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红梅告状
却说六六镇法庭门口,这天又是一场热闹。一大清早,一个农家姑娘,来到法庭门口盘腿往地上一坐,身前摊开一张纸来。
这天恰好逢集,镇上的人,六六镇周围的卫星村庄的人,早晨九点钟左右,就把个街道,挤得乱乱的了。街上人的叫声,各种牲口的叫声,一阵低一阵高。法庭门口,这时候成了一处景致,来来往往的人中,不少人停下脚步,来这里观看。观看的人们很自然地围成一个圈儿,将那姑娘围在核心。
谷子干妈将早饭做好了,要张家山出去买一点豆腐青菜,调饭用。张家山出得门来,头一眼就看见这一大堆人了。张家山生性好热闹,谷子干妈安顿的活儿,先搁在了一边,也挤进人堆里去看。
圈子里的姑娘身材矮小,衣着寒碜,头发有些零乱,扎着两根羊角小辫。不过姑娘的两只眼睛很大,很动人,水汪汪地看着大家。
乡下人见了这不花钱的好戏,兴趣浓烈,议论纷纷,问长问短。那姑娘见问,并不言传,只用手指一指那纸。
原来纸上有字。后边的人只能见到姑娘,却看不到这纸上的字,不免吵吵闹闹,要往前挤。一个妇女干部模样的人见了,说了声:"不要挤,我来念!"我们的张家山,本来也在挤着,伸长脖子想看那纸上的字,如今听了这话,也就松了劲儿,不挤了,让眼睛闲着,只乍起耳朵来听。
妇女干部念道:
干大干妈、大哥大嫂、各位革命同志:
我叫贺红梅,本镇贺家沟人。我大贺老五是个赌博汉。他一满①不是人。赌博输了,把我输给了周家的周宝元。周宝元是个老光棍,老烧脑。我不愿意跟他。各位乡亲,各位革命同志,我求求大家能伸出援助之手,给我一点赞助,凑够四百块钱,帮我大还了周宝元的四百块钱赌债,让我跳出火坑,重新找个好人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女子贺红梅在这里给大家叩头。
一九九×年×月×日
妇女干部念完,摇摇头:"真可怜,怕还不到十六岁哩!"说完,扔下几角钱,走了。她有一些感慨和愤怒,为这个贺红梅的事;她又有一些自得,为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显露了一下自己的口才。因此,这一天,她精神都会很愉快。
一个男干部模样的人说:"这是给法庭丢人哩!这号事,法庭应当管。老百姓拿税,养活这些龟孙子做什么?"他也扔下一张一元票,走了。
贺红梅将落在纸上的钱捡起。
贺红梅捡钱的当儿,举着个头,向人群看着,张家山的身材高,因此贺红梅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这是要钱,张家山明白。
张家山有些脸红。他手里捏着几张毛票,这是谷子干妈给他买菜用的。他想将这钱也扔到纸上去,一则有点舍不得,二则呢,觉得有点少。张家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脑子里常常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常想学学古代的那些英雄豪杰,见了不平的事,包袱打开,说一句:"这些银两,一点儿小意思,聊补无米之炊吧!"
"无米之炊"这句话,还是跟毛主席学的。那时候张家山还当大队干部。一个乡村教师写信给毛主席哭穷,毛主席大笔一挥,说:"惠寄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张家山别的事没记住,这事是记住了,因为他领着社员,将这条语录学了好长一段时间。
张家山握着毛票,正在两难,这时候,一个卖瓜子的矮个老汉的一句话,帮他解脱了。
矮个老汉说:"尔格开放搞活,啥事都有。这小女子,莫非是编了些好听的故事,来骗人钱的吧?"
