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意外的任命-1
第八章意外的任命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八时三十分滨海金海岸
虽说已经决定听从组织安排,田立业还是跑到滨海金海岸向老书记姜超林诉了苦。怕“叛徒”刘意如上眼药,更怕高长河找碴,白天没敢轻举妄动,下班后便摸黑去了,也没敢用市委小车班的车,而是让滨海方面派的车。
到了滨海,一见到姜超林和王少波,田立业便说:“嘿,总算到解放区了!”
姜超林当即责备道:“田秀才,又胡说八道了吧?!”
田立业根本不怕,拍着王少波的肩头问:“你们这里红旗还能打多久?”
王少波指着自己头上的绷带,笑道:“人在红旗在,轻伤不下火线!”
田立业连连道:“好,好,少波,那我也投奔你这解放区了!”
姜超林说:“田秀才,你不在市委好好工作,半夜三更跑到我这里干什么?当真想做待岗干部了?你当高书记也能容你当不管部长呀?!”
田立业这才说:“老书记,你真英明!要我说,可以称得起‘伟大的预言家’——你预言得不错,高长河和我谈过话了,我这不管部长马上要卸任了。”
姜超林显然有些意外:“哦,都和你谈过话了?这么快?”
田立业点点头:“人家可是有水平呀,整死你,还让你有苦说不出。”
姜超林认真了:“明确你离开市委了吗?”
田立业说:“不但明确了,还连讽刺加挖苦弄了我一通。”
姜超林略一沉思说:“田秀才,那你回去就和高长河同志说一下,调到我们市人大来吧,我说过不会看着你当待岗干部的,这话算数。你可以告诉高长河同志,就说我同意接收你。”
田立业苦笑起来:“我的老书记呀,你当我是傻瓜呀?这话我当场就说了,人家也就当场批评了,严肃指出:这是人身依附,要我有点志气!你说我怎么办?当真离了你老书记就不活人了?我就向人家表态,服从组织安排。看看这人厉害吧?他给你缝小鞋,还不亲手给你穿,让你自愿把小鞋往脚上套,服了,服了!”
王少波关切地问:“立业,你估计会把你弄到哪去?”
田立业摇摇头:“不好估计——弄到平轧厂当个党委副书记什么的,不可以吗?市委副秘书长副处级,平轧厂党委副书记也是副处级,你有什么话说?高长河把话撂在明处了,要我做好思想准备,等着脱几层皮!”
王少波说:“要是真去平轧厂的话,还不如到哪个县市干个副职。”
田立业“哼”了一声:“这种好事我想都不想,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就到平轧厂这种困难企业去,为国企改革做贡献!”继而,又埋怨姜超林,“老书记,这事我看也怪你!早几年我那么想下去,你就是不让,现在好了,听任高长河摆布吧!”
姜超林说:“立业,这你别怪我,去年调整处级班子的时候,我征求过你的意见,问你愿不愿意到镜湖市去,协助胡早秋同志工作,你自己不愿干嘛!”
田立业怨气更大:“我协助胡早秋?咋不让胡早秋协助我?他胡司令哪点比我强?上大学时他作业部抄我的!算了,算了,老书记,我不和你争了,别让你老领导产生误会,以为我想要官!我就是想干事,想问组织上要个舞台!”
王少波开玩笑道:“这回高长河给你舞台了,你老兄就好好唱一出国企走出困境的重头好戏吧!唱好了,我和老书记一起去为你祝贺!”
姜超林严肃地说:“少波,你别再夹在里面煽风点火!立业,你也不要胡思乱想,要我看,去平轧厂的可能性并不大。你从没在任何工厂呆过一天,既没这方面的经历,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从干部合理使用的角度看,一般不会这么安排。”
田立业叫道:“老书记,你说的是合理使用干部,是你的思路,不是高长河的思路。高长河的思路是拿我开刀,杀鸡儆猴!老书记,我算是被你坑了,人家明确反对新华社记者公开报道平轧厂,你还非要我搞到底……”
姜超林便问:“哦,对了,记者那篇文章怎么样了?”
田立业说:“采访和调查基本上结束了,李记者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写,这样干扰会少一些——我准备把她安排到镜湖市胡早秋那里去。”
姜超林点点头:“好。不过,你不要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人家。不论高长河怎么想,我们心里要有数,公开平轧厂的历史内幕,并不是要和哪个人作对,而是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烈山班子出问题是教训,平轧厂同样是教训,都要好好总结。”又交待说,“立业,不管组织上把你安排到哪里,你都先去干着吧!”
