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静秋说:“我睡觉本来就哼哼---”

妈妈抓住静秋手里的扁担,恳求说:“秋儿,别去了吧,女孩子,挑担压很了不好,会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习惯,你不生病,睡觉是不会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静秋安慰妈妈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太重的活我不会去干的。”

挑了两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对静秋态度好点了,因为静秋虽然是个女孩,也并没有比他们少挑一担。有个叫王永乐的就自告奋勇地来跟静秋一组,说挑上坡累,我来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王永乐每次都争取走快点,好多挑几步路,这样静秋就可以少挑几步路。有时静秋刚挑下船,王永乐就迎上来了,搞得静秋很不好意思,别的人也开始笑他们是两口子。

几天挑下来,静秋觉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点了,人也不象刚开始那样喘不过气来了,令她担心的是这个活干不了几天了,那就又得到李主任那里去等工,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现在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

挑沙工就快结束的前一天,静秋刚把一担沙挑下船,王永乐就迎了上来,说:“我来挑吧,有人找你,等在岸上,你快去吧。”

静秋很纳闷,不知道谁会找到工地来。她问王永乐:“你---知不知道是谁找我?”

“有一个象是你妹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静秋一听说是她妹妹,就觉得手脚发软,一定是妈妈出什么事了,不然妹妹不会在大热天中午跑到工地来找她。她本来想顺便把一担沙挑上岸去的,但听了这话,也挑不动了,只好让王永乐去挑。她抱歉地说:“那只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来。”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见她妹妹站在树荫下等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她看了一下,是端芳,她暗自松了口气。“端芳,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端芳拿着个手绢扇风:“好热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在这里干活?”

静秋也走到树荫下:“你---今天来的?今天还回去吗?”她见端芳点点头,就说,“那我请个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点为难,现在请了假回去,王永乐就要一个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吗?不请假,又不能老站在这里说话,别人会有意见的。正在为难,她看见王永乐挑着沙上岸来了,于是跑过去跟他商量。

王永乐很好说话:“你就请假了回去吧,我一个人挑没事。”

静秋请了假,跟妹妹和端芳一起回家。回到家,听说端芳还没吃饭,静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饭招待端芳,没什么菜,把上次端芳送她的咸菜干、白菜干什么的用热水泡了,炒了两碗,再加上一点泡菜,配着绿豆稀饭,也很爽口。

端芳吃了饭,就说不早了,要到市里赶车去了,静秋想留端芳多玩几天,但端芳不肯。静秋看看的确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端芳到市里去坐车。

两个人来到渡口,乘船过门前那条小河。静秋抱歉说:“你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没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点的车,九点就到了K市了,结果忘记路了,就一路问人,问来问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这个人,记路太不行了---。”

静秋连忙把长途车站到K市八中的线路给端芳讲了一下,邀请她下次再来玩。

渡船划到河当中,端芳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静秋:“我是把你当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当个妹的话,就把这收下,不然我生气了----”

静秋打开那个小纸包,发现是一百块钱。她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想起给我钱?”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来这么多钱?”

端芳说:“是我姐的钱,她把赵银水给她的表卖了---”

静秋知道赵银水就是端芬的那个“脸”,但她不明白端芬为什么要把表卖了把钱借给她,端芬爱那块表象爱她的命一样,怎么说卖就卖了?静秋想把钱塞回端芳手中:“你代替我谢谢你姐了,但我不会收她的钱的。我能打工,能挣钱,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帐。”

端芳坚决不肯把钱拿回去:“刚才还说了你是我姐了,怎么拿我当外人呢?”

两个人推来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声:“你们想把船搞沉呀?”两个人吓得不敢动了。静秋捏着钱,盘算等上岸了再找机会塞到端芳的包里去。

端芳真心实意地说:“你看你这么大热的天,还要在外面打工,这挑沙的活,叫我干都干不下来,你怎么干得下来?更不要说拖车呀,搞建筑呀,那都不是我们女的干的活----”

静秋觉得很奇怪,她从来没跟端芳说过她打工的事,端芳怎么会知道什么“拖车”“搞建筑”之类的细节?她问端芳:“这钱真是你姐的吗?你不告诉我实话,我肯定不会收的。”

“我告诉你实话了,你就肯收了?”

静秋哄她:“你告诉我你这钱是怎么来的了,我就收你的钱。”

端芳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说话不算数啊,等我告诉了你实话,你又不肯收了---”

静秋听她这样说,益发相信这钱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说:“你先告诉我是谁的钱,你说你当我是你姐,你连你姐都不信?”

端芳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说:“这钱是老三叫我拿来给你的,不过他不让我说出来,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钱,就肯定不会收---。”

端芳见静秋拿着钱,以为她把钱收下了,很高兴,吹嘘说:“我说这事我一定办得成吧?老三还不相信,怕我说服不了你。”端芳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零钱,清了清,得意地说,“我来去的路费也是老三给的,他叫我一下长途车就坐市内一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就到了河边,再坐船过河,沿着河边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没坐过公共汽车,怕坐错了车,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车钱。”

静秋原以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会“下不为例”了,哪知他一点都没收手,难道他根本没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对端芳提那封信,只问:“老三----他还好吗?”

