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院了
一进迎暄门,我马上从兜里掏出垫了一层塑料布做衬的红卫兵袖章戴在胳膊上。柳絮因风起,袖章因塑料布响,大甩臂,甩大臂,小小得意着,便哼唱起二人台来:“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小程老师摆摆手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可美的?”我不理他,继续唱:“平地一棵树,飞鸟都盯住。”
刚到校门口,就和魏丰燕打了个照面。她像刚从裹着的羊毛毯里钻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的。“哎呀呀,小侉子,十处打锣,九处找你,出大事了,江老师丢了!”看她那副悲切的猴急模样,我差点没笑得坐到地上:“就不该给他起名叫莫名其妙,应验吧,莫名其妙真莫名其妙地丢了。”“咋办呀,”我用手去堵魏丰燕的嘴,“先生能丢了?你当钱包呢,小偷会偷先生吗?今古奇观哎!”“看咳,他门敞着,灯亮着,炉着着,人没了影,学校沸反盈天,听说他一个簿簿里还夹了三十元钱,连钱都不带走的人,准是仓惶窜逃,没准被国民党的空降兵接到台湾去了呢!”
“谁发现钱的?”
“是副校长方向明和校团委汪书记。”
“噢——”
我噢完,更觉得我能抢先偷走十元钱是多么的英明。我说我乏了,小程老师也说乏了,招手再了见,择路离去。魏丰燕跟在我身边,且走且说:“你说国民党的空降兵真能把阿尔巴尼亚接去么?会做几道题的人台湾没有么?明明是一条老茄子,台湾也要……”
睡至半夜,生生被人捏鼻子给捏醒了,正要大怒,发现面前站着的是教导主任张菊花。“姑奶奶也是你捏的?”我敢紧闭上眼睛喊,假装迷糊。“小侉子,开会等你呢!”张菊花见我翻身倒下又要睡去,音调高了八度。张菊花不知道我这人苦觉,睡不够钟点会发邪脾气,小时候谁要是吵醒了我,我能哭上一天,直到哭得没劲儿再睡着为止。这会儿人大了,哭寒碜,我就改了骂,张口就是讨厌,烦人。张菊花又和我蛮缠了一阵,我噘嘴气呼呼地出了门,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校会议室。
那个照天烧也来了,除了校领导们,还有韦荷马、白个白、小程老师、罗梦卜老师等等。
贾校长说开会了,江远澜丢了,江远澜失踪了,江远澜去向不明地没了,省教委都惊动了,说他是人才,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现在请诸位谈谈情况,提供提供线索。
方向明站起来说:“此人性格孤癖,为人冷淡,行为怪异,单说只吃大米,不吃其它任何粮食一事就相当说明问题。他用二斤白面,三斤小米去换一斤大米,全校哪个老师没换给过他?别人一个月吃三十斤粮食都不够,他一个月只吃十来斤,我就不相信他拥有蚂蚁的肚皮。”
会场上人们哄地笑了,数学教研室刘主任接着说:“江远澜无疑地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尤其在数学上表现出了过人的禀赋,大家叫他阿尔巴尼亚也好,莫名其妙也好,足以说明他的离经叛道。既然他摆脱了那种希望显得与众不同的虚荣形式,他就不可避免地同他的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譬如他每天中午都练篮球,可以说他的技术不逊色体育教研室搞专业的陈丹倦老师,可谁见他打过一场球赛?上次全县联赛,体育张老师爹刚死,求他帮助上一场,你们猜猜他说什么?他说上帝并不在世界之内显露自己,因此,我倒认为他丢了既合情又合理。”
白个白瞟了贾校长一眼,高深莫测地说:“我们天天看见太阳升起。整个自然科学都无力帮助我们戒掉‘太阳升起来’这种说法。更糟的是,我们确实看见太阳升起,但是,我们却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显得如此。现实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喜城中学究竟是育人之地,还是死人之地,死去的老师何时能够饱和,我忧心如焚。又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师失踪了,而且是大名鼎鼎的江远澜,我希望死亡不要在校园成为一种流行、一种趋势、一种时髦。”
白个白的话引来照天烧的不悦,“难道我是圪筒(指两手缩在袖筒里,方言。)着手,来看大戏吗?难道爷成了腊月的蔓菁,受罪的疙瘩啦?公安的人,吃的是公安的饭,学校报警在先,爷接案在后,指不定那小子干了甚哩。要不咱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照天烧话音未落,张菊花就附和道:“就是,就是,赵科长讲得对,身为人民教师的江远澜太无组织纪律性了嘛,太没规矩了嘛。招呼不打,拍拍屁股走人啦,太不像话!”“错矣,江老师瘦得没屁股,”韦荷马很认真地插话。
“韦荷马,你说点正经的!”贾校长用手指着说。
“啥正经?古人言笾不问豆,豆不问笾;瓦不问石,石不问瓦。江兄一不是我的脚印,二不是我的影子,我岂能左右他,退一万步说娜拉都出走了,何况江远澜之流乎?当然,如果江兄的确是出走。”
