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伙食
学校的伙食费一个月收六块钱。扣掉每天一毛二分粮钱,每天的菜金是八分钱。要说贵么,我们村一个工才三分钱。要说贱,1963年的“六.一”儿童节,母亲在王府井的百货大楼给我买了两双弹力尼龙袜,一双就两块六毛五分钱。开学的第二天,同学们大多狼一样嗷嗷着,对铁饼大的发面丝糕玉米面做的。嫌薄嫌小,对一碗清清寡寡的圆白菜汤嫌素嫌淡。操场上,同学们端着个饭钵站着吃,咀嚼声一如朔风刮过酸溜溜林。给各班盛菜汤的大厨,是个中年妇女,她鼓着像风帆一样大的肚皮和两个硕大的羊一样的乳房,嘴里不停地嚷着:“没有啦,没有啦!”各班盛汤的盆都是统一的生铝盒,有城里的下水道井盖大,大厨手中的勺子实际上是一把工兵用的铁锹。完全是习惯动作,给每个班舀完,她都要咣咣咣大力敲三下,生铝盆发疟疾般颤抖的声音难听如丧钟。
历代来讲,喜城都是小杂粮产区,谷子为主,多数人家早晚是喝谷面糊糊。但是,学大寨将粮食作物改成玉米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车开到喜城境内,发出的声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队的村在喜城县最边上,那是两省交界的地方。我们村的人吃高粱、山药蛋、莜麦、小米、黍子、紫云豆和豌豆。下县城,只吃一样玉米丝糕,单调还在其次,丝糕里放的滩碱过大,比栗子皮还黑,咬上去是锯末的感觉。我嘴巴刁馋,遭到不公平待遇,心里就骂支书这个枪崩猴早晚变成讨吃猴!吃饭搞得比吃黄连还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齿,不出声,就让男生们注了意,女生们乜眼睛。这几年,我对他人投来的注视的目光会沾沾自喜,也会噤若寒蝉,尽管我把胃想成装饲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没有丝毫的食欲,我一想到刚才被江老师讹去的五块钱,就更不是个滋味。
学校的围墙实际上是三丈六尺高的城墙,豁口和断垣善良地为岁月留痕。黄黄的城墙岸然俯瞰着我,杂生在砖缝中的荒草和芨芨草随风摇动着幸灾乐祸的情绪。我们的学生食堂盖在城墙边,寒伧得像一间小门房。朗朗白日下,活不活两可,吃不吃也两便的心思一上来,我就把饭盒递给了杨美人,还佯装痛苦地捂着肚子。
走大路招摇,于是走小路。先穿过教师食堂,又走过石桥,石桥下实际上是一个涵洞,正是冰雪消融时,流水潺,隐约有蝴蝶数朵在滑动的锦缎上交谈。通渠两侧栽着蹿天杨,棵棵都比美国女人的大腿还粗,返青尚早,枝丫都披上了远方山岭的紫烟色,保留着残冬的萧瑟。我刚准备左拐,绕过一摊牛粪饼(校园里居然有牛),突然看见江老师蹲在离我丈远的地方,那是河堤最高的一端,他身边有几朵干枯的头疼草,伞状草黄的茎秆斜刺地开,特别像我童年时玩过的撒彩棍。他整个脑袋几乎埋在双腿之间,双手抱着脚踝,身子略微向前倾,又满像一只即将栽进井底的水桶。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都吓了一跳。“江老师,”我嗫嚅的声音还不如蚊子。江老师嗯都没嗯又埋下头,双手再一次抱紧了脚踝。江老师像只垂头八哥,双肩左低右高,厚大的嘴贴在胸脯上,后脑勺尖锐地向前冲,整个臀部下滑,腿精细。
“您吃了没?”我注意到前方掩映在杨树后的教师食堂门可罗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凳子翻扣在圆桌上,抄起了笤帚……另一个人噼里啪拉把窗口逐一打开……将食堂特有的气味固执地推过来,“我只吃大米!”江老师倔巴巴地声音中分明有一种恪守不渝的优越感。
“大米?”