“他一个大活人,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他说一到暑假,他就很担心,估摸着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又怕你拖车的时候掉江里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样催着我把这钱送过来,说送晚了,怕你已经----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点来,实在是因为我们比你们放假晚,这不,我刚一放假就跑来了,再不来,耳朵被他说起茧来了。”

静秋又觉得喉头发哽,沉默了一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这人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么多人打零工,有几个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两个人下了船,静秋说:“我带你坐回公共汽车吧,你坐熟了,下回来的时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端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没心思跟静秋说话。但一会就该下车了,端芳跟着静秋挤下车,连声说:“这么短?还没坐够呢。走路的时候觉得好远,怎么坐车一下就到了?”

两个人来到长途车站,买了下午三点的票,静秋很担心,问:“你待会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条路,那条路人多。”

静秋放了点心。离开车还有一会,两个人找个地方坐下说话。静秋看看没机会偷偷把钱塞到端芳包里去,只好来硬的了。她抓过端芳的手,把钱放在她手里,再把她的手握住了,说:“你帮我谢谢老三,但他的钱我不会收的。麻烦你跟他说,叫他再不要搞这些了----”

端芳被她握住手,没法把钱塞回她手中,只好等待时机:“你怎么就不肯收他的钱呢?他想帮你,你就让他帮你嘛,难道你要他天天担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担心,他----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我什么,”静秋想了想说,“他有---未婚妻,好好担心他未婚妻就行了。”

静秋满心希望听到端芳说“他哪有什么未婚妻”,但她听端芳说:“这跟他未婚妻有什么关系?”

静秋胆怯地问:“他真的有----未婚妻?”

“听说是两家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了---”

静秋觉得心里很难受,虽然知道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潜意识里,还总是希望这不是事实。她呆呆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说的,还给了大嫂一张他们俩的合影。”

“听大嫂说那照片就放在你屋里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么没看见?肯定是他拿走藏起来了---”

“那你就冤枉他了,是我拿了,因为我听人说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两个人毛发无损地剪开,就可以把他们两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们两个剪开了---”

静秋觉得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她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有没有毛发无损地把他们剪开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们俩的肩膀有一点重合了,老三的肩膀叠在那女的肩膀后面,所以----所以剪开之后,老三就----少了一个肩膀。你不要告诉他呀,这不吉利的---”端芳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这些,仍旧笑嘻嘻地说,“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为我剪了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该。他这人怎么这样?家里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给别人钱---”

端芳惊讶地说:“家里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给人钱了?他一片好心帮忙嘛,又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他,以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我们村的那个王小六,还不是受过他的帮助?”

“哪个王小六?”

“就是那个---那个她爹是个酒鬼的,别人都叫他‘王三顿’的,你忘了?有一天老三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王三顿’找来了,问老三要钱的那个----”

静秋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人。她以为是什么人问老三借钱,就没在意。她问:“老三帮过‘王三顿’的女儿?帮她什么忙?”

“王小六她爹爱喝酒,她妈很早就死了,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了也打她妈,喝少了也打她妈,没喝的更要打她妈。她爹是一日三顿都要喝酒,一日三顿都要打她妈,不然怎么叫‘王三顿’呢?

王小六她妈死了有些年了,她爹又不好好下田干活,队里派他养牛,他也是经常喝醉了,让牛跑出圈了,吃了庄稼,被队里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几个钱,就要买酒喝掉那几个钱。从王小六十四、五岁起,她爹就在寻思把她嫁了好换几个酒钱。

王小六什么陪嫁都没有,又摊上这么个爹,村里人真的有点不敢要她。后来她爹就把她许给老孟家老二了,那男的有羊角疯,发作起来吓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见哪儿倒哪儿,迟早是个短命鬼。小六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里打,说白养了她这么多年,人家都说女儿是爹的酒葫芦,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屎葫芦,尿葫芦----”

静秋猜测说:“那---老三就---答应把她娶了,好救她一命?”

“哪里是那样,老三就给她爹钱买酒,叫他不要把女儿往火坑里逼---。小六她爹只要有酒喝,女儿嫁谁他其实也不操心,后来就没逼着小六嫁那个羊角疯了。但是老三就脱不了干系了,小六她爹一没酒钱了,就跑去找老三,说这都怪你,你那时不从中作梗,我小六早就嫁了好人家,给我把酒钱挣回来了。老三怕他又打小六,每次就给他一点酒钱。

后来小六的爹就得寸进尺,逼着老三把小六娶了算了,说你杀人杀到喉,帮人帮到头,你娶了我家小六了,我就不愁酒钱了。

小六对老三倒是有那个心思,谁不想嫁个吃商品粮、爹又是大官的?再说老三人又长得好,脾气也好。小六经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帮他洗被子什么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让,都是我姐抢着拿回来洗了----”

“你姐---喜欢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给老三过过话,但老三不肯,说他在家里有未婚妻,我姐哭了几回,还发誓说一辈子不嫁人了。不过后来她跟赵银水对上象了,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着嫁人了。”

“那你---剪那张照片是想帮你姐的忙?”

端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静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端芳看出她的心思,帮她剪了那张照片。她问:“那你---帮谁剪?”

