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牺牲之美 01-05章

第01章入海口

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几十年,对于中国封建王朝的最后一胎——满清来说,是一个天罚时期。从宗教的眼光来看,那个时期是神异的;哲合忍耶更着重证明了:清朝不仅仅是中国“公家”苛政链条的一环,而且是中国文化中黑暗腐朽的那个本质的脓瘤。时间已经多次证明天罚的存在——人民反叛的暴力就是这天罚的形式。有时更有丰富的证明:十九世纪后半叶清朝统治者忍受的一切内忧外患,全部起源于他们自身的罪孽与不合理。

中国人民就是这样一种存在——当别人流血牺牲大声疾呼时,他们是不参加不理睬的。

他们有惊人的冷淡、奴性、自私;烈士精神对他们的感召力是微乎其微的。这也许是中国人劣于世界任何一个民族的地方。但是中国人同时又是大奇迹的创造者,一旦他们集群而起,他们便突然间抛尽了血液中的奴性和冷漠,以真正的史诗教示世界。十九世纪的后半叶,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表演了多么壮大的英雄剧;那人人揭竿造反遍地狼烟烈火的景象是多么充满活力;气数巳尽悠久过分的中国文化是多么坚定地看到了再生的可能性啊。本书也不是一部十九世纪中国史或称近代史。在那个大时代里,在那个天道降临人世的大时代里,主角不仅不是我们哲合忍耶而且不是中国回民。首席当让太平天国的宗教、政治与战争。其次尚有各民族各地方,他们都承领天命,占自已一翼之功勋光荣。霉烂的满清如一只病入膏肓的瘸狼,人人得以诛之。只要不把自己划于垂死的满清公家一边,任何一个后来者和史家都对那个大时代激动兴奋——那是一个沸腾骚动的、人民造反的大海!

回民几乎全数加入了这场革命。在流血牺牲的人们长眠之后,在后日的议论声宁寂之后,在新的时代又兴起并且逝去之后,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列举出三位伟大的回族之子,让他们的名字排入十九世纪中华民族的英雄榜上,也让他们三人的名字排人世界伊斯兰的伟人录中。这三个人是——杜文秀,白彦虎,马化龙。

本书仅仅在上述历史观点指导下,讲述后日教内尊称十三太爷的拖布尔屯拉·赛义德·束海达依·马化龙;以及在他主持的光阴里哲合忍耶的故事。

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独。以往总是在人们目送下赴死、以往总是自己舍了命死几次而从来无人应声的哲合忍耶,终于盼来了巨大的回音。对于其他民族或回民的其他派别也许这是一种抉择,面对于哲合忍耶来说举义造反是责无旁贷的,是当仁不让,是求之不得。牺牲之美的景象,早就随着精血生殖种进哲合忍耶的血液,印在他们的心中了。“束海达依”,殉教之路,这是虔诚举意祈求来的口唤;这是前辈流了血忍住苦好不容易才为自己挣下的色百布啊。

哲合忍耶全教参加了这场人民造反。由于势力的限定,哲合忍耶在这场历史表演中争得的只能是鼎足之一的光荣:如同在滇西建立过大理回民政权、兵败后以孔雀胆悲壮自杀的云南英雄杜文秀;如同打遍西北立誓不与黑暗中国讲和、最后冲出绝境远托异国的陕西英雄白彦虎。哲合忍耶全教上下追随十三太爷马化龙,维护了自己传统的形象,为后代留下了辈辈感动不已的遗教。

以上是结论。

在进入下面丰富而伤感的叙述之前,我想首先应当以这样的结论摆正哲合忍耶的历史地位。人在历史中的行为决定着在天国的品级。人在前世的功课决定着后世里的怀念、尊敬和理解。近百年前,当撒拉族的哲合忍耶英雄苏四十三率领着教下民众冲向达里加山口,冲向黄河孟达峡时,哲合忍耶便是一条狂怒暴躁不愿苟活的河。世纪变了,经过十九世纪前三十年的休养生息,干涸的河床里水已溢满。四月八太爷马以德惨淡经营为哲合忍耶养活的一条条性命,已经有十数万之众。太平天国点燃的大炮声,传来了造物的独一之主的口唤。这条与残民的公家血仇难解的大河汹涌地冲突了——既是圣战,又不是圣战。河水猛地冲进了入海口,汇入了十九世纪人民造反的汪洋之中。

第02章黄土中的铁军

十九世纪西北回民起义在中国俗称“同治回乱”。由于立场感情的不同,大规模流血死人的事实使后来人有了截然相反的观点。在西北一些惨遭战乱涂炭的县份,汉族平民和小知识分子谈“回乱”而色变,残酷战争中广泛存在的民族仇杀使他们永远难消对于回民的厌恶。如我在甘肃靖远便收集到这样的歌辞:

同治五年三月间,杀气弥漫天。

十余万人一朝尽,问谁不心酸。

桃含愁兮柳带烟,万里黄流寒。

阖邑子弟泪潸潸,染成红杜鹃。

清歌一曲信史传,千秋寿名山。

碧血洒地白骨撑天,哭声达乌兰。

——乌兰是靖远境内的山名,黄流即黄河。初闻此曲时,我吃惊的是:与我们通常认为的大汉族主义压迫少数民族这一认识针锋相对,靖远汉族知识分子认为,是回民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对回族的优厚政策,导致了回乱时期苦难深重的靖远汉族知识分子受挫。

这是极其罕见的错误认识。我为这种认识感到震惊的原因,并非在我对它的不义的反感,而在我清晰地触碰到的这种——人的隔阂。

此曲曾以近似校歌的形式,在靖远的学校里集会齐唱。歌唱之中,据靖远回民回忆——凡回族学生都低头不敢稍动,如同罪犯。

我引用此曲的目的不是想为我的回回族胞挖苦咒骂那位“阖邑子弟”的创作。凡人成群,必有矛盾。自有人的共同体形成于人类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信任、彼此间仇视和仇杀一直无法消除净尽。靖远县是否发生过同治五年三月回民屠杀十余万汉民的惨案,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回民一定有过对汉民的仇杀。人对人是残酷的。乱世从来释放残忍。人只知自己的道德传统,就像难以挣脱自己宿命的前定一样。认识同治年间回民大起义的根源,在于反对满清官家腐朽统治秩序的观点——任何有正义感和历史进化观点的人都必须承认:同治前后的清政府,不仅是中国政治的腐败极端,而且已经是人类社会种种曾有过的政治组织模式的丑八怪——十九世纪后半的清朝,是人类的耻辱!