田立业神情沮丧:“不先去干着咋办?当真做待岗干部吗?!”
谈得晚了,田立业便在王少波挽留下住了一夜,说好第二天一早回平阳。
不料,却睡过了头。早上一睁眼,已经七点半了,洗漱过后,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已快八点了。和老书记告别时又耽误了点时间,这就在金海岸度假区门口,和一大早赶过来的高长河撞上了。
这让田立业很意外,也让高长河很意外。
高长河一看见田立业就挖苦说:“田秘书长,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连夜来找老书记了!是诉苦还是求援呀?”
田立业窘迫地道:“不……不是,高书记,我……我是来看王少波的,少波同志伤得不轻哩……”
高长河像似没听见田立业的解释:“老书记给了你什么宝贵建议呀?”
田立业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老书记能说什么?他要我服从组织安排——其实,高书记,这态我也表过的嘛……”
高长河“哼”了一声:“能服从组织安排就好。你等着吧!我会找你的!”
田立业也不示弱,硬呛呛地说:“好,好,高书记,那我就等着你的召见,准备为我们的改革攻坚战做贡献了!”
话虽这么说,一钻进回平阳的车里,田立业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像被霜打过的树叶似的,蔫了一路。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九时滨海金海岸
高长河是在半山别墅的客房里堵住姜超林的。姜超林虽说脸色不好看,可仍是客客气气,情绪并不像高长河预想的那么糟。当时,王少波也在面前,高长河和姜超林打过招呼,便询问起王少波的伤情,要王少波好好养伤。后来又谈起了防汛情况。
王少波说:“老天爷还算帮忙,第一次洪峰过去了,水位落下不少。”
高长河说:“看来,你们的精神感动了上帝呀。”
王少波说:“是老书记的精神感动了上帝,老书记每天都要去一趟江堤。”
高长河便冲着姜超林笑:“老班长,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死活的,所以,滨海这边我放心得很,就是不来!”
姜超林也笑,说:“长河,你可别这么放心,我在滨海是休息,防汛的事还得你一把手挂帅抓。别以为晴了几天,麻烦就没有了,昌江水位可还在警戒线附近,大水患发生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高长河便对王少波说:“老班长的指示听明白了么?不能麻痹大意,防汛工作丝毫不能放松……”
王少波说:“是的,高书记,昨天我就和我们江市长说了,抗洪防汛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姜超林又笑:“长河,你这市委书记当得可真轻松,一边赖我,一边赖少波。”
高长河说:“哎,老班长,你可别冤枉我,我今天就约了文春明检查防汛!”
姜超林说:“那好,那好!”说罢又道:“走,走,长河,既来了,就到海滩上遛遛去,看看王少波这片人造沙滩是不是有点意思!”
高长河以为姜超林想避开王少波,和自己谈工作,马上答应了。
王少波也很识趣,说是自己还要到医院换药,就不陪了。
出了门便是度假区的林荫小道,姜超林和高长河踏上林荫小道时,林荫小道上一片寂静。树林里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时而还可见到一两只小松鼠在松树枝梢上窜来跳去。海边吹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湿腥味,挺清新,也挺好闻的。
漫步穿过林荫小道,一路向海边走,高长河便一路解释,说是昨天接到老班长的电话后,就批评了孙亚东。孙亚东对谣言四起也很意外,并以党性人格保证,决没有说过什么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还表示要追查。又说,想不到平轧厂的何卓孝真是有些经济问题,从当前的工作出发,还是准备先保一下。
姜超林不作声,只是听。
高长河这才说到了实质性问题:“……老班长,至于说‘以党代政’,我知道你是指平轧厂的兼并问题。我为什么明知道春明同志会不高兴,还是要先表这个态呢?还是为了工作呀!东方钢铁集团提出这个兼并方案已经三个月了,平轧厂的同志们都倾向于在这个基础上谈,可就是说不通春明同志。春明同志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太不实际呀!老班长,你想想看,人家东方钢铁是大型轧钢企业,既有市场,又有专业管理经验,还是上市公司,我们让人家来兼并有什么不好?平轧厂在我们手里是包袱,在人家手里就是经营性资产;我们没有市场,人家有市场份额;我们生产成本高,一生产就亏本,人家有规模效益,开机就赚钱;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好事嘛。你说是不是?”