“帮人剪是没用的,一定要自己剪的。”端芳坦率地说,“不过我剪他们的照片也没用,只能把他们剪开,不能把我跟他剪拢。老三瞧不起我们这些人的,听说他跟他未婚妻从小就认识,两个人的爸爸都是大官,我们算老几?所以说呀,他给你钱,只是帮你,不是在打你主意。我劝你有钱就拿着,因为你不拿他的钱,别人也会拿他的钱,何必让‘王三顿’那样的人拿去喝酒呢?”

18

静秋觉得好难受,端芳越是替老三撇清,她就越难受。以前她还觉得老三帮她是因为喜欢她,虽然她碍于自尊心不愿接受,但她心里还是很感动的。现在听了王小六的故事,心全都凉了。

她想老三一定抱过王小六了,既然他跟她认识这么短时间就敢抱她,那他跟王小六认识的时间长多了,不是更会抱王小六吗?看来老三就是书里面说的那种“纨绔”公子,虽然她没查字典,不知道这个“绔”读什么,但那意思她已经从上下文里揣摩出来了,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占女孩便宜的那种人吗?

想到这些,她感到自己象被老三玷污了一样,特别是嘴里。被他隔着衣服抱过,洗了这么多次衣服这么多次澡,应该洗掉了吧?但他的舌头还伸到她牙齿和嘴唇间去过,想想就恶心。她狠狠吐口唾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端芳想把钱塞回静秋手中,说:“你拿着吧,你答应了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静秋象被火烫了一样,一下跳开,那些钱全都掉地上了。她也不去捡,只站得远远地说:“我答应的是收你的钱,我没答应收他的---脏钱,你把他的钱带回去吧,不要害得我明天专门为了这钱跑一趟西村坪,耽误我出工---”

她说这话的口气和脸色一定都是很不好的,她看见端芳有点害怕一样地望着她,胆怯地问:“这钱怎么就是---脏钱呢?”

静秋不敢把老三抱她的事说出来,只说:“你搞不清楚就别问了。”

端芳一边蹲在地上捡钱,一边嗫嗫地说:“这怎么办呢?我把他给的路费也用了,现在又没办成,你叫我怎么向他交代?你就做个好人,把钱收了,算是帮我吧。”

静秋不想让端芳为难,就安慰说:“不要紧的,你回去就跟他说我在瓦楞厂糊纸盒,工钱高,工作很轻松,用不着他的钱,也用不着他操那些---瞎心。你这样说,他就不会怪你了---”

端芳想了想,答应了:“我帮你撒这个谎可以,但你要帮我把谎话编圆了,教给我,我才会说。我这个人不会撒谎,一撒谎就心慌,被你们七问八问的,就问出来了。这次老三教了我好多遍,结果被你一哄,我还是说出来了。”

静秋就帮忙编了个谎,连瓦楞厂的地址、大门朝那边开都告诉长芳了,要她回去就说今天是在瓦楞厂见到静秋的,静秋这个暑假就是在瓦楞厂做工,再不用到别处去做了。

端芳嘱咐说:“那你真的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老三就知道我在撒谎了。”

送走端芳,静秋舍不得再花钱坐公共汽车,就自己往回走,一路上脑筋里都是那个王小六。她没见过王小六,但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但长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形像。然后是老三的形像,再然后是他在山上抱王小六的画面。王小六得了老三的恩惠,肯定是老三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估计就是老三要把舌头伸大秀嘴里去,王小六也不会有意见。

回到家,她觉得头很疼,饭也没吃就躺床上去了。妈妈吓得要命,怕是天太热中暑了。问了几句,她很不耐烦,妈妈也不敢问了。

睡了一会,王永乐找来了,说“甲方”说了,今晚要加班,因为货船在江边多停一天,厂里就要多出一天的钱。今天从六点到九点加班,做三个小时,算半天工钱。

静秋一听,头也顾不上疼了,气也懒得生了,怎么说老三也只能算个上层建筑,还是先抓经济基础吧。她谢了王永乐,就赶紧吃两碗饭,抓起箩筐扁担上工去了。到了江边一看,零工们都在那里,有些还把家属都叫来了。做三小时可以拿半天的钱,谁不愿意干?

那天晚上干了不止三小时,一直把船上剩下的沙全部挑完了才收工。“甲方”说大家辛苦了,今晚算一整个工。不过这份工也就算干完了,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以后有了这种机会再找你们来干。

赚了大钱的欣喜一下子就被失业的痛苦冲淡了,静秋懊丧地想,明天又要去求“弟媳妇”的妈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她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甲方”追了上来,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油漆,说他手里还有点油漆工的活,如果她愿意干的话,他可以让她从明天起到厂维修队上班。

静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甲方”又问了一遍,静秋才说:“你是在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

“甲方”说:“我开什么玩笑?我是真的叫你去做油漆。我看你干活不偷懒,相信你。而且做油漆是个细心活,女的干比较好。”

静秋真是欣喜若狂,这就叫“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她第二天就去维修队做油漆,虽然听人说做油漆有毒性,但工作轻松,每天还有一毛钱补助,她也就不管什么毒性不毒性了。

那个暑假,真是走运,后来竟然让她一谎撒中,还到瓦楞厂去工作了两个星期,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都说撒了谎要遭雷打,结果她不仅没遭雷打,还真的到瓦楞厂去了,也许那是因为她撒的那个谎是个“好谎”?