民族仇杀是历史的一种真实。同治回民起义中,屠杀汉族无辜的现象在陕西回民军中尤为严重——报应是后来陕西籍政府要员对回族的成见。继承刽子手湘军遗风的一些湖南人,以及保持对回乱惧恨的一些陕西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理解回回民族的人。

人间由于生存的大前提和人性之恶,相互仇恨排斥乃是一种基本规律。宗教由于人类对于这种规律的醒悟,也把“爱”作为最基本的起点。残杀无论如何都是触犯宗教原则,哪怕自己处于被残杀者的处境之中。

陕西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汉族团练头子(团练即政府派的民间武装,是同治年大时代提供给许多汉族人物的出世方式)张芾,在当时以仇恨回回、剿杀回回为己任。这使得他的老母亲深感不安。当母亲劝告儿子不要和回民结仇时,张芾伸手从簸箩里抓了一把麦粒,说:“簸箩里的麦,好比是汉民;我手里的麦,好比是回民——它不单是少,还在我手心里抓着哩!”

张芾的这段话,概括了中国民族矛盾的基本特征。如同靖远文人歌曲一样的民族观点,其误谬不在于具体史事的描述,而在于对封建的中国民族压迫本质的粉饰。

但是,尽管史实如此,宗教的原则仍然不应该原谅信教的回民曾有过的嗜血仇杀。在每一步偏离了神圣约定的脚印上,都记载着自己被淘汰的理由。

这是一种沉重而捉摸不住的感觉。当外面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流血死人如同秋风落叶一样平常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扰人。决断对真正思考着大问题的人来说,是最困难的。

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同治改元前后,迟迟难下决断。无论从清朝公家档案文牍中,或者从教史钞本中都能看出他的心事沉重。

陕西、云南的回变已经白炽化。回汉仇杀正酣,双方都丧失了理性。哲合忍耶的一些教区,如张家川、云南东沟,都已经被战乱卷入。原来潜伏着的道祖马姓在云南、海原田姓在陇东、平凉穆姓在陇南,都已迫不及待地投入起义。

但是马化龙的犹豫是深刻的。他明白眼前并非是土百姓的天下。依据尚不充分。哲合忍耶的历史遭遇,使得哲合忍耶有着—种特殊的清醒。老虎不爱听狼叫。哲合忍耶也许是中国大地上最敢于赌命的一类人,但他们不习惯满眼的大革命——以前在无援助的牺牲之中,哲合忍耶已经孤单惯了。

这是一种高傲的、真正叛乱者的气质。

十九世纪回变首先爆发于陕西,云南回变也首先由回民自卫酿成,哲合忍耶最初曾短暂地按兵不动。后人多忽视了那一瞬的犹豫和观望。因为哲合忍耶是那个时代里真正的革命派,它死死认定清朝中央政府是自己的敌手。它要么推翻这个官家报辈辈血仇,要么干脆不介入任何草民骚乱。后来历史又曾多次重演这种瞬间——激进的、叫嚷的、胆大的,都未必是造反的。而众多的造反者之中,也未必都有着一种彻底的叛意和彻底的死的打算。哲合忍耶特殊的被压迫被灭绝的教史,使得它在革命性上能与任何时代的历史巨人相媲美。也正因此,它绝不可能把艰难营生的甘肃汉民当作自己举意走束海达依道路的对手。金积周边出现过的回汉宽容共存事实,正说明了哲合忍耶的这种本质。

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不是哲合忍耶发动的,而且甚至在战争进程之中,哲合忍耶第五辈穆勒什德马化龙始终犹豫。这种犹豫乃至求抚的举动,被学者们特别是解放后的中国学者们评头品足、评议不已。

对他们那种咀嚼英雄粪便以谋生计的学术,应有专文总结。戏子不是英雄;学者甚至不懂戏。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们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戏以供他们喝彩。他们制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们的印象,散布了错误的常识,使不识字的英雄死后还要忍受误解。

没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爷马化龙却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数十万哲合忍耶信众早就是一个巨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苏四十三、张文庆即便没有口唤严令禁阻尚敢孤军发难;何况此时公家已经结仇全国、天怒人怨!只要他双手一抬,那么或者便是数十万教众人头落地,或者便是满清倾覆沧海桑田——然而,真主确实有意让光阴改换么?

满目只见黄土高原。如同黄土的哲合忍耶男儿匍伏其中一动不动。然而这是一支黄土色的铁军。自从平凉太爷把希望寄予灵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离散的痛苦。远充黑龙江布盔埋骨船厂的第三辈导师、惨淡经营一坊坊一户户使枯树长满绿叶的第四辈导师,他们追求的大光阴,确实就是这个同治元年么?

