尝泰国菜,一边对我说:"人家给你介绍一姑娘就不错了,你这么较真也没用,一会儿不就见着了吗?"听了大庆的话,我差点恍然大悟,直怀疑他们是不是又要戏弄我,失望之余,以至于话里话外,把口头上的"有多细",都改成了"有多粗"了。
终于,艾薇的手机响了,我急着提醒她快接电话,艾薇笑咪咪地接了电话,然后把听到的消息告诉我:"那美国姑娘没能甩掉她的现任中国男朋友,正在设法,一时半会到不了,让咱们先吃。"本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先吃饭,再去离此不远的二十一世纪剧场听一支中欧乐队的交响乐,交响乐七点一刻开始,而现在已经快七点了,这下全乱了,幸亏大庆第一次来这个饭馆,点了八个菜只有三个能吃,我们才得以快速吃完饭,上了我的车,直奔二十一世纪,门口儿有我们的朋友大廖拿着票在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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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全乱了可不是瞎说,总是这样,本来好好的事儿,突然,不知那一点出了差错,于是大家手忙脚乱,差错也就愈演愈烈,我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到了剧场门口,我们再次接到美国姑娘的电话,说来一起听音乐会,但她的中国男朋友也跟着一起来,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震惊,既而愤怒地对艾薇说:"你不能把两个人都介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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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艾薇还真就把两人同时介绍给了我――美国姑娘,与她的中国男友,在如此逆境之下,我仍然顽强抗争,他们由于来晚了,在乐队演奏第一乐章时,看门的便不放我们进去,于是我们就在休息室内的长沙发上坐着,艾薇告诉我,那个美国姑娘也是学文学的,我就把我的小说送给她,想以我的文学打动她,博得她的好感,这个抗争的结果是,美国姑娘的中国男友,一位警惕性极高的中国摇滚青年,劈手把书接下,连名也没来得及让我签,随后,一幕令我气愤不已的情况出现了,我与艾薇两人无所事事坐着,他们俩人,一人手里一本我的小说,就在休息室哗哗哗地翻看,令我感到说不出的悲愤,更可气的是,由于中国男友挡在我与美国姑娘的中间,我甚至连她的腰也看不见,只看见她并不是纯粹的白人,头发是褐色的,几乎更接近亚麻色,脸也不白,上面还有一些小雀斑,眼珠儿的颜色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很难确定,别说,从人种学的角度讲,我相信,如果不是真正的金发碧眼,最好不要与我混来混去,要知道,杂交的结果多半不好,只有不懈而艰苦地杂交,乱中取胜,才有可能产生过得硬的好品种,这种常识,不用借助什么太多的人种学知识,我在北京靠吃杂交西瓜也能体会得出来。通过仔细观察以后,我认为,以我这一纯种的中国人,配她一个杂种美国人,还真有点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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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样心理阴暗地坐在给我介绍的姑娘与她的男友旁边,极度不平衡,一会儿是醋意顿生,一会儿又是不平则鸣,坐立不安,探头探脑,两眼无神,四肢僵硬,没过多久便累得腰酸腿疼,好笑之极,真是受够了洋罪,以致于艾薇一歪头看到我,就忍不住地发笑。