姜超林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在海滩上停住了脚步,指着大海前方的一块岩石说:“哎,长河,你看那像个什么景?少波说,他正悬赏征求风景点命名哩,帮我想想?”
高长河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顺口说:“‘猴子望海’,好不好?”
姜超林摇摇头:“不好,这种景点名太多了。”
刚刚九点钟,海滩上一个人没有,两位新老书记在沙滩上席地坐下了。
高长河又把话题拉回来:“老班长,现在,我也得和你说实话了,对平轧厂的问题,连华波书记都很关心,送我到平阳来上任的那天,华波书记就私下和我交待,要我立足于尽快解决问题,而不是进一步扩大矛盾——华波书记担心矛盾波及到省委一些领导同志呀!”
姜超林这才说了句:“没这么严重吧?!”说罢,又指着那块岩石说,“哎,长河,你看叫‘金猴观天’怎么样?从这个角度看,这只猴子并不是在望海,而是在看天嘛,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呢。”
高长河心里一怔,觉得姜超林话里有话,嘴上却道:“挺好,人家采用了,你老班长可得分一半的好处给我!”
姜超林说:“好嘛,那咱就多给他们起点好名,别把一个个景点都搞得那么俗气,什么‘老龙抬头’呀,什么‘早得贵子’呀……”
高长河说:“是的,是的,平阳正在往国际化大都市的方向发展嘛,风景点命名的问题是得注意。可是,老班长呀,我今天是专程来和你商量一些迫在眉睫的大事情,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做做工作,景点命名的事咱们还是先往后推推吧!”
姜超林道:“长河,你看你说的,也太客气了。现在你是市委书记,你拍板嘛!平阳的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听话的,你撤了他。别以为我昨天对你说了几句不太入耳的话就是有情绪。说真的,我什么情绪都没有,而且也难得清静几天。”
高长河说:“老班长,你想得倒好,你清静了,我可累死了,这不公平!现在人大也不是二线,是一线,我当然得赖着你!你刚才的话我又听出意思了,是不是田秀才也来找你诉苦了?”
姜超林笑笑说:“哦,长河,你不提田秀才我倒也不说了,既然你提了,我就说一句吧,其实这话我已经和你说过——万一怕他那‘匕首和投枪’误伤了你,你把他交给我,我继续敲打他嘛!”
高长河不屑地说:“什么匕首与投枪呀?老书记,你可别上田立业的当,他那些杂文不咋的,倒是有几篇涉及经济的文章还有点意思。所以,我就找田立业谈了谈,给他泼了点冷水,要他离开市委机关,做点实际工作。”
姜超林问:“打算怎么安排呢?”
高长河笑呵呵地说:“老班长,我这不是正要和你商量嘛——考虑到田立业六年前就在烈山当过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烈山又是这么个现实情况,我就想建议市委把田立业先安排到烈山临时主持工作,做县委代书记吧!下一步再考虑整个烈山班子的调整,老班长,你看好不好?”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呆呆看了高长河好半天,一句话没说。
高长河又问:“老班长,你觉得田立业这人怎么样?”
姜超林又愣了好半天才说:“人是好人,本质不错,正派,忠诚,也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我们曾经把他当作后备干部重点培养过。可这人的毛病也不小,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就露颗大象牙给你看看。六年前在烈山,因为这张臭嘴得罪了不少人,惹了不少麻烦。”
高长河说:“我听说了一些,当时田立业管纪检,难免得罪几个人嘛。可对耿子敬他就得罪对了,把县政府的小金库查了,干得还不错嘛!”
姜超林点点头:“是的,在这件事上我支持了田立业,对耿子敬进行了全市通报批评。”
高长河婉转地说:“可是,事情过后,您却把田立业调走了。”
姜超林道:“调田立业离开烈山,和耿子敬没多大的关系,是因为这位同志主管纪检还胡说八道。长河,你猜这宝贝能和被查处干部说什么:‘贪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你当着共产党的官,小车坐着,好房子住着,好酒喝着,老百姓一年要在你们身上花二十多万,你们何必再搞存款搬家呢?你们收了人家三万五万,把个乌纱帽搞丢了,多不划算呀!’你说说看,这颗象牙大不大?啊?当时,听了汇报我真是哭笑不得。”
高长河却意味深长说:“老班长啊,我看田立业这话说得倒也挺有道理嘛,把问题的本质说出来了……”
姜超林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本质?因为工作需要配备房子和车子以及必要的待遇,与利用职权搞腐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嘛……”
高长河笑了笑:“好,好,老班长,我会让田立业注意管好他这张臭嘴的。老班长,我继续汇报吧——镜湖市常务副市长胡早秋,实际上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市长工作,要名副其实,这次我也准备提议他做代市长。这两天组织部正搞材料,下午开会研究——当然,重点是研究烈山县委县政府的班子,不知你还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没有?”