“对,大米。”
大米你个头!我心里恨恨地骂道。
“小米当真有个兄弟叫大米?”每当福儿奶奶吭哧着一把老嗓子问我时,我永远诡笑不答,再咽下纷纷肆行的口水,满心的愿望就想有朝一日扛一大袋大米放在福儿奶奶面前,煮完干饭熬稀饭,熬完稀饭煮干饭,让她老脸老眉老嘴巴笑成一朵老花骨朵儿……我忘记怎样离开的江老师,但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是连大米都没见过的福儿奶奶,一个是只吃大米不吃别的阿尔巴尼亚,这世道也太不着调了,我沿着通渠一直朝东走,碰见卧开在石头上的水花就咒骂:去你爹去你妈!再碰见有炕席大的一片枯竹就不走啦。
程老师弯腰低头拨开枯竹寻找着什么。
一缕缕阳光穿过竹林,照耀得他金灿灿的。
“小侉子你好!”
“你记性真好。”我望着程老师微翘的菱角嘴和我刚发现的一对大酒窝,情绪霎时就好啦。程老师穿一身深灰色的厚绒衣,足蹬白球鞋,他探身捡起一个嫩绿色毛绒绒的球,在手中掂掂,抛高,接住,再抛高,再接住,动作娴熟如杂耍。“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嫩绿的球问。“怎么,你不知道这是网球?”我讨好地摇摇头。“你来这儿干嘛?”程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询问着,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朝外走。“我的鸡丢啦。”“我的狗熊还丢了呢。”程老师眯缝着眼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啦。身侧冻了一冬的湖面开始发酥,蒙在湖面上的浮尘似旧旗,不时发出猎猎嘎嘎的声音。“夏天来了,这湖可以游泳。”“这儿的人都是旱鸭子。”“你会么?”“除了蝶泳不会。”“嘿,谁教你的?”程老师打量着我,继而又问:“你不是此地人吧?”我想起外婆家门前的石凳,涨潮时,海水咬叫着,没几口,便淹没掉石凳的腿脚……“我住在晓井村。”“哎,你会生炕火吗?”程老师不好意思地用无名指勾拨着网球拍上系结的线头说:“帮帮忙,教教我。”“笨窝瓜!”我脱口而出。“你说什么?”程老师佯装扣球状,扬拍摆臂,眼睛圆睁。“你们外省人干脆买二两棉花碰死算啦!”“买三两,三两。”程老师伸出三个指头,认真地说,我如嚼着冰疙瘩,沁入心脾甜甜凉凉。我有意放慢脚步,和他说说笑笑地来到了教室宿舍。
程老师住在西一排的第二间房,程老师从兜里掏钥匙开门时,刚才熬鹰般蹲在通渠边的江老师也不熬啦,他推开西一排第一间的门,绞架高的身子迫使他略微弯弯腰才进了屋,他似乎没看到我和程老师,他步轻,像穿了一双羊毡窝窝,但他关门的声音很重,这就让我的心思杂沓,再竖起耳朵听听,江老师的那间房满是孤风寂味,藏匿了动静,我甚至疑惑绞架高的江老师进去有假。
……我先把地灶坑中的煤灰碴撮走,扫净,然后点燃纸架搭好玉米轴儿,再等玉米轴儿灼红灼红烂漫时,才把半柳条筐的碎炭倒进去,滚滚浓烟全被烟洞严缉押走,倒是新炭的香味通通被搜刮出来,有股熏豆腐干的味道。
我干活时,程老师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问我喜城中学是不是从外地分来的知识分子的流放地?一会儿问我为什么喜城中学没有一名本省毕业的大学生。我“受塞北人管干活叫受。时不爱讲话,支书强调受时只许出屁声、喘声和肚饥的咕咕声。三年受下来,变成乖猫一条。嗯,噢,哎,我有一搭没一搭应答着,程老师以为我腼腆,“你去过漓江吗?”他并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继续说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万大山的,祖辈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陆路提督,统管人马十万。