终于,第一乐章演奏完毕,我们进入剧场,听下面的乐章,我认为,中欧乐队的普遍水平要强于一般的大乐团,中欧由于地理位置不甚理想,正处几个强国中间,因此,但凡强国之间发生战争,必然要跃过中欧,特别是那种一打几十年上百年的拉锯战,可以说,让中欧人吃尽了苦头,在战争的一方被消灭之前,可怜的中欧就已经被消灭了几次了,我认为,住在这种地方,还真不如住在中国靠得住,由于中欧的天灾人祸不断,除了锻造出中欧人特别顽强的民族性格之外,还刺激了中欧人的艺术进取心,他们虽然倒霉,但作为一个经常性的被占领国,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领略了不少强国的文化,加上中欧本地的文化传统也十分悠久,土洋结合,竟也能成就不少了不起的艺术家。中欧人十分擅长流亡,并且,无形之中,很多流亡艺术家成了的欧洲杰出的流浪歌手。
我就在台下听着这帮中欧人连奏带唱,竟也被他们的精神力量深深打动,打动之余,偷眼看看美国姑娘与中国摇滚歌手,看着他们在黑暗中胡乱翻动节目单的无知样子,怒气顿消,浑身松懈下来,拆散他们的决心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私下里认为,还是让他们无知成双比较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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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完毕,我们一起东直门吃麻辣龙虾,我有幸走在美国姑娘身后,得以仔细观看她的腰身,别说,她人还真瘦,腰也够细,但离我的标准一尺六却相距甚远,看来,如果把她弄到手,我不得不修改我的标准,把一尺六降成两尺,我正在为是否降低我的准标踌躇不已的时候,大庆在我后背拍拍我,愉快地说:"这下全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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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直门吃饭的时候,由于大家的刻意安排,我坐到美国姑娘旁边,而他们的苦心安排看来仍不周全,因为他们天真地以为拆散美国姑娘与中国男友的座位即可,不料,我坐下后,悲哀地发现,我的身边虽是美国姑娘,但她的中国男友却坐到了我们的正对面,因此可以自由地监视我们俩的一举一动,我的心中再次响起大庆的声音:"这下全完了吧?"
当然,大庆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在心里把这话说了何止十遍!我决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要为我的小说而奋斗,我不顾对面虎视眈眈的目光,对大庆大廖他们谈论的刚刚听完的古典音乐也充耳不闻,毅然与美国姑娘聊起了美国文学,由于美国文学十分粗俗,十分适合中国人的欣赏趣味,因此在中国传播得比较广,我再不关心也能略有所闻,我手拎一只没功夫吃的麻辣龙虾,指指画画地与美国姑娘聊天,一连说出有一百个美国作家、诗人的名字与作品,而美国姑娘虽然在中国呆了几年,能用中文写作,但对人名的翻译竟然不太熟悉,因此,我们聊得十分艰难,美国姑娘得知我是一个中国作家,就把一个美国老腕儿的小说推荐给我,说那个作家从来不出头露面,现在五六十岁,但目前美国报纸杂志上引用的照片,还是他二十几岁时的帅哥照,他写了一本文学性极强的乱交大作,通篇都是性描写,相比之下,我特别讨厌的英国的作家劳伦斯只是个刚刚长出阴毛稚嫩小童,用美国姑娘的话说,叫"这本书非看不可,因为把全世界都震了",可气的是,中国文学界却连微小的余震都没赶上,我对这本力作完全不了解,接着,我们说到希腊哲学家,关于人名的翻译再次成为难点,总之,虽然我与美国姑娘一边抽着北京的中南海牌香烟,一边倾谈不止,实际上根本没谈到点子上,倒是在我们倾谈之余,我得以尽情地欣赏从对面她的中国男友那里发出的幽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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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这次愚蠢透顶的寻找细腰活动,以失败告终,我们一群人从饭馆出来,客气的相互告别,艾薇还在张罗着我与美国姑娘互留电话,我拉拉她,婉言谢绝了,我可不想一个电话打过去,从对面传来一个壮汉的声音,于是,我眼睁睁看着美国细腰姗姗离去,这才好意思发出一声比她的男友还要幽怨的长叹――真傻B呀!