真人不露,后发制人。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纪最初的状态。当陕西回汉摩擦愈演愈烈的时候,当云南回民已经全省举义的时候,哲合忍耶的金积堡道堂正冷冷地观察和思索。

虽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则如团小则如营——都悄无声息,一面在热依斯和阿訇们的指挥下迎送日子,一面紧张地等待着金积堡穆勒什德的口唤。

此时的哲合忍耶与第四代四月八太爷马以德时代不同。不仅陇南、陇东、灵州等老教区早巳恢复,而且新教区扩展得也非常迅速。不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埠(淮阴、南京、上海)、运河沿线(台儿庄、泊镇、济南、沧州)、以及首都要地(北京东郊、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仅在黄土高原的粗鲁农民中,就连河套一线的商路上也处处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号货栈,在山东北京等名城大坊之间隐藏着信仰哲合忍耶的上层人士。核心教区,如宁夏黄河灌区密麻麻数百座村庄修着堡墙。堡内有寺,墙上架枪——太平年月里也早已寓兵于农。往日的流放地——新疆、云南、贵州都已严整坊寺,信使往来,随时向金积道堂请示教旨,或随时准备容纳教胞避难,后来的人们,特别是学者们直至今天也没有想象到,哲合忍耶在决定之前的瞬间里,已经拥有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势力。在乾隆以来一次次的镇压取缔之后,哲合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复活成如此强盛的一个教团,这确是奇迹。哲合忍耶就是真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国显示的一种奇迹。在四月八至十三,即马以德时代至马化龙时代的复活奇迹之后,真主的意欲是什么呢?

后来我们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关头,人应当怎样做才不愧为人。

第03章懒寻旧梦的记事

对于长达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间哲合忍耶参加的起义,究竟应该怎样叙述一下它的过程呢?这是一个有意味的问题。

清政府在战争平定后,如乾隆旧法,把上谕下奏交付知识分子,编纂成卷帙浩繁的几部大书。此外还有政府派的士大夫、乡绅和知识分子著书立说。后白寿彝编《回民起义》,也只能阙大辑小,因为他无法以这样一个书名,重印《钦定平定陕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年《清实录》、甘肃方志和大官文集,尚不说云南。

一九四九年以后,因为“农民起义”乃是马列主义史学的“五朵花”之一,论述西北回民起义的论文多如牛毛。其中当然不乏优秀作品,如马霄石、杨怀中等人的著作。但是纵观全局,大多数论家都有被清代文牍牵着鼻子走的毛病。清代汉文资料是一个能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许同行均有同感。

有一个例子发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内的一位读书人,家离金积堡不过数里,刻苦求学受了高等教育,发愤立志著述西北回民战争——但是其著作仅仅移录白氏编印的《回民起义》便已过十万言,清代公文的过分罗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种文牍气;逐年逐月、逐堡逐寨的战事叙述,使读者精疲力尽。

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动笔。前人之鉴证,使我感觉这里有一个方法论的选择。

我是决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写宗教的作家。我的愿望是让我的书成为哲合忍耶神圣信仰的吼声。我要以我体内日夜耗尽的心血追随我崇拜的舍西德们。我不能让陈旧的治史方法毁灭了我的举念。

另一种方法也摆在面前。它是由我们哲合忍耶的学者创造的:——用阿拉伯文杂以波斯文转写的汉语借词(即小儿锦)记述教门最紧要的关键;然后把它作为“经”藏匿并暗中流传。只要伊斯兰教在中国能够存活,那么这种“经”便能传世。这是一种奇异的著作,它最伟大的特点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传。它对外部世界是拒绝的、难以破译的、保密的。它同时是历史。是文学,是宗教著作。这是真正的内部资料。历史逝去后,只有它最接近心灵曾经体验过的真实。

它的另一个特征是:不屑于是非的评说,懒得做事实叙述,尤其擅长一笔划过十年历史百次争战——它是一种古怪而令人兴奋的文体,在哲合忍耶的术语来说,它近乎一种机密。

我曾一连几年直至此刻为自己沉醉于它之中而不解,这种文体怎么会有如此魅力呢?细细重读,它是那样淡漠。它直接以口语为书面语,不施文采,对自己的苦难牺牲不作感叹。

这种文体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许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尔·关里二爷便是这种文体的创造者。世界应当了解中国曾有过这种著述,伊斯兰与回族研究应当首先参考这种资料。

但是,教内史就一定是心灵史么?站在人民百姓一侧就一定能揭示历史真实么?那些残酷的迫害与牺牲确实仅仅是宿命的前定么?整个自然山川社会世事确实仅仅是圣与俗这一对本质的演绎么?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决定选择接近我的前辈的方法。

按照教内作家创造的一种无法评说的写法,同治年间全部历史可以概括为如下一段话:传说,同治元年爆发了战争。在年年的各个战争中我们是得胜的。四年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权势很大。一些教下高兴地说:“卡费勒再也不能骑在我们头上了!他们没有援兵。

我们的天下是长久的。“很多人都以为如此。但是,毛拉第指十三太爷马化龙章说:”他们还来哩!我们的福分不会长。不出十年,卡费勒要卷土重来。我们的道路还是维尕叶·屯拉的道路。“果然,同治八年敌兵又来攻。我们的人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层层包围。九年讲和,第十年毛拉和家属门人都得了舍西德。

对于十年血战的叙述竟能如此简单。

难道不该补充么?

难道不该考证哲合忍耶介入大战的时间、考证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张家川李得仓部和平凉穆生花部)还是一开始就全教参战?难道不该考证陕回反后哲合忍耶冷静观察按兵不动的时间究竟有多久?李得仓率陇南哲合忍耶参战时究竟有没有金积堡道堂的口唤?第二辈导师平凉太爷之裔穆生花曾经建国改元,他与金积堡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考据或可清晰,但考据必伤文章。陕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证的:同治元年(甲子年闰八月)因为细故,陕甘两省回民不料被汉人计算了。三百汉人打一个回民。他们立了一个团练,招兵聚将,见回民就杀。杀了之后报官。由二月,汉人团练就开始杀害回民,直到四月。同州府境内有十三个清真寺,这十三坊被迫一齐动手来自卫,与在渭南、临潼、高陵、三原、泾阳之汉人战。安拉襄助教门,领兵元帅都是阿訇。战争蔓延到八百里秦川,东至潼关,西至凤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西共有六十四坊,五月十四日夜间,汉人动了手,城附近的回民无辜被杀。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孙义宝,领了出来,其余的回回杀完了。在渭河北渭城湾,回回扎了大营盘。渭河浸河两岸的回回都打胜仗。那三千人知感主,也通属渭城湾大营盘。张大人心中不愤,因为汉人死得多,于是他行文书到北京,说回回反了。皇上大怒,发下大兵,饬胜宫保大人统率,由吉林出了十万兵开到陕西去,在咸阳渭城湾打了一个大仗。大元帅没有成功:总共打十天仗,把胜宫保的兵马杀完了。于是他回京去听圣旨,皇上的安抚令下来了,但是他坚持出兵要狠吓一吓回兵,等害怕了才好安抚。皇上说:“一切兵马全被杀了,胜宫保应该死罪。”于是六部里的大人们恼怒了,他们招到了四省兵,选推左大人、雷大人、陶大人统率。兵马到了陕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凤翔府□□□住扎营盘。出队打仗,战场就在大荔。在头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马,回回领队的是于六阿訇,时年八十岁了。八百里内的回回到一处打仗。