听了这话,张家山心想:"对呀,我可不能让这小女子,当憨憨捉了!"当下把这桩事情搁到耳后,离了人群去小镇的另一头,买菜去了。
张家山到西头割了豆腐,伸开五个指头,托着往回里走。豆腐水大,有汩汩的水滴下来,顺他的胳膊肘拐子往下流。"这也是斤两,出钱买的!"张家山说着,不时伸开舌头去舔。
边走边舔,到了小镇东头,法庭门口。只见法庭门口,刚才围得圆圆的一圈人,现在乱成了一窝蜂,人们嘈嘈杂杂的,而其间夹杂着贺红梅的哭叫声。
张家山见了,叫声"不好",手托豆腐,大步赶将过去。
刚才摊开那张纸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半大老汉。这人捡起那张纸,握在手里,正一条一条地撕着,一边撕,一边骂四周围观的人,要大家走开。
撕完,那人骂声也停了。然后俯下身子,拽起贺红梅的头发拖着走。
贺红梅哭着不离开。奈何身薄力单,眼见得被那人连头带身子,一股脑儿提了起来。
旁边停着一辆驴拉车儿。只见那人一使劲,将个贺红梅扔到了驴拉车上。
贺红梅两手扳着车帮儿,回过头来,哭诉道:"满街的人儿,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心都叫狗掏得吃了!你们眼见得周宝元欺侮一个弱女子,就是不管!"
贺红梅这一句话,说得张家山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发烧。按说,没这话,以张家山的秉性,这事也要管的,尔格又被贺红梅这话一激,好个张家山,登时涨红了脸,赶前两步,大声喝道:"周家的周宝元,你给老子站住!你狗日好大的胆子,跑到六六镇上来撒野。我今天不治治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
周宝元听到喊声,站住,见是张家山,嘿嘿一笑说:"谁的裤裆破了,把你给露出来了,跑到这里充好汉!告诉你,张干大,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老婆老汉,难免闹一点是是非非的,你少管!"
张家山说道:"不是我管,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管。调解所是协助法庭办案的。告诉你,周宝元,你小子这事,犯法了!"
周宝元是个老油皮,哪把张家山放在眼里,他接住话茬说:"你不要抬出法庭来吓人,张干大。这事,你问问你侄儿去,他把老子也没办法!"
周宝元说完,一跃,屁股枕到了车辕上,然后,一拍毛驴的屁股,驴车载着贺红梅,跑了起来。
"你给老子站住!"张家山喊。
张家山见驴车不站,撵了两步,一扬手,将手里的那块豆腐,向前掷去。
周宝元的毛驴车,早跑了。豆腐没有打上他,却落在了街道上,散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子。
望着驴车的背影,张家山骂了一句脏话。
逢集对于六六镇的人们,算是一个节日。这天,所有的人都会很高兴,机关单位只上半天班,就放假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效仿公家人,这一天也是半天休假,让大家散散心,自由活动。今天逢集,张家山的心情本来很好,可经这一场事一搅和,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
张家山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阴沉着脸往所里走,走了两步,又翻心了,转了身子,朝六六镇法庭走去。他想找法庭说说这桩事儿,法庭庭长张建南是他的侄儿。当初办这个民事调解所,就是侄儿给他出的点子。
法庭庭长张建南,正端坐在办公桌上,两手支着下巴发呆。见了张家山,让座。
张家山不坐。张家山指着张建南骂道:"大门外边,驴都把人快日死了。你身为法庭庭长,却像个无事人一样,端坐在那里,连个屁都不放一声!"
仗着是张建南的叔老子,这话说得粗糙。
张建南听了,却也不恼。法庭的事太多、太杂,各样事情都管,各样委屈都受,长此以往,早把张建南的性子给曲下来了。遇到难听的话,只当是说给墙听。
"叔老子,你不要气恼。你若坐到我这位位上,一天遇一案这号事情,早把你气得得了气臌了。贺红梅这事情,法庭不是不管,只是管不了,管不下!"
"那贺红梅说的,可是实情?"
"句句是实!"
"那不就得了。从周宝元手里,把贺红梅抢回来,交给贺老五,让贺红梅自由恋爱,另找个婆家,这事不就了了?"
"那周宝元他肯善罢甘休?"
"他小子有啥说的。他要不服,一根火绳子拴了,叫他四堵墙,蹲上些日子,看他狗日的,还敢不敢嚣张。"
"好叔老子哩,这些招数,法庭都用过了,不济事!公家人是公家人的闹手,这些天不收、地不管的老百姓,又有他们自己的闹手。法不治众,这类事情太多了!"
原来,去年贺红梅逃出周家,前来告状,一状告准。张建南并"派出所",带了贺红梅来到贺家,张建南日娘透老子地把个贺老五,骂得狗血淋头,骂毕,将贺红梅交还给贺老五,要他好生照管,可不能再交给周宝元了。
罢了,又来到周家。周家的周宝元不见了贺红梅,正灰塌塌地圪蹴在畔上想事。猛抬头,见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知道事情不好,叫声"光棍不吃眼前亏",撒开脚丫子就跑。
"周宝元,你狗日的给我站住!你要敢跑,老子这枪子可不认人!""派出所"见周宝元跑了,掏出枪来,吓诈他。
这一招挺灵。周宝元给镇住了,站在那里,不再动弹。
周宝元说:"我又没做违法的事,凭什么抓我!我跟贺红梅,明媒正娶,领过结婚证的!"
