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

清流点点头。

"华人真孝顺祖父母。"

清流忽然说:"她不是我祖母。"

"呵,莫非是母亲?"

"我只是她的秘书。"

"天,那是什么样的工作。"

人家吃惊地掩着嘴走开。

真是,为了生活,有个限度,也不必太委屈。

当初挑中她来做这份工作,也是因为她背境奇突,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缘故。

老程真是好管家,他一定会找到更好的人给刘太太。

那只雪白的大船停泊在码头,老远就看见不羁的风四个字。

清流在心中嘱司机:快点快点,还有三十分钟船就开航了。

那船仿佛已成为她的家。

从下飞机赶来,最心急的便是唐清流。

她把刘太大扶坐到轮椅上,飞快推出海关。

偏偏她一个人被海关扣留询问了二十分钟,累东家在门口等她。

终于放行的时候,清流已汗流浃背。

又急问:"登船证呢?"

珊瑚答:"别担心在这里。"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那样害怕,蓦然发觉,她已把老程珊瑚以及刘太太当作亲人。

清流顿觉凄凉,还来不及把捩水自眼角抹去,车子已经到了。

服务人员早已在等候她们。

"刘太太,叹迎你回到不羁的风。"

"大家都根挂念你。"

"需要些什么,先回房去休息一下可好?"

清流松一口气,一摸,面孔冰冷,原来海风凌厉,她连忙替刘太太系上丝巾。

甲板上老远看见任天生向地招手。

她急急走向前,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听见你们今日上船,不胜欢喜。"

他与她都在工作,迅速放开手,可是她的心已经定了下来。

他讶异地说:"你瘦多了。"

她苦笑。

珊瑚过来含笑道:"清流,先把太太安顿下来。"

清流连忙道歉,推着刘太太进舱房。

一进门便看到一大盘雪白的鲜花,香气扑鼻,看了开心。

船微微震荡下下,不小心还真的不会发觉,启航了。

清流苦笑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向往旅游。"

"嘘,当心太太听见。"

"实在太奔波了。"

刘太太坐在轮椅里,一声不响,头上缚着丝巾,脸上架着太阳眼镜,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珊瑚赔笑道:"太太,可要打中觉?"

没有回答。

清流说:"打开露台去看风景好吗?"

珊瑚说:"你到餐厅去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清流把轮椅推到露台边,走出舱房,迎面碰见一个人。

"清流,你回来了。"语气惊喜。

清流停睛一看,笑笑,"马少爷,你好。"

"巴黎之游可愉快?"

"忙得不可开交,走马看花。"

"可是听说——"

"我有工作在身,请让路。"

把他当挡路的恶人。

"今天晚上可方便出来?"

"再说吧。"

清流低头走开,忍不住再转头看他,这马星南简直不像个真人,只见他穿著大花衬衫,白裤子,白色掠皮鞋,最难得的还配着一顶白色水手帽。

清流嗤一声笑出来。

在餐厅与领班聊了一会儿,他取出一客美女海伦式炖糖梨子,"请刘太太试一试。"

清流笑着叮嘱:"记得芦笋要蒸不要加牛油。"

领班连忙答应。

然后,胖胖的他忽然笑嘻嘻问:"唐小姐,好事可是近了?"

清流笑而不答,人家也是关心她。

回到舱房,见珊瑚在收拾衣物,刘太太仍然坐在轮椅上,维持那个姿势。

清流蹲下来,帮她脱去鞋子,换上拖鞋。

又笑说:"怎么还没脱下墨镜,我扶你到沙发上坐。"

"珊瑚探头出来问:「下一站又是哪个埠?"

"应该是希腊的雅典。"

"是最后一站吗?"