于是,我得以听到大家对我发出的不怀好意的同情的笑声。
在我临走前,大廖还风言风雨地讽刺我,说:"周文,你今儿晚上对姑娘也太谄媚了,谄媚就谄吧,你老使劲儿挥舞那只龙虾干嘛呀?"我还得为自己辩解:"我可没使劲挥舞,我只是轻轻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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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寻找细腰失败,让我泄气不己,几天都闷在家里,也让我把细腰的标准降到一尺七,用大庆的话讲:"一尺六,太难了,这得冒着强奸少女的风险才能办到。"我认为大庆说得对,我可不想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手拿一些糖果零食在中学校门附近久久徘徊,伺机犯案,一旦遇到不测,小说没写成就被当成罪犯送上法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即使被说成是轻浮地为艺术而献身,我想也十分挂强,而且,艺术还不一定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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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说仍然没有进展,这次失败,在我心中留下羞愧的烙印以及对未来不详的预感,以至于我一写到细腰眼前就会出现美国姑娘男友的粗腰,一片柔情立刻化为深刻的敌意――我这辈子还就不写美国细腰了,以后只要一写到美国人,就通通往肥胖里写,我为美国人还想了一堆外号,什么死猪婆,什么臭大象,最后起到呆头恐龙才算止住,想想世上也没什么比恐龙的样子更胖的了。
但是,小说仍然得继续呀,于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便再次伸手伸脚,蠢蠢欲动,打电话向朋友们悄声探听,最近有没有什么细腰出现,有几次,我见到一些向我要书的腰身不够纤细的女演员,在签名送书之余,还在封面的折页上写上我的要求:"如遇到读过我小说并对我本人有兴趣的细腰美女,万望告之,切切!"这种见不得人的广告发出去之后,也是石沉大海,还是大庆一语中的:"你就别作梦了,女演员哪儿有看书的呀!"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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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守空房的创作生涯十分艰难,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啊,就是再能生的聪明靓女,如果成天一人,也别想生出半个孩子,相反,就是再笨的丑姑娘只要肯出去乱喇一气,就有机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母亲,这道理我能不懂吗?
可是,要知道――所有的苦衷都是一言难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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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我再次坠入我个人狭隘偏执的精神荒漠之中,一种长期的挫折感悄悄潜入我的心中,令我十分沮丧,为了对抗这种沮丧,我只能以勤奋地工作相抵制,我闭门不出,减少睡眠,读书、写作、思考,忙得不可开交,要当一个独立的艺术家的决心越下越大,我倨傲地工作着,顽强地想冲入人类的精神世界,想以我的工作来使自己获得满足,我想我必须从自我身上寻找那令人满足的一切,想不须借助别人的鼓励便能一切自足,我视鼓励如粪土,人类发明的种种鼓励机制在我个人的刚刚竖立的信心面前失效了,周围人中,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榜样,我有意识地当一个自觉者,我的激烈而倔强的性格帮了我,让我不再羡慕别人,让我不再对任何享乐抱幻想,我认真地对待我枯燥的生活,把它当成我的财富和珍宝,枯燥、坚硬、空洞,力图创造,这是谁也别想窥觑的东西,我狠着心与自己较上劲儿了,我消灭一个又一个从心中升腾起来的非份之想,我扼杀那些卑贱的欲望,让那些欲望乘兴而来,扫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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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吧,工作,只有工作,只能工作,再难的工作我也要尝试,再与我天性不符的艰深的知识我也要迎头学习,坚决弄懂,我读放弃已久的数学,哲学,逻辑,我用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