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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渴望坐一程长程火车,所以我来到阿姆斯特丹。」这是从前一个故事的开始。当时的记忆是「运河与童话国」、「电车风驰电掣的开过」、「希望与幻灭」。
我再来到阿姆斯特丹,已经是半生以后的事情。
我再来到阿姆斯特丹,「如是俗世风景」。
十六世纪的欧洲,尤其是意大利,还在歌颂圣子圣母,圣彼德,圣奥古斯汀,圣撒巴士安,圣灵如火降临,荷兰的油画开始记录,俗世风景。「俗世」不只是普通的意思,「俗世」是「媚俗」、「庸俗」,俗不可耐。
真?士甸的《小心浮华》,是一幅俗世快活图。女子可能是女主人吧,袒胸露背,穿得只有妓女才这样穿,手中提着酒瓶。一个男子身向她,向她调情吧,转过脸,手中的玫瑰,掉了一地,猪跑进来,吃玫瑰。一个小提琴手在拉提琴,狗跳到桌上吃批,猴子跳到墙钟上拉扯,小孩偷钱,一个老女子,在那里睡着了,地上都是纸牌,面包,书本和烟斗。
安提安?包华的《农民打架》图,一个揪另一个的头,第二个揪第三个的头,第四个乘机捶第二个的胸膛,第五个蹲在窗上看打架。戴维?维克布斯的《农民过节》,好几十人,又亲嘴,打架争酒喝,一个小便,一个呕吐,有人跳舞有人吵架,赶狗,赛马,拉提琴,大块大块肉的吃,又有人偷船。穿着华丽的,上妓院,尼古拉斯?加纳花的《妓院风景》里,几个男子,喝到东歪西倒,一个跳到桌上呕吐,几个女子,衣服给扯到腰间,挺着乳房,枕着,躺着。连神也不是好东西。祖沉?维慧的《玛斯与维纳斯》,偷情性交时给撞个正着,两人腿缠腿,难舍难分。众神撞破了好事,便十分快乐,又叫很多神来看。
「本来如此」。「浮华」是欧洲宗教画经常出现的主题。「浮华」是骷髅骨头,是钟或时间,是小孩的粪便:安提安?奥斯坦的《冶金者》里,冶金者在炉里提炼「金」的时候,远处有个女子在替小孩清理大便;浮华之所以为浮华,因为人不过是粪便。
也不知道为甚么,都找不到酒店。后来才知道,「有狂欢节。在荷兰的南部。」
我说,到底是也不是,已经来到德国边境,并且是工厂区。马齐尔好静,星期一上午。我们到了无人的火车站。
我见到了一只大鸟。一个女子。我去问大鸟,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个狂欢节。大鸟说,是呀,现在比较早,再晚一、两个小时吧。我玩得很累,我要走了。
从见到一只大鸟开始。我们又见到了一对小丑,拖着一只假狗,在酒吧,没精打采的。然后就见到天鹅、公主、蝴蝶、七个小矮人、死神、魔鬼、约翰伦农、主教、天使、无产阶级、警察、斑点狗很多只,有人扮电话亭,还会问人收钱,有人扮没穿衣服,白人扮黑人,剩下一双白手和一对白耳朵。我说我要扮一堆垃圾,爱连思说,哪有人会扮垃圾,人人都想扮一些平日做不到的,譬如王子公主,男人扮女人,我坚持,我想扮一堆垃圾,拖着旧CD,破瓶之类。
狂欢节下午三时开始巡游,每一队人经过我都赞叹,哗,好认真,好认真,连扮乞儿都那么认真,所有衣服都是破的,还穿两个不同的鞋子,一只穿了洞,露出脚趾来,仔细一看,脚趾是假的,是一只道具鞋。
好认真,零度天气,男人扮荷兰乳娘,毛茸茸的双腿,打露着,也不怕冷。男子扮日本艺妓,不欺场,脸涂得白白的,一手拿油伞,一手拿纸扇,一路在鞠躬。
「离开一个狂欢节以后,火车在黑暗之中奔驰。」我想到可能有一个故事,应该这样开始。「我也曾希望……我也曾是……」「我也曾是……美丽风景。第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那年二十六岁,足足半生以前的事情。」这是从前一个故事的延续。当时与此时,经过的是「时间、败坏和浮华」。
火车在黑暗之中奔驰。我想念那个女子,是一只大鸟,玩得十分疲乏。「我要回家了。」她说。明知其虚假与短暂,还玩得那么认真投入,唱歌跳舞,吵吵闹闹,她就是俗不可耐,愉快可亲的,俗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