闻汉人有八尊铜炮,炮弹大,九斤重,阵阵射人。后来回兵分离,退到甘省地方金积堡。

四年,官兵到了,聚了起来。到了六月十四日,马队埋藏起来,离开营盘有十里路。后来马队出来,回回大败。有一阿訇名叫赫明堂,回回人把他救出来,这阿訇有学问有道德。

出阵时老阿林照常念,求主襄助;又念阿叶提:“你们一齐抓着真主的绳索。”我穆民无能,我们托靠主。我们一面保守教门一面打仗,一总是真主襄助,是凭一切学者的祈祷。到了九年,京里派出左大人到陕西安抚回民别反了,回民都是良善之人,有家有业。左宫保安抚了陕西,大家得了平安。有一位叫白彦虎,是六十四方的头领。一切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到外国俄罗斯去。到甘肃来的有七省兵马:四川、湖南、湖北、河南、山东、太原省、陕西。

打仗十年才作买卖,作庄稼。

这真是无独有偶。堂堂打遍西省的陕回义军,几十万兵十几年仗,仅留下这么一篇短小散文。此文被白寿彝收入他的《回民起义》,以一页的篇幅与繁冗的官私文牍作伴。译文经考虑再三,仍用庞士谦阿訇旧译,以表示对他保存了这一页资料的感谢。

我决定——舍弃我科班毕业的历史系写史的方法,采用接近我的前辈——关里爷、曼苏尔、毡爷的写法,只描述今日在哲合忍耶教内被记忆、被坚信的那些史事。这将意味着我删砍了自己这部生命之著的数十万言;这将意昧着我要放弃对同治战争许多事件的发言权;这也将使我面临崭新的困难——熔历史、宗教、文学为一炉,同时经受三个方面的巨大挑战。

我甚至决定放弃注释,放弃一个列于末尾的参考文献表,尽管我为搜集它们花费了那么多精力。

这是一场尔麦里,不是一笔流水账。繁琐哲学是最低级的,我要像哲合忍耶大众一样抓住根本。让笔上路吧,它也相信前定。

第04章穆生花与李得仓

南部黄土高原的崇山深壑,其实是一些完全不同的单元。由于交通和地理形成的天然区划,哲合忍耶在十九世纪初悄悄地占据了一些封闭的、能够隐藏消息又能够存活的盆地和川谷。这就是张家川和平凉。

张家川所属村镇在地理学上最特殊的特点,在于它们偏离于自然的交通线——地理上的相对隔绝这一特征,直至今天仍然很明显。早期听说了哲合忍耶其教的一些外国学者,如M.E.Botnam(一九二○年发表《伊斯兰在甘肃》),又如岩村忍、小野忍(本世纪四十年代随侵华日军调查中国北方回教问题)——都没有理解张家川。

无论在历史上或是将来,张家川都不是宗教中心。张家川并非“回民政治中心河州之外的宗教中心”,而是一处直至二十世纪结束仍然闭塞的交通死角——它同时偏离了正南的陕甘大通道、偏离了北部山区的翻越六盘山的交通线,与西北各大回族聚居区都隔着干旱不毛的荒山和无水地带。

张家川在地理上的特殊性,使得这个角落里的回民获得了一种隐蔽性。哲合忍耶席卷了整个张家川并且从此向外地输出着人——比如今天哲合忍耶的第一中心教区沙沟,其村民几乎全数原籍都在张家川莲花城——但却并未被清政府察觉。远在同治大战争之前,罪人教派哲合忍耶就把张家川这个奇异的角落占据了,它在这片连一座县城也没有的回民窝养得羽毛丰满,但没有露出蛛丝马迹。

平凉在地理上的性质,与张家川接近——由于北偏西安、兰州两个西北省城,平凉回民区也相当闭塞,这种地理性同样是哲合忍耶在平凉存活的原因。

平凉太爷穆宪章的后裔穆生花,此时心在平凉身在张家川。

自从乾隆年间两次起义败后,哲合忍耶中心渐渐转向宁夏川。平凉以及整个甘肃南部,有大学者关里爷承负着网罗收容、艰难维持的局面。穆生花兄弟少年时弃平凉圣地,投奔关里爷求生求学,后来定居于莲花城附近——由此可知平凉教区衰败之一斑,也可知张家川藏龙卧虎的力量。

穆生花是哲合忍耶起义史上唯一曾经称王的人物。他的阵营中,有太平军派来的人员,也有云南回军派来的人员。穆生花自称“抗清扶明平南王”。先破固原,再占平凉,席卷了陇东各地——显示了哲合忍耶平凉教众的一切实力、愿望、事业的顶点和念愿的局限。也许这是“平凉”的第一次亮相出世,道祖马明心把传教衣扎孜传给平凉之后,平凉太爷穆宪章的使命便仅仅是守密。为了信仰,衣扎孜传向宁夏银色的川区,此后,繁盛便也离开了平凉——穆生花兄弟定居莲花城一事的含义是很深的,这说明所谓“平凉”已经并入张家川;如果平凉太爷的后人不抓住历史契机争战的话,所谓平凉在神圣究里①中的意义就要消失了。