"我希望是,太太可别说我得福嫌轻。"

停了一站又一站,过了一山又一山,要走到几时去?清流觉得疲倦不堪。

上船至今,她未曾好好睡过一觉。

清流轻轻帮刘太太除下丝巾,拢拢头发,替她按摩肩膀。

然后,替她脱下墨镜。

"我扶你到沙发去。"

伸手到她腋下,要拉起她。

忽然之间,听到珊瑚沉声说:"放下她。"

"什么?"清流抬起头。

"轻轻放下太太。"

清流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得抽出手臂,把刘太太放回轮椅。

她的脸十分贴近刘太太,这时才发觉主人的眼珠凝固,已无生气。

清流颤抖起来,忍不住摸她面孔,肌肉冰冷。

她没有叫嚷,抬头,看牢珊瑚。

珊瑚异常镇定,"立刻叫医生。"

清流拿起电话,过份紧张,拨了三次都错,全搭到别人房间去。

珊瑚过来接过电话冷静地打到医务所,"医生,请即来九O四三室,是,刘巽仪夫人,我猜她已经昏迷。"

挂上线,珊瑚同清流说:"别动,坐这里。"

过半晌,清流轻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珊瑚叹口气,"我不知道。"

"上船之前,还是回到舱房之后,抑或,在飞机上?"

珊瑚说:"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谁也不知道几时。"

"天啊。"清流用手掩着面孔。

"医生来后,勿作任何猜测。"

她取起电话,把意外通知老程。

清流发觉自己四肢簌簌发抖,生命竟如此脆弱,今日在,明朝消失,不留痕迹。

医生极快赶到,神色凝重。

检查过后,对二人说:"已无生命迹象,照表面看,很可能是心脏病猝发。"

清流问:"我们该怎幺办?"

"你们同她是什么关系?"

"雇主与伙计。"

"快通知她亲人。"

珊瑚回答:"她没有任何亲人。"

医生一怔。

"我们已经知会她私人医生与律师。"

船长来了。

与医生低语几句,十分客气地与清流商量:"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们会得处理,不过,希望两位不要张扬,以免影响船上其它旅客的情绪。"

清流觉得可以接受,便颔首答允。

船长像是最关心这件事,他松了一口气。

珊瑚却讽刺地说:"放心,刘太太一直是你最好的客人。"

船长只当听不见,转过头去与医生说话。

然后,他去打了一通电话。

片刻有人敲门,一看,原来是任天生,清流正想推搪他,没想到船长说:"不怕,是我请任君来。"

任天生走到刘太太面前,凝视一会儿,坐下,握着双手不动,然后对清流说:"请不要张扬。"

珊瑚实在忍不住,"我们不会对牢扩声机喊。"

"我去通知希腊警方派直升机来。"

清流忽然说:"不,这不是她的旨意,请稍等,律师会同你们联络。"

刚好这个时候,电话来了。

最奇突的是,接过电话的不是船长,而是任天生。

"欧阳律师,是,此事由我负责,我是甚幺人?"他抬起头来看了清流一眼,很清晰地回答:"我是船主。"

清流张大了嘴。

珊瑚的眼光更疑惑,看向清流,似问:你可知道此事?清流郑重摇头:真的不知。

一天两个意外,一大一小,她已经麻木。

清流走到露台,不由自主地说:"太太,我们去吸一下新鲜空气。"

珊瑚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清流抬起头来茫然问:"怎幺办?"

"太太一定有所安排。"

是,她一直是个非常精密的人。

珊瑚说:"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半晌,任天生出来,"两位,请过来一下。"

他待两位女士坐下,才不徐不疾地说:"欧阳律师说,刘夫人遗体可在雅典火化。"

清流点头。

"他与刘宅管家程瑞将即时出发与你们会合。"

清流又机械化地颔首。

他咳嗽一声,"我们可以将刘太太挪一挪。"

珊瑚这时说:"不必,我们不怕,让她在自己房里休息比较好。"

任天生看着清流。

清流答:"我同意。"

他又清清喉咙,"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清流却说:"我已经累了,言多必失。"

珊瑚忽然家长式地挥挥手,"有话明天再说吧。"

清流靠在床上睡着,朦胧间听见任天生派人送食物来,珊瑚与他说了几句。

过片刻,又听见马星南来找。

珊瑚告诉他:"都休息了。"

"刘太太呢?"