韦老师的发言态度我相当欣赏,啪啪啪地拍起掌来,可就我一人鼓掌,颜面遭到了尴尬,就让方向明一伙注意到了,“小侉子,你是红卫兵大队长,说说你的看法。”“大快人心!”我脱口而出,继而一怔,发现所有人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就纳闷那些阿拉伯数字为甚来咱中国,见到它们,我就害头疼,与阿拉伯数字为伍的江老师一丢,我的课也不用补了。韦老师几天前只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没说不做题不能活么!我的看法是,数学下课!因为不做数学题应该不会害死任何人,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第一个屈服的人呢?至于江老师丢不丢得了,丢不丢得成,他家里的鸡仔饼,荔枝蜜和椰子糖还有好些些,南方人贼馋,广东人贼馋双倍,他能撇下他的‘黄金细软’?不可能,我倒认为他是找大米去了。他再不找大米就像臭虫一样瘪了。”
半夜三更,一股股寒气扑面而来,贾校长就让大家想一想有没有异常现象发生在江远澜身上。张菊花说有一次,县里的羊得了口蹄疫,通知各单位派人去疫病区救助,她去找江远澜,当时她穿了一件格呢外套,她一进江远澜的家,就发现江远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她慌得语无伦次,但江远澜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就以一种强制的语调说:等一等!于是拿来一把剪刀,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剪掉了前面的几颗白色的大扣子。他还说濒死的羊最怕见女人的白扣子!张菊花一头雾水最后说道:那羊的心思他怎么知道?
“自从批林批孔以来,大会小会天天开,谁见过江远澜发言?”
“还有,出早操,校办通知各班班主任必须参加,可江远澜参加过吗?一次都没有,问他原因,他说笛卡尔早晨从来不起床,笛卡尔有晨思的习惯。笛卡尔晨不晨思和他有啥关系,莫名其妙嘛!”
“他还会讲鸟语。真要是干点见不得人的勾当,自身素质没问题。”
发言争先恐后,说的都是不好,但这不好拔不到一定的高度,如此“现行”,自然不是照天烧要的,他问谁和江远澜最熟。大伙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他孤家寡人,从未见他与谁结伴出入。他又问谁和他接触最多,大伙们就说刚刚烧成炭人的侯大梅老师常向他请教,“论不相交的斯坦纳的三元系大集”中的究竟有多少不同的斯坦纳三元系存在的问题,侯大梅是数学发烧者,可惜她烧过头了。不知谁提起了瞿昙海伦,说海伦生前经常把大米送给江远澜,一个月才三斤大米,她都给了江,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她吃大米过敏?那女人生得风流,死得风流,带不走的还是风流,韦荷马向往地说道。贾校长站起来,做着双手拍皮球的动作,问:“谁最后见到过江远澜?在哪儿?”
郝老师说:“一周前在操场见过,江拿一本书,背抄手,下雨了,操场上的人纷纷离去,惟江毫无觉察,仍在雨中漫步,故印象深刻。”韦老师说:“五天前我找他借棋谱,第二天还他时,他还在。”小程老师说:“四天前江收到一封信,我找他借火柴时,他在落泪,我问他,他说他惟一的亲人,他干姐姐死了。”“对对对,没错,”我马上插话:“我到他家时,他正捏着信纸哭。”
“后来呢?”
“我去大殿锁门,江老师跟着的。”
“再后来呢?”
“我从后殿转出来时,不见了江老师,我就赶紧锁上门,回到江老师家呗。”
“家有人么?”
“我摇头。”
“快去开殿!”贾校长的声音大得吓人。
在大殿找到江远澜时,他趴卧在摆放香炉、供品的雕花硬木条几上,正在解题,身边亮着六盏煤油灯,身上还铺盖着一堆彩旗。煤油灯燃烧不好,熏得江老师成了非洲黑人。本来他就形销骨立,如此一来,骷髅旖旎。韦荷马和小程老师上前想去搀扶他,但江老师不干,既难看又笨拙地从近两丈的条几上翻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仍盯着《堆垒素数论》。一堆人哜哜嘈嘈问他渴不渴,饥不饥,江张开臭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把条几上的演算纸收拾好,又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后,把手中的书扬扬说:“这是宝殿,有1952年以来的《数学学报》,还有这书,这书。”
我把江远澜关在大殿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我比黄帅(当时一名反师道尊严的中学生.)还黄帅的人占了多半数。让江老师忍饥捱渴三四天,尽管江老师说没渴着他,他喝了广告水粉颜色瓶里沉淀的清水,但江老师拉肚子打吊针也是事实,好心的老师,敲打着我说下次锁门时留心甭把自己锁进去,黑心的老师就说孔老二和阎锡山准备请你当先生呢!