小程老师还说他先人廉刚有余,含忍不足,让将佐心携了贰,内乱甚于外扰,勋业完了蛋。“你父亲干什么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长。”聊到这时,我的营生已经做完,从地灶坑爬了上来。程老师见我一身都是煤尘,递给了掸子,我出门,站在屋前打扫,见程老师靠在门框边认真地看着我,我就把掸子扔给他,张开一双黑手,做大头娃娃状,朝他傻乐。程老师指指脸盆,戳戳我的脏手,一脸催促,我又蹦跳着回了屋,洗了手。
被我洗完手的脸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师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厉害,皲裂的血口子经纬纵横。“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程老师先说我所问非所答。这是女人的通病。然后,又说他想当军事家,继承他先人未竟的事业。我坐在炕沿边,双手撑着,两条腿乱晃荡,津津有味地听他说古代最著名的远征统帅亚历山大如何摧毁波斯帝国,百战百胜的大元帅亚历山大如何攻克伊兹梅尔要塞,千里征战的“解放者”西蒙凡,如雨打瓮缸,丁当络绎。他告诉我兴致是一份最红最红的请柬,请我和他一道欢喜,我就煞有介事问他听没听说过“山西出将,广西出相”,程老师一时蒙住:“话从何来?”“旱书呗,第二章春起耕经,第九篇稀泥烂卷,”话一出口,憋不住笑的我,乐得吃了鸽子屁,咕咕的。“《汉书》?第二章真是《春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我们村的老乡天天读旱书。”“啪!”程老师一拍脑门,明白了。“不学好的,敢哄骗老师!”抄起掸子,倒举起,哈哈哈……我的笑声萝卜脆,程老师的笑声脆萝卜带皮,嘎吱——笑声中我听到那边门开的声音,继而是泼水声。我突然捂住了嘴,用手指指隔壁,朝程老师递了个眼色。
“怪人!”程老师气不打一处来,“我刚才问他吃了没?吃,没吃,都是人话嘛,你猜他说什么?”我摇摇头,“他说,你管得着吗?你听听,说出的话能撞得人翻三个跟头!”
“他叫阿尔巴尼亚,也叫莫名其妙!”
“精辟!”
“这号人就应该送他去参加诺曼底登陆!”程老师刚说到这儿,突然屋外铃声大作,铃——预备铃响了,再过十分钟就要上下午课了,我先说像江老师这号人本来就不该让他登陆,海底里呆呆可以了,然后说,“再见,程老师!”“来玩啊!”我都出门了,听到程老师在我身后又喊了一嗓子。
下午的课原本是瞿昙海伦老师的语文课,可她风流成了狼狈,跑到县医院里把苦情变成病情,就顾不得我们啦。江老师进来,专门盯了我片刻,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考试。
顿时,教室里成了一塘螃蟹,一阵噗噗噗的吐沫声。
江老师睥睨着我们,神情不见高下轻重,却让我们心中竹篮打水七上八下地哎呦,哎呦——再转身,江老师写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有学即考,古往今来。”江老师竖着写板书,是擅长,是为了和他那绞架高的身材作伴,江老师还把一沓试卷像传单一样高举起扬了扬,煞是感召。
坐在我身侧的魏丰燕是滴滴水村的妇女主任,孩子都生了两个了,她们村的青壮劳力更是金贵,就把她这个闲职干部抓了来。她的二女儿已经三岁半,还叼奶吃,魏丰燕嫌奶水溢漫,胸前一片湿漉漉的悱恻缠绵,就同意来读书把奶断了。来学校的这两日,奶涨得汪洋滔天,彻夜号喊,这会儿眉毛耷拉着,两手紧着在胸前捂揉,过于心疼那两个物件,就伤了女性的自然,同学们白眼翻她,翻得她恼了,她这会儿就第一个站起来说:“考试好!早该好好地考一考!”
