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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妈妈的确不放心,总是担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伤,说做零工的受了伤,连劳保都没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几个钱事小,一条命事大。但她知道几个钱的事不小,你没那几个钱,就买不回米来,你就饿肚子。再说她家也不仅仅是缺“几个钱”,是缺很多钱。

她妈妈经常问别的老师借钱,常常是一发工资就全还账了,发工资的第二天就要开始借钱。她家经常是把肉票鸡蛋票给人家了,因为没钱买。

她哥哥下乡的那个队,收成不好,知青们都要问父母拿钱去买谷打米,才有饭吃,因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还不够口粮钱。

这些年,多亏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帮贴家里一下。她总是安慰她妈妈:“我做了这么久零工,不还是好好的吗?这么多做零工的,你看见几个伤残了?人要出事,坐在家里也可以出事。”

现在她见老三也这样婆婆妈妈,就把这套理论拿出来对付他。

但他听不进去,只急切地说:“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险的,把自己弄伤了,累坏了,是一辈子的事。你需要钱,我这里有,我们搞野外的,工资比较高,还有野外津贴。我有存款----,你先拿去还----帐,以后我每个月都可以给你三十到五十块钱---,应该够了吧?”

她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好像他工资高就很了不起一样,就居高临下地看她,要救济她。她高傲地说:“你工资高是你的事,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你----就算我借给你的,不行吗?以后你---工作了再还?”

“我以后哪里会有什么工作?”她讥讽地说,“我爸爸又不是高干,还能给我找个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农村就不准备招回来了。到时候,不用我妈给我口粮钱就不错了,哪还有钱还你?”

“没还的,就不还,反正我也---用不着这几个钱----,你别固执了,你为了几个钱,把自己弄伤了,一辈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吗?”

她听他说“为了几个钱”,觉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当个爱钱如命的人。她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为了几个钱,我就是个庸俗的人。我宁可在外面做零工受伤、累死,也不会要你的钱的----”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脏一样,再说不出什么,只低声说:“你----我----”

他“你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使她想起以前养过的一只小狗,被打狗队的人抓住,绑了嘴,叫不出来,也是这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条,在祈求她救命一样。

过了两天,大嫂回来了,家里又安静了。端芬的“脸”也不来了,老三队上那天也要开会,没时间过来。晚上,大嫂带了个同事叶老师来请教静秋,问男人的毛裤怎么织前面那个开口。

静秋知道那个开口怎么织,但叶老师不仅问静秋怎么织出一个口,还问她那个口要织多高才方便她丈夫解手。静秋是从别人那里学织那个开口的,织的时候,从来不去细想那开口是干什么的。现在叶老师一说“解手”,把她闹个大红脸,慌忙说:“干脆我帮你把这点织了吧。”说完就快手快脚地帮忙织起来。

叶老师一边等她织那个口子,一边跟大嫂聊天:“余敏,秋丫头实在是太能干了,人又长得漂亮,难怪你婆婆这么上心地要把她说给你家老二---。秋丫头,就嫁给老二吧,你嫁这里来了,我们织毛衣就方便了,随时可以来问你----”

大嫂说:“你别乱说了,人家秋丫头脸嫩。”大嫂试探说,“秋丫头是城里人,吃商品粮的,哪里瞧得起山沟沟里的人?像秋丫头这样的,肯定要嫁个城里人,你说是不是?秋丫头?”