作为休息与消遣,我做那些希腊时期柏拉图也做不出的难题,我研究高斯的推论,尽管我的数学才能已被懒惰消磨殆尽,但我仍拿起数论书看个没完,我在艰深繁难里转圈圈,故意与自己过不去,我只择那些叫我一看便如坠五里雾中的书看,我一页页地看,反复看,看不懂便找相关书来看,我研究那些天才的思想方法,争取摸清他们的灵感如何升起,我与懒惰做着顽强的斗争,只要是难事,我就兴趣盎然,只要容易,我必嗤之以鼻,每当我绞尽脑汁获得成功后,一股欣喜之情便会油然而生,我尝试世界难题,我把轻松读物全部扔在一边,连我最爱看的传记也不例外,我成天头痛不止,汗流颊背,我不再为告诉别人我知道多少而学习,我只为自己不能越过难关而气愤、而羞愧,我要求自己,必须领略那些天才简洁而精致的思想,这样的人生才算不须此行,我必须为自己创造一种辛劳顽强的情致,以此来同软弱无能、贪图安逸做斗争,我不再为有用而劳动,我只为我的好奇心而拼搏,我要自己向高尚的白人看齐,向希腊精神接近,把懒惰与夸夸其谈看成面对存在的最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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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下,我本来就十分脆弱的神经受到了巨大的伤害,我成天晕晕沉沉,为了能够清醒,我每隔两小时冲凉一次,并喝下大量的咖啡,咖啡使我的胃溃疡加剧,我便服食达克扑龙或洛赛克,用以缓解,我拿出禁欲主义者的勇气,来抵抗发自己内心的动物性,为此竟从生理上感到恶心与痛苦,我为了与此作斗争,甚致想用鞭鞑的方法来克服我的软弱,我学会祈祷,每当我不胜艰苦的折磨之时,我便拿起《圣经》,高声朗读,用以获得力量及信念,我试图以此来迎头赶上那些曾经对世界真正有所贡献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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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时期,我做了不少毫无价值的某些断想,摘出一些浅显易懂的附于下面。
奇怪,为什么我有一个爱在废纸上胡写乱画的恶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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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想,是面对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即未来的一种心情,未来的意思是指死亡,而面对死亡的那种焦虑是什么意思呢?我想,它取决于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无奈,一种希望与绝望相混的心态,一种对幻灭的预感,一种徒劳的一厢情愿,在精神世界里,未来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但我知道,未来正在逼近,因此,我为此感到不安,那种不安,不是世俗生活中对具体的事情的期盼的不安,而是一种抽象的不安,在那种不安里,我十分茫然,但我有一种"要知道"的急切心情,而要知道什么呢?我想,指的是对死亡的好奇,这种好奇,以焦虑的形式传达给我,叫我从肉体上也感到不适,比如,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就感到恶心,感到慌张,感到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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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存在的另一个证据――记忆里的遗忘。
我想我有记忆,对于以往,想记住些什么,也许是可以控制的,但遗忘些什么,则不受控制,那么谁在控制这件事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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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写作?
我想关键还是信念问题。