江老师立刻把一沓卷子交给了魏丰燕,示意她逐一分发。
我摊开卷子,脑袋空空,便偷悄悄地乜了江老师一眼:这厮的表情不怒不愠,端坐讲台前,案头放着我在电影院见到过的那个有一棵迎客松图案的笔记本,精细发青的手指夹着支蘸水笔,脖子贼长,我暗暗比了比,够一都多,福儿奶奶总说脖矮了尿多,脖高了屎多,屎多的人自然尖瘦,我琢磨江老师能不能应验福儿奶奶的名言。
“——嗯!”一声威严的语气声,从江老师那鸡蛋大的喉结后面弹了出来,显然,他谙尽我热锅上蚂蚁的滋味,好不沉着地看着我。我也很想瞪瞪他,可我不敢,毕竟师道尊严着。我索性低头看起卷子来。老实说江老师刻的钢板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卷子工整清晰,字写得像碧云天黄花地,卷首还有赠言:
当一个人怀着虚心和热情参加考试时,他就能体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美感。但愿你能领略到这种美感。
江老师的赠言的确是电线杆上挂暖壶——高水瓶(平),可问题是在电线杆上挂暖壶,干嘛!他第一道题出得水平相当高,“要想获得考试的好成绩,惟有两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觉和……和严格的演绎,”江老师结结巴巴的告诫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题有点掐架,当然,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题说从前有一位数学教授和他以前教过的学生都犯了死罪,根据惯例,死囚在被处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机会提出一个最后的要求。数学教授提出要求再讲一堂数学课。这个请求获得了批准,但规定这堂课要给其他死囚上。当那位以前的学生听到了教授的临终请求得到批准后,他说:“这样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后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开讲前执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题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数学教授,你的请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学生,你是选择开讲前执行死刑,还是在开讲之后?再问,为什么?
这道题没有数字出现就不难,所以我第一答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教授不该授课,应该早一刻玩儿完。第二答的是选择在开讲之后执行死刑,因为数学课有很好的催眠功能,这是其一,其二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再后面有带X的题,有带三角的题,还有一道题叫狗捉狐狸。题上说一狐狸在狗之前60狐步处,并且离它的洞穴49狗步。在同样的时间里狗跳6步而狐狸跳9步,问狗在狐狸躲入洞穴前能抓到狐狸吗?我想了想,算是算不出来,干脆答狗能抓到狐狸。蒙一把,万一能多两分也好啊。我把题答完,名字签好,就靠在后椅背上等下课铃。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百无聊赖之余又把卷子卷头卷脚翻了翻,发现卷子背面还有一道选择题:O对于你是哥伦布的鸡蛋还是吃了一个大鸭蛋?你喜欢数学吗?有什么愿望?
什么哥伦布的鸡蛋,至于“吃了一个大鸭蛋”我懂,我在东交民巷小学读书时,零分屡屡得手。问我对数学喜欢不喜欢。嘁,多么愚蠢啊!看看江老师那张脸,多么天真啊!嘁!再追究我有什么愿望,我干脆写道:数学课是灾难,旷课逃学又不敢,惟有五重深深愿,埋藏胸中几多年:
一愿一日六顿饭,
牛奶面包肉莜面。
二愿天天闲游转,
马儿驮我三里半。
三愿银钱取方便,
买甚要甚都如愿。