姜超林想了想,摇摇头:“干部人事问题你们要慎重,我真不便多说什么。”
高长河又说:“下午的常委会定在两点,有什么建议也可以在会上说。”
姜超林淡淡地笑笑:“长河,下午的会我就请假不列席了吧,该说的都说了嘛。”
高长河也没再坚持,又和姜超林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临走,仔细看了看海边那块岩石,眼睛一亮,突然说:“哎,老班长,我倒想了个挺好的景点名,‘思想者’,怎么样?”
姜超林有些茫然:“什么‘思想者’?”
高长河说:“罗丹的‘思想者’嘛!”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十时滨海金海岸
高长河走后,姜超林没再去想罗丹和那个什么“思想者”,而是揣测起高长河此次来金海岸的真实意图。很显然,高长河是来求和做姿态的,此人非常清楚他在平阳的影响力,以及他和田立业、胡早秋这些部下们的密切关系。于是,昨天他在电话里一发火,高长河今天就来了,就做出了一副尊敬老同志的姿态,且试图以重用田立业和胡早秋,来换取他对自己工作的支持。高长河太需要这种支持了,别的不说,光一个平轧厂就够此人折腾的。平轧厂这个烫手的烂山芋现在抱在了高长河怀里,文春明情绪又很大,不积极配合,高长河能不急吗?能不希望他出面做做工作吗?更何况省委书记刘华波也密切关注着平轧厂问题的早日解决。
姜超林仔细咀嚼着刚才的谈话,自觉得把高长河的焦虑心态看得十分清楚:平轧厂厂长兼党委书记何卓孝有经济问题,高长河仍出面保,说明高长河明知是碗苦药也得先喝下去——不过,何卓孝出现经济问题倒也让人想不到。那么,田立业这个未来的烈山县委代书记是不是高长河被迫喝下去的另一碗苦药呢?这碗药会苦到什么程度?万一不治病反泻肚子,高长河又怎么办?
想到后来,姜超林坐不住了。这个高长河,胆子实在是太大了,竟敢拿烈山县的一方平安和烈山县一百一十万人民的前程到他这儿送人情!他真不敢想象,田立业这个县委代书记会怎么当,又怎么当得好!
这才急急忙忙用保密线路给文春明打了个电话,讲了一下高长河来访的情况,并把高长河建议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的事重点提了出来,问文春明,高长河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文春明迟疑着说:“我看人家还是好意吧?派田立业去烈山,没派个对你老书记不满的同志去烈山,明显是讨你的好嘛。”
姜超林不悦地说:“拿平阳下属的第三大县讨我的好,文市长,你不觉得这太可怕吗?你说说看,田立业这同志真要在烈山捅了漏子怎么办?咱对得起一百一十万烈山父老乡亲么?再说,不也害了田立业么?”
文春明说:“老书记呀,你看你,瞎操心了吧?现在的市委书记是高长河,他敢拍这个板自然要负这个责。你我又没向他推荐过田立业,咱着哪门子急呀!再说了,高长河敢用田立业,一定会有他的道理嘛,也不一定单为了送人情。”
姜超林直叹气:“春明啊,就是不为送人情,这么安排也是很不妥当的嘛。高长河新来乍到,可能对情况还不是太了解,咱们这些老同志可不能看着他这么胡闹呀。就算有些矛盾,我们也不能在这种事上看他的笑话!这不可笑,搞不好我们要付大代价的!”
文春明沉默着,不做声。
姜超林又说:“高长河来找我时,我因为心里有气,也是一时糊涂,没当面把这些话向高长河都说开。高长河说,他和你约好要去镜湖检查防汛,一路上你再和长河同志好好谈谈行不行?一句话,烈山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今后再也不能出乱子了,这个县委代书记一定要慎重选择,决不能用田立业!田立业这个同志可以到市人大做副秘书长,也可以到市政府做副秘书长,就是不能把一百一十万人民的身家性命交给他!”