"你瞅瞅你那猪嘴龙王相,人家多好的一个姑娘,让你给糟蹋了!"
"贺老五欠我钱!"
"派出所"不再多说话,抢前一步,抓住周宝元的胳膊,一拧,再肘子一打,把个周宝元打翻在地,铐子铐了。
叙述完毕,张建南双手一摊,说道:"将这周宝元行政拘留十五天,释放了。释放的同时,宣布这桩婚姻无效。谁知,过了些天,这贺红梅又来告状,说周宝元出来后,又到贺家沟来要钱,贺老五拿不出来钱,就又用绳子牵着她,送到周宝元家。"
张家山听了,阴沉着脸,不言语。
张建南又说:"好叔老子哩,农村这号事情,多着哩!这都是经济不发达的缘故,把人不当人!你打听打听去,不要光说六六镇,这方圆各乡镇,哪一家法庭门口,没有这么几个告状专业户!我是水平不高,没个良法。"
这时法庭里来人告状。张建南见了,露出请张家山离去的意思。张家山明白,自己再费些唾沫,也是无益,于是站起身,怏怏地走了。
贺红梅这事情,却是搁不下!第二天,张家山端一只老碗,正在吃饭,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嚷嚷。张家山推门一看,只见那贺红梅,又来了。
这贺红梅与那天的情形,又不一样。那天是眼睛前面铺一张纸,一言不发。今天,却是披头散发的,使出女儿家的手段,泼妇一般,使劲捶着法庭的门。间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抹起胳膊、裤腿,让人看她身上的青伤红伤。
张家山见了,一把将老碗递给谷子干妈,而后,几个大步,跨出门去。
法庭的大门死死地关着。
贺红梅一边捶门,一边喊道:"法庭今个儿再不给我做主,我贺红梅就一根麻绳儿,吊死在这儿了。不要说我吓诈人,我是说到做到!死一回给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事,还有没有人管?"
贺红梅说着,真的解下自己的红裤带,往铁门的花栏杆上搭。
张家山见这贺红梅,动起了真的,走上前去,劝解道:"贺红梅,事情有事情在,你可不能这样!好娃娃,你还没有活人①哩!"
"张干大,你不知道,周宝元狗日的,咋样虐待我!"贺红梅见有人理茬了,心里一软,眼泪汪汪地说。
张家山推开贺红梅,让她在旁边站着,然后,自己上前来敲门。
"张建南,你开门。你见事情就躲,这咋能行!"张家山喊。
敲了一阵,屋里,张建南磨磨蹭蹭地走出来,将门开了。
庭长避开张家山的目光,指着贺红梅说:"贺红梅,你的事情已经处理过了,结了案,你又来纠缠!大家都像你,我这法庭,就是再增加十个编制,也忙不过来!"
贺红梅告状时间长了,也有些油了,她说:"庭长,我不跟你磨闲牙了。我要上吊,张干大不允,那我脱了裤子,睡到你床上去,看你管不管!反正我也不是女子了,我怕球!"
贺红梅说完,真的从庭长的腋下钻过,进了院子,奔到庭长"宿办合一"的办公室,拉开被子,蒙头就睡。
"都是你惹的这些烧叨,我要不开门,啥事都没有了!"张建南埋怨张家山。
"没有了?"张家山不以为然道,"事情总得摆平,瞌睡总得从眼里过!这事你一眼看下,推不过去的!"
"尔格这贺红梅,睡到我床上了,这可咋办?我可不敢进屋去,我要进去,这事就说不清了!"张建南挠挠头说。
张家山想了想说:"随我来!"
张家山说完,向房间里走去。
张建南抬脚走了两步,见看热闹的人,竟然也越过大铁门,跟着他往房间走。他反身将人群挡住,又将铁门合了,嘴里骂道:"这又不是唱戏,有啥好看的!"说完,"啪"的一声,将门关了。
张家山站在床边骂道:"贺红梅,你给我爬起来!一个女娃家,没鼻子没脸的,不学好的,学下这癞毛病,耍死狗,装洋蒜!"
