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杨树倒了

马家砭有个马占山,是个远近闻名的黑皮。啥叫黑皮?《陕北方言词典》上说,黑皮是无赖、赖痞的意思。词典上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赖、赖痞的意思之外,黑皮的特征,应该再加上强悍、霸道这一点,才算完整。

这个马占山,村上人见了,凡事让他三分,外村人从他门前经过,绕道儿走。可见这黑皮,在一块地面,熬出一份地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确实应当算到强人的数里的。

有一条横穿陕北高原的道路,叫210国道。这国道从马家砭穿过,就走了马占山的门口。不知道这建路的人,当年是不知道马占山的厉害,还是知道了,觉得区区个平头百姓马占山,他又能怎样。这路就这样修成了,一晃几十年,却也无事。

不出事是没有到时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马占山,一抹心思,早就给这公路,打卦上了。

这天,家门口,树荫下,马占山躺在一个简陋的交椅上,半闭着眼睛,对儿子马牙说:

"娃呀,我是不行了。今年的秋庄稼,我看是吃不到嘴里了。大逞强了一世,穷了一世,到老来,也没给你们置下什么家当。大要是死了,你们也不要破费,两个酸菜缸一扣,挖个坑坑,把大撂到山上算了!"

大儿子马牙也在树荫下乘凉,听了这话,他说:"大,你咋能说这话哩!你老要走,就放心地走吧!咱家光景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我们兄弟三个合力,也要给你老,把事情办得红红火火的,不叫外人有闲话!"

"外人有闲话,又怎么样?男子汉大丈夫,主意自己拿。做事不要怕别人说长道短!""闲话"这两个字,说得马占山害了气,他觉得儿子涉世太浅,见识太短,太注重一钱不值的名声了。

他抓住最后的机会,教训儿子:"大这一世,背了个黑皮的名,可以说恶名在外。担上黑皮这个名,大占了不少的便宜,当然也吃了不少的亏。两相抵消,还是占便宜的回数多。谁要在咱头上找个气头,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敢随便挠挖的,你说不是?唉,一人一个活法嘛!"

"骂你黑皮,是村上人没刷牙,嘴不干净,胡说!"

"不,这黑皮是我出了几身水,挣下的!马家砭的人,好些想学我,可是,这黑皮耍不出去,只好把脚蜷了,当松囊鬼!唉,你们兄弟,有一个能像我,这我就走得放心了!"

马牙见父亲这样说,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马占山等了半天,不见马牙回话。睁开眼睛,虽然七老八十了,那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十分机警。

马占山说:"我的儿,我说了这么多话,你解下我的意思了吗?"

"大不是在安排后事吗?"

"是在安排后事!不过,后事之前,大还有一宗事,这宗事不了,大是死不瞑目。门前这公路,大对它动了几十年心思了。大耍了一辈子黑皮,尔格,想最后再耍一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

"老百姓有一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马家砭这地方,山是穷山,水是恶水,哪样都靠不住。我寻思,要想富,得靠这条大公路。大盘算,瞅个空儿,躺到这公路上去,让车给碾了。这样,大的棺木老衣,就有人给出了,弄不好,还可以给你们兄弟几个弄点钱!"

"大,这个瞎瞎想法,你可不敢有!人咋能那样死呢?那叫横死!"

"啥叫横死?人死如灯灭,咋样死,跟自己本身,一点球相干都没有!"

"我没有你那理论。不过,你不能这样死!这样死,给亲戚邻人,我们也没法交代!"

马牙说话的当儿,远处有汽车声轰鸣。

"不论干啥事情,都得舍下身子。亏你还是我儿子哩,一点儿硬性都没有!"马占山感慨地摇头。

马占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瞅马牙不注意,拄着拐杖一剪,到了公路边上,挪两步,到了公路三分之一路面处,然后就地一滚,到了公路中间,躺下。

一辆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来。

"大呀,你咋能这样!"

马牙一见,大叫一声,向公路中间冲去。

马占山倒在地上,像滩泥。马牙俯下身子拖他。老汉不让拖,他伸出手来,挡马牙的手。

汽车怪叫着刹车。

马牙惊恐得面色煞白。

汽车在距离马占山、马牙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司机脸色煞白地从司机楼里伸出个头来。司机骂道:

"马家砭的马占山,你要死,你就往车轱辘底下钻。我不怕你,我这车是保了险的!"

"放开我,让我钻!"马占山见司机这样说,掰开马牙的手,要钻。

"大!"马牙规劝道。

"唉!"马占山长叹一声,他明白,今天这一场黑皮,是耍不出去了。心劲一没,全身也就酥软了下来。

马牙拖着马占山,向家里走去。

司机等这一幕平息了,按按喇叭,车走了。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马占山现在躺在自家炕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句老话叫善始善终。老了老了,我想再耍一次黑皮,唉,耍不成!"马占山嘴里念叨着,埋怨着儿子。

突然,风吹得窗户纸啪啪作响,电线杆子呜呜地叫。也是日怪,青天晌午的,哪里刮来这一股怪风。伴随着风声,只听见窗外,有什么物什"吱吱呀呀"一声声响动。

"这是阎王老子来叫我了,我好遗憾!"马占山说。

这时二儿子马面一脚踹开门,叫道:"大,不好了!杨树倒了!"

"你是说公路段栽在咱家门口,我刚才歇荫凉的那棵?"

"嗯,就是,猪圈里那棵。"

"确实有鬼。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鬼拍手!当年公路段栽的时候,我就劝他们别栽。那不是杨树,那是鬼拍手呀!"马占山说着,突然从炕上坐起,他一拍手掌,又说,"早不倒,晚不倒,单单这时候倒,这是天意!老天见我殁得殁得了,瞌睡处递枕头,倒下这棵杨树,分明是要我再耍一次黑皮。娃儿,快,你们几个,要是孝顺的话,把我抬到屋外去!"

