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书与痴》
《借书与痴》
中国宋朝的藏书家,对于借书和还书的问题,有一种有趣的理论。他们
有些人主张不借书给人,同时又主张借了书不应归还。他们认为,借书给人
是一件痴事;还书给人更是一件痴事。这理论甚至成了俗谚,有人推而广之,
认为向人借书,已经一痴;有书居然肯借给人,更是二痴;借出之后又向人
家索还,可谓三痴;借了书又还给人,是乃四痴。这借书四痴的理论,在北
宋藏书家之间颇为盛行,宋人著述中记载这故事者甚多,而且在字句之间各
家还有不同的见解,是中国藏书家关于借书问题的一段有趣的逸话。
吕希哲为吕公著子,徽宗时以党祸罢官,所著《吕氏杂记》有云:“余
幼时,有教学老人谓余曰:借书而与之,借人书而归之,二者皆痴也。闻之
便不喜其说。”
王懋《野客丛书》卷十云:“李正文资暇集云:借书籍俗谓一借一痴,
与二痴,索三痴,还四痴。又杜元凯遗其子书曰:书毋借人。古谚云:借书
一嗤,还书一嗤,后人生其词至三四,识为痴。或曰:痴甚无谓,当作瓻。
仆观广韵注张孟押韵,所载瓻字,皆云还书盛酒器也。故曾文清公证郑侍郎
通鉴诗曰:借我以一鉴,饷公无两瓻。又观鲁直诗云:愿公借我藏书目,时
送一鸱开锁鱼。苏养直诗曰:休言贫病惟三箧,已办借书无一鸱。又曰:去
止书三箧,归亡酒一鸱。又曰:惭无安世书三箧,滥得扬雄酒一鸱,乃作鸱
夷之鸱。近见渔隐复渠,亦引黄诗为证”。
王氏在这里先否定了古谚所谓借书还书为痴或嗤的一般见解,而认为应
该作瓻,谓古人的礼节,借书还书皆以瓻盛酒为伴。接着又引了黄山谷、苏
养直两人关于借书的诗句,说他们都用鸱夷之鸱。一句话竟有四个不同的字,
可谓有趣。
痴与嗤的用意相近,都是对借书和还书加以讥笑的意思。至于瓻字,说
文和广韵都是酒器。注云:大者一石,小者五斗,古借书盛酒瓶也。
古人借书还书都要用酒通殷勤,虽是古谚,可惜我们对于这风俗找不出
什么可靠的根据。因为除了韵书在瓻字下的小注以外,不再有其他关于这借
书古俗的记载。至于苏黄等人所用的鸱字,则因为鸱也是一种盛酒器。《游
宦纪闻》云:
“借书一痴,还书一痴,或作嗤字,此鄙俗无状语。前辈谓借书还书,
皆以一榼。礼部韵云,瓻盛酒器。山谷以诗借书目于胡朝请,末联云,愿公
借我藏书目,时送一鸱开锁鱼。坡翁和陶诗云,不持两鸱酒,肯借一车书。
吴王取伍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水中。应劭日,取马革为鸱夷,瓻形。
范蠡号鸱夷子皮。师古曰,若盛酒之鸱夷。扬子云酒箴:鸱夷滑稽,腹大如
壶。师古云,鸱夷,革囊以盛酒也。苏黄用鸱字本此。”
作为盛酒器的鸱夷,根据诸家的考证,乃是用牛马等兽类皮革制成的皮
囊,那形状当如欧洲中世纪乡间盛酒的猪皮囊,或者象渡黄河所用的牛皮筏。
至于所以名为“鸱”的原因,据谓是象形的,象征鸱的腹大如瓠能容多物,
所以范蠡逃亡后自号鸱夷子皮,便是表示自己胸怀能忍耐容纳之意。日本有
一种盛酒的陶器,形状象是一只猫头鹰,挺着腹部,颇有扬子云所说的“鸱
夷滑稽,腹大如壶”之意,也许是中国古鸱夷的遗制吧。
说借书还书为一痴或一嗤,未免刻薄不近人情,但借书还书要用酒,又
未免太过郑重。古人虽有以汉书下酒的故事,但藏书家恐怕未必个个都是酒
徒吧?我以为借书一痴还书一痴者,必是俗谚嘲笑藏书家的书痴气,而古人
因了得书不易,空手向人借书不好意思,必然随身带一点敬仪,也许偶然有
携一瓶酒的。若说借书还书必须用酒,而且如广韵等书所注释的那样,借书
还书还有专用的盛酒器,则我就有点不敢轻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