被子里的声音有些嗡:"张干大,谁没有一张脸,我这是叫逼的来着。今个儿,我这是豁出去了。还不是我丢人,是法庭丢人。法庭不给我做主,我真的就赖到这儿了!这公家人的木板床,比起我家石板炕,睡起舒服多了!"
"你有委屈,这我知道!只是,你看看你,这是啥做法!"张家山说着,伸出手来,想揭被子,又一想,这样做不妥,于是,伸出去的手,在半路上停了。
被子里,贺红梅不吭声。
张建南这时候进来了。他在一旁吓唬道:"我去叫派出所,把她给铐了,办她个妨害公务!"
被子里仍然一声不吭。
"红梅,你这事情,干大给你拾起吧!干大办了个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就是协助公家处理这样纠纷的。大路不平众人铲,这桩事情,我这个大个子揽了,我不把个周宝元狗日的制死才怪哩!"
"当真?"贺红梅一把掀开被子,坐起。
"我不说谎话!"张家山郑重其事地说。
"我这事,有人管了!"贺红梅脸上露出了笑意,她一把掀开被子,溜下床。
"张干大,我给你磕头!"贺红梅一扑,要磕。
张家山正色道:"你先把裤带衿上,再跟我说话!"
法庭门口,张家山对侄儿说:"这事你就丢手吧,交给我办!"
张家山和贺红梅,走出法庭,向调解所走去:"你先在所里,跟上你谷子干妈,盛上几天,我跟李文化到贺家沟跑一趟,咋样?"
贺红梅点点头。
六六镇方圆的卫星村庄,贺家沟大约是最小最穷的一个。拥拥挤挤、连绵起伏的黄土圪梁上,下雨水冲了条浅浅的沟儿。沟里,住了几户姓贺的人家,这就叫贺家沟。贺家在这六六镇地面,可不是没名没姓,离我们最近的那场战争中,贺家曾经出过一位将军,官做到装甲兵司令。但这些是旧话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应诺了贺红梅的事,就得去做。这天,张家山前面走着,李文化夹了个质地不怎么样的皮夹,走走停停,直奔贺家沟。贺家沟倒也不远,只一晌的工夫,两人就上了贺家沟的畔,抬眼望时,只见贺家院子里,贺红梅的父亲贺老五的身子旁边,放一堆荆条柠条,那贺老五正低头编着驮粪的驮子。
贺老五听到畔上有响动,停了手中活计,抬头去看。未看清是谁,就先赔笑脸。
为什么要赔笑?这正如陕北话说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贺家的光景不如人,见人难免矮三分,那登门的,不管是来要债的,还是来给送福的,没说话,先得给个笑脸,才算合适。
笑罢了,认出是张家的张家山,贺老五招呼道:"怪不得今早上花喜鹊在门上喳喳叫,原来是张干大今个儿要来!"
在农村,这就是最中听的礼宾用词了。贺老五说完,偷眼看张家山的脸色,见张家山板着面孔,听了这话,并没有一丝反应。
张家山蹲下来,掏出烟袋。
贺老五赶快掏出火柴,要点烟。可是,李文化比他的手快。李文化拿出个一次性打火机,"啪"的一声燃着,张家山往跟前凑了凑,燃着了烟。
贺老五有些难堪。他将火柴重新装上,抬眼再看张家山。
张家山徐徐地吐了一口烟,仍不说话,只用两只眼睛,死死地瞅着贺老五。
两人距离太近,张家山的白眼睛仁,瞅得贺老五心里发毛,手脚没处放。他只得赔了个笑脸,再打招呼。
"你有啥话,你就说吧,看得我心里怪硌咧①的!张干大,我是吃你的了,还是喝你的了,你咋这样看我!"贺老五有些胆怯地说。
"你可是贺老五?"张家山哑着嗓子,沉郁地问。
"我是!张干大笑话了,你认得我的!"贺老五说。
"是就好!贺老五,大早白晨的,赶了三十里的路来找你,当然有事。事不大,我是向你来请教一句话!"
"啥话?"
"我想问问你,啥叫不要脸!"
贺老五脸一红,说:"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嘛,是咱乡里人骂人的话!"