马牙、马面互相看了一眼,不明白老父亲的意思。

"快!"马占山有些生气了。

这样,马牙、马面将父亲抬到了屋外。到了屋外,马占山又示意,往倒下的杨树跟前抬。到了杨树跟前,他又要儿子们把杨树抬起来,露出个缝隙,然后他一个胳膊,从缝隙中塞进去,抱住树身子,倒下。

这时候风停了,一群小学生唱着歌儿,由老师带队,从公路那边走了过来。这是马家砭小学放学了。

马占山把杨树抱住,死死不丢。他在临咽气的时候,对儿子说:"把公路断了。让公路段给抬埋费!"说完,闭上了眼睛。

见父亲已死,马牙和马面不免大哭两声。这时,一群小学生围了上来,马家兄弟,折下个杨树股,把小学生们断走①了。断走小学生以后,一面给还在地里干活的小兄弟马脑捎话,让他回来,一面跑回家中,把一家老小,都叫到公路上来。

这样,片刻工夫之后,国道马家砭段,马牙、马面、马脑,再加上他们的婆姨娃娃,一家人手牵着手,把个国道便给堵住了。上行和下行的几百辆汽车被堵,这条南北经济大动脉中断,消息立即传到了六六镇。

一辆吉普驶向马家砭。六六镇十分重视这个事件,责成镇上主管工交的副镇长担任事件处理小组组长,公路段段长和法庭张庭长担任副组长,以最快速度,赶往事件现场。

公路上歪歪斜斜地堆满了汽车。吉普在汽车堆里穿梭着。这是公路段的汽车,鸣着喇叭,因此,道路上大家也就争相让道。马家砭也不远,一会儿工夫,吉普就到马占山家门口了。

"这像什么话?事情有事情在,把个国道竟然给断了,这还了得!"副镇长一下汽车,"啪"地把车门一关,指着现场骂道。

马牙是老大,得他出头。马牙松了手,走过来:"大镇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呀!公路段的杨树,把我大给塌死了。人命关天,我们要公路段偿命!"

众人指指点点,来到杨树跟前,

一棵大杨树,足有一搂粗,横在公路当中。那马占山,人已经死去,但神色安详,两手环抱大杨树。

法庭庭长张建南,蹲下来,掰了掰马占山的手,手把得很紧,没有掰开。

公路段长拿一根皮尺,在量着路面,一边量一边嘟囔着:"要死,也不挑个地方,真是害人!"

副镇长站在那里,指手画脚:"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的。这叫辩证法。辩证法你们懂吗?谅你们不懂!其实,我也不太懂,不说这个了,咱们现在说说这事情咋个处理。道旁树塌死了人,这责任说怪公路段,也对;说不怪公路段,也对。这树又不是人,你叫它去塌谁它就塌谁?你说对吧,段长?"

副镇长是镇上的秀才,他的一段话,说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听得个段长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茫然地点点头,他感到,这些话后面,还有下文。

果然,副镇长又说了。

"但是它确确实实把人塌了,这叫客观存在。既然塌了,我们就给它想个善后的办法!办法总是会有的!我的意思,是公路段认了,出上一点钱。拆财消灾,息事宁人,先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道畅通,才是正理!"

"只要国道畅通,钱我出!"段长说。他有些不乐意。

副镇长又说:"多少钱呢?钱不能多出,出多了,那叫掏腾国家的。咱们不能多出,自然也不能少出,出得少了,安抚不下这马家砭的,咱们自个儿心里也下不去。所以嘛,我的意思,是出两千块!"

段长吊着个脸,没有言传。

马牙见这数目,说得合辙,心中暗暗一喜,不过嘴头子上,他还得争执一番,商人把这叫"讨价还价",农村人把这叫"搬扯"。

马牙说:"两千块太少,镇长你再把口开大一点。好歹是个人,又不是一条狗,两千块,你就想把我们的嘴堵住!"

副镇长见这马牙,不给他面子,有些恼了,说道:"我说两千块就两千块,多一个子儿也不给你。马牙,你不要不识好歹,顺着竿儿往上爬!"

马牙见副镇长真恼了,赶紧说:"那我就认了吧!老实说,没有这两千块钱,我也一样地抬埋老人哩!"

"不要多嘴!"副镇长拦住马牙的话头,又弯过头来,对张建南说,"虽然这桩事情,是由我牵头负责,可是,张庭长,法庭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因此,我这只是一个建议,具体咋办,还得你庭长拍板定案。"

副镇长话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事就等于已经定板了,只是人面面上,给建南一个尊重而已。张建南好歹有了十几年工龄了,焉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建南应声说道:"就按镇长的意思办。两千块抬埋费,我是没有意见。段长,你说哩,你要没有异议的话,那就公路段十天之内,将这笔钱交清,你看咋样?"

"事已至此,就这么办了吧!"段长阴沉着脸说。

"那好,马家砭杨树案,这就算结案了!"张建南说。说罢,又弯回头来,大声对马牙说:"马牙,你都听见了,十天之内,公路段将两千块抬埋费送来。而你从现在起,叫回你的家人,叫他们不要闹事,保证国道畅通。再要闹,连同前面断路的事,一齐追究。听见了没有?"

马牙说:"我听公家的!"