我并未通过写作获得任何信念,而我写作的动力之一,便是想在人世间寻求一种适合我的信念,当一个虚无主义者十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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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解脱,我也不相信任何活人能够从这个世界上解脱,我被一个个接一个的欲望搞得上气不接下气,渴了就喝水,喝多了却撑得慌,病了就难受,没病就空虚,没有姑娘,性欲来临,使我想方设法弄到姑娘,性欲满足,又嫌姑娘多余,因为无法与我交流,而她们的无知琐碎与空洞令人躲之唯恐不及,如果耐心对待她们,则会浪费时间,结果像她们一样生活,就会使生活毫无内容,从而加剧对生活的不满,如果干脆没有姑娘,却会因为没有丝毫的慰藉而陷入孤独,而孤独也令人极不好受――一个欲望满足了,就会出现新的欲望,并且,每一个新到来的欲望如果与前一个欲望毫无关系,那会十分运气,可怕的是,新的欲望与旧的正好相反,这使我觉得人生除了是欲望的奴隶以外,简直就是白折腾一气――况且,很多欲望根本无法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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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问题的原因,还是缺乏信念,缺乏一种对人生的规定,一种坚定,一种安于自我。
这个问题不解决,我相信,我永远无法从疲于奔命的无聊中解脱出来,什么也消解不了我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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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在世界对于人的存在,就如同是一根能够松紧的绳索绑住一个人,首先,人根本无法逃掉,其次,人如抗拒,绳索就会勒得你难受,人如松懈下去,难受则变为持续的单调的折磨。因为,人的状态就是一种保持,一种对无所适从的保持,没有毁灭,没有解脱,没有自由,因为人总在这些东西之外,只有死亡才能结束这一切,如果人要活着,就必须忍受活着,也就是说,存在是以忍受存在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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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中人在我眼里也是不幸的,因为性情中人至少能对自己的欲望保持诚实,所以,性情中人所得到的痛苦和欢乐都十分真挚,而真挚的痛苦与欢乐,几乎是人生的大敌,因为那是对存在的一种反应,一种反抗形式,而虚伪则导致麻木不仁,麻木不仁当然更接近于自然状态,因此,麻木不仁的人更易获得平静,麻木不仁登峰造极之时,会产生一种接近快感的虚妄,使人自信而坚强,这种状态在政治家中十分容易被观察到,一般的政治家不需要真正的信念,他只需用一种自圆其说来欺骗自己及周围的人就可以了,而自圆其说在本质上其实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所有真正的探索都包含着深刻的自相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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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世间最重要的两个因素――创造力:这是通向道德之路,创造力在本质上是一种神秘的能力,对人类全体是有意义的,如能创造对人类整体的生存活动有利的东西,那么,这个人就可说是好人,创造力在本质上是利他的,无所创造的人生是寄生的人生,毫无价值。
信念:这是慰藉自我的惟一源泉,信念在本质上是利己的。
自我慰藉的更高要求是,对信念的沉思,只要拥有信念,总会使人陷入沉思。
沉思的最高境界是觉悟,觉悟直接通向死亡――这一点对我来讲,完全是一种猜测,我只觉得,在绝对意义上,只有一件事可靠而有效,那就是死亡。
只有当两个因素都满足时,我才能说这个人的人生有价值。
38
美在人生中毫无用处,美是一种低贱想法,它不具理性,属于感叹或感悟类的生活小窍门――证据之一便是,所有的下等人,即使未经训练,根据其精神气质,都具有高低不等的审美能力。
39
人之所以反抗理性,是因为人的理性能力不够强,我相信,如果真有某种绝对精神的话,那么它一定是理性的,理性之光能够照亮那些由随机、自由、无序所构成的黑暗,只有理性才称得上是一种认识,一种知道。
可惜,理性到现在为止从未"知道"过。
若能知道,那么人生将是多么来劲!
知道是一种类似逻辑的能力,什么高尚之类的品质性格在这里可用不上。
理性是人性发展的最高阶段,我的上帝就是理性的。当然,这也是一种信念。
在我看来,追求高尚,还不如追求创造力,创造力无论如何,从长远看,具有一种利它性,一般人想高尚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满意外加人人满意而已。
40
再一次强调――最艰苦的创造是"逻辑――数学"范围内的创造,那几乎像是神的学问,因为它永远面对的是最基本的东西,艺术创造漫无边际,创造时还经常伴随着一种自我娱悦的快感,其实在本质上仍属于一种娱乐,那是低贱的人喜爱的一种娱乐。
41
必须承认,高贵比高尚要难得多,高贵之人必有创造的天赋,以及运用天赋的自觉性。
42
艺术的本质是模糊而空洞的,艺术的最高形式――诗歌及音乐可证明这一点。
43
艺术的表现力永远对准人的情感,而情感是什么呢?