静秋红了脸,只说:“我还小---,根本没想这些事----”

叶老师说:“要嫁城里人?那我有个主意,在勘探队找一个,他们里面有城里人。到时候,秋丫头嫁的是城里人,我们又有人帮忙织毛衣,两全其美。”叶老师想了想说,“我看那个小孙就不错,会拉手风琴,跟秋丫头蛮般配的。余敏,小孙老往你家跑,一定是在打秋丫头的主意----”

大嫂呵呵笑:“你眼睛还蛮尖呢。以前因为我跟他提过长芬的事,他就躲着不上我家来了。可现在跑得好勤,差不多天天来。”

静秋听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希望她们是开玩笑。

叶老师说:“那你妈不是急得要命?这么好的一个丫头,本来是要说给自己儿子的,搞不好却被一个外人夺去了。”

大嫂笑笑说:“不会的,秋丫头铁定是我们家人,人家小孙家里有未婚妻的。”

静秋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以为自己要晕倒了,哪知不仅没晕倒,反而象飞到了半空,看戏不怕台高一样地望着自己,幸灾乐祸地想:“静秋,你一天到晚说‘要乐观地对待一切’,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大嫂跟叶老师两个人唧唧咕咕地讲,时而笑一阵,静秋也适时地跟着她们笑。但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小孙在家里有未婚妻的。”

她就一边飞针织着毛裤,一边听大嫂和叶老师说话,最后的结果是那裤子的开口织了不知道有多长,而她们说的话却一句没听懂。一直到叶老师想起要回去了,才拿过毛裤来看,发现那口子织了一尺来长了。

叶老师忍俊不禁:“呵呵,这下我丈夫解手方便了,跟开裆裤差不多---”

静秋难堪得要命,当即要拆掉重织。大嫂对叶老师说:“我看不用拆了,你回去用针线把多出来的口子缝上就行了----”

叶老师说:“就是,织了这么长了,拆了怪可惜的。”

等叶老师走了,静秋赶快回到自己房间,好像再也抗不住了一样。她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虽然盖着很厚的被子,她仍然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或者是什么别的。

她躲在被子里,恨恨地骂老三:骗子!骗子!你在家有未婚妻,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你做的那些,难道是一个有未婚妻的人对另一个女孩能做的事吗?

她痛心地认识到骂骗子是没有什么用的,这世界上到处是骗子,骂也骂不死他们,骂也骂不疼他们。要怪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眼睛,不能识别骗子。

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当时经过的时候,就像是看电影一样,不能叫停,一大串镜头一下就闪过去了,大脑完全是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是在看一堆照片,每一张都固定了一个瞬间,可能有很多镜头省掉了,但重点镜头都在,可以一张一张地看,边看边评价边反省。

老三抱住她之前的那些镜头,好像都没拍成照片,即使拍了,她也一翻而过。反反复复出现在记忆里的,就是老三吓唬她,说有个长得像他的冤魂站在树下。然后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抱住她了,他吻了她,还差点把舌头伸她嘴里去了。

现在知道他在家里有个未婚妻,静秋突然觉得象翻出了很多旧照片一样,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一切,但当时就是看不见。她跟老三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好像自己一向引以为骄傲的判断力、自持力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就象一阵强劲的风,刮得她脚不点地跟他走,思维变缓慢了,听觉变迟钝了,但笑神经却特别发达,当然都是傻笑神经。

回去的那天,走在山上的时候,他讲过那个故事,还拿罗密欧朱丽叶做例子,替那个甩了前一个女友的青年辩护,其实那就是在说他自己。回来的那天晚上,走在山上的时候,他又变相地承认了他牵过别人的手。

想到这点,她就悔之莫及。怎么当时就没听懂呢?如果听懂了,那他来抱他的时候,她就会对他大发脾气。如果发了脾气,就是表明了立场,说明她是讨厌他那样做的。

可惜她那时不仅没发脾气,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承认自己喜欢他牵着手。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傻的事,那时见他不再牵她的手了,好像话也不多了,觉得他生气了,不知怎么一下,心里就惶恐起来了,怕他再不理她了。

现在她让他抱了她,亲了她,结果他却有未婚妻,这不是被他骗了吗?静秋从小就听妈妈说女孩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刚开始她连这句话怎么断句都搞不清楚,以为是“一时--- 足成千古恨”。但居然把基本意思给撞对了,就是说一旦失足,就会悔恨一辈子,她不知道的是什么叫“失足”。