"好,现场办公,快刀斩乱麻,痛快!"副镇长高兴地说。

因为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被停业整顿一个礼拜,张家山本人,被勒令写出书面检查一份,交法庭存档,记得,这样判了以后,侄儿张建南说,权当是给他叔老子,放一个礼拜假哩。

这个假可没有放好。农村人有个怪毛病,就是天生下是干活的,一不跑跑坎坎,身上就来病。张家山也是这样。对付着,和李文化两个,把检查写完,交上去了,通过了,这事一毕,他就感冒了。只觉得头重脚轻,腰酸背疼。

张家山一病,急坏了谷子干妈,心近不由人,要领着张家山,去镇卫生院看。张家山嫌花钱,不去。谷子干妈说,那我用土办法,给你治一治吧!

谷子干妈说,这是头上钻进去风了。说罢,在张家山额颅上,捋一捋,捋罢,点亮一盏煤油灯,用一根绱鞋的针,烧红,然后在张家山额颅上挑。

"嘣!""嘣!"张家山额颅上的肉皮,直响。

张家山疼倒不是十分疼。只是心里寒碜,他把个头,一个劲地往旁边趔。

谷子干妈将张家山的头扳过来,抱在怀里,继续挑。一边挑一边数落道:"瞧你,男子汉大丈夫,一点背头都没有!"

张家山的额头,沁出一珠发黑的血珠。

"瞧,血都成了黑的了!"谷子干妈说着,腾出手,挤血。挤完以后,用指头蛋抹去。接着,又在两边太阳穴上,照这个办法,挑了一阵。

完了,谷子干妈又说:"风冲得不轻,罢了,我再给你瓯一瓯!"

正要瓯时,"笃笃笃",有人敲门。张家山说:"这门敲得蛮有节奏,是个公家人,谷子,你且看看,是谁!"

光凭敲门声,就能判断出公家人,谷子干妈有点不信。她下了炕。将门打开,不由一愣。

门开处,站着个衣冠整齐的段长,段长后边还跟着个提黑皮包的文书。

有客人,平时谷子干妈肯定要褒奖张家山两句,说声"算你能"!如今,见是公家人,于是将话咽了,赔个笑脸,请客人进屋。

进得屋来,段长抬头一看,见张家山横在炕上,像是有病的样子,于是伸出两只手,往前压,嘴里说道:"你不要起来!你不要起来!"

其实,张家山根本没有起来的意思,他的背上还背着个罐头瓶儿哩。段长所以这么说,是搭话的一种方式。

张家山见说,身子闪了闪,又躺下:"那我就不起了。"

"张干大,你感冒了?"段长俯下身子问。

"有点冒风。"

"你要药?完了,我让文书给你捎来些!"

"不用了,谷子给我整治了整治!"

"土办法,也好,尔格弘扬国粹!"

"段长,你找我来,肯定有事。我看你,今个儿灰塌塌的,好像受了什么欺侮似的。我这人爱干脆,有啥,你说!"

"事情也不大,两千块钱个事情。"段长停顿了一下,让烟。让完烟后,继续说道:

"张干大,你知道马家砭那个马占山么?前几天,道旁树下来,把他给塌死了。是不是塌的,现在还难说。法庭偏偏斧头往下砍哩,罚公路段赔款。罚就罚,两千元是个小数,公路段腰粗着哩!问题是这样判,叫人气不顺,这明明是坑公家哩么!"

谷子干妈拿了个小一点的黑瓯罐,开始往张家山的额颅上、刚才火针挑过的地方瓯。

段长继续说:"法庭判了,叫十天之内付清。今个儿恰好十天,我带了钱,就要去马家砭。出了门,就又翻心了。他**,我想这理不公!国道上有多少棵树,数都数不清,你不能叫我每一棵树底下都站着个养路工。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这个先例一开,汽车碰到树上了,会来找我们!庄稼让树荫歇了,会来找我们!谁家女人想不开,解裤带在树上吊死了,也要来找我们!我们这公路段,从此不要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你这话说得在理!只是,马家砭马占山的事情,我不想管!"

"你这是怕马占山?你张干大要不管,我也就认了。有一出戏,叫作《死诸葛吓走活司马》,原来我不懂,死人咋能把活人吓走哩,现在我懂了!"

"你小子,少给我来激将法!马占山活着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过他,何况现在死了,我张家山平日,就是专治这号人的。我是可怜他。他耍了一辈子黑皮,都耍过去了,这最后一次,却要我去拦住。我想,他阴曹地府里,都会骂我的!"

"张干大,我们不是白请你,我们付劳务费!文书!"

文书顺过黑皮包,往出一倒,倒出一堆钱来。

"实话实说吧,这是两千块。本来是往马家砭送的,今个儿,送给你,请你出门,去赢这场官司。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也看出,张干大,我不在乎钱,我是纯粹想争这一口气的!"

"既然这样,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就揽下这一件案子吧!只是,钱,只能收二十块,算是受理费。输赢都收。官司赢了以后,那又另当别论!"

"好!算你给我脸!文书,把钱收起来,拿出二十块,要个收条!张干大,咱们动身,你看身体能行不?"

"走就走!只是,去马家砭之前,你得先到法庭,提出诉讼,这样,给咱们宽限几天。"

"好!"段长站起。

吉普就停在门外。当下,公路段段长去六六镇法庭,打了声招呼,接着拉了张家山,直奔马家砭。

途中,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卡车司机认得这辆公路段的吉普。会车时,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道:"段长,到底让马占山把你们公路段给讹住了!"

"你咋知道?"

"这一条线上,大家都在说。本该,这马占山是想讹我。咽气那天,这死老汉,一拾一拾地,往我车轱辘底下钻,幸亏我那一天换了个新刹车,才躲过了这一场枉烦。想不到,却让公路段给摊上了!"

司机的话,对段长来说,不啻是一把火。马家砭杨树案,他是非翻腾不可了。

张家山从小车另一侧下来,问:"小师傅,你是说,这马占山,那一天,是先跟你寻过一回事?"