"不,这话有讲究。"张家山说,"我老汉琢磨了大半辈子,才算把这话琢磨透了,所以今天赶来告诉你哩。话咋说哩,人跟人弄那号事情,是脸对脸的,所以叫要脸;牲口跟牲口弄那号事情,是脸对着脑把子的,所以叫不要脸。人骂人,说你不要脸,意思是说,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贺老五站起来:"张家山,你骂得好!我是不是人,我是牲口,我赌博把女儿给贴进去了!"
"是你说你是牲口的,可不是我说的!"张家山一本正经地说。
李文化背过脸去,抿着嘴笑。
贺老五长叹一声:"唉!张家山,你一上畔,我就知道你是干啥来了。虎毒不食子,谁不知道心疼女儿?看见女儿跳进了火坑,我不难受?怪来怪去,谁也不怪,就怪我长了两只贱手,爱赌!我有时候想起来,真恨不得拿把板斧,把这两只狗爪爪斫了!"
贺老五说着说着,看见了地上割条子用的镰刀,一低身捡起来,往自己手背上就割。
张家山抢前一步,拦住,夺了镰刀。
贺老五的手背上割了一条口子,血从捂着的手指缝里流出来。
李文化掏出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一个新手绢,要给贺老五包伤。
贺老五摆摆手不要。贺老五自己有的是土法子。他转过身,解了裤带,先冲这伤口热辣辣一泡大尿,算是冲洗伤口、消毒,冲毕了,又掏出火柴来,剥下火柴盒那个有磷的片子,贴在伤口上,再用手指握紧,这是止血。
贺老五握着手背,说:"你们不要管我!我这样作践自己,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你这是何必哩,贺老五。"张家山说,"你做下这戏,是给谁看哩!我这次来,一不打你,二不骂你,我只是告诉你,红梅从周家逃出来了,尔格,在我那里躲着哩。我来给你叮顿①好,好让娃回来。"
贺老五先是听说贺红梅逃出周家了,一喜,又听说张家山要把贺红梅送回来,又是一愁。他连忙说:"红梅可不敢回来!红梅可不敢回来!你得明白,病根子不在我这里,是那周宝元,不肯善罢甘休,三天两头,过来要人哩!"
"你就那么怕周宝元?"张家山皱起眉头问。
正在这时,大路上传来一阵叫骂。众人抬眼看时,见那坡下面,正是周宝元。
周宝元站在大路上,指天说地,一阵大骂。
陕北人做事,一般说来,但凡有个回旋的余地,不会把事情闹得公开,让满世界知道。假如要撕破脸皮,公开叫上阵了,这就是说,他是泼上劲了,准备跟你耍黑皮了。好汉怕癞汉,癞汉怕死汉,就是这个道理。
周宝元骂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古训。好你个贺老五,欠了我的钱,不还我,拿女儿顶。你那女儿,饥颜寡瘦的,你当那能卖个骡子价马价,拿来充数。顶就顶了吧,我周宝元大人大量,算是认了。不承想,你又三天两头教唆女儿,老母猪跑圈一样地,人一不照她就跑。害得我周宝元如今,人财两空!"
周宝元这话,骂得难听。连李文化听了也看不过眼,站起来想要答对。这时,张家山一个眼色,制止了他,张家山想看看,贺老五如何说话。
贺老五见了周宝元,好像老鼠见猫一般,想缩回去,又不敢,只得壮着胆子,朝畔上走了几步,应事。
贺老五说道:"周宝元,红梅那天,不是你从这里领走了吗?我不找你要人,你怎么又跑回来找我要人?"
周宝元说:"领是领了,我不说没领的话。可我一不留神,她就揭瓦了。前次是跑到了镇上,让我给抓回来了。这次,谁知道她又跑到哪里去了。跑了龙王跑不了庙,贺老五,你说她不回贺家沟,又能跑到哪里去?你说我不找你贺老五要人,又找谁去?"
"找我要!"张家山应声答道。
说罢,拾身站起,双手叉到腰里,朝畔上走来。
见了半截黑塔一样的张家山,周宝元的气焰顿时减了一半。"请来个大个子,来探河水深浅来了!"周宝元沉吟道。
周宝元眼儿亮,抢前两步,说道:"张家畔的张干大,什么风把你老给吹来了?你不在家里,品着个茶壶,享你的清福,跑到这荒沟野山里来,管这些人间的口舌,干什么!"