情感在本质上是一种人在演化过程中的矫揉造作。
情感永远要依赖着什么想望着什么,永远以冲动的形式来表现,它的特点是纠缠不清,因此,它不够独立,因此,它不值一提。
44
人的演化――善意的理解是,有趣的挣扎。
45
有着高超的理性能力而又目空一切,对我来讲,这是最具魅力的人格。
46
给自己的任何一种存在找理由,无论是缺点还是美德,这是低贱者的嘴脸。强者无需任何理由,强者、上等人应连上帝也不畏惧,所谓强者,就是有创造力的人。
对于弱者、低贱的人,谦逊是一种美德,因为谦逊代表着一种恰如其分,强者则无需谦逊,因为对于强者,谦逊就是虚伪。
47
人是不怕受罚的,生而为人,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惩罚。
48
超人是尼采的梦想,这个梦想穷尽了一切关于人的梦想。
相对尼采,瓦格纳的个人意志虽然专横,但显然要弱于尼采,尼彩以疯狂为代价,最终战胜了瓦格纳对他的沉思的牵制。
49
现象――由杂乱无章堆砌出的假象。
50
被感动是一种幼稚的情感,因为对于人的理性,是无所谓欣喜与忧愁的。
51
有时候,那种视生命为儿戏的某种鲁莽之举居然令我对其有一种触动,因为这种举动经常表现为一种粗心大意的真诚,一种不在乎,甚至是一种如同飞蛾扑火般的愚昧,在我看来,这种漫不经心似乎更加自然――与此相对的是那种斤斤计较,那种对生的毫无理由的贪恋,一种对假象没完没了的奢求,后一种情况叫我十分反感。
52
他们说,她是一个任性的姑娘,他们的意思是说,对于人世,她总是拗着劲,想从中找到令自己满意的事物,这样的姑娘如果能力不强,或学不会逆来顺受,一定非常可怜。
53
假期的意思是说,人们总算有时间与无聊打交道了。
54
"在绝对的意义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无意义的基础上。
55
我们看到的宇宙,实际上是宇宙的一部分对自己的审视,而"我们"则是一种强调自我的说法罢了――必须记住,"我们"不是主体,"我们"是宇宙所派生,这是讨论所有主体问题的前提。
56
人们以为春夏秋冬是时间之矢划过存在的表现,人们错了,时间之矢只从虚无之空间中划过,毫无踪迹可寻,春夏秋冬只是人们对自己存在的一种惦记,一种使之趋于合理的说法。
57
人有一种十分奇怪的秉性,当他们做了什么以后,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最终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种合乎情理的说法,这就是所谓文化的起源,但是,有必要吗?
58
当问及人们真正最终想要什么的时候,人们就迷茫了,只有这种迷茫,才是真正的迷茫。
59
有关所谓合理性、合法性等等言论,在本质上是一种对人生存在的质疑,站在这个角度上给人生的行动找借口是再荒唐不过了,因为除了同类,还有谁关心这件事呢?
60
在死亡之前,存在经常表现为一种苦苦的追寻,追寻的中心为:死亡会不会认为这种存在是有意义的?
61
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结,而是对人生解释的终结。
62
智慧的意思是――与虚无认同。
63
形而上是有关存在最有趣最精致的沉思,所有批判形而上的言论,不仅比之形而上更加粗陋,而且绝不比形而上更可信。
64
纯粹――应该从字典里删除的一个词。
65
理想主义的重点是――狂妄加非理性,人类必将为这种奇怪的热情再次受难。
66
悲观总是有道理的,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也应承认这一点。
积极的人生比之消极的人生,它的侧重面在于,面对存在,与其茫然地束手就擒,不如自取其辱。
67
沉思的对象如果不是存在,那么就不是沉思。
68
只有死亡是真诚的。
69
明天――另一个烦恼。
70
虚荣心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它旨在表现出人们对此在的强调,除此以外,并无更深的意味,因为死亡是没有虚荣心的。
71
让我们说说话吧――它的意思是说,只有这句话是我们的共同点。
72
爱情主要由新鲜感构成,证据是,回忆出来的爱情比陷入的爱情更加令人惊奇。
73
加减乘除,这四种方法可以确定的事物要比人们的多得多。
74
后一种欲望比之前一种欲望更为强烈时,前一种欲望并没有消失,而是等待着后一种欲望精疲力竭。
75
当我们为某事尽了全力时,我们这才感到,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我们的竭尽全力更有价值。
76
当我们专注得忘记自我时,我们便弄不清上帝与自我的区别。
77
无梦的睡眠、死亡――忘我――彼岸存在的证据。
78
"那种黄颜色我最喜欢",这句话意味着,谁也无法为这件事找到证据。