"是寻过,只是没有寻成。哈,树把人塌死了,这事好蹊跷,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树没有长腿,人却长两条腿,人咋能叫树塌死?真是奇了!"

"你言下之意是说,马占山不是叫树塌死的,是树先倒,然后,他抱住树死去的!"

"我没有看见,我不敢胡说。不过,这事,你们查访查访吧,天底下的人,眼睛又不都瞎了!"

"这话在理!小师傅,如果法庭传讯,你愿意不愿意去做个证人?"

"证啥?"

"不是叫你去证树塌死人这事,是叫你证明,死人这天,马占山曾经想往你这车轱辘底下钻来着。"

"这事我能证明!"

闲言少叙。当下,张家山辞了汽车司机,重新钻入吉普,吉普一个发动,那马家砭,说声到,就到了。

马占山家,一场葬埋刚刚结束。大人孩子,头上都还蒙着白布,马家三兄弟,正在门口拆灵棚。

那棵树,树梢已经被砍去,搭了灵棚。那树身还在,只是,原先是横在公路上的,现在为了不妨碍车的通行,顺了过来,搁在路旁。

今天恰好是十天期限。那马家兄弟,早就在这里等钱了。尔格,见小车过来,认得是公路段的,于是停了手中活儿,站着看。车刚停,老大马牙就凑了过来。

马牙努了努,做出一副刁蛮状,上来搭话:"段长,你果然准时,请吧,屋里坐!"

段长心想,可不能进屋,进了屋子,话说投机了,面情上下不来,话说得不投机了,这一家老少,正在伤心处,弄不好会被堵在屋里,打上一顿。自己是干啥来了,自己心里清楚,还是疏远些才好。想到这里,于是说道:

"先不急着进屋。马牙,我们这次来,只有一个任务,是还想仔细看看。上次来,仓仓促促的,看得不仔细!"

"段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牙见话不投机,心里有些吃惊,追问道。

"没啥意思!"段长品着脸说,"事情有些不明白。我们公路段,不能平白无故地挨个肚里疼!"

"好狗日的,你哄得我人也埋了,路也通了,尔格,嘴巴上安了个转轴子,上紧了的弦,又一圈一圈地往松的绽!"

马面、马脑都是些愣头儿青,加之父亲新丧,心里都有些不痛快,尔格,见话不投机,一个个嗷嗷叫着,扑过来。

"大哥,少跟他嗦,白费唾沫星子,只问他一句话,看带钱来了没有。带钱来了,万事皆休,没带钱,先把这小子放展再说!"

段长见了这阵势,有几分怯。一想到吉普里,还有个张家山,就赶紧抬了眼睛,往车里瞅。

张家山在车里,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候,一开车门,下来了。张家山的额颅上,有个明显的火罐印,乌青的一个圆。他的额颅上,还沁着一些虚汗,大约感冒还没完全好。

"嗯,没个王法了!马家的这几颗灰汉,大天白日的,你们想干啥?"张家山半截塔一样的身子,往那里一站,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张干大,是你!麻纸糊的一张大脸,是处都有个你!你能不能放我们兄弟一马,不要揽这号闲瓷器。我们是掏腾公家的,又不是掏腾你的!"

见车厢里突然钻出个大个子张家山,马家三兄弟有些怵,但是嘴上还撑得梆硬。

张家山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掏腾国家的,掏腾个人的,这都不对!马家侄儿,我跟你大,也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咱们穷虽穷,可不能做这号事,让人指脊背!"

"做什么事来?你说一说。我大叫树塌死了,尸首都在那儿明摆着哩!又不是讹人!谁不服气,谁也往下死!"

"马面,你不要声高!段长请我来,也只是踏访踏访,问个究竟。真的是叫树塌了,再说;如果不是树塌的,你可不要哄人!"

"那天有镇长,有法庭庭长,人家看了的就不算数,就你张家山长了个鸡牛牛,尿得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踏访,你就踏访吧!"

"这话说得多好!"张家山说。

马家三兄弟都不是善茬儿,马家门前摆开这阵势,也不敢叫人掉以轻心。言谈过往之间,那张家山虽然出语犀利,其实内心也是有些毛的,生怕吓诈不住场面,被这兄弟闹事,惹出一场械斗来。

尔格,话说到这里,双方都还没有撕破面皮,见好就收,张家山赶紧拉了段长,跳出圈子,到就近的一户人家踏访。

前面说了,这马占山老虎不吃人,威名在外,左邻右舍,凡事都让他三分。尔格,马占山虽然死了,可是人怕人是心里怕,左邻右舍,提起这马家,仍然畏怯。那天大杨树底下的事情,不信没人看见,只是,看见归看见,要叫大家把装到眼里的事情说出来,却不那么容易。

张家山和段长,到左邻右舍踏访,大家都装聋作哑。问得紧了,左邻说:"你问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那天是刮过一场大风,正是晌午端,吃晌午饭的时候!"问罢左邻,又问右舍,右舍也是这号说:"晌午端,还有谁在路上哩!大家都在家里,正端碗哩!"

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名堂,二人只好灰塌塌地离开了房子,又来到大路上。

段长说:"尔格这人,一点儿觉悟也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怪坏人坏事这么多!我看,没诀了,咱们走吧!"

张家山不搭话。他仍圪蹴在路旁,发闷。左邻右舍的态度,原本就不出他的所料,因此上,他也就对于刚才的失败并不介意,倒是刚才的问话中,反复出现的"晌午端"、"晌午端"这个字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晌午端!晌午端!老百姓说话,你要想他话里的意思。晌午端,狼吃烟!这五黄六月时节的晴天晌午,歇晌的歇晌,吃饭的吃饭,还会有谁,顶着个大日头,在路上走哩!"

"你的意思是不走?"

"不走,咱们待到晌午端,再走!"