偷了江老师的钱,关了江老师的禁闭(尽管无意),我只能自愿受刑——补课。我假模假式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到江老师家时,他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把五天耽误的课程补回来,每晚至少四小时。那一晚,我比木桩子都老实,他出多少题,我做多少题,不会做的虚心请教。江老师在解题之余对我说:“既然我有信心做出‘黎曼猜想’,别的猜想根本不能成其为猜想。”我理解为他放我一马,脑袋一热,话脱口而出:“我一定加倍补课。”江老师像点眼药水似的在一杯热水中滴了几滴蜜给我喝,我不喝,他就说是荔枝蜜,我还是没喝。他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把我锁起来就不用补课了?”我说:“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那你为什么要锁我呢,”我就说我锁的是门。他说:“错了就是错了。”我说:“我没说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顽劣的学生,”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较劲儿的先生。”
临走,他问我额头上槟果大的包怎么来的,我说羊犄角顶的。“学校哪有羊?”江老师不信。我先说是野羊后又改口说是犀牛。白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一清早五点十分起床,五点半到广播室广播,六点钟出操,六点四十分洗漱,七点吃早饭,七点半至八点练歌,八点到九点安排接待碰头会,其中还包括到各班察视黑板报、墙报、油印快报的情况,九点至十二点接待来校参观学习的师生,去校办粉笔厂、蜡烛厂、麻袋厂参观、看幻灯、看展览、看简报。十二点半吃完午饭,领着参观者到礼堂开会,先是批判会,后是文艺演出,最后是全体大合唱《国际歌》,由我指挥,等下午四点半把参观者送走,我马上到宣传队排练,此后还要和语文组的康老师学习朗诵、书法、刻蜡板,和小程老师一块打乒乓球、羽毛球及长跑,直到吃晚饭。晚上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至少要做四小时数学题,在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小屋,闻着劣质煤燃烧出的硫磺味,和一个瘦得像十字架的所谓先生糗在一起。我总算明白了那句话:日落显示了太阳的光辉——是在江老师买回那个红瓦盆的晚上,批林批孔运动再一次如火如荼,老师们晚上都要去开会,江老师明确提出要把我锁起来。我问他尿尿拉屎怎么办,他便买了个红瓦盆回来。我忿不得地告诉了韦老师、小程老师,他们俩捏鼓好了对我说,你又不是没锁过江老师,一报还一报,应该,应该。我甚至找了教导主任张菊花,张菊花说江远澜已经找过她,并说明此事了,年轻人多学习没坏处,就算他捏你这个软柿子,让他捏捏也是一种锻炼和考验。
假如在此之前,我对江先生还有愧疚之心的话,自打他买回红瓦盆后便荡然无存。第一天,我就在红瓦盆里尿了尿,等他开了锁,进门,我挺着肚子,端着红瓦盆往外走,经过菜畦,连盆带尿都泼了出去。第二天,江先生又买回来一个红瓦盆,有沿边儿,我照旧把盆扔了出去。第三天,江先生买回一个搪瓷盆,盆底有一对俗不可耐的虎皮鹦鹉嘴对嘴,江先生前脚锁门,我后脚咣啷就把它踢到了墙旮旯,紧接着,我又拿起江先生的蘸水笔,把麻纸窗戳成罗面筛子。“虎儿瘦了雄心在,得开怀处且开怀。”再等我跷着二郎腿唱时,小程老师就捣着墙喊:“嘿,嘿,小侉子你吼什么?”“慈禧当年也打过柴,武则天尼姑庵里把金钗卖,”我就吼!“江远澜你这棵烂白菜,没人买来没人卖。”小程老师在捣墙的隆隆声中竟然对我说什么兵家要诀是出门如脱兔,闭门如处女,让我安静下来……兵家兵家,爷是被支书当壮丁抓来的,如果爷也算兵家,爷罢差走就是了,何苦要当学生这个差?想到此,激起恨来,刚才在桌子上睡着的那个簿子恰好醒了,它溜溜走到我对面,啪啦啪啦翻到白纸的那一页又去睡了,于是我刷刷刷写道:
伤心最怕上课铃。似这等师生无情,何日方休。在人前,强干革命猛奋斗。无人时,囚在小屋实难受。朝朝暮暮,岁月如流。对补习,谁是害奴的罪魁屁眼儿漏。恨只恨,支书抓丁,要想回村不能够。
那天江先生回来格外的晚,我是被他从床上喊醒的。我起来时喊着胃疼,江先生看着我流在他枕头上柿饼大的一摊哈喇子说:“竖子不可教也!”他气得脸色铁青,眼睛、鼻子、嘴都快从那张瘦巴巴的脸上掉下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连着打了三个阿嚏后还说困是不可战胜的嘛,何况我还胃疼。江先生佝着背,斜着肩,双手和双臂不知所措地面对我,譬如捏着一只臭袜子——能把这家伙捏着扔出去,该多好!我从江先生的表情中读到了,读罢,我又打了三个阿嚏,双手捂着小腹哎哟的同时,想着为什么他笔记本里总夹着四十元钱,是什么原因让自己不肯下手了,按说一晚上下来思想斗争是很激烈的,翻了好几遍笔记本,最终作罢,难道这就叫感受威慑……“你真胃疼?”江没等我回答,着手,比划着胃到小腹的实际距离,“胃下垂?你的胃比丝瓜还要长吗?”江特意用了哀鸣的声音。
自从我把江先生锁在大殿的事情发生之后,两人的目光总是碰在一起,他瞅我,我瞅他都够敌意的,彼此目光不躲闪的本身是恨得对方牙痒痒。他肚子里,我肚子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他进门时两只鞋子在泥地上都能发出橐橐声,跟穿了铁铸的鞋有什么区别!其实,他开锁前我已醒了,我完全可以一个激灵坐到桌前,摆出学习状,可我要不气他,除非我当他的先生,或者说我怕了他,我偏偏要睡得死沉死沉,让他喊醒我,就是想让他发作,把我撵走、轰走,他好我也好,补课拉倒。我双手捂住小腹声称胃疼,还没老辣到公然如何如何气他的地步,惟一能够说明的是我的谎技不够高超,穿帮了。
江有用一粒豌豆覆盖地球的本领,他别有用心地问我胃是酸的,还是碱的,病史多长,平时吃什么药,是否有柏油色的大便,胃镜探查时我翻没翻白眼,如此一来,我只好说胃不疼了,您就是我的胃药。
……江在丈长的小屋里走来走去,炉子发出一种声音,说它已经睡着了。江的影子也走来走去,暗示我枯坐着不是办法。我也不是不能做题,能做题就要做题吗?马戏团的小狗倒是不知害臊地做着题。生命是有限的,做题是无限的,如何把有限的生命从无限的做题中解放出来,才是最迫切,最必要的。江说我的胃是丝瓜,我倒觉得他更像丝瓜瓤子,老筋老络老大难,于是我说我奶奶死了,今天有人从山上捎下话来,我好歹得难过难过,憋也得憋出泪蛋蛋来。
“奶奶?”江怀疑时愈发矜持,他甚至用指证的口气说:“你光亲奶奶这一周就死了三个了,你爷爷够能的哟!”“是福儿奶奶,我房东,”我还说我希望有时间让她活,我来死,她替我补习数学,到您这儿来补课。江坐在床边,双手按在双腿上,手按得很重,连我都看出来他在克制:“你的福儿奶奶在作文里死了活,活了死,一会儿是救骡子,一会儿是保粮仓,再不就是战山洪,且不说你福儿奶奶一双粽子脚会不会凫水,且不说全县数你们村海拔最高,洪水如何爬坡攀登,且且不说大旱连续三年,桑干河即将底朝天,我想讨教你是有一个福儿奶奶,还是有x+y个福儿奶奶?”
只有钟才滴答滴答呢,再说了不滴答滴答的是钟吗?江先生先讲中国算学、勾股定理、刘徽割圆术、杨辉三角形、祖冲之的密率和约率、中国剩余定理、秦九韶和朱世杰的天元术和四元术,后讲解析几何及笛卡尔从不做早操、赖在床上腻歪的事迹,以及牛顿发明的微积分,最后告诫我:在一个相对太重视文化的国家,必然会缺少一种精细的数学气质,盖凡物有形有质,莫不资于度数故耳。再言,连康熙还找来法国人白晋屁颠屁颠补习几何,慈禧都能高标达远发出“学习数学与天文学是当务之急”的号召,李大钊特别提出: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训迪,如今我教者诚教,你为何不能学者诚学?