平凉城争夺战中,团练民兵显然知道了对手的故事,于是毁了哲合忍耶平凉拱北。很可能如一些教内人回忆的一样:哲合忍耶平凉穆勒什德穆宪章的遗体被锉骨扬灰。团练采取的这种卑鄙手段不是一种战争措施,因为他们发现平原回民军不是一种军事组织。平凉拱北的被毁,使疤痕累累的哲合忍耶心灵上又被割了一刀,谁也不知道这种伤害是多么残酷。

从此之后,哲合忍耶拱北史上的一个规律也逐渐出现了:无论哪一辈穆勒什德,他若是没有遭受迫害而死,人们便觉得不合情理。不仅他的血肉之躯一定会遭受刀斧之伐害,而且他的坟墓也一定会遭受践踏焚烧——辈辈如此,决无例外。如平凉太爷穆宪章、四月八太爷马以德,纵使都是和平谢世、脖颈上没有鲜血记号,掌握一切的主也会让他们的骨殖补课,让他们的拱北染上近似血色的烈火记号。

指着一处哲合忍耶的拱北追问——他真的就埋在这里吗——是肤浅的。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都有着再被毁的前定。哲合忍耶的每一处拱北里,都仅仅埋着我们诉说不清的痛苦、屈辱、光荣、祈求和情感。

我不敢说,每一处拱北里都确确切切有那位老人家的几块骨头还埋在那里;但是我敢说,每一处拱北里都确实埋着他的灵魂。

穆生花部哲合忍耶与张家川另一支武装,即后日人称李大帅的李得仓部哲合忍耶,在教内史上合称为“南八营”。两部有合有分,张家川东部莲花城周边以及平凉教众归穆生花指挥;张家川西部至清水一线回民包括陕回难民由李得仓节制——两部人马走了不同的道路。

穆生花最后进入董志塬——陕西回军与清朝官军对峙的大本营;失败后向北进入宁夏,投奔了哲合忍耶中心金积堡道堂。因此,金积堡暴露于清军正面,哲合忍耶与满清公家的大决战也立即展开。穆生花带入金积的残部约有一万多人,入金积的时间约为同治四年初。

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是后日教内尊称平凉三太爷穆生花的忌日。教内传他是病逝,左宗棠奏折称他是“仰药自尽”。

后事前说,就此交待哲合忍耶平凉穆姓的后来情况——平凉三太爷穆生花病逝或自尽,葬于灵武一带,终年四十五岁。其兄弟穆生辉率南八营残部出金积,再回故乡转战。同治七年,南八营大帅李得仓投降,穆生辉继续战斗,兵败后牺牲,教内后尊称平凉四太爷,葬地不详。

另一兄弟穆生果,在同治回民战争失败之后,被左宗棠清军解回平凉城。同治九年正月十九日,穆生果及全部被俘穆姓家眷以及金积堡解出回民中混藏着的马化龙族人家眷,共三十余人,全数被公家杀害于平凉西郊。

焚毁后的平凉拱北里又添了新骨。除了平凉太爷卢罕安息的老坟之外,有著名的七女子坟——她们是金积堡覆灭后,从强迫南迁的回民队中被清查出来的、十三太爷马化龙家族的女眷。七人为着逃避凌辱,一齐服毒自尽,葬于平凉拱北——像道祖马明心的妻子们在伊犁、在关川拱北一样,受着哲合忍耶教内教外的崇敬,尤其是妇女们的崇敬。

传说,穆生花的一个儿子逃过了杀戮,改姓易名远去四川,后来又被哲合忍耶秘密接回张家川,务农礼拜,民国年间才迁回平原。今天,平凉拱北的穆阿訇就是他的后裔。

一九八七年冬,我如一个远道上坟而来的农民,来到了平凉拱北。晨起即雪,奇冷袭人。平凉南台子上,小巷里冻土焦黄,白雪冷而干燥。拱北静静地占着一角小院,簇拥着一丛黑柏。大雪纷飞不已,洗时雪片落在裸身上。那位穆阿訇为我指点着,白雪凸起的土地里,前辈的灵魂似醒似睡。听着熟悉的也门调的章节,雪仿佛在视野里神秘地舞蹈。我回忆着平凉太爷和他的一门穆姓,回忆着他们的事迹。我的祈求的掌心里,有几片雪花同时落上,并在一瞬之间融化了。

李得仓,张家川真正的缔造者,哲合忍耶造反史上头一名降敌者,哲合忍耶生与死之间的桥梁。李得仓的事迹流传不多,但他生涯中的每一步于教门都关系重大。

陕西回变发生后,难民流入张家川各地,武装避祸。上磨地方回民恐惧牵连,不敢收容陕西回回,反是汉绅王平安采取礼遇陕回以求自保的策略。张家川民谣唱道:骑耕牛,过关山,大营扎在上磨川。上磨人太短见:抬磨轮,打磨尖,不如王家堡子王平安。

王平安他真好汉,一笼油,两袋面,大牛拴在门外边。

由你吃,由你站,不要烧我的房和院。

这首歌形象地描述了难民涌入时的景象。但是,随着回变的扩大,张家川回民终难保持上磨式的观望态度了,他们推举了一位大帅,举旗造反。战斗中,那位大帅身亡——这便是草莽英豪李得仓出世的契机。

李得仓是衙役班头出身,大帅尸身扔在一片萝卜地里,众人说谁能夺回大帅尸体谁就是新的大帅。李得仓应声而出,夺回了那具亡人遗体,也夺得了他在张家川长达数十年的军事和宗教的地位。