两人圪蹴在路旁,闷着头抽烟。

树荫慢慢地移动着,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段长看了看表,时间正是中午12点。

两人望着路面。

突然,传来了一阵歌声。马家砭小学放学了。一队小学生排着队,出了校门,顺着公路走来。一位剪着短发的女教师,正领着孩子们唱歌。

"是这些小学生!这些小学生是目击者!"张家山兴奋得眼睛熠熠发光。

段长也精神一振,一拾身子,站起来。

张家山一拽他的衣襟,又往马家门口瞅了瞅,说:"不急!等下午上学以后,咱到学校去!"

这天下午,马家砭小学里,上课铃响过之后,漂亮的女教师站在讲台上,一甩短发,讲道:

"同学们,咱们学习了《读读写写》,又学习了对照图画讲故事,今天,咱们的学习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就是作文。作文分两种,一种是记叙文,一种是议论文。咱们先学记叙文。今天,咱们要记一件事情,咱们要尽量地把这事记得翔实、准确。什么事情呢?十天前,放学回家的路上,在马家门前,有一棵杨树倒了。我记得,有许多同学,都去围观来着。今天,咱们就记这件事情,标题就叫--"

女教师说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杨树倒了》这个标题,接着,又用粉笔,在标题底下划了四个圈圈,继续说道:

"标题就叫《杨树倒了》。大家不是想当作家么?作家的最基本的训练,就是观察,看你能不能把这事观察得准确,描绘得准确。好,现在开始写,下课铃响交卷!"

老师讲毕,看看同学们纷纷抓起笔,写开了,老师来到了教室外面。

教室外面,张家山和段长,蹲在那儿,张家山一脸严肃的样子,那神态,好像正在酝酿一次大阴谋。

"这样讲,行吗?"女教师问。

"好!好!"张家山赞许道。

女教师见说,很高兴,整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就进去监堂去了。

公路上过来一个走乡串户,卖冰棍的。骑着辆破自行车,后边带着白色的冰棍箱子,连走带吆喝。"卖冰棍的,你过来!"张家山喊,"你这冰棍,我全要了!"

张家山示意,卖冰棍的将他的自行车,靠在教室的墙上。

下课铃"当当当"地响起来。

女教师手里拿着收到的第一份作文,半个身子还在教室里,手伸出来:"老同志,你看看,怎么样?"

张家山接到手,段长性急,一把拿过去:"我先看!"段长念道--

杨树倒了

十天以前,我们放学回家。大家排着队,唱着歌,一想到马上就要吃到香喷喷的午饭了,大家的肚子都不客气地叫起来。

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川道里刮起一阵旋风,只听"咔嚓"一声响,马家门前的那棵大杨树倒了。

奶奶说,遇到旋风,要一边躲,一边向它吐唾沫,口里还要说: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拿刀刀剜你腿!可是我们队的小朋友,没有一个躲的,也没有一个吐唾沫的(张小丽同学除外,她吐了唾沫,因为她唱歌时嘴张得最大,结果吃了一口沙子)。因为我们是少先队员,我们不迷信。

杨树倒下的那个地方,我们看见马家的几个大人,齐心协力把老马大爷抬到了门外,放在树的跟前。"他们想干什么呢?"我想。

马大爷就要死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了这棵树。

这事真稀罕。我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老马大爷为什么这样做。他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我们长大后当个好孩子。或者,他是告诉人们,要爱护树木,一棵树要长这么大,可真不容易的!

我脑瓜仁都想疼了,也没翻开这个事的道理。

我们围上去看,老师说:"从小就要注意观察事物。"

我们真想把这事看完,可是,马家的几个大人,赶走了我们。

过后,我偷偷地捋了些树叶,喂羊吃。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不能占公家的小便宜。

植树造林,绿化祖国。

段长在念,张家山不由得笑。张家山心想:老师老要学生在一篇作文里挖掘出什么主题思想来,也真难为了这些学生了,《杨树倒了》这个题目,如何挖掘?

念罢,段长一拍大腿,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孩童嘴里吐真言!我看你狗日的马牙,尔格还有什么话可说!"

女教师笑眯眯地将一沓作文都拿来了:"乡村小学,教学质量不高,两位见笑了!这作文,不知道是挑着要几篇,还是都要?"

"都要都要!"张家山赶快走过来。

接的同时,张家山又说:"老师,这一箱子冰棍,是公路段慰问小朋友们的,发给他们吧!"

老师一宣布,交了卷的小朋友,一窝蜂地围住了冰棍箱子。

教室门口吵成了一锅粥。

张家山将作文收起来,揣到腰里:"有这东西,这一场官司,大概就算赢了!"

六六镇法庭,这一天为马家砭杨树案举行一次公开审理。这个场面,与那一次上驿村"招夫养夫"案,却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流水一般,上次的一茬人,现在又换成了另一茬。

前面坐着的,有马家三兄弟,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有那位漂亮的乡村女教师,那位开大卡车的小师傅也来了。庭长和"派出所"是重要人物,当然不能缺席。除此之外,一个重要的人物副镇长,今天也到了。他是庭长张建南硬拉来的。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今天是倾巢出动,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都来了。

审理开始。庭长张建南宣布开庭后,先由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代理公路段陈述理由。

张家山清清嗓子,说道:"道旁树压死人,即便实有其事,我认为,不问青红皂白,武断地要求公路段赔款,也是不对的。更何况,事情有很大的出入。至于如何出入,我们先可以问司机小王。其实,早在杨树案以前几个小时,死者马占山就曾经横卧马路,想制造一起事端!"

庭长问道:"王为民,是否确有其事?"

那位卡车司机答:"确有其事!马占山耍黑皮,硬往我汽车轱辘底下钻。幸亏那天换了个新刹车,要不,今天坐在这被告席上的,怕就是我了!"