"也睡了。"

清流耳朵醒着,只觉得滑稽,她牵了牵嘴角,落下泪来。

半夜醒来,发觉珊瑚在看电视。

她问:"你不累?"

"跟太太那么多年,练了出来,并不是特别疲倦。"

"你真忠心。"

"这是缘份。"

电视正播新闻片,地球不知哪个角落天灾人祸,新闻报告员的声音却不温不火,十分冷静。

清流用手揉一揉脸,"旅程结束了。"

珊瑚讶异地抬起头来,"是吗,你认为如此?"

"一到岸,我们就各散东西,如果你不嫌弃,珊瑚,我希望与你做一个朋友,保持联络。"

"唐小姐,你有一颗好心。"

清流微笑,"一听这非份要求,即时与我生疏。"

珊瑚说:"真没想到任天生是船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船长说,他是船主之子,他家族买下这条船,派他上船视察,做详尽报告,以图改良或维持服务水准。"

清流静默。

"不可思议。"

清流轻轻接上去"「然后,是苦工或海浪使他发昏,他异想天开,他竟向一名穷家女求婚。"

"出生富裕也不是他的错。"

清流一听,笑出眼泪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为富家子辩护过。

她摆摆手,回房去休息。

半夜,像是听到有人哭泣,跳起来,侧着头听半晌,船舱内静寂无声,她才知道是幻觉。

一下子没法再睡,看着天花板,天渐渐亮起来。

清晨,她到甲板去散步,迎面而来的人客向她问候,不忘加一句:"刘太太好吗","刘太太起来没有"。

清流取出刘太太的墨镜,架在脸上,顿时拒人千里,人家不好意思搭讪打扰。

任天生过来陪她站在栏杆旁。

清流笑笑,"你好。"

"发生许多事。"

清流答:"是。"

"很佩服你的镇定。"

"连自己都纳罕,居然不慌不忙,涎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要向你道歉。"

"你做了什么坏事?"

"我没告诉你我真正身份。"

"微服出行,当然不便宣扬。"

任天生大喜过望,"你了解?"

"不,"清流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事,也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任天生知道她还是生气了。

清流说:"原来整条船属于你家,那多好,浮岛似,将来,可以借它来举行豪华婚礼,把人客全部请到船上,吃喝玩乐三日三夜,多美妙,主人宾客永志难忘。"

半晌任天生才答:"我们家一向低调。"

清流说:"对不起,我竟怀着暴发户意识。"

任天生知道一时间她下不了气,发生了那么多事,她情绪异常,值得体谅,他不去勉强她。

任天生身边传呼机响,清流温和地说:"咖啡厅叫你去侍应,还有,酒吧需要人调酒,说不定,厨房找帮手。"

任天生尴尬地说:"对不起,失陪。"

船慢慢靠岸。

旅客兴奋得不得了,纷纷聚集甲板,等待上岸。

清流与珊瑚维持缄默。

珊瑚说:"任君从头到尾亲自处理这件事,是托你的鸿福。"

"他不过照规矩办事。"

有人敲门。

珊瑚一看,堵住门,不肯放他进来。

"我特地来探访刘太太。"

"刘太太休息。"

清流站起来一看,发觉是马红梅。

"刘太太不舒服,不愿见客。"

"我有话说,我进来等她。"

清流帮着珊瑚把她拦在门外,谁知马红梅伸手一格,把她们二人推开,自顾自进来坐下。

老练的珊瑚立刻拿起电话叫服务员。

马红梅恼怒地说:"你们两个刁仆太过无礼。"

任天生已经赶到,客气地说:"马小姐,请你即刻离开。"

"为什么?"