在她看来,让一个男的知道自己爱他了,就是失足了,因为他就可以拿去对人吹嘘,败坏女孩的名声。静秋知道不少这样的故事,也亲眼见过认识的女孩遭到这种不幸,所以她一直很注意,不要“失足”,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不爱上什么人,那就绝对不会“失足”。

她想到这里,觉得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还好,她跟他的事没人知道,她也没留给他什么黑字落在白纸上的把柄。迄今为止,最糟糕的就是她承认了她喜欢他牵她的手。但那天去叫他来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拒绝过他牵手的要求了,应该把局面挽回来了吧?

她决定再也不理他了,就当这事从来没发生一样。既然他有未婚妻,想必也不会对人说这事,希望这样就能把这事从她生活中一笔勾销。她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看见过的一句话:“不为人知的丑事就不成其为丑事。”她希望这句话阐述的是一个真理。

现在就是他那袋冰糖怎么处理的问题了,她妈妈的确需要这些冰糖,她回了K市也没本事买到冰糖,所以她决定收下,但她一定要付他钱,尽快付。她可以先问教改小组的人借一点钱,以后回去再还他们。

她爬起来,正想到教改组李师傅那里去借钱,大嫂找来了,说想跟她说几句话。

大嫂说:“我婆婆早就叫我来跟你说说长林的事,但是我都没对你提起,主要是觉得没什么可能,你是城里人,又是高中生,端林一个乡下人,连初中都没读完,肯定是配不上你的---”

静秋难受地说:“我真的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

大嫂说:“后来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我又觉得应该跟你提提端林的事,还应该把我自己的经历跟你讲讲,说不定对你有好处。”大嫂叹口气,“其实我看见你,就象看见了当年的我自己。我以前也是城市户口,但我父母被打成右派之后,就丢了公职,成了无业人员,靠做零工为生。后来城市搞清理,把无业人员都赶到乡下去,我们一家才去了那个穷山沟。”

“原来你也有----这么坎坷的经历?”静秋同情地说,“我一来就觉得你---不象这里的人,连你的名字都跟这里的人不同。”

“现在还不是成了这里人了?你以后也要下农村的,还不知道下那个老山里去了。其实这里靠县城,离K市也不远,算是比较富庶的地区。你在这里住了这几个月,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婆婆一家待人很好的。如果你嫁了端林,他家里人肯定把你当仙女供着。”

静秋尽力把话扯到别处去:“你---从城里到乡下,一定也---憋曲得很---”

“这就是命,人强强不过命。”大嫂叹口气说,“不过我还算运气好的了,嫁给端森,他爸大小是个官,把他弄出去吃商品粮了,也把我弄到小学教书。虽然我不是吃的商品粮,但教书比下田劳动好多了。你以后来了西村坪,只要端林他爸还在位,肯定能让你去小学教书。”

静秋从来没想过通过嫁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是下农村的命,而且下去了就招不回来,但她也没想过通过嫁人改变这一点,就像她知道自己家穷,也很想改变穷的面貌,但她决不会靠嫁人去改变,她宁可抢银行。

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升学,找工作,入团等等,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唯有自己的感情,可以自己掌握,这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东西,所以她一定要按自己的意志去支配自己的感情。她可以因为感恩拿自己报答别人,可以因为同情去拯救一个人,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去换金钱或地位。

大嫂说:“我知道你不肯跟端林一起,是因为你喜欢老三。说实话,老三这个人挺不错的---”

“谁说我喜欢老三了?”静秋立即把老三从自己身上扯开,“你说跟他提端芬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噢,以前老三他们队刚进村来的时候,工棚还没修起来,就住在各家各户,老三刚好住在我们家。端芬爱唱歌,老三会拉琴,端芬总是让老三给他伴奏,一来二去的,就喜欢上他了。但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去说,一直等到老三搬到工棚那边去了,才叫我去帮她过个话。我跟老三提了,但他说他在家乡有未婚妻---”

“那他是不是----在找借口呢?”