四愿小说饱饱看,
古今中外选姻缘。
五愿有人送宅院,
外加一筐大鸭蛋。
写完,我感到天高云淡,先有同学交卷,我也把卷子折了两折,交给了江老师。
第二节是政治课。
政治课老师石磊磊是上海人,典型的金枝玉叶。她的裤线笔直,中式西裁的罩衣有着暗灰加红丝的细格,半圆镶牙边的浅灰色衬衣领翻在外边,五个银灰色的抛光的有机玻璃扣子比五朵蔷薇还要漂亮;她着一双船形黑皮鞋,鞋面上有绿豆大金色的星星点缀其间;她的眼镜是金丝的。她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就像赛金花来到我们的讲台上,同学们都喜痴喜痴地看着她。只是她喊起立时,同学们,尤其男同学都腿软得站不起来啦。
石磊磊老师讲的是吴侬软语改良过的普通话,她优雅地说政治课如何上,我们下一堂课再进行讨论,这一堂课请同学们每人写一篇农村社会各阶级的调查。城关镇的同学就写城关镇社会各阶级的调查。毛主席写过《寻乌调查》、《兴国调查》、《长冈乡调查》、《才溪乡调查》等等,让同学们写一篇,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学习。请同学们认真写、全面写,写出精髓。
石老师的名字虽然有七块石头,但我想一定是七块质地均匀干净、毫无瑕疵,色泽纯正温润的田黄,亦或说是和氏璧。她的声音自有一股苇叶的清香,她的笑靥比冠生园的香草巧克力还诱人,她说自己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的,能教我们非常富于戏剧性。她说的“富于戏剧性”该当有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喟,她的眼睛潮乎乎的,她用亚麻色锁着月牙边的手绢擦拭眼睛时,鼻子狠狠地吸了两声,我马上觉得她的鼻涕都能做成丁啷啷的珠帘。
“你结婚了吗?老师。”杨美人突然提问。
“没有。”石老师相当平静地回答,“也许有一天,同学们会写一篇喜城一中师生婚姻状况调查,到时,我有可能提供新的情况。顺便再问一句,刚才那位女同学,你结婚了吗?”
“我订婚了,过年办事。”杨美人脸有些发红地说。
“噢——噢——”男生们哄起来,陈皮实还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烟叶屑抹掉以后把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嘴打口哨,他的头像海豹的头,天生把脖子省略了,朝前一挺一挺的,整个肩膀架了起来。
最得意的是杨美人,她歪着头,托着腮,胸撅着,腿抖着,脸上图得正是同学们的关注,她优越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张张脸:魏丰燕、康德一、丁丁宝、王有富、包书……然后,她佯装沉思片刻,在本子上嚓嚓嚓地写起来啦。
瞧她那握笔的姿势,像拿个改锥往胸口上戳似的,我料定她写字歪歪斜斜,扭扭趴趴的同时,一股慷慨任气的劲头上来啦,文思一下子贼亮贼亮的,竖子岂能成名,我摊开了笔记本。
同学们扭钢笔扭得咯吱咯吱,纸页翻得,移凳子搞得咚咚哐哐,教室外有电工穿着镰刀鞋上电线杆的嘎啦嘎啦声和操场上传来的钝重的击球声、喊叫声,包括站在城墙上做望状的山羊的咩咩声,让我想起被叫到数学教研室的一幕:教研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包着油布的椅子那磨损得一塌糊涂的油漆、皮革味混在一起,让我承受,包括江老师那张宿酒未醒似的木头脸,我抬起头郑重地看了石老师一眼,好像要从她那儿得到激励,操场上传来一阵潮起般的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
我一口气写到石老师来到我桌边把卷子抽走才罢休。
第三节是劳动课。
劳动也能成了课,看来放屁必须脱裤子了。我们村管劳动叫“受”,受是人惟一的特权,马克思这样说,受不了你还活甚?支书打我一进村就紧着一遍遍告诉,还屡次三番牵来骡子让我向它看齐,所以,当教生物的郝老师带我们来到学校伙房时,同学们噼哧叭喳、噼哧叭喳踩在冷腻腻湿叽叽的水泥地上,嘁嘁喳喳问郝老师劳什么动?