"哼,什么风!一年刮两场的老黄风。"张家山答道,"喂,周宝元,你这小子还是人下的吗?你把人家的黄花闺女,硬往你炕上拉,你就不怕断子绝孙?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脏样子,般配不般配?"
"喂,张干大,你嘴里可要放干净点。谁断子绝孙来着?我周宝元正是怕断种,才找这贺红梅的,要不,我还不要她哩,一个人过着多轻松!"
周宝元又说:"贺家沟这一案事,说到金銮殿,理都在我周宝元手里,不信!他欠我的钱,我娶他的人,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关你张家山鸟事!"
"大路不平众人铲!贺红梅告到我调解所里了。告诉你周宝元,这个闲瓷器①我是揽定了!"
"这事实际上好办,张干大,你腰里有,掏出四百块钱来,这事就一风吹了不是!那时我发誓,一辈子再不踏进这贺家沟了。哪个脚踏进来,你剁我哪个脚!"
提到钱,张家山出言有些木讷。好在李文化,这时接过口,说道:"钱有的是,机器一开,哗啦啦地就出来了。只是,钱给了你这号人,还不如拿去打水漂!"
"你看看,是我胡说还是你胡说,红口白牙,明明是你们在这里胡说哩!"
"你聚众赌博,不判你的罪,就算便宜你了,你还敢要钱?"李文化又说。
"赌博赢下的钱就不是钱了?"周宝元振振有词,"劳动所得嘛!你有本事,你也给我赢去!"
周宝元说着,一步一摇,上了畔,来到贺家窑院。贺老五忍气吞声,搬个小凳,请周宝元坐。周宝元"哼"了一声,不坐。所谓的"立客难打发",看来,今天不说出个张道李胡子,这周宝元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你不要声高!"张家山见周宝元来到了跟前,迎上前去,不紧不慢地问道,"周宝元,你跟贺老五,是咋样个赌法?"
"押明宝!"
"好吧,话说到这儿了。周宝元,今个儿我就和你赌上一回!"
周宝元见说,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个宝盒,讨好地问:"张干大,你也会这营生?"
张家山哈哈一笑:"自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
见周宝元、贺老五,包括李文化,都有些吃惊,张家山不免得意。他接着又是一阵排侃:"不瞒你们说,陕北的各样赌博,梦和、顶棍、明宝、纸牌、掀棋棋、掷骰子,各种玩意儿,没有能难得住我张家山的。只是,后来当了村干部,把这些营生,都丢开了而已。告诉你周家小子,我押明宝那阵子,你还没出世哩!"
说着话,一行人来到窑里。
"这真是,英雄访好汉,我周宝元,今个儿算是遇到对手了。张干大,亮稍!"
周宝元说完,从腰里掏出一沓钱来。
"亮稍就亮稍!"张家山也从腰里掏出一沓。
"有些单薄!"周宝元见张家山的钱少,有些下眼观①。
"不要怕,我带的有秘书!秘书的外黑皮夹,你当是摆设!里面装的,都是钱。"
两个人脱鞋,上炕,将一个小毡拽过来,放在炕当中。两人在小毡的两边蹲下。
贺老五没钱,红着眼睛在旁边看。
李文化没有上炕,他腋下夹着夹子,坐在炕边。
张家山摸出一张十元钱,拽展,往钱上唾了口干唾沫:"呸,钱这东西,是世上第一大害物!"
周宝元拿出两张十元钱:"我不这样看,钱可是好东西!"说完,弹两下。
两人把钱放在炕边。
"我的稍大,我执宝盒!"周宝元说。
周宝元拿起宝盒,执到胸前,用小拇指一拨。
在宝芯转动的那一刻,将宝盒盖住,捂在手里,放在炕上的毡上。
约摸宝盒不转了,周宝元的手,轻轻离开。
周宝元的小拇指上,戴着一个戒指。李文化很认真地看了这个戒指一眼。
周宝元说:"我押红扣!"
"那么,我押黑棒!"张家山说。
宝盒揭开,张家山赢了。
周宝元说:"再来!"
三番五次下来,双方虽互有输赢,但是明显地张家山输得多。
张家山腰里的钱输完了,又向李文化那里,借了几张。
谁知,张家山又输了,张家山看也没看,将手伸向炕沿这边,半天没有接到钱,抬头看时,见李文化用皮夹拍着自己的口袋。
"咋了?可倒没咧?"张家山脱口而出。
"张干大,你不是说,你皮包里,都是票子?"周宝元问道。
张家山辩道:"那是公款,动了要犯法的!"