"刘太太不想见你。"

马红梅下不了台,脸上一块青一块白,强横地说:"我与刘太太是世交。"

忽然之间,马红梅掩到寝室门前,用手一推,想看个究竟。

清流的心急像是要跳出来似。

可是马红梅打不开门,门早已锁上,推了几下,只得放弃。

清流与珊瑚齐齐感激地看向任天生,想必是他周到。

任天生这时不客气了,"马小姐,请。"

马红梅悻悻离去。

珊瑚问:"她来干什么?"

清流答:"像她那样被宠坏的人,一直以为世界属于她,通行无阻,她没想过有什么地方不该去,总而言之,她想去就去,只有不高兴时才不去。"

任天生笑了。

珊瑚说:"任先生,多亏你锁上了门。"

任天生莫名其妙,"我以为是你们上锁。"

清流微微变色,过去寝室门边,伸手一旋门把,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

她不想见外人。

珊瑚落下泪来,这次,她关上门,加锁。

工作人员来了。

任天生说:"你们先到图书馆去等一等。"

珊瑚说:"我尚未梳洗。"

清流跟着到珊瑚房中。

东家已经不在,她恢复旧时打扮,白衬衫蓝布裤,不知多自在。

珊瑚看着她,"我这才知道,唐清流最好看,原来是作女学生打扮。"

清流笑了。

忽然想起来,"太太那十只箱子怎么办?"

"还都得带回去点清楚,一件不能少,否则欧阳律师会找我们说话。"

"她没有亲人,东西都给谁呢?"

"有了财产,当然有亲戚,你没听那马小姐说?她就是世侄。"

整整十只大箱子,抬上抬落,不胜欷虚。

清流忽然想到最大的现实问题:"我的薪水……"

"放心,一定会发放。"

清流松口气,"回到岸上,我得租一间公寓,安顿下来,找份工作。"

珊瑚看着她,"我以为你会结婚。"

清流苦笑。

"不怕,有的是机会。"

她俩稍后上岸,欧阳比老程早到。

大家默默无言。

稍后老程及时赶至,站在最后排,众人都不再流泪。

仪式非常简单。

律师与任天生握手,"我代表刘太太向你道谢。"

任天生欠欠身子。

"我们就此告别,行李到岸,请通知我们领取。"

任天生答:"请放心。"

珊瑚说:"来,清流,我们陪太太回家去。"

任天生叫住她,"清流——"

没想到老程会开口:"任先生,现在我们都不再有心情,不如改天才见面详谈。"

清流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她轻轻问老程先生,"我该往何处去?"

"先跟我们回大屋。"

欧阳律师说:"届时我会宣读遗嘱。"

他们一行人匆匆回家去。

房门一打开,清流仿佛还听见刘太太骂人摔东西的声音,不由得怔怔发凯。

她的寝室最接近主人房,一进房,看见床,便往下倒。

也不知睡了多久。

期间知道有人进来过,与她说话,叫她,她也会应,只是醒不来。

连医生都进来看过她,轻轻就:"没事,年轻人能睡。"

终于珊瑚来推醒她:"清流,欧阳律师快来宣读遗嘱了。"

清流答:"不干我事。"

珊瑚笑,"太太有话说,你总得听。"

清流挣扎着起来,"是,是。"

"睡了廿多个小时了。"

清流吓一跳,原来一日一夜已经过去,她颓然,"真没用。"

"大家在楼下等你。"

清流连忙梳洗更衣,换上黑色衫裤。

大家果然在等她,没想到老程先生如此尊重人。

清流轻轻坐到后排。

欧阳律师放下茶杯,"都到齐了?"