“不是,他还给了我一张他跟未婚妻的合影。人家那真叫长得漂亮,到底是干部子弟,两个人真般配。”大嫂说着,就走到桌子跟前,“那照片就压在这块玻璃板下,我来指给你看。”

大嫂找了一阵,诧异地说:“咦,找不到了,到哪儿去了?莫非是长芬收起来了?还是长芳收起来了?”

静秋马上就想到是老三自己藏起来了,免得她看见,这越发说明他是个骗子了。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耻!

大嫂说:“他打那以后就不怎么上我家来了。大妈还是对他很好的,事没成,人情在,有了什么好吃的,还是叫他过来吃。后来端芬自己对上象了,就没事了。”

“你见过他----未婚妻吗?”

“没有,人家省城里的姑娘,爹又是高官,哪会到这个山沟里来。”

静秋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大嫂说:“我劝你别打老三的主意了,趁早忘了他。你听听我的教训,就知道当官的人家不是我们这些人高攀得上的了。

我家被赶到农村之前,我也有个男朋友的,爹也是个官,不过没老三的爹官大,听说老三的爹是军区司令,我那男朋友的爹只是军分区的一个官。但是干部家子弟都是一样的,他们见多识广,接触的人多,也不愁找不到对象。

我那男朋友家里一开始就不同意他跟我来往,干部家庭是很讲门当户对的,但我男朋友那时坚持要跟我好,只不敢把我带家里去。后来听说我家要下农村了,他就慌了,想开个后门把我一个人留下,但没那么大的身手,最后也就吹了。

幸好我那时把握得住自己,一直没让他上身,所以后来还能嫁个好人家,如果那时依了他的,跟他搞出事来了,那他甩我的那天,就是我的忌日。”

静秋听得一震:“为什么就是你的----忌日?”

“一个女孩子,被人弄得失了身,又被人甩了,以后谁还敢要你?就算要了你,到了新婚之夜,发现你不是姑娘身了,也会下作你,不把你当人看。秋丫头,我看你比我那时候还犯桃花,你生得漂亮,一生都注定会有人纠缠你的,你不拿稳的话,就有你罪受了。”

静秋听得心乱如麻,以前只知道跟男的“同房”“睡觉”是危险的,现在又弄出一个“上身”,不知道被老三抱过是不是就算让他“上身”了。

她冒死问道:“你说你那时没----让他上身,是什么意思?”问完了,就很后悔,怕大嫂问她为什么关心这个。

“没让他上身还不懂?就是没跟他----同房呀,没跟他----睡觉,没跟他做夫妻的事。”

静秋觉得自己三颗心放下两颗了,因为她没跟老三同房,没跟他睡觉,就是不知道做过夫妻的事没有。但她不敢再问了,再问,大嫂肯定要怀疑她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关心这些事?

第二天,静秋就厚着脸皮问教改组的几个人借钱,说是为妈妈买冰糖急需的。已经到了快回去的时候了,大家身上都没剩下什么钱,李师傅和陈校长两人凑了18块钱,借给静秋了。

大妈他们那天也回来了,晚上的时候,静秋听见老三在堂屋跟欢欢玩耍,就赶紧拿了钱,走到堂屋去,见他坐在一个很矮的板凳上,明明趴在他背上跟他亲热。

老三看见她,仰起脸跟她打招呼,但她板着脸不说话,把钱丢在他腿上,说:“谢谢你帮我买冰糖,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鲁迅的<<祥林嫂>>里面的一句话“象遭炮烙一样”,她看见他就那样望着他腿上的钱,象那钱在烫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样。他无助地抬起头望她,仿佛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有权生他气似的,气呼呼地说:“够不够?不够就告诉我,我补齐你。”其实她已经把借来的钱全给他了,并没有钱来“补齐”他,如果真的差的话,她只好再去借。

他问:“不是说好----以后再----还的吗?”