见说,周宝元将宝盒收起,一猫腰,一趔身子,下了炕。周宝元一边用脚找鞋,一边说:"张干大,看来你好长时间不耍了,业务生疏。今个儿咱就到这了,改日你再捞吧!"
张家山仍旧蹲在那里,不想走。
他怏怏地看了一眼周宝元的口袋,刚才还是自己的钱,变魔术一样,现在成了周宝元的,他有些心疼这些钱,又有些于心不甘。
贺老五这人心眼不坏,他也有些心疼张家山:"越有钱越能赢!那狗日的财神爷,也长着个偏心眼,促红灭黑!"
贺老五正说着,见周宝元拿眼睛瞪他,赶紧把嘴封了。
张家山咽了口唾沫,下炕,临与周宝元分手时,他说:"今个儿在你这小河沟里翻了船,算我倒霉。好,三日以后,你到六六镇上来,咱再刀对枪、枪对枪,较量上一回!"
"能成!"周宝元说。
周宝元又对贺老五说:"黄瓜菜搁不凉。咱们的事情,先搁一阵儿,六六镇那一场事情完了,我再到贺家沟来找你!"
路途上,李文化说:"张干大,你不要赌了!你再赌,还是个输!"
"连你这小子,也小看起我来了!"张家山有些气恼。
"不是你赌艺不精,是周宝元那小子,做手脚哩!"
"他咋样做手脚?"
"他带的那个戒指,是吸铁石做的。我给文化站放过电影,解下这吸铁石。宝芯里有铁片,有吸铁石吸着,他想叫宝芯咋样停,宝芯就咋样停!"
"这狗日的,给我眼里揉沙子。怪不得贺老五输得那样惨。嗨,我说你这半脑子,场合上,你咋不说哩?"
"我不好意思说。当面锣对面鼓的,我怕周宝元难堪!"
"人家把刀都架到咱脖子上了,你还这么软面情。唉,你这后生,啥时能长大哩!"
张家山和李文化,一脸的晦气,灰塌塌地往回走,全没有早晨去时候的那个欢势劲儿了。周宝元这狗日的,使这么个毒招,却是张家山所没有料到的。赌博场上最恨的,就是这种昧了良心做手脚的人。尔格,张家山对这周宝元在恨的程度上,又深一层。恨罢周宝元,又气恨这自家的李文化,解不下个轻重,该揭穿时候不去揭穿。这么个单位,就靠张家山这个大个子撑着,张家山现在感到自己有些身单力薄。
远远的,山根下的川道里,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左右两排建筑,六六镇到了。贺红梅站在事务所门口,把着门框张望。
"怎么样了,张干大?事情办妥了?"瞅见从山路上下来的张家山,贺红梅眼巴巴地问。
张家山,李文化,一老一少,这灰塌塌的一对儿,下了山,走进屋里。
张家山强作欢颜,对红梅说:"孩子,不要着急,事情迟早得解决!这次去,不凑巧,没有见上你大!"
贺红梅信了,她说:"这倒灶鬼,跑到哪里去了!"
"谷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张家山把谷子干妈拉到一边,悄声说。
"啥事?"
"咱所里,还能不能腾挪出来几个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去填那个黑窟窿,得是?"谷子干妈说着,望了贺红梅一眼。
"也是,也不是。反正,你不要问了,你先给我腾挪几个,救救急,几天以后,我就会还你的!"
"你是领导,我服从!不过,钱往这上头花,我思想上通不过!"
谷子干妈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这是这一阵子咱们的收入!"又从毡底下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手绢,手绢里包着一沓钱:"这是那年卖猫的钱!"末了,想一想,又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沓钱:"这是我的一点私房钱!"
"这些钱一共加在一起,也不足二百!"谷子干妈将三沓钱摞在一起,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像接一团火一样,去接这些钱。
钱在手里,他想了想,将谷子干**私房钱取出,还给她。
"这个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吧!"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没有表情地将钱收回去了。
张家山将剩下的钱点一点,揣到腰里。
门外,张家山日常看报纸的那个土台上,李文化正和一个小青年,在地上划了些方格,用些石子玩"老婆补裤裆"或者"狼吃娃"的游戏。
"这娃娃,一满不担事!"张家山见了,说了句,然后走出屋子,来到土台上。"让我来!"他说。
张家山将李文化拨拉到一边,蹲下来,三棰两梆子,把那小青年赢了。那小青年挠着头走了。
张家山一边在手里拨拉着石子,一边和李文化拉话。
"一想到三天以后的那一场赌博,我就心慌得一满盛不定。这次,咱是赢起输不起了!"