文春明忙说:“哎,哎,老书记,咱可把话说清楚,我可不要田秀才到我们市政府做副秘书长呀,你能容忍他,我不能容忍他……”
姜超林便说:“看看,让田立业到你市政府做个副秘书长你都不干,让他到烈山主持工作你就放心,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嘛!春明,我再重申一下,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我们一定不能有任何私心。就算田立业是我自家孩子,我再希望他好,也不能让他去做这种责任重大的地方大员。”
文春明这才说:“好,好,老书记,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再和高长河说说就是,至于他听不听我就管不着了……”
接下来,文春明又满腹牢骚说起了平轧厂的事,大骂何卓孝不是东西,偏在这种时候又出了事,竟虚报冒领几万块钱的医药费,让孙亚东抓住了把柄。又说何卓孝真操蛋,又是电话,又是电传,和东方钢铁集团联系上了,明天就要飞上海了。
文春明火气很大:“……老书记,你说说看,何卓孝咋就这么蠢?我叫他看着办,这意思还不明确吗?他竟这么积极,还说这不是看高长河的眼色,而是厂里绝大多数同志的意见。厂里绝大多数同志既然有这个意见,我怎么不知道?”
姜超林说:“这我倒要说一句真话了,当初何卓孝和厂里一些同志确实是比较赞同东方钢铁这个兼并方案的,我是因为你不同意,才没好表态。这事高长河到这儿来也和我说了,我看你就别坚持了。高长河说得有道理,咱不能光要脸面,不顾屁股嘛。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高长河倒比我强,能拉开脸面。”
文春明一下子发作了,语气很激烈:“老书记,你是不是又要我做出牺牲?别人不知道,你老书记也不知道吗?我为这个平轧厂受了多少窝囊气?关键的时候,省里那些官僚谁替我说过一句公道话了?不论是刘华波书记,还是陈红河省长!他们心里就一点都不愧呀?尤其是陈红河省长,当初不是她算政治账,说啥也不会搞得这么被动!现在好了,都是我老文的事了!是我的事我不赖,既然十年我都受过来了,我现在凭什么要这样让东方钢铁来兼并?!”
姜超林耐心地劝道:“春明,你的委屈我心里都知道,所以,我支持公开报道平轧厂的事情,我的这一态度你是很清楚的。可是,老兄啊,教训要总结,问题更得解决嘛!除非你能拿出更好的解决方案来。”
文春明说:“既然给优惠,我们为什么不优惠自己?我想了一下,能不能让平阳钢铁厂来兼并平轧厂呢?或者把这两家联合起来,成立一家钢铁集团公司?”
姜超林长叹一声:“春明啊,你不是不知道,平阳钢铁厂也是困难企业,能自保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兼并平轧厂呢?拉郎配硬捏在一起更不好,局面会更糟嘛。”
文春明显然很不高兴,说:“好,好,老书记,那我就不说了,反正你和高长河都比我英明,不英明省委也不会安排你们坐船头!”
姜超林说:“春明,对总结经验教训,我的态度一点没有变,说到底,就是华波同志出面反对,我这个态度也不会变。我觉得这既是对历史负责,也是还你一个公道。但是,平轧厂问题必须解决,不管是由高长河来解决,还是由你文市长来解决,我们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文春明啥都不说了。
姜超林却又说:“春明,见到高长河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提醒他呀,还有,在下午召开的常委会上也得发表意见,我们用错一个耿子敬,惹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不能再眼看着高长河用错田立业造成新乱子!”
文春明阴阳怪气地答应着,放下了电话。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十一时镜湖市围堰乡
和高长河一起前往镜湖市围堰乡检查防汛时,文春明却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高长河知道送人情,他文春明又何尝不知道送人情呢?只要田立业不到市政府来当副秘书长他才懒得管呢。高长河既然敢拿田立业赌一把,就得为这场赌博的输赢负责,管他什么事?他上够当了,再也不想往这种是非里搅了。
细想想,觉得姜超林也在耍滑头。田立业是这位老书记捧了六年的活宝贝,平阳干部没人不知道,现在姜超林偏反对田立业做烈山县委书记,却又不当着高长河的面反对,这又是怎么回事?是真反对,还是欲盖弥彰?搞不好这位老书记已经和高长河达成了某种妥协,又拿他当猴耍了。从电话里的态度看,在解决平轧问题上,姜超林已经和高长河达成了一致,这不能不让他起疑。
于是,一路上,文春明只字不提田立业,只和高长河大谈抗洪防汛,说是围堰乡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是个先进典型,平时并不显山露水,这次抗洪抗得却极为出色,带着乡党委一班人日夜吃住在大堤上,顶住了第一次洪峰,赢得了老百姓的广泛好评,乡政府和乡党委的威信空前提高。
高长河拍拍文春明的手,笑呵呵地说:“我就是看到了防汛简报上的介绍,才点名要去围堰乡的嘛。像周久义这样的同志要好好宣传,报纸、电台要多做些报道,别让老百姓以为我们的干部都是大大小小的耿子敬。哦,对了,文市长,还有滨海的王少波同志,我也让报社写文章宣传了!”