“说好了又变的事情多着呢,你能指望别人说好的话句句都兑现?”

他把这句话揣摩了一会,大概没揣摩出什么来,只说:“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的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多钱?”

“问组里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伤:“你横竖是借钱,为什么你偏要去问----别人借呢?”

“我高兴问谁借就问谁借。我代替我妈谢谢你了。”说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间去了,拿出写村史的本子,想来写东西。但她的手直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

他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

“前天怎么啦?我一直就说不要你的钱----。”

他疑惑地问:“就因为我那天说了要----给你钱,你就生这么大气?你那天说了不要,我就没再勉强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当---别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骗子,说起话来嘴上象抹了蜜糖一样,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肯定又被你骗了。你那时是不是这样把你未婚妻骗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骗别人呀?难怪别人说嘴巴皮子会嚼的人让人信不过,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别人,象端林这样的闷葫芦就肯定不会骗人。

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站这里了,去忙吧,我要写东西了。”

她感觉他还站在那里,但她不回头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里写字。过了一会,她觉得他不在那里了,就转过头,他果然不在那里了。她又很失落,满以为他会在她身后多站一会,甚至一直站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忘记他,忘记他,再不把他当回事了。事前也觉得这事做起来不难,碰见他了,她也真的能恶狠狠地跟他说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也很坚定,似乎不为所动。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会怨恨地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跑掉了?

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丑恶,别人讨好你,怕你生气的时候,你就大咧咧的,专门说些伤害别人的话。等到别人跑掉了,你又后悔。你这不是逼着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吗?

她把自己骂了一通,就装做到后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过堂屋和厨房,往后面走,发现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厨房,她张着耳朵听了一会,也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气了,因为她对他那样没礼貌,那样冷淡。

她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么样,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没走。

最后她在磨房看见了他,他在推磨,大妈在喂磨。静秋一看见他,知道他没走,心里又不慌张了,对他的恨意也上来了,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骗子”,转身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连着几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机会跟她说话,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都不说。有时问急了,就狠狠丢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恳求说:“我不明白,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她不理他,进自己房间去装模作样写东西。她见他不会生气走掉,就放肆起来,越发冷淡他,但又不给他解释,让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折磨他,就因为她能让他苦恼吗?还是觉得他那天在山上占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来惩罚他?

教改小组就要回K市去了,静秋还没想到一个好办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坚决不要端林去送,更不会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组的人帮她背回去,因为组里每个人都是背着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对付回去就不错了,谁还能帮她提那一篮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开,只带里面的仁回去,那会轻很多。但大嫂说你砸开了,就不好保存了,你总不能让你妈妈一下都吃了吧?总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开。

大嫂建议说:“就让端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里玩玩。你要觉得不方便,就让我公公派长林一个差,算是送你们教改组回去的,队里还可以给他记工分。”

静秋觉得那样更糟糕,连王村长都扯出来了,不更象是他家儿媳了?

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了,端芳从严家河回来了,才算解了个围,说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动那样一大篮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两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顺便帮忙把核桃送去。端芳说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没伴,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趟K市。

大妈和大嫂都说她们也有好些东西要叫端芳在K市买,静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可以惩罚一下老三,就答应了。

端林激动得不得了,大妈也激动得不得了,为端林张罗出客的衣服鞋袜,又教他出门的礼貌,嘱咐他见了静秋的妈妈要叫“老师”,不要象根木头;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象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要象打夯似的。总而言之,事无巨细,都交代了无数遍,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了算了。

晚上,老三过来了。他来的时候,大妈一家正在热烈而紧张地为长林的K市之行做最后的润饰。大妈和大嫂忙着把核桃用袋子装起来,又找些豆角干、白菜干、咸菜干什么的包上,说送给静秋家做菜吃的。