"少扯闲!"庭长说。接着又示意张家山,要他继续说。

张家山说:"这件事由于司机采取了应急措施,没有形成肇事。但是,这件事起码可以说,马占山预感到他死期到了,他想制造出一场事端。这次不行,他还会等下一次。下一次果然等到了,这就是公路段的道旁树,让风给吹倒了!"

"你胡说!"

"你胡说!"

马家三兄弟,见话头儿越说越不妙,纷纷站起来抗议。

"我不敢胡说!我这身子,是在法庭上哩,旁边又坐了大镇长。我就是想胡说,也不敢的!"张家山挥手之间,送出两顶高帽子,送出以后,接着说,"我有证据!啥证据呢?下面请马家砭小学的教师薛冬梅,宣读一下该校学生提供的证词。"

"谁是薛冬梅?"庭长伸长脖子,往底下看。

"我是!"女教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一甩长发。

女教师说:"严格地讲来,这不是证词,是我为学生们出的一道命题作文:《杨树倒了》。能在这里宣读学生们的习作,我很高兴!"

说完,女教师就拿起作文,念开了。

女教师念的这篇,正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那篇。不可否认,除了"中心思想"有些过于牵强附会以外,这篇作文写得十分精彩。而此刻,在这堪称庄严的场合,再由女教师那清脆美丽、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诵出来这篇作文,便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喜剧效果。

开始时大家还都一本正经地听着,念着念着,有人笑起来。一个人一笑,这笑声便遏制不住了,到后来,是女教师念一句,大家笑一句。法庭一时间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开始是笑这小学生的作文,听着听着,后来的笑声,便变成了笑马占山这一场事情了。大家觉得这事情稀奇古怪,真是稀罕。

女教师念完了,她停顿了一下。台下是一片吵嚷声,吵嚷声中,夹杂着马家兄弟的抗议声。

"你完了吗?完了,请坐下!"法庭庭长张建南,见法庭的秩序有些乱,他把这看做是损害了自己的尊严,因此有些恼火。

女教师可以说是够单纯了。她好容易有了个表现自己口才的机会,焉能就此罢休?听到庭长问话,她赶紧答道:"还有!还有!"接着又拿出第二篇,说道:

"一共是45篇作文。我刚才念的是第一篇。现在我念第二篇。第二篇《杨树倒了》,用的是倒叙法,先从马家大爷之死写起,再写他抱住杨树,再写杨树倒了。这种叙事文体我还没有教过,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这孩子真聪明!我现在开始念了:《杨树倒了》……"

庭长终于忍耐不住了,他用拳头叩了叩桌子,说道:"行了,行了,不要念了。你的口才很好,你的学生的作文也写得很好,改天,教学观摩会上,你再显露吧!今个儿,就算了!"

女教师见说,不无遗憾地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地,情绪还处在刚才的激动中。

庭长接着又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件事有水分。马牙,还有马面、马脑,你们说哩!"

马牙硬着头皮说:"这明明是张家山串通了几个人,设计来害我们!可惜,我大死了,我大要在,看你们谁敢这样欺侮我们马家!"

这话等于没说。话一出口,众人哄堂大笑。张家山忧郁的脸上,也露出笑意。女教师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擦了擦鼻子。

场上只有一个人,从始到终,都品着脸儿,不笑不恼,这是副镇长。大家在笑罢以后,看看副镇长,羡慕地想:你看,人家怪不得是领导,拿得多稳!

庭长看了副镇长一眼,然后说:"休庭十分钟,待我们合议以后,宣布判决结果。"

说完,叫起副镇长、"派出所",到他的那个宿办两用的房间里去了。

庭长大约觉得这"杨树案",也有一些稀奇,回到房间,张口说道:"马占山这老黑皮,真不是个东西,死呀死呀,还把咱们日弄了一回!"

说过以后,等了半晌,不见副镇长搭茬,抬头看时,见副镇长脸上有些不高兴,就又说:"刚才我是乱发议论,现在咱们进入正题。镇长,你看这案子……"

副镇长严肃地说:"咋能说日弄?这杨树倒和马占山的死,明明是有因果关系嘛!要不,咋能这样巧,倒下个杨树,就死下个人!"

"你是说……"庭长试探着问。

"我是说,凡事总有个因果关系,这是辩证法。马家砭杨树案也是这样。那杨树,即便不是直接地塌在马占山身上,也是那一声咔嚓,把马占山给吓死的。塌死和吓死,当然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但是它的本质是一样的,这就是:杨树倒从而导致马占山死亡!"

庭长拍手道:"有道理!有道理!还是镇长水平高,学过辩证法,看问题能看到实质上。那么,马家砭杨树案,你的意思是:咱们还按照原来预定的方案判?"

"我没有意思!"副镇长说,"公检法独立办案,党政部门无权干涉,你是政法战线的老同志,应该懂得这一点。至于我,我今天也不是什么镇长,而是你们临时拉来的个什么什么陪审而已!"

"人民陪审员!""派出所"纠正说。

"对,人民陪审员!"副镇长说。

庭长张建南,听了副镇长这一席话,算是有了主心骨,知道这马家砭杨树案,该怎么判了。二回回来,往主席台上一站,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红口白牙,说出一番话来。

张建南说:"法庭合议结果,认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所查事实,虽系属实,但是,杨树倒与马占山死在同一时间发生,绝非偶然。虽然杨树没有直接导致马占山死亡,但是,杨树倒下时所产生的巨大声音,不能不说是造成马占山死亡的重要原因。故此,六六镇法庭判决如下:从即日起,十天之内,公路段务必将两千元葬埋费,交到死者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手里,不得拖延。"

张建南说完,好一阵,不见台下有声响。"不管是好的反响,还是不好的反响,总该有点才对呀?"张建南想。

张建南朝台下一看,见台下人人目瞪口呆,看来,是他刚才那一番理论,把大家给说愣了。见是这样,张建南只好再用拳头敲敲桌子说:"今天的开庭,就到这儿,散场了。谁要坐,谁就继续坐吧,坐到晚上,这里放电影!"