李得仓称李大帅后,麾下回民十余万众。几次鏖战后,与穆生花部合流,号称南八营。

由于不能取胜,同治初起事不久,南八营挺进陇东与陕西交界的董志塬,与困在那里进退两难的陕西回民军合兵。

董志塬时期以后,李得仓走了一条与哲合忍耶回民很不同的道路。

当金积堡决心承当大任,开门容纳陕西失利的回民大军之际,陕回和南八营的穆生花部都迅速投入宁夏,惟独李得仓撤回西海固一带山区——他已决计投降。

据张家川教内传说,李得仓投降是受了十三太爷马化龙密令,这很可能。十九世纪教史的两部书《哲罕耶道统史传》和《曼纳给布》中,比比皆是地描述了十三太爷对战争悲惨结局的预言——他为了让哲合忍耶保存一口气,决意在一直没有暴露的陇南教区保存一点势力和血脉,是完全可能的。更重要的证据是他曾在金积堡城破之前指示洼上师傅去张家川——后文将详细述及这个著名故事——洼上师傅的前途无疑与李得仓的南八营息息相关。

自从伟大的哲合忍耶学者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使南线教务兴旺以来,无论关里爷与灵州哲合忍耶导师之间关系怎样,陇南一直包括平凉、优羌、首谷、张家川一带已经暗藏着哲合忍耶的大前途。

形势再也不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那样了;即便在哲合忍耶中,也毕竟出现了投降者。

李得仓在这种宗教前途的死灭与复苏之间,没有辱没自己的使命。同治六、七年之交,李得仓率南八营九万余众投降。地点正在后日又名震天下的西吉县境内。李得仓之降清,也许有以下几点可以注意:一,他没有暴露自己的哲合忍耶教徒身分。在他著作的降表中,把自己乔装成陕西回军之一种。降表中婉言陈诉陕西回变过程,控告陕西团练头子张芾劣迹,实质上是借雷电掩刀光,牢牢地隐藏了哲合忍耶的秘密。二,他的降敌,不同于河州马占鳌的叛卖。在中国义军史上,降与叛是必须区分的两种行为。西北马占鳌、云南马现都是叛徒,他们掉转枪口屠杀同胞——用人民的血染红自己官帽上的顶子。而宋景诗、李秀成、杜文秀、十三太爷马化龙都在绝灭之际有过形式上的投降,他们的所谓降是战争规律,甚至是更深沉的牺牲。区别的界限在于是否于降后屠杀同胞。李得仓降后,事实上并未彻底停战,事见《平定关陇纪略》卷六,同治八年五月纪事。李得仓还曾参与接受河州叛徒马占鳌的求抚,但他没有与河州人战斗——官军不信任他。而花寺派出身的马占鳌后来是自己趁一次大胜仗之后向官府投降,并急急开始其屠杀回民以求发达的正式营生的。三,李得仓大帅,后来是张家川唯一的大人物(张家川地区无一县城)。他等待时机,先后在张家川暗藏安置了哲合忍耶几个重要的宗教领袖:道祖马明心的后裔;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后裔;平凉太爷穆家后裔;以及南线各地在大失败之后的热依斯洼上师傅。

李得仓是哲合忍耶历史上的一种新人:世俗上层和宗教的两栖人物。这标志着哲合忍耶这个最底层最贫穷的教派,已经能够以自己的宗教魅力在中国社会上层参与竞争。谁也无法怀疑的光荣教史,抵消着追求者对于宗教本身的疑问。不经过宗教职业是否也可以坚持宗教信仰呢?生活于人间俗界是否也可以获得圣洁呢?社会地位与经济势力这些人生的终点,是否可能变成灵魂的起点呢?李得仓的意义,在于他代表哲合忍耶多少回答了这些问题。

①究里:这是一个中国回民的术语,指与“浮层”、俗界相对的宗教世界。其语感在哲合忍耶内部尤为沉重。

第05章云南与贵州

就整个同治回民战争来说,云南杜文秀达到的水平几乎超过西北——杜文秀在大理狭窄而肥美的自然区里,如同太平天国一样,真正实现过一次回族的自治。这几乎是把梦变成了现实。杜文秀做为十九世纪三大回族英雄之一,以其占地独立的行为批判了黑暗的中国——这种行为正与白彦虎闯荡西北冲出国境的举动相呼应。云南回变的大主角是格底目老教派的杜文秀元帅,哲合忍耶在云南的是非,在于与杜文秀的一致与否。

同样,与西北终于出现了花寺马占鳌这样的凶残叛徒相应,滇回中也出现过马现(后改名马如龙)这样的屠杀同胞的刽子手。判断我们云南哲合忍耶的历史功罪,又在于与马现叛变之间的关系。

感赞主,当我无法找到云南哲合忍耶内部教史(哪怕一卷一页)的时候,资料目录上出现了EmileRocher(艾米尔·罗舍)的巨著《LaprovincechinoiseduYun—nan》(《中国云南省志》)。此书出版于一八八○年的巴黎,几乎与回民战争完全同时,其中一章全记云南回民起义,篇幅占此通志三分之一。作者E·罗舍是清朝请去云南搞欧式军火采办的海关西洋人员;曾任安南海关监督和云南蒙自的法国领事。同治回变时亲历战场,尤其是当马现屠杀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时,E·罗舍一行正在云南府——甚至马现攻打东沟的当夜,还曾给这些洋人送食物和作战口信。

他的著作,属于一种原始记录。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曾觉之先生一九五三年译出此书,译文流畅美雅。居然直至曾先生逝世,未得出版。白寿彝先生藉编写《回族人物志》之机,把此书印刷出来,以求他日备征检索——这一资料兼有洋人和官方的内部性质,正可以和我们云南教内的口碑传说相对证。

概言之,云南在同治十年前后的形势是:全省因公家煽动汉民屠回,以“滚单”传示各地村寨,约期灭回,而激起全境回民起义之后,几经鏖战,渐渐形成了东路马德新、马现投降并为清朝收拾滇局、西路杜文秀拥兵自治支撑正义的态势。