此之前,江家有“八角楼灯光”之名,“数痴”“算呆”之称。传说江放个屁都想测量出半径,擤把鼻涕都想发成电,计算我自然成为他的娱乐、他的夜生活。江先生提示我:“你睡觉在前,做题在后,一如一加二,二加一,现在我要你先做一道老处女和猫的题,再做一道谁与谁是夫妻的题……”
我对江老师说,“我又困又饿。”“我让你做的可都是三百年前的名题、趣题。”江背着身说。我又说:“我又饿又困。”江老师又说:“能做名题、趣题上溯到三百年前也是幸运。”我说:“幸运的是猪和……”说到这儿,“你”字差一点脱口而出,多亏一阵剧烈的胃疼……
平日里,我对疼痛有呼风唤雨的本领,除了随身的气息和口水不疼之外,想让哪疼哪就疼,一天下来要不真哎哟哎哟几声,还真哎哟哎哟难受,尤其是学数学,我一见阿拉伯字母比见蛆还憎,不在身上哪儿找点疼,我不成了江先生的帮凶了?可这会儿,不想疼痛的我却觉得胃疼得荒谬诡谲,似有一大捆羊草在里面横陈,冷汗顺着脊沟滑游,身子止不住一抖一抖的,自己和刚刚宰杀后就剥皮的羊一样乏软温乎。我嘴巴发黏地说:“老处女和猫的题我保证在我当老处女之前做出来,至于谁与谁是夫妻的那道荷兰题,又是叫亨利又是叫埃利又是叫康纳里斯……又是叫盖特什么路德又是叫凯塞林又是叫安娜,这男女名字背下来天都快亮了,我失眠,回去做成不成?再者,总得给我一点时间仰望星星吧。”江用歪着脑袋表示疑惑,我便说:“是仰望动物园的猩猩,在梦中,在豆芽细的梦中。”
江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有一脑门汗,我说琢磨题琢磨的。“成,放你一马,回去先思考三个荷兰人同他们的老婆买猪的题,剩余时间——我是说你既然失眠,不妨从1的平方背到100的平方数,这是治疗失眠症的一帖良药。”
出门时,光影下江的身躯有竿高,还朝右倾斜。他人佝偻,影子粗细地盖住我的影子,他押在我身后,迫不及待地想关门,从刺溜刺溜的寒风欢喜若狂地冲进小屋的那一瞬间,江就啊嚏啊嚏地打起喷嚏来,尽管我后脑勺挨满了江的唾沫星子,可我的右小腹锐疼起来,脚软如云,于是,我长出一口气,转脸问他:“谁同谁是夫妻这道题非要做吗?”
江啊打啊嚏的同时,不耐烦地点着头,急煎煎地关上了门。刚才,他的影子是包粽的苇叶,我的影子是一撮江米,站在月光下,渺无一人,我的影子还是一撮江米,肚子疼得我蜷成一团,就觉得返回的路芦苇荡一样长,硬挣着回到寝室门口,我用脑袋撞门之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
身下垫着的是蓬松柔软的羊毛,空气中的来苏味道暖暖和和的,隐隐约约看到一匹银光闪闪的绵羊被众羊抱起,放在绣着“祥瑞福禄”四个金字的羊辇上,羊辇迤逦前行……经过工厂时,烟囱依依不舍地释放着加了狼粪的烟雾,它们直上直下,似无数锃亮的锯条倒挂着。
……那是藜芦、苍术、乳香、火硝、细辛、甘松、降香搅和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在丰稔山闻过两遍,一次秋,一次冬。半腚腚先把它们碾成末,往羊的鼻孔里吹,后来,焚烧,薰羊舍,羊都争先恐后地打跟头,眼泪鼻涕一起流,有的羊还装扮成途穷的疯狗撵人、咬人。为什么招来这种味道?这是羊的专利!我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别动!”
“再晚来一步,肠子就穿孔了!”一位穿白大褂,戴白边眼镜的男医生对我说。
我妈也说过无数次类似的、比老树皮还老的话:若再晚来一步如何如何,幸亏还没如何如何,好像她掐着死与活的表呢。医生们啊医生,你们双眼深邃,鼻翼隆起,额前或多或少都垂着一排经过修剪的短发,但在磕牙对嘴的时候你们巨笨巨笨。倒是围在我眼前的一伙人中,数魏丰燕的脑袋大,她大声地说:“你的盲肠割没啦!”
“备皮,备皮啦!”一位矮矬子护士端着金属小盘子走进来,吆喝小吃一样嚷着,她走到我邻床边。
邻床女子穿着窦娥的白衣白裙,表情也窦娥。我把女护士幻化成了头戴白盔身着白甲的薛仁贵,让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慢得像凝冻的甘油。窗外有白丁香的气味三三两两飘进来,尽管伤口疼得我五马倒六羊,唏唏嘘嘘正要开哭,可架不住那女子要备皮,被慰藉的感觉如一块锃新的丝绸从我光溜溜的大腿滑过去,我就对同学们说:“江老师的课爷可不补啦!”