郝老师一言不发,摆摆手,示意我们跟他走。他带领我们左穿一个屋,后经一个室,还绕过一个锅炉房,来到了大礼堂后面的库房,库房用水泥砌成长方形的格子三排整,每一个格子有20平方米左右,一米八左右深,很像我外婆村里的鱼苗养殖池。郝老师活像一匹盐碱涝洼地的母滩羊,浑身脏乎乎的,他扁脸盘,满脸的雀斑和淡褐的羊虱一样大,颜色也相近。他没好气地说马上要批孔老二了,学校党委提出要用实际行动狠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反动观点,此次劳动就算理论联系实际。你,郝老师突然指着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去,把你们班主任江老师也叫来,校长说了劳动课班主任务必参加,真是,总让人三请四请的。”“就是,他以为自己牛B闪闪亮。”我帮腔道。“快去!”郝老师朝我摆摆手。“哎!”我麻溜溜答应着,转身朝江老师家跑去。
江老师门没锁,可倒插着门栓,“江老师!江老师!”我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动静。江老师的窗台齐我肩高,底下尺高的窗户用马口铁封了个铠甲般严实,我顺手抄起一根树枝就去戳上面的麻纸窗,窗棂上落了铜钱厚的土,我一打,尘土惊吓得飞扬起来,麻纸窗也破了好几个洞,其它的麻纸在觳觫,飞尘也惶遽地不知该落不该落。突然,我使劲儿地用肩膀去撞门,嘴里还哎哎着给自己鼓劲!我用肩膀撞第三次门时,门突然打开了,惯性让我一头撞到江老师怀里,他踉跄了几步,勃然大怒道:“乱弹琴!乱弹琴!”“我还以为你煤气中毒死了呢!”我申辩地往后退。江老师一个劲儿用手揉胸口,眉毛紧皱,表情阴冷,“哎,你刚才用什么嘭嘭嘭拍我的窗户?嗯?”他问道。
江老师屋里支着一张单人床,床尾摆着齐到房顶的书架,书架的外侧是一个书桌,书桌靠墙,码放着一摞摞书,每一摞书都有近一米高,书桌周围也全是书,只是屋门口有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当地少见的桶状煤炉。我环视这满是书的房间,下意识地把手中的树枝藏在了身后,并告诉江老师是郝老师让我来“请”他的。
“你去告诉郝老师,这班主任是校长强迫我当的,我正想辞了呢,我……我一劳动就犯夜游症!”你少吃两袋大米就不会犯夜游症啦,我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说你不能劳动,难道连劳动现场也不能去亲临指导吗?江老师沉默地后退一步,用身子挡住铺成一片的演算稿纸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纸盒,纸盒被油浸得香喷喷的,丝丝缕缕散发着广州惠如楼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围。鸡仔饼三个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触目惊心了,江老师居然插起门来独吞鸡仔饼。用榄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猪油、鸡蛋、潮州粉等十余种原材料制成的鸡仔饼我在外婆家吃过一次,那是从零汀洋回来的舅公途经香港带回来给外婆的。在这儿,雁北高原,在这破房子里,在江老师,一个像十字架阴冷的人的家里,居然有可爱的鸡仔饼,我不由踮起脚尖,探身再看……
……树枝掉在了地上,江老师捡起来,一撅为二,再撅,他没撅断。噗嗤,我忍不住笑了。江老师横竖都黑的脸上像贴了好多块膏药似的,漠然地用目光打发我走,他接着用炉勾挑起炉盖,把撅断的树枝扔进了炉膛,他背对着我,看着炉火发呆……
鬼再来你这个鬼家!我悻悻地跺着脚往外走,咚咚咚!走出门了我还想,这小子公共厕所里扔炸弹,也不怕引起公愤(粪)。
等我回到劳动现场,发现同学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柳条编的笊篱,这个说池深水咸咋捞呢,那个说腌菜蛆,腌菜蛆,不长蛆,菜能腌出正味么?蛆是腌菜的灵魂!康德一问郝老师不会捞出死人来吧,康德一笑眯眯地问时,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就说捞出个长着红绿獠牙各半的女鬼和你成亲。