79
思考、想――这种词的存在实在是同义反复的绝好例子,这是因为,除了用它本身来解释它本身以外,实在并无其他路径可寻。再也没有什么问题比"想想看,什么叫想呢?"更使人觉得智慧可笑了。
80
庸俗构成人类的主体,这是毫无疑问的,在人类史上,超凡脱俗的人如列出名单,绝不会超过一万名。
81
闪光是一种突变,而突变仅仅意味着,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起了作用。
82
母亲在生殖时感到的痛苦,由初生婴儿的哭声中真切地传达出来,它形象地解释了存在的不适感。
83
学习什么?学习我们是如何从一个无知转到另一个无知上去的。
84
意志是一种坚定的欲望,如果它由信念所支撑,那么这个意志也必是盲目的。
85
类比法是一种认识事物的技巧,它建立了从一件事物到另一件事物的关系,只是这种关系除了两件事物之间的关系之外,什么也没有谈到。
86
味道是什么?让我们想像一个味觉实验――我们先用舌头舔一个物体,然后说出它的味道――当我们用舌头做味觉实验时,我们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舌头碰触物体,舌头上的味蕾通过神经告诉我们的大脑,而我们的大脑再次通过神经告诉我们发声器官,我们发出的声音被我们听觉器官捕捉到而再次由经神送交大脑,大脑听到后,确认了我们所说的。事实上,这是脑与物体之间的交流,然而,最终决定这件事物是什么味道,不是这个物体,却是我们的大脑,也就是说,我们依靠感官确定的事物,与这个事物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唯心主义是在生理学的基础发展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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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别即认知,这话不假,然而认知又是什么呢?
88
我们经常用理智来解释情感,但却无法用情感解释理智,这是理智与情感的关系之一。
89
心灵是个多余的概念,因为心灵的表现从长远看,无非是一片混沌罢了,音乐如果能够再现心灵的某些活动,那么它一定得把那种混沌贴切地再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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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和羡慕只是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不同之处在于,嫉妒比羡慕来得更强烈,羡慕某人某事会使人感到有点痛苦,嫉妒则会使人非常痛苦,从这一角度说,羡慕与嫉妒是对同一种情绪程度不同的描述而已。
91
恨的苦恼在于,恨的对象往往比恨的主体更强大,在这种情况下,恨是无法排解的,恨的消失更多需借助遗忘。
92
遗忘是神秘的,人们无法控制它,遗忘不仅能像橡皮一样,擦掉人们不太在意的事物,经常,使人们感到过强烈震撼的事物也能被人们遗忘掉,有时,人们在心里几次提醒自己要记住的事,也能被遗忘掉,事后竟能使人们感到简直莫名其妙――那些失败的背诵可证明我的观点。
93
相信人生还有一个更高目标是不甘平庸的人的标志,尽管没有关于更高目标的证据,但这种相信却仍能以信念的形式存在,奇怪的是,凡是先验的东西都是以某种信念的形式存在的,而且,如果说先验相对于经验是虚幻的想法,但人们发现了先验本身不就证明了,它也是一种存在吗?虽然这种存在比经验的世界更缺乏普遍的证据。
94
语言本身就有一种要求清楚的趋向。
95
"东方神秘"的面纱揭开以后,整个世界将会无比失望地发现,面纱下面空无一物,神秘十分有赖于面纱,因为那是一片烟雾,一派谎言。
96
黄种人已被各种力量摆布得太久了,因此,黄种人失去了耿直与纯真,变得十分油滑事故,在这个世界上,黄种人只能靠随机应变过日子,这种生活方式意味着――黄种人将一步步走向被奴役之路,他们将过着没有自尊的生活,他们不再高贵,因为奴隶从未高贵过,他们也许从此真的站不起来了。
97
没有信用制度,就无所谓个人荣誉感,没有个人荣誉感,就没有个人尊严,没有个人尊严,就会导致这种情况,只要能得够得到别人认可的成功,人们就干什么都可以,忍受胯下之辱成了光荣,能屈能伸成了一种智慧,这真是下等人的悲哀。
98
关于不明之物。
一个存在的事物,假使它的存在除了自我保持以外,没有别的目的,那么,我们就管这一事物叫做不名之物。因为,我们理解一个事物的方式就是看它的目的。
对于人生,如果我们弄不清人生的目的,我们就说人生是一个不明之物。