瓦楞厂的工不是李主任介绍的,瓦愣厂在河的对岸,已经不属于李主任的管区了。那个工是K市八中一个姓王的教导主任介绍的,他儿子在瓦楞厂,是个小官,每年暑假都能介绍几个人到厂里做几天工。

王主任很欣赏静秋的巧手,经常买了胶丝请静秋织个茶杯套,买了毛线请静秋织个毛衣毛裤什么的。王主任家客厅里的圆桌、茶几、方桌上,铺的都是静秋用钩针钩出来的桌布,用的就是一般的缝衣线,但静秋的图案设计总是与众不同,钩出来都象工艺品一样,看见过的人都以为是王主任花大价钱在外地买的,赞不绝口。

有了做工的机会,王主任第一个就会通知静秋。这回在瓦楞厂不是糊纸盒,而是象正式工人一样上机操作,还发了一个白帽子,说车间有些皮带机什么的,怕女工的长头发绞进机器里去了。正式工人们还发一个白围裙,穿上象纺织工人一样。不过零工没有,所以一看就知道谁是正式工人,谁是零工。

静秋好想混上一个白围裙穿穿,当工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工作也很简单,就是把两张平板纸和一张有楞子的纸塞进一个机器就行了,那个机器会给这几张纸刷上胶水,几张纸从机器里通过,就被压在一起,成了瓦楞纸,可以用来做盒子什么的。唯一的技术就是塞纸的时候角度要对好,不然做出来的瓦楞纸就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废品。

静秋做什么事都很上心,都力求做好,所以很快就成了熟手。同一个机器上的工人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手快,干活又踏实,不偷懒,几个工人就让她在那里顶着,她们自己从后门溜出去,到旁边的百货公司逛逛再回来。每天她们那台机器都提前完成工作量,等验收的人检查了,就可以坐在车间休息等下班。

厂里还分了一次梨子,正式工人一个人三斤,零工一个人两斤,零工分到的梨子也小很多,但静秋非常激动,那是分的呀,是不花钱的呀,平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静秋拿了梨子,开心之极,别的工人都在吃,她舍不得,跑机器上工作了一会,免得别人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吃。下班之后,她把梨子拿回家,象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叫妹妹吃。妹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拿了三个到水龙头那里洗干净了,一人一个。静秋不肯吃,说在厂里一分就吃了好几个了,其实梨子也就那么回事,吃多了就不想吃了。

静秋看妹妹一边看书,一边小口小口地吃梨子,吃了半个钟头还没舍得把一个梨子吃掉,她心疼万分,马上就暗暗立个誓:等我发财了,一定要买一大筐梨子,让我妹妹睡里面吃,一直吃到她吃不下为止。

可惜瓦楞厂的工只打了两个星期就没了,被人通知她明天不用来上班了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只是个零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老三借给她看过的那本诗词里面的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然后又是到“弟媳妇”家等工,又是等不到工的惶惑,又是等到了工的劳累。“纨绔”公子和他的一切,都在心的焦急和身体的劳累之中慢慢遥远了。

开学之后的日子,她也是很忙碌的,读书倒不忙,忙的都是杂七杂八的事。那学期,她除了继续在校女排队打排球以外,还在乒乓球队训练,准备打比赛。

本来学校运动队之间有约定,一个学生只能参加一个队,免得分散精力,一个也搞不好。但静秋的情况有点特殊,乒乓球队的教练汪老师就跟排球队的教练万老师两个人商量了,让她两边都参加。

汪老师这么重视静秋,除了八中实在找不出比静秋乒乓球打得好的女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说是历史的原因。

读初中的时候,静秋是校乒乓球队的。有一年在全市中学生乒乓球赛上,静秋打进了前四名。在半决赛的时候,遇上了本校的另一名队员,叫刘十巧。刘十巧写自己名字的时候,经常是把“巧”字的两部分写得开开的,看上去象“23”,有个爱开玩笑的体育老师点名的时候叫她“6+23”,结果就叫开了。

静秋平常在学校练球的时候,也经常跟“6+23”比赛。静秋是直握拍进攻型打法,“6+23”是横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练知道“6+23”接球稳,但攻球不狠,没有置人于死地的绝招,不象静秋,抽球可以抽死人,发球可以发死人。所以教练给“6+23”制定的战术就是拖死对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对方,就等着对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误打死自己。

静秋跟“6+23”一个队的,自然知道她的长处和短处,也知道教练给她出的这个恶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对付她的办法。平时在队里练球,都是静秋获胜。

那次单打比赛是单淘汰制,输给一个人就被淘汰了。静秋第二轮就轮到跟一个市体校乒乓球队的队员比赛,草台班子遇到了科班,汪老师对她已经没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开了打”,不输“光头”就行了,意思就是说不要让别人连下三局就很光荣了。汪老师甚至都没坐旁边看,因为看了也白搭,还跟着死几个细胞。

哪知道静秋因为没做指望,所以真个是放开了打,左右开攻,胡打一通,连台子旁边的记分牌都懒得去看一眼。可能她这种不怕死的打法吓坏了对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个女孩不适应,三打两打的,竟然把那个体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这一下,喜坏了汪老师,吓坏了一路人,后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气势上输了,静秋就一路打上来了。刚好“6+23”那一路上也还比较顺利,两个同校的人就在半决赛的时候遭遇了。

刚“要边要球”完了,决定了谁在台子哪边,汪老师就走到静秋身边,压低嗓子对她说:“让她赢,听见了没有?”