静秋很惶恐,觉得这事已经超出预算了,说好只是端林两兄妹去K市玩,顺便把核桃带过去的,现在好像搞成端林初次登门拜访丈母娘一样了。她想阻止,但又说不出口,盛情难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这么欢天喜地的,自己怎么好兜头一盆冷水?再说,大妈也没叫端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妈丈母娘,只说叫“老师”。难道在大妈家住了这么久,别人的儿女要去你那里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帮忙忙碌碌的人中间,显得很迷茫,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问出是在打点端林去静秋家的行装时,他的脸色明显地变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秋看着他,有点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有未婚妻的?兴你有未婚妻,就不兴我有---人帮个忙?她刚才还在为自己让端林带核桃去K市后悔,怕惹出麻烦来,现在又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可以狠狠报复一下老三。

大嫂见老三寂寥地站在那里,就问他:“你有没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端林进城不背个包不像样子。”

老三愣了一会,才说:“噢,我有个出门用的包,我去拿过来。”说完,他就走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拿来几个包,给了一个端林,问,“你一个人拿不拿得动?拿不动我明天可以去帮忙,我明天休息。”

端林连连说:“我拿得动,拿得动,那一篮子不都是我从大嫂娘家提回来的吗?我不光提得动核桃,我还可以帮他们背包。你明天不用去了。”

老三望了静秋一眼,好像在指望她邀请他明天去帮忙一样,她连忙躲开他的眼神,回到房间去收自己的东西。老三跟了进来,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怎么叫端林去送呢?他去要耽误出工的----。我明天不上班,不如----”

“算了,不麻烦你了。”

他很尴尬地站在那里,看她东收西收,想把很多东西塞进一个军用挂包里去,就问:“我还拿了几个包过来,你看需要不需要---”

“不需要。我背什么包来,还背什么包回去。”

他茫然地看着她愤愤地把东西往包里硬塞,说:“你回去了----,代我问你妈妈好---,祝她早日康复----”

“嗯。我代替我妈妈谢谢你为她买的冰糖了。”

他沉默了一下,补充说:“冰糖吃完了,就告诉我----我再买---”

“不用了。”

“把妈妈的病治好要紧---”

“我知道。”

他又沉默了一阵:“以后有空了过来玩,五、六月份的时候,来看山楂花---”

她一下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他也是邀请她来看山楂花。那时她觉得一定会来看的,但现在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好像山楂花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想到马上就要走了,真的很舍不得这个地方,连眼前这个骗子都让她那么留恋。她看了看他,见他脸上也是怅然若失的神情,就别过脸,不去看他。

两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她说:“你站这里,端芳都不敢进来睡觉了,快回去吧。”

“我就走,”说了走,他又没动,还站在那里,“你---就快走了,还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生我什么气?”

她不回答,觉得喉头哽咽。他见她不肯说,换个问题:“你----答应大妈了?”

“答应什么?”

“你跟端林的事?”

“这不干你的事。”

他被她抢白这一下,很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好一阵,才说:“刚才我回去拿包的时候,写了这封信,希望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路顺风。”他放下一封信在她桌上,看了她一会,就出去了。

静秋看看那封信,折叠得象只鸽子。她想这一定是绝交信,因为他说了,是他回去拿包的时候写的,也就是在知道长林要去送她的时候写的,他还能说什么?

她不敢打开,只盯着那封信,恨他,骂他:你倒是手脚利索啊,这么快就把绝交信写好了,好占个主动,说明是你甩了我的?你逞什么能?我根本没答应过你,有什么甩不甩的?都是你这个骗子,自己有未婚妻,还在外面骗别人。

她也想写封信给他,把他狠狠骂一顿,但她觉得那也挽不回脸面,因为毕竟是他骗了她。骗人的人,品质不好;被骗的人, 脑筋不好。从来人们笑话的,都是被骗的人。她想横了,拿起那封信,看看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看了,好针对他的信写封批判信。

她慢慢展开信,不长,只有几段:

“你明天就要走了,有端林送你,我就不送了。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是赞成的,我只希望你的决定都是出自你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