谈论人生的出发点是,如果我们假设人生是有意义的,那么,我的意思是说,假设人生除了保存自己这一根本特性之外,它还有某种目的,那么,我们才能说人生是有意义的。
可以举一个锤子的例子,一把锤子,除了具有一种力量使之不消散,不转化成其他东西以外,它之所以成其为一把锤子,就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敲击钉子,虽然它还能干别的事情,比如做凶器之类,但人们制造它的目的却是为了敲击钉子,干别的工作,总会有别的工具比它更好。
虽然不明之物不好描述,但我们都能想像它是什么意思。
一个关于事物的推论是,事物越复杂,往往它要干的事情也就更高级,这个推论被用于人,比起自然界的其他事物,人要复杂一些,这只能说明,对于人,有一个更高级或复杂的工作等着人去做。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逻辑上,只有制造一件事物的事物才能明了它的目的,别的事物,或被制造的事物则无法明了它的目的。
比如:人制造了锤子,人知道它的目的是敲钉子,但锤子本身不知道,老鼠也不知道,对于后二者,锤子是个不明之物。
从类比法的观点看,若把人比做锤子,那么人本身无法明了其目的,只有制造人的事物才明了人是做何用途的。
人的特点在于,人有意识,这个意识的意思是,人有感觉和知觉,并有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智力,锤子无法知道自己在与某物撞击,而人却能知道,并能够"想"撞击这件事。
但人也有一个界限,在人的智力范围内,事物被分成可知的和不可知的。
对于可知的事物,人在努力争取知道,对于不可知的事物,人能做些什么呢?
对于我来讲,人有两个态度,一个是猜测,另一个是什么也不做。
我喜欢并且更赞成猜测。
有一个办法虽然听起来荒谬,但却很有意思,那是我想出的,即制造出一个不可知的事物来。
制造这样一件东西很困难,首先,它在逻辑上就站不住脚,因为既为不可知,那么如何制造呢?
另有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不可知的东西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它有何用途?事实上,谈论到具体问题本身就很荒谬,因为不可知事物就连它的材料也应是不可知的,但是,在我们经验的范围内,我们知道,用可知的材料是能够制造出不可知的东西来的,比如:"人的目的",就是用可知的文字制造的。
如果我制造不可知的事物成功,那么能说明什么呢?
我认为那可以说明,不可知的事物是存在的,也是可以制造的,但却仍是不可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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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完美不存在的证明。
只要是某种东西为我们所知,那么这种东西必定有某种我们知道的特点,这个特点往往是这一事物的性质,或是它的属性,比如:音乐。
音乐能够引起我们内心的某种反响,这种反响无法说清,有时却能十分准确地描述出我们的内心状态,音乐的一个特点之一就是它的模糊性,这是它的特点,但我们也能把它说成是一种缺点,因为它不够清楚,在语义学的意义上,模糊本身就构成了清楚的对立面,在清楚的意义上,模糊才得以具有意义。
那么,什么是完美呢?
我可以这样推测,如果说,我们不知道一个事物的特性,它的对立面我们也就无从得知,当一个事物不可知时,它就会有我们所说的完美。
但这样的完美也有问题,那就是它的意义是完全的虚空,除了不可知以外,它完全地没有意义,而不可知本身也没有意义,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东西没有意义,而且,也无法确定其存在,这就是说,绝对的完美是不存在的。
说到此,我想我已经粗陋地证明了完美是不存在的这个命题。
100
当我们发现这个世界毫无意义时,美却在这种毫无意义中显示出来。
比如:当我们知道,所有命题的证明不过是套套逻辑,但那证明过程的完美却令我止不住地一看到底,这就如同当我们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一个故事时,美却在一个故事的千差万别的讲法中显示出来。
反过来,当美不再具有意义时,我们能发现什么呢?我想,我们能够发现的是,美是情感对这个世界一厢情愿的请求与肉麻的吹捧,事实上,美是多余的,是一种多年沿习下来的习惯,因为它是难以说清的,花比果实美吗?这显然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