哲合忍耶的中心热依斯道堂——东沟,正处于回奸马现覆盖之下,而采取的立场又与杜文秀一样。这种孤军战于叛徒中央的处境,决定了云南哲合忍耶凄惨的结局。

关于后来被中国许多回族知识人赞为一代大师的马德新(复初),应有另题剖析。关于他为清政府掌握着全省平回大局、然而又为伊斯兰写下了大量研究著作的一生,究竟是否能够在后世里得到主的饶恕,不是本书讨论的内容。至于马现——这个南方回民的叛徒,他与西北回奸马占鳌的区别在于:马占鳌父子尚不过是充当左宗棠政府军中的一个打手,而马现本人却是屠杀云南回军的元凶。他与马德新两人一文一武,把国家的残暴、欧洲的装备、军事的包围和媚权的宗教——都变成鲜血,使之在哲合忍耶的东沟流淌。

大理远隔重重关山,东沟人无法获得大理杜文秀的援助。事实上,同治八年间杜文秀曾派遣十八大师(司)东进围省,企图解决这种局势,但是省垣会战中,杜文秀失败了——从此云南哲合忍耶的东沟已如刀斧下的缚囚。

金积堡更远在天外。从进入十九世纪这场巨大的沧桑之变开始,云南热依斯便不断派人向金积堡十三太爷马化龙处请求口唤,争取协调——东沟热依斯与大理元帅杜文秀曾派纳尚邦赴宁夏,但纳尚邦只能就地参加了穆生花的义军。

东沟的前定即是如此。东沟作为哲合忍耶的一个据点,它的命运只能是哲合忍耶式的,尤其在同治十年,前定是不可逆转的。

东沟,源在云南他郎。哲合忍耶创始人道祖马明心之子阿布都拉·马顺清于乾隆四十六年被充流云南墨江县他郎寨后,殁于该寨,留有他郎拱北,教内尊称他郎太爷。

他郎太爷有五子,第三子马圣麟(流传中或作马朝圣、马世麟、马成林),后日迁河西县东沟潜伏,悄悄地在云南和贵州发展着哲合忍耶教派。至迟在四月八太爷马以德时期,云贵哲合忍耶与西北中心教区恢复了联系,马圣麟也至迟在他从西北学经完满以后,便被委托了云南贵州两省教权。他任热依斯之后,东沟成了哲合忍耶南方的道堂——直至今日。

整顿一新的异端者教派哲合忍耶出现于云南,必然刺激和惹怒了媚权的马现以及马德新。E·罗舍书中有一条很重要的作者注释,透露出回奸马现对哲合忍耶的不能容忍,甚至连法国人都深知其味。①马现对东沟哲合忍耶的灭绝之役,打了三年多时光。关于这一仗,我们云南教内有这样一段口碑:东沟回民流传着一首儿歌:“老提台,要打下东沟吃早饭,一打打了三年半。带牵着,小东沟马依玛目挨水烫。”

老提台,即投降官府后改名如龙、官升提台的马现。《清咸同间云南回变纪闻》说:“马如龙之降,一进城就称提台。算是马提台保省。有歌曰:”好个马大人,四门开三门,龙灯夜夜耍,米卖二百文。‘子孙皆尽矣。好杀贪功,淫人妻女者,请以此公为戒。“

E·罗舍写道,马现派人告诉他们:“他立即要出发到东山去,他的部队正在那里作战;但他希望当晚便能回来。”

马现喜欢使用这种当天了事的表达方式。除了对法国人这样讲之外,他在降伏小东沟后,又扬言:“跟我来!打下大东沟吃早饭!”——因此被回民编成儿歌嘲笑。

结果是——“打了三年半”,大东沟誓死抵抗,马现本人也在攻打东沟道堂时受伤。小东沟阿訇马依玛目对他说了一些讽刺言语(当时小东沟已降),马现恼羞成怒,下令将马依玛目拖出,一遍遍用开水浇淋折磨,直至将马依玛目烫死。

——如此一个刽子手,一场残杀族胞的征伐,一个已经投降的村庄和阿訇,一个作证人的外国佬,凑成了这篇流传了一百年的儿歌。

马现在歼灭东沟哲合忍耶的战役中,使用了当时罕见的新式皮波帝枪。E·罗舍写道,东沟外围的哲合忍耶(或者是零星的杜文秀义军)“为第一次在云南使用的这种快速射击的武器所大量击毙”。

E·罗舍记叙道:“小东沟被清军占领后,义军方面滋生着扰乱不安的心情。他们看见四面八方都被围了。马成林(圣麟),同时是阿訇又是首领,觉得事势是绝望无救了,乃对于妇女们施行他的影响力,使她们相信走到别一世界去的时候到了。上天的门开了,应当利用穆罕默德的召唤以回到他身边去。一大部分的妇女因此而吞大烟自毒死,同时亦给她们的孩子吃大烟——结果,差不多只有男子来保卫她们的遗体了。”

此时已是同治十年秋季。

大东沟哲合忍耶热依斯道堂涂炭的日子到了。云南哲合忍耶教徒守住自己束海达依称号的时刻也到了。

据官方钦定的记载,马现率军“进逼大东沟,昼夜以开花炮连环攻击”。血战之后,大东沟被攻陷。事发在同治十年岁末,正是西北哲合忍耶主战场——金积堡道堂毁灭的周年。

马圣麟因此获得了哲合忍耶教内圣徒的资格。还在他被开花炮弹炸死的当时,东沟教众已经在拼死救护他的遗体,《钦定平定云南回匪方略》卷四十四载:“首逆马成麟中炮死,其弟马自新、马文裕等藏尸清真寺,意存叵测。初八日,复派将弁围攻三昼夜,生擒马自新、马文裕、张体宽、合士成;率队进寨,攫获马成麟尸身,戮以示众。”

但是教内有不同说法。据无名氏稿本,“其尸首是小东沟人偷葬于沟溜鸽子箐,后奔告大东沟人迁回。”

东沟就这样被残酷地毁灭了,除了它不死的精神。今天,沿着东沟美丽险峻的风景,满目疮痍,都是哲合忍耶舍西德的坟茔。无名氏抄本中写道:事隔一百多个春秋,而今屋内村外的坟冢还历历在目。清真寺以下至南栅门,由南栅门围墙至山麓,一排排坟茔都是沟壑:内用土基分隔小间,每小间垒满尸体,再铺盖树枝泥土。多为五层,因名“大坟”。挤满大坟的这片土地名“大坟地”;大坟地向西南抬升,延伸到山顶都挤着没有空隙的坟冢,名为“大坟山”——都是反围剿大战中舍西德的寝园。