静秋不知道为什么要让“6+23”赢,但觉得可能是教练的一种战术,是为学校整个荣誉着想。那时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国乒乓球有这个传统,就是为了国家能得第一,有时是要让自己的同伴赢的,比如徐寅生就让庄则栋赢过。静秋就忍痛让“6+23”赢了一局。教练可能还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嘱咐一遍,静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乱打了几下,就让“6+23”赢了。

下来之后,她才追问汪老师,今天是个什么战术,为什么要让“6+23”赢。汪老师解释说:“打进半决赛的人,省体校要招去培训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时候因为这个把你刷下来了,那多难堪?”

静秋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想,就算省体校把我刷下来了,我还可以拿个市里的第一、第二名嘛,凭什么叫我让?这不比刷下来更糟糕?

后来这事让静秋的妈妈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个汪老师谈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最高指示搬出来说明汪老师这样做不对。

汪老师一再声明,说他是一番好意,怕静秋到时候被刷了心里难过,还说他也很后悔,因为如果不叫静秋让,可能这回的K市冠军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个亚军。

静秋叫妈妈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也没用了。后来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队,打排球去了。

但汪老师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弥补一下上次给静秋造成的损失,而且也实在是找不出比静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队教练商量了,让静秋继续打乒乓秋,参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赛。刚好排球队下半年也有一个全市比赛,这下静秋就忙了,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打球。

有个星期四下午,静秋正在练球,汪老师走进乒乓室,对她说:“我看见食堂附近有个人背着个大包在找‘静老师’,可能是找你妈,我把他带到你家去,但你妈不在,你家没人,今天下午是家访时间,你妈可能走家访去了。我让他在食堂门口等着,你去看看吧。”

静秋赶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见是端林象尊石头狮子一样蹲在食堂门口,进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几眼。静秋赶快上去叫了一声。

端林看见了她,立即站起身,指指身边的一个大包,说:“这是给你妈弄的核桃。”又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篮子,“这是给你弄的生火柴。我走了。”

静秋见端林拔脚就走,心里很急,想留住他,又不敢拉他,只好叫道:“哎,哎,你别走呀,至少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到我屋里去吧?”

端林象被人点醒了一样,转回来:“噢,你拿不动呀?那我帮你拿。”说着就背起包,提起篮子,跟静秋来到她家。

静秋想掏炉子做饭,问端林:“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端林骄傲地说,“在餐馆吃的。”

静秋觉得很奇怪,端林居然知道在K市下餐馆,真看不出呢。她给他倒了杯开水,叫他歇一会,她好找个东西把核桃装起来,让他把包拿回去。她问:“你---又跑大嫂娘家去了?她们家人还好吗?”

“她们家人?”端林看上去很迷茫,给静秋的感觉是他走到大嫂娘家的核桃树前,摘了就跑,根本没跟大嫂娘家人打照面一样。

静秋记得大妈说过,端林自小就有个毛病,一说谎就不停地眨眼皮,所以回回撒谎都被大妈戳穿了。静秋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皮有点眨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她看见包里还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冰糖,就问:“这---冰糖是你买的。”

“是----大哥----买的。”

连大哥也调动了,静秋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问他:“冰糖要医生证明才能买到,大哥他在哪里----搞到证明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暑假打工之后专门留出来的二十块钱放进端林的包里,再把包卷起来,找根绳子扎了,估计端林在路上不会发现里面的钱。就怕他回家了还没发现,如果大妈大嫂哪个洗了这个包,那就糟蹋二十块钱了。她准备等会送他到车站,等他车开动了再告诉他包里有钱。

端林说:“大哥认识一个医生,是那个医生开的证明。”

静秋觉得长林答得太天衣无缝了,简直不象是端林在说话,而他的眼皮又一直在眨巴。她想了想,又问:“你---今天一个人来的?你---知道路?”

“鼻子下面就是路。”

静秋诈他:“K县到这里的车票涨了百分之十,票价很贵了吧?”

长林好像傻了眼,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憋红了脸问:“涨----涨到十二块八了?狗日的,这不是剥人的皮吗?”