学校的腌菜池听说是地委搞的004工程。喜城县位于山西省东北部,北跨长城的阴山余脉与内蒙古接壤,自古就是汉与少数民族交汇之地,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而为兵家所注目,该当是地逼边陲,历代都为攻战驻戍之地。实际上战国时拒匈奴也罢,宋代割让给契丹也罢,在祖国统一、民族和睦的重大问题上,喜城宛若一枚鹅卵石,随历史潮流而动,动得圆圆滑滑的。所以,捱到1969年4月1日中共召开了九大,把“打倒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打倒以苏修叛徒集团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打倒各国反动派”写入党章的总纲,雁北地委遵照中共九大关于帝国主义的战争不可避免性和“战争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战争”的国际形势总原则——关于要准备打仗,“准备他们大打,准备他们早打。准备他们打常规战争,也准备他们打核大战”的方针,就在该校盖了这么一个腌菜池,腌了好几百吨胡萝卜。城关镇的同学说当年只见一马车一马车的胡萝卜往喜城中学送,从秋晨送到冬夜,车辙深陷一尺半。如今掐指细算,这胡萝卜已腌了三秋四夏有沧桑了。我注意到尚未擦净的用红油漆刷的标语“林副统帅指示我们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仍清晰可辨,另外一条用白灰刷的标语更逗:“胡萝卜,黄澄澄。腌一腌,吃得省。省一省,为人民。”郝老师郑重告诉同学们这些腌胡萝卜是军需物资,专门负责部队给养的。“那现在呢?”包书这个二杆子最爱插话,“时过境迁,”郝老师兴奋地搓了搓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腌菜池说,“归学校,给同学们啦。这可是地区教委黄副主任正式传达的,我们赶快捞蛆吧。”
男同学率先跃上去,捞了起来。女同学随后,你拉我拽,百般姿态,咿里哇啦地叫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再后来,同学们都抱着一种未开化的人的好奇心和兴致干了起来。
康德一捞上来一笊篱蛆,端不稳地杵在我面前说:“瞧,你明白什么叫蠢蠢欲动了吧。”我看到蛆个个肥壮过烟屁股,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动时,还泛出绿稀稀的亮光,发出臭乳酪的味道。魏丰燕这位矮罐头,圆圆墩墩,结结实实,动作圆润地刚捞上来一笊篱蛆就干呕起来。腌菜池的蛆有砖厚,靠些个小笊篱打捞臃臃肿肿的人家,算是我们小气。蛆们多得像桑干河里沤的绿肥,泡沫富饶,我撒丫子跑回寝室,抽出床单,再回到现场,我就喘咻咻地脱衣服,脱得只剩下短裤和短衫时扑通便跳进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温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着胡萝卜,让康德一、杨美人、陈皮实和包书各抓紧床单的一角,采用“铁壁合围”,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从池底往上兜,我的床单够大,每一次都能兜上来百余斤蛆。郝老师指挥一部分同学用大揽筐把蛆往厕所里抬,指挥另外几名同学到总务处领汽油,“烧死这狗儿的!烧死它狗儿的!”郝老师气呼呼说的同时还说蛆死和人死都是一个待遇——火葬。
到底是军需物资,池子里放够了老盐,我在腌菜池里干了一会儿就被盐水灼得尽体通疼,痒得鸡皮疙瘩下去上来,层层不断。我硬扛,是我对硬扛有特别的喜好,区区一堂课的时间,坚持吧。呶,蛆烧起来了,嘿,浓烟快赶上氢弹爆炸时的了。杨美人通风报信时还说蛆被烧得声音像芝麻在热锅上跳舞。我没闻到蛆火葬时的味道,但我闻到了腌菜水经久弥留着一股羊去势的味道,很浓,很狠。当我被陈皮实等人拽上来时,我知道我是一只硕大的绿毛蜈蚣,同学们腾出来一个大揽筐,七扯八拽,说要把我抬到锅炉房去冲洗,我被抬出库房时,寒风如鞭,湿淋淋的我冻得嗷嗷喊叫……霎间,我又赶紧蜷缩起身子——江老师朝我迎面走来;他背抄着手,步幅适中,脸上仍罩着一派打不破,摸不透的木然神气,他看到了我——头发和脸上粘满了死蛆与活蛆。
“江老师好!江老师好!”同学们恭敬地叫着他,他的目光像在阅读杂志,好像同学们抬着的不过是一筐老倭瓜,他没给我们让路,倒是同学们给他让了路,他甚至没见到我似的,朝着那条烟色小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