文春明两眼望着车窗外,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高书记,我看倒不是老百姓把我们看成耿子敬,而是我们有些干部惟恐平阳天下不乱!”
高长河看得出文春明的情绪,脸上却仍是笑:“我看平阳这天下乱不了,老百姓心中还是有杆秤的嘛。我听说跨海大桥通车典礼时,老百姓就打出横幅,向姜超林同志表示敬意,是不是?”
文春明注意地看了高长河一眼:“你也听说了?”
高长河道:“听说了,我看,这才是平阳人民对姜超林同志的真正评价嘛!”
文春明心里益发认定姜超林和高长河是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一致。
到了围堰乡,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和围堰乡乡长周久义等人已经在大堤上等着了,大堤下停着不少轿车、吉普车,还有一辆电视台的新闻车。高长河和文春明的车一停下,摄像机镜头马上对了过来。
高长河下了车,热情地和周久义及围堰乡的干部群众一一握手,道着辛苦。
周久义看上去又老又瘦,见到高长河显得十分激动,结结巴巴地说:“高……高书记,是……是你们当领导的辛苦,这……这么忙,还跑到乡下来看我们。”
高长河说:“周乡长,是你们辛苦呀!你们干得好啊,战胜了第一次洪峰,保卫了家园,也保卫了改革开放的胜利成果!”拉着周久义粗糙的大手,又问,“老人家,有六十多了吧?啊?还没退下来休息呀?”
周久义听得这话,“嘿嘿”直乐。
高长河有点茫然,看了看文春明。
文春明道:“高书记,看你说的?老周算什么老人家呀?他比我还小两岁呢!”
高长河心里一沉,感叹说:“我们农村基层干部太不容易了!”
周久义说:“高书记,是咱们的老百姓太好了!这次抗洪,那真是要啥给啥,没有哪个人和我们乡政府讨价还价的!我们这些基层干部还有啥话可说?只有带着老少爷们好好干!十天前,领着老少爷们上大堤时我就说了,人在堤在,只要围堰乡破了堤,我周久义就一头跳下去!”
高长河连连赞叹道:“好!好!就是要有这种破釜沉舟的精神——人还是要讲点精神的嘛!不过,周乡长,万一破了圩,也不能当真跳下去呀,啊?!”
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插上来介绍说:“高书记,周乡长说跳下去是绝对了些,不过,他们乡政府、乡党委一班人确实向我们市委、市政府和围堰乡八万百姓立下了军令状:只要破圩,两套班子集体辞职!”
高长河又是连连表扬,表扬过后,对文春明说:“文市长,你说说看,有周久义这样的干部群众,我们还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我们应该信心百倍嘛!”
文春明点点头:“那当然!”
然而,话虽这么说,高长河和文春明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还是沿着环绕镜湖的大堤巡察了一圈。四下里看到的情形,让高长河和文春明都十分满意。周久义不是个耍嘴皮子的浮夸干部,防洪防汛工作——都落到了实处,大堤不但加固了,还整体加高了大约一米。护堤的干部群众布满堤岸,每村每个干部分工哪一段都很明确,一块块写有责任范围的“生死牌”赫然立在堤上,让人禁不住想起战争年代的前沿阵地。
于是,和白艾尼、周久义等人在堤圩上一起吃面条时,高长河与文春明便指示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们,要记者们多报道报道这个围堰乡,把围堰乡防洪防汛责任到人的经验尽快宣传出去,促进其他各县市的抗洪防汛工作。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十五时平阳市委
一片白灿灿的阳光透过南面落地大窗铺洒到会议桌上,把会议桌前的党旗辉映得火一样红艳。会议室里却并不热,中央空调日夜开着,市委主楼内的温度就永远在二十三度到二十五度之间浮动。
下午三时整,平阳市委专题研究烈山班子问题的市委常委会准时召开。
开会前,高长河先和大家扯了几句抗洪防汛的事,接着便言归正传,提出了烈山班子问题,声明说,在干部问题上不能搞一言堂,一定要发扬民主,充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