话刚说完,首先惊醒的是马家三兄弟的马牙,马牙原来以为,这次是输定了,赢得意外,他刚才也有些目瞪口呆,不相信庭长张建南的话。尔格,他明白,千真万确,他赢了,于是,一个马趴,向前一跪,抱住张建南,嘴里学着戏剧里的唱词:"青天大老爷哪,草民这里给你下跪了!"

接着清醒过来的是公路段段长。本来,段长眼见事态发展,心中不免得意,觉得公路段这次是胜券在握了,想不到,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就成了哭相了。段长和庭长,算是平级,就是比科长低一级的那一级,叫股长,因此,这段长,尔格气愤之余,也就指着张建南,骂道:"张建南,你这浆子官!你这么办案,是羞先人哩!"

张建南听见了,权当没有听见,工作嘛,难免惹个把人的,因此,他也不十分在意。

副镇长要走,张建南陪着副镇长出了法庭。

张家山用嘲讽的目光,望着他的侄儿,看着他走远。

尔格,所有的人都走了,法庭只剩下了张家山、谷子干妈、李文化,还有公路段段长和文书。

段长像被霜打蔫的庄稼一样,哭丧着脸。他对张家山说:"还有什么好说的!牙打了,咽到肚里就是了,你的疼,你给谁哭去!"

"这件事没完,段长,走,咱们再去马家砭,看能不能再搜腾些事!这口气我咽不下去!"张家山一拍桌子说。

"我不去,我是了!反正是公家的钱,出就出,权当是给张建南他大买药吃了!"段长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见张家山不满意地"嗯"了一声,段长明白自己这话有语病:谁是张建南他大,张建南他大就是张家山的亲哥哥。想到这里,段长拍了拍张家山的肩膀,算是道歉,拍罢,抬脚走了。

"谷子、李文化,收拾一下,咱们走!"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说:"人家公路段都受了!八竿子打不着个你,张家山你去逞什么英雄哩!"

"我就不信活着个张家山,斗不过你个死了的马占山!废话少说,咱们起身!"

"这不是跟马占山斗,是跟你糊脑松①侄儿斗哩!"谷子干妈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

只为了一口气,张家山二返马家砭,蓄意寻事,要为公路段出这一口窝囊气。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张家山倒真的,又找出一宗事情来。

马家砭马占山家门口,如今是静悄悄的,只那棵树身,还静静地躺在那里,让人记起这宗"杨树案"。开始农忙了,马家三兄弟都上山锄庄稼去了。他们心里已经坦然,明白公路段这一次是栽定了,十天之内,他们不敢不送钱来。事情弄到这地步,已经不是他们马家和公路段的事情,而是法庭在和公路段较劲了。

既然这棵树还在,那么,就只有在这棵树上做文章了。

张家山绕着这棵树,转了三圈,感慨地骂树:"树呀树,别人家的门前的树,都立得端端的,独有你,爱惹事,倒了。你不知道,你这一倒,给世间添了多少麻烦呀!"

骂罢,张家山突然一拍脑门,省悟道:"对呀,别的树都没倒,独独这棵树倒了,这里面,真该有一点儿名堂的!"说罢,在树的根部蹲下来,开始端详。

"李文化,你给我找个树枝,硬些的!"

李文化从马家的柴禾摞里,抽出一根狼牙刺棍儿,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用棍儿,在树的根部捅起来。这一捅不要紧,有木屑纷纷地落下来,还有几条蛆一样的虫子,蛄蛹蛄蛹乱动。

"咋能不倒,树根都朽了,都让虫给掏空了!"张家山说。

"杨树就是爱招虫!"谷子干妈说。

"爱招虫?别的杨树,咋都好好的!"张家山白了谷子干妈一眼,又问,"树的根,在哪一块?"

"在猪圈里!"李文化说。

"猪圈里?谁家的猪圈?"

"还有谁家的!谁能把猪圈修到马占山家的门口?马占山家的呗!"

"马占山,我这一次,算是把你的把柄又抓到手了!咱们看看,是你能还是我能!"张家山站起来,捶了捶后腰,笑道。

猪圈围墙不高,石片砌的,张家山打量了一下,一跃身跳了进去。

一头大公猪,嗷嗷叫着,向张家山扑来,龇牙咧嘴的。张家山吓得一闪身子,又跳了出来。

"谁喂的猪像谁!"张家山解嘲道。

"看我来!"谷子干妈说。

谷子干妈迈动"解放脚"①,挣扎着爬上墙去。张家山又掐着屁股,扶了一把。过了墙后,谷子干妈手里挥动着棍儿,嘴里""地叫着,赶猪。

却也怪,猪不但不咬,还驯服地摇着尾巴。

谷子干妈用棍儿打着猪屁股,将猪轰进了一个石砌的小房间里,关死门。

"关死了?"张家山仍然心有余悸。

"关死了!"谷子干妈答道。

张家山一跃身跳了进来。

猪发觉上当了,这不是来喂它吃食的,于是在栅栏门里,"哼哼"地叫着,使劲拱门。

张家山伸出两只大手,刨开稀稀的猪屎。

根部显露了出来。

谷子干妈在旁边用棍儿戳,又戳出几条虫子来。

突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喇叭声,一辆吉普款款地停在猪圈墙外。

段长和文书走下车。

"我放心不下这事儿,又赶来了!"段长解释道。

"你看,蛆虫咬,猪嘴拱,这树焉有不倒之理!"张家山猫起腰来说。

"马占山这小子,就是逞强!公路上三令五申,不准把道旁树圈到猪圈、茅房里去,别人都不敢,就他敢!"