老程应了一声。

"刘巽仪夫人大部份财产都捐到慈善机关。"

"其馀小部份财产分赠曾经服务她的员工,正规薪金及遣散费除外,作为奖金。"

欧阳律师读出名字:"程瑞,我的管家及忠友,在我家工作二十二年,我把近郊落阳路三号小别墅送给他,另外现金——"

老程先生用手帕印眼泪。

"老程,这话是你说的,你最不会花钱,给多你也无用,如果还有可能的话,速速成家是正经。"

大家低头会心微笑。

"洪珊瑚,不嫌其烦,忠心服务十七年,在我房里穿插,从来不会不见一枚针,可是一直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我赠她——"

珊瑚端坐不动,看得出感怀至深。

接着是厨子、园丁、女仆、司机,各人都有丰富的礼物。

忽然,清流听到自己的名宇。

"唐清流,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时间,可是待我赤诚,使我感动,清流似我年轻时,除却青春,一无所有,最担心无家可归,清流,我送一笔证券给你,看看是否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欧阳律师读到这里,耸然动容,像是十分意外。

清流本身莫名其妙。

债券,可以当燃眉之急吗?

读毕遗嘱,珊瑚叫人取出一只水晶碟子,上面放十来件珠宝。

"太太说,各人挑一件做为纪念,清流,你先拣。"

"不,"清流连忙谦让,"我最后来,应由老程先生先。"

老程苦笑,"女性饰物,我要来无用。"

都是不贪婪的君子人。

各人随手挑了一件离开书房。

碟子上只剩下一只没有宝石的指环,清流顺手套在右手中指上,尺寸刚刚好,半晌,又脱下来细看,见指环里恻刻着字母,分明是姓名缩写,是M与W,这两个人是谁呢?

随着主人逝世,一切往事都已湮没。

"唐小姐请留步。"

清流转过身来。

欧阳律师上前来谨慎地问:"唐小姐,可需要我帮你打理那笔证券?"

"需要专人打理吗?"

"我想需要。"他吸进一口气。

"那就麻烦你了。"

"唐小姐,每个月分利息时我通知你。"

清流问珊瑚:"是些什么证券?"

"我不知道,从未听说过,你真想知道是怎幺回事,到欧阳处叫他解释好了。"

各人已打算收拾行李离去。

除出清流,他们都有地方可去,接着的一个星期内,老程先走,接着是珊瑚。

她问清流:"找到居所没有?"

"在看小公寓。"

"别太挑剔。"

清流苦笑,"欧阳律师说他可以帮忙。"

"嗯,他那样热情,可见太太给你那笔证券价值恐怕不少。"

清流不语。

"清流,我们走了之后,你多多保重。"

"我明白。"

所有的人都走了,女佣、厨子、司机、园丁,大宅只剩下清流一人。

一开口,空洞的大屋会有回音,家俱都用白布遮着,黄昏、清晨,特别寂寥。

也只有清流不怕。

她仍住在二楼的客房内,像在看守这间大屋。

一日,上午明明阳光普照,下午忽然阴霾密布,满楼的风把落地长窗吹得又开又关。

泳池的水已经放干,半池落叶,野草长得一地,清流这才发觉,豪宅同美人一样,需要不住维修装扮。

一旦疏忽,立刻憔悴,房子已经决定出售,经纪带好几个客人来看过,迟早成交,到时不想走也得走。

这一点,欧阳律师已经提醒过她。

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也毋需带行李。

骤雨大点大点落下,打在地下,啪啪声,一个个大大椭圆形渍子,很快填满整个红砖地,清流闻到一种燠热的水蒸气味。

随后,气温突降,大屋内尤其阴凉,一声雷接另一声,电光霍霍,如探照灯般自窗户窃入乱钻,似在四处搜索,怪不得古时有传说:雷神会把罪人搜出来击死。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

清流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在这种天气会有人来大宅。

只有任天生打过电话来,她因不想与他说话,没有复电。

这下并没有听到有车子驶近声音。

门钤又响了。

她不得不下楼去看个究竟。

才走到大厅,忽然看见高大的黑影挡在她面前,清流这一惊非同小可,是谁,谁闯了进来?

又一下闪电,照得大厅像白昼似。

那人穿着黑色西装,肩膀处已经淋湿了,他开口了,低沉的声音,"清流,是我,我自偏厅长窗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