马圣麟的拱北坐落于烈士们遗骨的正中,一片栽满松树的山坡台地上。他死后被尊称为云南三太爷,永远地享受着尊敬。与他被公家流放他郎客死的父亲一样,他也走完了哲合忍耶英雄前定的道路。冤屈和鲜血是拱北的根源。同治十年以后,哲合忍耶教派才真正在云南扎下了根,他郎和东沟两处拱北象征着他们,也吸引着他们结成一个坚固的集体。

贵州——关于十九世纪回民大起义中贵州哲合忍耶的作为,教内记述远远不能与史事相匹。一九八一年,贵州兴仁县张正兴写作了一部章回体小说——《咸同年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保存了贵州教内的口碑传说。作者的祖父当年曾亲身参加起义,作者又亲耳听过祖父的反复叙述,因此这部小说具备着一定的教史性质。

云贵两省回民起义无法区分,云贵两省哲合忍耶的行动也无法区分。贵州境内哲合忍耶基本上是按照东沟道堂的口唤发难的,两代领袖——张凌翔和金万照,都接受过东沟云南三太爷马圣麟的指示。

章回体《咸同年间盘江回民斗争史记》开卷第一回,便饶有意味地描述了张凌翔去东沟跟穆勒什德忌日尔麦里(但小说把忌日九月初六误写为九月初七,把船厂误记为平凉),东沟“三爷”为他痛说教史、指示他归省举义的故事。作者在文中叙述的几辈导师,几乎无一辈写得准确;如说“船厂率领造船工人起义”、“道光年间外姓掌教、张格尔回民反”等等。这种差误深刻地反映了宗教组织对于被压迫平民的意义。东沟人仅仅战于一山一寨,声名却传于半个中国;贵州人虎踞数座县城,裹拥了彝苗诸族,却默默无闻,原因只在于缺乏宗教对历史的补充。贵州回族等族起义中,首领以哲合忍耶最醒目,但战争性质更接近于各族对腐败满清的颠覆。战事平息后,哲合忍耶南方中心又偏重东沟——这些原因都曲折地表现在这部章回体小说中,使之不能充分保存当年贵州哲合忍耶的面目。

但是这部小说丰富地保存了回苗布瑶彝黎汉七个民族的反清面目。义军俗称白旗军,这段历史俗称白旗斗争史,小说对于诸如义军拒降等事件,叙述得可以和其它公私文牍互证。

小说尤其准确地保存了金万照的事迹:金万照,东沟马家亲戚,早年求学甘肃,云贵知名阿訇。贵州乱后,公家措手不及,求金万照出面去贵州议抚,并赐予“议抚游击”。金万照被召到云贵总督衙门后一一接受,暗中却去东沟道堂,请求口唤。

云南三太爷马圣麟指示金万照,到贵州后要“好好地掌握哲合忍耶”,小说中的这一句话,经得住推敲分析。金万照入黔,标志着教派意识朦胧的贵州哲合忍耶即将与东沟组成一个潜伏的大局势——而这一点无论是对紧急的战局或是对日后的出路,都十分紧要。

金万照的事迹非常动人。他没有一丝一毫犹豫,就放弃了一种机会——河州马占鳌和滇东马现不惜残害同类疯狂攫取的叛变机会。他日能霸占一方威风八面的前程,似乎根本没有被他考虑过。他风尘仆仆走进云贵边的大山,见到白旗义军首领张凌翔后,立即宣布了东沟热依斯的口唤。

同治年是一个大时代。是英雄和叛徒都辈出不穷的时代,是国家显示极权、人性恶到极致的时代。在遍及全国的回民起义中,很难数清究竟是英雄多还是叛徒多。即使在哲合忍耶这个最单纯、最勇敢的集团里,投降和出卖也在恐怖的持续中屡屡出现了——东沟就曾应官军要求献出过三十三颗首级。杜文秀曾经先被他的女婿出卖、后被他的大理战友送到官营。

金万照情愿以官身作罪民,不远千里投奔叛乱的壮举,直至很久以后也没有再次出现于中国史。

金万照面对着曾国藩源源发来的新式官军,李鸿章为这些刽子手装备了洋枪和洋官,——中国虚弱有名,但残民之力无穷。金万照按西北战场上十三太爷马化龙的榜样,兵败后请以一死为同胞求赦。

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七日,金万照被清朝公家解至贵阳,以骑铜马刑炮烙杀害。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单上没有这一天,但是贵州回民常在十月十七日诵经悼念他。

云贵两省各自实现了自己前定的束海达依追求。哲合忍耶的悲剧精神已经实现了它在全国教众中的弥漫。圣教死了,苟活者忍受着一种负罪感,苦苦地呼吸着这种末世空气。

同治十一年腊月廿六日,杜文秀大元帅换水后念了讨白(忏悔词),宰了所蓄的孔雀。

他嘱咐留城的人:“满城百姓交代与你了。”然后胸挂孔雀胆,坐轿出城。出大理北门,把孔雀胆掺毒药服下。轿至清军大营,药力发,渐渐气绝。他在如此的就义前夕,一定已经听说了东沟哲合忍耶的殉难;也一定听说了侧翼贵州金万照的就义。我想,杜文秀一定曾感慨过,一定曾经在一刹那琢磨过哲合忍耶这个教派;因为在他的大理两翼的云南与贵州的大地上,凡是哲合忍耶都牺牲了,都支持他直至最后一刻。

①E·罗舍,P.97注:“战事延长至如此之久,是因为马成林虽然是回教徒,但是属于称为新教的一派;这派在近几年才成立的,马成林被尊举为这派的首脑。而马如龙则为旧派的回教徒,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教派的仇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