静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端林不是一个人来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车票多少钱,把“百分之十”当成了十块。她想最大的可能就是端林是跟老三一起来的,不过老三躲着没进来。她也不去抵端林的谎,只留他多坐一会,心想如果老三等久了,老不见长林,他会以为端林迷路了,就会跑来找端林。

但端林打死也不肯坐,一定要回去,说怕赶不上车了,静秋只好送他去车站。刚送到学校门口,端林就不让她多送了,态度非常坚决,看样子马上就要用手来推她回去了。

静秋只好不送了,嘱咐了几句,就返回校内。但她没走开,而是站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子后面看端林。她看见端林在河边望了一下,就向河坡下面走去。过了一会,跟另一个人一起上来了。她认出那人是老三,穿了套洗褪了色的军衣军裤,很精干的样子。他们两个站在河沿说话,端林不时指指校门方向,两个人你杵我一拳,我杵你一拳地讲笑,大概端林在讲他的冒险记。

然后老三朝校门方向望过来,吓得静秋一躲,以为他看见了她。但他没有,只站那里看了一会,就跟端林往渡口方向走去了。

她也跟了出去,远远看他们两个。她看见老三象小孩一样,放着大路不走,走在河岸边水泥砌出来挡水的“埂”上。那“埂”只有四寸来宽,老三走着走着,就失去了平衡,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怕他顺着河坡滚水里去了。但他伸开手,身体摇晃几下,又找回平衡,继续在“埂”上走,象在走平衡木一样,而且走得飞快。

她很想把他们俩叫住说几句话,但既然老三躲着不见她,她就不好意思那样做了。看来他真的跟端芳说的那样,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他帮小六,帮她,现在又帮端林。今天的车票肯定是他买的,他肯定知道端林找不到路,所以一直陪着端林到校门口。

她想老三肯定是把她让给端林了,或者他本来就没打她主意。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那时不是很“争嘴”的吗?总在跟端林比来比去,怎么一下就变成端林的导演+向导了呢?书里写的“纨绔”公子都是要“占有”了他的猎物才会收手的,难道他已经把她“占有”了?她恨死了那些写得模模糊糊的书,只说个“兽性大发,占有了她”,但又不说到底怎么样才算“占有”了。

但是她隐隐地觉得“占有”之后,女的是会怀孕的,<<白毛女>>里面的喜儿不就是那样的吗?样板戏<<白毛女>>把这点删掉了,但她看过娃娃书,知道是有这一段的。老三抱她还是上半年的事,她的“老朋友”已经来过好多回了,应该是没怀孕吧?那就不算被他“占有”了吧?

她想起放在端林包里的钱,怕他傻呼呼地弄丢了,或者让他妈洗掉了,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走到渡口。当他们坐的渡船离了岸的时候,她才从岸上大声喊端林:“端林,我放了二十块钱在你包里,别让你妈洗掉了----”

她喊了两遍,估计端林听见了,因为端林在解捆包的绳子。她看见老三扭头对划船的人说话,然后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从端林手里拿过包,就往船头走,把船搞得乱晃。

她怕老三要还钱给她,吓得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她才想起他是在船上,能把她怎么样?她放慢脚步,想看个究竟,刚一转身,就看见老三向她跑过来。他的军裤一直到大腿那里,全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她惊呆了,已经十月底了,他不冷吗?

他几步跑上来,把那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说:“你把这钱拿着吧,冰糖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的。你用这钱---买运动服吧,不是要打比赛吗?”

她完全僵住了,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需要运动服打比赛。他匆匆说:“端林还在船上,现在肯定慌了神了,他不知道路----。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车了。”说完,他就返身向渡口跑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叫不出口,就像她每次在梦里梦见他时一样,说不出话,也不会动,就知道望着他,看他越走越远。

那天回到学校,她根本没心思打球了,老想着他穿着湿漉漉的裤子,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换掉,他会不会冻病?他怎么这么傻,就从船上跳到水里去了呢?他不会等船划到对岸,再坐船过来?

后来有好多天,她都忘不了他穿着湿裤子向她跑来的情景,她觉得他不应该叫“纨绔”公子,应该叫“湿裤”公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么知道她打比赛需要运动服?

去年打比赛她们排球队没穿运动服,因为K市八中地处小河南面,相当于郊区,很多学生都是菜农的孩子,经济上不宽裕。比赛前,教练竭力鼓吹过,说每个人都要买运动服,但队员们都很抵制,就没买成。她们那次就是穿平时的衣服去赛球。

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一上场,刚喊完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裁判就叫两边队员背对裁判,记录每个人的球衣号码和站位。她们上场的六个队员全都傻了眼,因为她们衣服上没号码。

裁判把教育局主管比赛的人找来了,说:“这群丫头既不穿球衣,又没号码,怎么比赛?”

教育局的人把教练万老师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身为教练,难道不知道排球比赛站位很重要?六个队员的位置是轮流转的,后排不能在前排起跳扣球。有的队只有一个主攻,如果都像你们这样不穿带号码的球衣,那她们的主攻从后排跑到前排去起跳扣球,裁判怎么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怎么判人家犯规?”