“补不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
“苹果树上开梨花,你已经特殊化(花),还想咋。”
“你往宽畅想吧,寺庙里的菩萨有的坐一世,有的站一生,甭计较补课。”
同学们说,小程老师劝,我又不是平路不走钻刺窝的傻瓜,一番废话惹得我心里更烦。魏丰燕问我要不要吃油糕和炸馓子,杨美人劝大家别耽搁时间太长,用眼神挑了一下我的邻床,那女子说手软得脱不了裤子,在场的小程老师脸一红,打着再见的手势先出去了,杨美人接着说过两天班里要去下乡劳动,小侉子你逃得名正言顺。杨美人分明去追赶小程老师,话撂下,人也没影了。
我让魏丰燕弄点炒过的苦杏仁,还让她称二斤酱羊头肉来。魏丰燕伸手讨钱,“我又没上火葬场烧成煳嘎巴,”我火了,钱在寝室的小柜里锁着,我边说边掏出钥匙。魏丰燕又在揉她那对不知是真涨还是假涨的奶子,边揉边让我闭上眼,闭上眼……我再睁开眼时,魏丰燕走了,深红色的,失去光芒的又大又圆的落日从白丁香树林后面,向太平房那边瓦蓝色的、干燥的烟霭中冉冉下沉。
魏丰燕这王八羔子既没给我带来苦杏仁,也没给我带来酱羊头肉,而是把江老师叫来了,我几乎是吓醒的。江的身影比月光凉,比夜风寒,他认为我睡过了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醒醒,该补课了,你该补课了。”
江老师不仅带来了那副不可更改的冷漠的面孔,还带来了考试题。他倒不拘泥,从邻床搬过来张椅子坐下,上来就说:“你侥幸这一病,倒让我来这里给你补课,看来你真是不怕死于无知名下,一身精光,添累老师!”我说:“我不会死如鸿毛,我得的是盲肠炎,开刀即好,请您费心了。”江老师说,“这样最好,请你把精神振作起来。”此后,没想到我被牵连的事物有六个:其一,我又不是江远澜的干儿义子,我又不是能扶上墙的阿斗,他厉言说我一副村妇志向,安于鱼会游泳、鸟会飞翔、兔会奔跑、羊会吃草,活得太本能。看上个猴子也标致,相上个狗熊也美满,有一身的灵气,却无一点志向,完全是个市井小人,俗不可耐。嘿,他哪来的拳拳之心!其二,江老师说我比芒德布罗命名的分形还忙碌,为什么偏偏这会儿病?我面带疑惑地问什么是分形,江老师厌烦地说就是被狗屁文学家借用云彩、蔬菜、树木、爆玉米花、根、风景去想象的事物。女人一得病就聪明,“分形有什么不好?总比永远是同一形状的正方形和圆好吧,想想正方形和圆,都为它们可怜。”我右手捂着伤口,小声说。“嗯,至少对正方形或圆来说没有什么能即兴改变的。或许你的盲肠炎是为即兴而得的。”江老师说这话也不怕碾着舌头,他还别有用心地说:“病了还有人给你补课,你多与众不同啊!”“其三,江老师说:“请原谅我像鸷一样地无理,你的实际岁数是多少,这不仅关系到你用药的剂量是否准确,还关系到你的入党问题,石老师让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她。”我的麻药是打得多了点,再加上我对麻药过敏,苦胆里的水都吐了个净光,在手术床上嚎叫连天,这会儿还觉得嗓子让火和辣占了先。开膛剖肚的药量都用过了,错与不错找谁去?倒是我怎么突然有了“入党问题”?妈呀,爷才十四岁,我赶紧捂住张大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江老师……其四,江老师递给我一张收条,收条写道收“唐小丫五元整(围巾费)江远澜于1973年4月23日。”捏着收条。我说,“我能不能把那条围巾半价卖给你?”我实在有些心不甘,那条鼠灰鼠灰的围巾凭什么值五块钱。江老师问我“在一至九的正中间是哪个数?”我说“五,”江老师说:“此数最合中庸之道。”我嘟囔:“幸亏你五字前面没加二百。”江老师便说我不是对数字一点都没感觉的笨鹅。其五,江老师问我给羊断过尾没断过尾?我说给羊断尾和补课有什么关系?江老师说他昨夜得一梦,梦到在他的学生中若有一个给羊断尾的人会令他终身不得安宁。他说我是搞数学的,安宁比命都重要,他还说只有我具备给羊断尾的凶狠,他让我一定不要做这件事。我说我昨夜梦的恰是拾到一把斧子,你就让你的梦徒劳徒劳吧。给羊断尾算什么,我还对海盗们轰轰烈烈的业绩心向往之呢。其六,江老师问我住院病人的伙食是不是细粮,大米饭是否能占三分之一?我若不吃,能否卖给他?江老师很内行地说:“至少在你没放屁之前,连流质食物也不能吃。”“五分钱一碗。”我一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模样,说道。“学校是三分钱三两米饭,我给你四分钱如何?”我几乎要唯命是从了,可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把数学卷子冲得哗啦啦的响,波浪般的卷子绮绮软软,如老路上生的青苔一样享受朝霞夕曛,幽幽清风。我说:“如果你不让我做这些卷子,不再让我补课,我的大米饭全都白送给你。”“数学对你来说真是不毛之地?”江老师想不通地问我,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成交。”江老师脸上猛然跳出一丝笑容,可是笑容中带着萧瑟青黄。江老师走到门口,回头问我:“别人都是用肩背书包,你的书包为什么总吊在脖子前?还有,你的红卫兵袖章为什么嘎啦嘎啦响?你在手套尖上缝了那么多乒乓球大的红绒球,活像舞狮人穿的鞋,你毫无审美能力,噢,你的手术单是我补签的字,谁让我是你的倒霉的班主任呢!”