"公路上,可有关于这道旁树的管理和处罚条例?"

"关于道旁树的没有。有一个条例,是针对整个公路设施而言的。不过,我想,这道旁树,也属公路设施的一部分吧!"

"这就好!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前一案事,已经下成死棋,咱们就不提它了,尔格,咱就提这后一宗事。咱们就以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为名,也罚他狗日的两千块!"

"行是行,不过,像这种情况,罚款数额,最多只有五百。"

"咱这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树都把人塌死了,你看,这破坏有多严重!"

"好!"

"能把这拍照上,最好!"

"文书,你回段上去,火速取个照相机来!"

张家山拿着厚墩墩的一沓材料,还有花花绿绿的一堆照片,来找庭长。庭长正在吃饭。张家山故意把一张拍有蛆虫的照片,往庭长面前一搁。庭长见了,恶心,饭也吃不下去了,只好把碗放下。

"张建南,你狗日的,马家砭一案,你肯定吃了黑拐①!"张家山开门见山,骂道。

"好叔老子哩,你冤枉我,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张建南真要吃,也不能吃咱六六镇的。你看我这一头沉②的光景,像个吃黑拐的人吗?"

"那马家砭杨树案,你咋能这号处理?"

"叔老子,我有我的难处。我不好说。不过你也不是外人,那我就实话实说吧,马家砭这事,副镇长参与意见了!副镇长是副科级,我是股级,虽然我那任命书上,有个括弧,括弧里说股级干部,按副科级对待,可是,在人家正儿八经的副科级面前,总觉得辈分低些!"

"我不懂你们这些渠渠道道,不过,我早就知道,你背后,肯定有人拽着你一条筋,看看,不是?"张家山有些可怜侄子,觉得这官也真是难做,原先的气,也有些消了。

他将那一摞材料、照片,往张建南眼前推一推,又说道:"我今个儿来,还是杨树案。不过不是上一次的那个,那一个,你大庭长一锤定音,已经走成死棋了。我这次,是受公路段之约,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致死人命的。本该由段长拿到县上,找公路稽查处去办。我说,还是让法庭办吧!这不,状纸、照片,都在这里,一目了然的一件事情,你受不受理?"

庭长将状子、照片翻了翻:"先放这里吧,待我考虑考虑!"

"我等你回话!"张家山一甩袖子离去。

送走叔老子以后,法庭庭长张建南,捧着这状纸、照片犯了难。他明白这事搁不下,张道李胡子,你非得给他有个交代不行。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副镇长,向他请请主意。既然这事副镇长插手过问了,那么出了新的情况,就得给他通通气才对。想透了,于是一个大卷宗,将这状纸、照片装了,来到镇政府。

"镇长,马家砭杨树案,公路段又翻腾开了。"副镇长办公室,张建南展开卷宗,汇报道。

"那不是都定了么,又翻腾什么?法律还有个尊严没有?威信威信,一是威二是信,没了这两样,还叫法律?"

"镇长,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那个,已经定了,他们自然不敢翻腾。这次,是张家山出面,又状告马占山将杨树圈在了猪圈里,猪拱虫咬,导致杨树倒下,致死人命一事。张家山还扬言,法庭要是不管,他们上县里去!"

"受理是要受理的!发生在咱们地段上的事,咱们不管,哪能行?这事,轻点说,叫推卸责任,重点说,叫失职。至于如何处理,你去办吧,不要把大小个事情,都推到我这里!我要腾出身子来,抓大事。工作方法中,最忌讳的一条,就是事务缠身!"

"镇长,这我解下,来惊动你,我也于心不安。我这次来,只是来讨一句话,只要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知道咋样处理了。"

"啥话?"

"你跟马家砭那边,可曾沾亲带故?"

"既没有亲,也没有故!"

"可还有别的啥关系?"

"你这娃娃,咋能这号说话。我是外县人,大学毕业,分到这六六镇的,那马家砭,谁家大门朝哪边安着哩,我都不知道!"

"那那天?"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国道上汽车堵了三天,你不放那一句话,马家那几个愣后生,能撤兵?话既放了,就得执行;哪怕是违心,也得执行。军中无戏言,要不,一镇之长,以后说话,谁还听?"

"我明白了。镇长!今个儿,我算是又长了一番见识!"

庭长说完,毕恭毕敬地离去。

"下次开庭,你还去不去?"庭长出门时,又问。

"杨树案一了,我还去干什么!公务这么多!你要到镇上拉陪审员,你找别人去!"

几天以后,法庭又开庭。这次开庭,仍然是上次的那些人。只少了个副镇长,换了个镇政府的大师傅。

庭长张建南朗声说道:"这次开庭,是为马家砭的杨树案。不过这个杨树案,不是上次的那个,上次的那个,已经结案。这次,是公路段状告马占山,破坏公路设施……"

张家山坐在那里,见侄儿还是嘴硬,言语之间,不忘了肯定他上一次的判案,不由得有些好笑。

法庭处理结果,判马占山赔偿公路段两千元,由马占山的第一顺序继承人马牙十日内付清。鉴于两案实属一案,且赔偿数目相当,故并作一案处理,双方均不再向对方索赔和赔款,从此两清。

这件事结案以后,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收取公路段200元胜诉费,并用这笔钱,为李文化买了一架照相机。

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马家砭马氏三兄弟见黑皮耍不出去,明白老父亲马占山一死,不比从前了,为人处事须谨慎些才好,从此收心,安分守己,成为良民。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