第一场还没打,裁判就判她们输了。万老师低三下四地恳求,又做声泪俱下状,把队员们的贫穷落后描述了一通,教育局的人才同意她们继续比赛,但勒令她们用粉笔把号码大大地写在衣服上,不然不让她们参加比赛。

后来的几场比赛,都是一上场就被对方球队和观众猛笑一通,说她们是“杂牌军”“乡下妹子”。八中球队被这样奚落,士气一蹶不振,打了个倒数第三回来了。

但万老师死也不服输,说如果不是因为球衣闹这么个不愉快,八中女队肯定能进入前六名。所以万老师就逼着队员们买球衣,叫大家把钱交了,把尺码说了,他统一去买,免得每个人自己去买,又买得花花绿绿的不一致,还是被人笑话为“杂牌军”。这回万老师很强硬:“你们不买衣服,就不要打球了。”

队员们一听就慌了,都把钱带来交了。静秋实在是没这笔闲钱,而且乒乓球队那边也要买运动衣,她想把两边的教练说服了,让他们决定买同一种颜色同一个式样的,那她就可以只买一件。

但两个队要求不一样。排球比赛是在室外,下次比赛时间比较冷,教练说要买长袖的,保暖,而且有长袖护着,接球的时候手臂不疼。乒乓球比赛是在室内,所以教练要买短袖的,说你们穿得“长落落”的,怎么打比赛?不光要买短袖,还要配一条运动短裤。

排球队万老师催了一阵,钱收得差不多了,就拿去买了运动服,印了号码。平时跟兄弟学校排球队打友谊赛的时候,就叫队员们把运动衣穿上,气壮如牛,先声夺人。静秋没买运动服,万老师知道她家比较困难,就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上场的时候我叫替补队员把衣服借给你穿。”

替补队员不能上场已经是憋了一肚子火了,现在还要把球衣借给别人穿,更是一百个不耐烦。静秋也不好意思穿别人的衣服去赛球,就竭力推脱,说我就坐旁边看。但她是球队的二传,是主心骨,哪能不上场呢?教练每次都逼着一个替补队员把衣服借给静秋,搞得那人不舒服,静秋也很难堪,有时碰到打比赛,就干脆请假不去。

她不知道老三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难道他认识球队的教练或者球队的某个队员?或者他经常在什么地方看她打比赛?但她从来没在比赛时看见过他,难道他真是侦察兵出身?可以暗中观察她而不被她发现?

她决定从这二十块钱中抽出一些去买运动服,因为老三冒着寒冷跳到水里把钱送给她,不就是为了她能买运动服吗?她买了,就遂了他的意,如果他能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穿运动服打球,那他一定很高兴。

万幸万幸,两个队的队服除了袖子长度不一样,颜色和式样都是一样的,可能那年月也就那么几个样子。她买了一件长袖的运动服,一条短的运动裤,准备赛排球的时候就穿长袖的,赛乒乓球的时候就把袖子剪下来变成个短袖,等到赛排球的时候再缝上去变成长袖,反正她针线活好,缝上去也没多少人看得出来,只要没人扯她的衣袖,想必不会露馅。

球衣号码可以自己选,只要是别人没选的都行,她看了一下,3号还没被人选掉,她马上选了3号。印号码要好几毛钱,她舍不得了,自己用白布剪了个号码,缝在球衣上了,还照别人球衣剪了“K市八中”字样,缝在球衣胸前,看上去跟别的队员的球衣没有两样。

十二月份打比赛的时候,静秋老指望老三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赛场,那样他就能看见她穿着运动服了。但她没看见老三,后来她也很庆幸老三没去,因为那次K市八中女排只打进了前六名。大家都说我们输球完全是因为我们穷,平时用橡皮球练习,到了比赛的时候,用的是规范球,是皮子做的,重多了,大家不习惯,连球都发不过,教练你要逼着学校去买些规范球给我们练。

万老师说:“我保证让学校去买规范球,不过你们也要好好练习,不然有了规范球也是白搭。”

于是球队加了很多练球时间。静秋很喜欢打球,但她也很担心,因为每次打完球就很饿,就要吃很多饭,高中生每月只有31斤粮,她妹妹也在吃长饭,哥哥有时从乡下回来也要吃饭,家里的粮计划越来越不够了。

转眼到了75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静秋跟排球队的人在操场上练球。排球场离学校后门很近,不远处就是学校的院墙,只一人多高,排球经常会被打出去。院墙外面就是农业社的蔬菜田,球一打出去,就要赶快去捡回来,因为现在球队用的是规范球,皮子做的,要是被田里的水打湿了,就会断线裂缝,搞不好还被路过的人捡跑了。

但是校门离排球场还有一点路程,如果从校门跑出去,就太远太慢了。排球队怕丢球,所以球被打出去,队里就会有人翻墙出去捡球。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徒手翻墙的,只有静秋和另外两个女孩可以不要人顶就爬上墙头,跳到院墙外,捡了球又翻回来。所以一有球打出去,就有人叫这几个人的名字,催她们快去翻墙捡球。

这天早上,静秋正在练球,不知是谁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了,刚好她离院墙近,就听好几个人在叫:“静秋,静秋,球打出去了!”

静秋就噌噌噌跑到院墙边,单脚一蹬,两手一抓,就上了墙。她迈过一条腿,骑在院墙上,正要把另一条腿也迈过墙顶跳下去,就见一位活雷锋帮忙把球捡了,拿在手里,准备向院墙内扔去。

那人一抬头看见了她,叫道:“小心,别跳!”