江老师话说到这时,魏丰燕和小程老师出现在门口,魏丰燕是一副身条盈如柳线的美好感觉,小程老师是一副脚步轻如梅钱的关切神情。江老师转身时,几乎和小程老师鼻尖对鼻尖,但他对小程老师的到来相当冷漠,视而不见地昂头离去时对我说:“你能去,还是最好去。贾校长问了我好几次你的情况,贾校长说你这个红卫兵大队长是他亲手提拔的。”
一提到贾校长,我的心咯噔一沉,于拙老师的尸体被我从房梁上抱下来的同时,谁让我无意中听到了贾校长乱搞了于拙老师的老婆呢。从那开始,我与贾校长的关系就已经开始紧张。贾校长提拔我当红卫兵大队长与让我去南坳,都说明他对我很惦记。我曾经对贾校长说过:“我是蝙蝠,白天眼盲;我是绵羊,惧怕豺狼。”但我实在太不策略了。我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让贾校长更警惕、更紧张。“还好吗?”小程老师走到床前说,“顶多再疼两天就过去了,到时……”我摇头不让他再往下说。
我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小程老师坐。
“莫名其妙坐过的椅子我不坐,”小程老师笑着摇头,“谁坐谁屁股上长算盘珠子。”
魏丰燕抿着嘴笑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浸满奶渍的小毛巾擦着满是尘土的床头柜,擦完柜子,她便把那块小毛巾提手抖了抖,又塞进怀中。魏丰燕还拿来了我替换的内衣,咣当了好几下,打开柜门后,扔了进去。这厮胖,干屁点事都惊天动地,“你躺着,我忙着,运道差,运道差,他人吃酒我吃茶。”这厮乳臭纷纷还怪话连篇,还说我的盲肠看上去崭新崭新的。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弯翘翘笑着,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他捏着一张一折为二的《人民日报》,报纸被油浸成了淡淡的黄色,犹如年代久远的羊皮账簿。他站在床尾,看我的时候目光明亮熠熠,他左手把报纸一揭,右手拿着一张比脸盆还要大的羊油葱花饼。
窗外新抽芽的小草除了出土的清香还有发甜的辛辣的味道,与风争着拥入:羊油葱花饼用的是羊角葱,它的辛辣扑鼻甚至稀释了医院南侧化肥厂氨和羊膻混合的臭味。
每次和江老师做别,我都会像心脏病发作后缓过来似的松口气,“这饼可香了,”小程老师递给我,让我吃。我苦恼地说:“我还没放屁呢。”小程老师明白地点点头。我又说:“等会儿送饭的来了,你们把大米粥给江老师捎回去。”“为什么?”我猜到小程老师会纳闷,就一五一十地把我和江老师间的协议说了。小程老师抓起搁在枕边的卷子说:“难道这就是江远澜带给你的关怀?”说着,把卷子朝身后的垃圾桶里一扔。他全心全意看着我时,思绪皱皱巴巴像在羊的胃里反刍过了,突然,他换了口气问我:“做手术时要脱光衣服吗?”
魏丰燕像只胖蘑菇蹲在垃圾桶旁捡卷子,小程老师的声音就更像捏造出来的,充满了羞涩和不安。
“反正没穿鞋。”
“听说你那截盲肠崭新崭新的?”