静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着一件军大衣,不是草绿色的,而是带黄色的那种,是她最喜欢的军色,以前只看见地区歌舞团的人穿过。老三黑黑的头发衬在棕色的大衣毛领上,颈子那里是洁白耀眼的衬衣领。静秋觉得头发晕,眼发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饿了,还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他手里拿着那个排球,球已经被田里的露水搞湿了一些,他脚上的皮鞋也沾了田里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递给她,说:“跳下去的时候当心----”

静秋接了球,一扬手扔进校内,自己仍坐在院墙上,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仰脸看着她,带点歉意地笑着:“路过这里,我这就走----”

院墙内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静秋,坐那里乘凉啊?等着你发球呢---”

她急急地对他说声:“那我打球去了---”就跳进校园内,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这么早路过这里要到哪里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难道他也记得这个日子,今天专门来看她的?她被自己这个离奇的想法缠绕住了,老想证实一下。

她只想现在谁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过墙去,看看他走了没有,或者问问他到哪里去。但这时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会,眼看练球就快结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发球的机会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引来队友一阵不满和惊讶。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飞快地冲到院墙边,嗖地爬上去,二话不说就跳到对面去了。她捡了球,但没看见老三。她把球扔进校内,没有翻墙回去,而是顺着院墙往校门那里走,想看看老三有没有躲在哪个墙垛子后面。

但那些墙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校门了,还没看见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过这里了。

那一天,她总是心不在焉,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几次,还帮别人翻了几次墙,但都没看见老三。

放学后,她回家吃了饭,到班上的的包干区去看看几堆烧在那里的枯树叶烧完了没有。今天该她们组打扫包干区,地上有太多的落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把落叶扫成堆,点火烧掉,待会只把灰烬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叶运到垃圾堆去。

组里的人懒得在那里等着烧落叶,就叫静秋吃完饭了再来做最后打扫。静秋看看火已灭了,就把灰烬装到一个畚箕里,准备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刚直起腰,就认出篮球场上几个打篮球的人当中,有一个是老三。他脱了军大衣,只穿着他那著名的白衬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几个学生打得热火朝天。

她一惊,手里的垃圾都差点泼出去了,他没走?还是办完事又回来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他打球,觉得他的姿势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时候,黑黑的头发跟着向上一抛,球落进球网了,头发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发现她在看他,就连忙拿着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锁了教室门,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场另一端的高低杠上,远远地看他打球。总共才四个人,在打半场。

老三已经把毛背心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潇洒的样子。她帮他们计数,看谁投进的球多,最后发现老三投进的最多。考虑到他是穿着皮鞋的,她对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犹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滚滚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篮球场,从早到晚打球给她看。

天渐渐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边拍边往体育组办公室走去,大概是去还球。静秋紧张地看着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好想叫他一声,跟他说几句话,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出差,下班了没事干,就象学校附近厂矿的那些工人一样,到学校找人打打球混时间。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住的那边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里洗手去的。她跟在后面,离得远远的。果然,他跟那几个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里,他等别人把手洗了,离开了,才把大衣什么的搭在水管旁边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树上,走到水管边去洗手。她差点叫出了声,那桃树上经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胶的,当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见他洗了手,从挂包里摸出一个毛巾,洗了一把脸,甚至拉起衬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里可以看见她的家门。他站了一会,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挂包,向她家后面那个方向走去。

她家后面不远处就是个厕所。说实话,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上厕所的,刚开始她连他吃饭都不敢看,就觉得他应该是张画,不食人间烟火。后来好了一点,觉得他吃饭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进步到那个程度,觉得他就应该是只进不出的。现在看到他往厕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厕所,她觉得太尴尬了,不敢再跟踪他,飞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从厕所出来后会到哪里去。她家的地势比窗后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个人那么多。她站在窗子边,悄悄往外望,没看见他从厕所出来。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见老三站在不远处,脸对着她家的窗子,她吓得蹲了下去,头碰在窗前的课桌上,撞得咚的一响。

她妈妈问:“怎么回事?”

她连连摆手叫她妈妈别说话,然后她就那样半蹲着,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边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墙后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没有,如果看见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实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条路,看了好一会,也没看见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会去哪里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房,边织毛衣边胡思乱想。过了一会,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老三,心里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对妈妈撒谎。但等她开了门,却看见是学校左书记的小儿子,叫左诚,手里提着个烧水的壶,看样子是到外面水管来打水的。左诚对她说:“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左诚的姐姐叫左萍,静秋平时跟她也有些接触,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左萍现在叫她去干什么,就问:“你姐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来叫你。快去吧。”

静秋跟在左诚后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里,她正想往右拐,去钟诚家去,但左诚指着左面说:“那边有个人在找你。”

静秋一下子意识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见左诚来水管打水,就叫左诚去叫她出来的。她对左诚说:“谢谢你了,你去打水吧,别对人讲。”

“知道。”

静秋走到老三跟前,问:“你----你---找我?”

他小声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说话,就看见有人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她怕人看见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会传得满城风雨,拔脚就往学校后门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装做系鞋带,往后望了一下,看见老三远远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远远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门,他也跟出了校门。他俩沿着学校院墙根走了一会,来到早上她捡球的地方,他跟了上来,想说话,她截断他,说:“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们到远点的地方再说吧。”说完,就又走起来。

他远远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学校院墙走,从学校后面绕到学校前门,来到那条小河前。他又想跟上来说话,又被她打断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觉地跟上来,买了两张船票,给了她一张。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对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静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来,笑着说:“象是在演电影<<跟踪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