“放他妈的骡子拐弯掉沟屁,”我瞅着站在小程老师身后油桶般的魏丰燕,忿忿地说:“那截盲肠就算再新,在我肚子里也沤了十来年了,丢到圈里,能把猪吓得翻白眼,吐白沫,拉白屎……”“行了行了,你得话痨了?”小程老师打断道:“听说县西南羊瘟蔓延,去大泉山种树的事要先搁下,要先去南坳疫区焚烧和深埋死羊……”魏丰燕嘟着嘴说:“爷不想去,爷哪儿也不想去。”“瞧你那思想,”小程老师数落道。“思想是瞧能瞧得见的么?”魏丰燕小声地争辩完懒洋洋地靠在墙边,用长长的指甲去挑剔露在墙皮上的麦壳和麸皮。
我病的前一天的早晨,脸盆里趴着十几只铁灰色和豆青色的蜗牛,我猜蜗牛是来洗脸的,就把一暖壶热水全倒了进去,蜗牛先沉后浮,脸盆底有星星点点蚕籽大的蜗牛粪便,而蜗牛的尸体却在水面上荡漾……想到这儿,我罪疚地把头转向窗外:一棵节节疤疤的树枝上开着玄紫色的花朵,我不敢断定那是否是丁香,在同一枝杈上站着两只麻雀,它们交颈,互相搔挠,迅疾飞走时有花瓣飘落……我能去南坳么?江老师提出的“入党问题”,贾校长的意见,和小程老师送来的那张羊油葱油饼显然都是教益,“我……”,我刚要说我要去,被一个喷嚏挡住了,我蹙眉闭眼缩鼻嘬嘴,一瞬,小程老师也在克制一个喷嚏,他双手捏着鼻子,大张着嘴吸冷气……之后,我们两人对笑着,我感到了浅浅笑中的陌生,感到笑中浅浅的被动,我紧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手指碰到了盖在伤口上的纱布,纱布摸上去又湿又冷。
“我要去南坳。”说完这话,那截盲肠一如门前的风铃在我眼前无休止地摇晃,伤口烧灼地疼起来,伤口还像酸,不断地侵蚀着我去南坳的决心。我抓起羊油葱花饼吃起来,吃相凶猛,我边吃边说:“我死都要死在南坳。”
“你放屁了没有?”小程老师抓住我的手腕子说,没放屁前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放不放,屁不屁的,”我满嘴都是饼,含混不清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我挣开了被小程老师捏白了的手腕子,边抖着手腕子边朝小程老师做怪相,我说:“能把江老师打发走,我当然要吃饼庆贺庆贺。谁也甭管我。”
小程老师不由分说从我的饼上扯下一大块递给了魏丰燕,“小心噎死!”他分明是警告我,却伸出食指直戳魏丰燕。小程老师说:“学校的书架书柜全都一锯两半,变成了围羊的栅栏,学校不但要养羊,还要在操场种苜蓿,解决羊饲料问题。现在有的师生在募捐,为绵羊和山羊买青霉素和长效磺胺、砷流药膏、艾灸用的艾柱和生石灰,有的师生正动员各家各户献出锅底灰,听说用锅底灰和盐卤调匀后给羊擦在身上也顶用。有的师生在探讨羊猝狙这种最可怕的传染病哪儿来的,绵羊的发病率为什么比山羊高,病羊突然停止采食后都在六小时之内死亡等等问题的同时筹备“开门办学”现场誓师大会。美术设计请的是县文化馆的老柴、老肖和老李……”
小程老师不动声色的讲叙完全是他追求的军事家研究战略构想和战术方案时的角色体验,他既不是元帅督师,也不是武弁客兵,搞得成天到晚枕戈待旦,成天把剑佩弓刀搂搂抱抱,一门心思想的全是铁马突塞、犀军惊潮,真难为他生不逢时,不能千里奔骑,攻城拔寨。当从遥远的桑干河方向传来那里彻夜焚烧羊尸体消息的同时,一股类似磨损了的皮革气味与1605农药那刺鼻的葱味也悠长舒缓地拥抱了整个县城。在人们被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弄得愁肠百结,茶饭不思时,小程老师却心向往之地对我说:“你去南坳吧,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的。设想一下,如果苏格拉底的敌人容许他在自己的床上平静地死去,那么对这位伟人的称赞,便不可能获得眼花缭乱的光彩。”我说:“苏格拉底又不是你舅舅,你这外甥打得哪门的灯笼?”小程老师耐心道,“你只要把南坳想成山本五十六的老巢,你只要……”“我只要一吸气就能闻到薰死人的臭球鞋的味道!你的脚丫熏死人啦!”我没好气地说,小程老师拍拍我的被子,“嘿,球鞋没有不臭的。”“就是就是,”魏丰燕拔出正吮个没完的油指头,马上帮腔。“再说了,不臭的能是球鞋么?韩信的脚臭、斯巴达克斯的脚臭、巴顿的脚和斯大林的脚一齐臭,哪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脚是不臭的?脚不臭的男人没一个是好汉英雄。”
我翻转身,一只脚斜跨着被子,被子团成个包袱被我抱在怀里,半个脊背露在外面,头埋低,伤口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疼痛攻势,我的忍耐力早已溃不成军。
“你能去还是最好去。”小程老师满腹心事地劝我,“旷世空前的死羊场面哎,再说,再说了,为了怕你伤口崩开,我连缝合针和羊肠线都准备好了。”
车走一辙。
我翻过身,平躺,脸对着天花板说:“再帮我准备点消炎软膏和纱布、绷带、酒精棉球好么。”
……小程老师和魏丰燕前脚刚走,那位被备了皮的病友杀猪般嚎哭起来,说她下身的毛毛不见了。
“哭啥,她会比韭菜长得快!”那个矮矬子护士闻声而来,站在门口喝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