"干脆,给周家回个话,咱们不赌了!"
"不,要赌,不出这口恶气,我张家山,还叫什么张家山?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了。那贺红梅,还在窑里盛着哩!这次,咱要把贺家沟咱们输的钱捞回来,还要把贺老五输的钱也捞回来,治一治这周宝元!"
"既然是赌博,那么谁输谁赢,就很难确定!"
"不,我这一次,一定要赢!"
"要赢,只有一个办法,万无一失。你给派出所打一声招呼,正赌着,让派出所来抓赌,这样,周宝元腰里的钱,就都拿出来。罢了,再用这钱,交给贺红梅赎身!"
"我是要赢,但不能这样。赌博场上栽了,还得赌博场上往回捞,这才过瘾。你刚才说的,也算一种弄法,不过不合我张家山的脾气。倘若叫社会上知道了,会笑话我的!"
"既然你一定要赌,叫我说,这明宝咱是不能押了,再押还是输。咱要另想一些门道!"
"哎呀,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李文化,我是人在事中,一满有些迷糊,你也动动脑筋,想一想,看怎样赌,哪种赌法,咱们把握大些!"
李文化闷着头,想了想说:"镇上有个两兄弟联手,打麻将一年盖起了两层小楼。大家都说,他俩一定在麻将场上,做了什么手脚!"
"好,你收拾一下,提上二斤点心,咱们去请教!"
张家山将石子扔了,站起,拍拍身上的土。
"点心你买,我腰里没钱了!"李文化说。
这天夜里,六六镇星斗满天,张家山、李文化提了二斤点心,来到一幢二层简易小楼门前,敲门。两兄弟见是张家山,分外热情。楼上落座以后,张家山曲曲弯弯,说明来意,只见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吭哧了半天,那老大说道:
"我俩已金盆洗手,不干这事了。张干大,你这是难为我们!"
张家山说:"贺红梅的事情,二位该听说了吧!我走这一着险棋,正是为了救贺红梅。况且,那对方是周宝元,他耍世人,咱们耍耍他,也不为过!你俩说是耶不是?"
兄弟两个凑到一起,又嘀嘀咕咕了一阵,看来是商量通了。
老大走到一个架板前,拿出一副麻将,"哗"地倒在桌上。
老大一边用手指抹牌,一边讲解道:"怎么偷牌?两个指头,夹着一张牌,打出去以后,手心上的肌肉一夹,就把牌桌上的牌,夹回来了。这是小技巧,有些南方的大耍家,身上原先就揣着几张要紧的牌,紧火了,将这几张牌插上,就和了。不过不能叫人抓住。那一次,在县城里,一个南方耍家,就这么弄法,叫抓住了,众人一声喊,将他打了个半死!"
老二见老大逞能,也不甘寂寞,说道:"一个人势单力孤,最好的办法是二人联手。这叫溜通和。咋样溜法,这里高深莫测、玄机四伏,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题外话,对方就解开了,拆副子放牌。"
张家山对这"溜通和"的事情,蛮有兴趣,正想细问,不料那老大又把话岔开了。老大说了另一招。老大说:
"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摞牌上做手脚。摞牌时,你将好牌摞到一层,牌底子摞到另一层。这样,你们两个,老揭好牌,别人老揭烂牌,遇到错开了,你吃一张牌,就倒转了!"
张家山听了,拍手道:"这真是行行出状元,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麻将牌上,这么多般数。不过我和李文化业务生疏,真要弄成这事,最好还是定些口诀,溜通和,顺当!"
听张家山这样说,老二于是亮开家底,将他们当年麻将场上定下些的口诀,一一传授。
罢了,老大说:"张干大,我们这是没有拿你当外人,才核桃、枣儿一齐往出腾,你可不能到处瞎说,卖我们!"
老二也说:"自从挣下这座小楼以后,我们真的是金盆洗手了!"
张家山说:"我一向口紧的,二位放心!"
起身时,张家山又说:"帮人帮到底,这麻将牌,也借我们一用!"
老二将麻将整起,交给李文化。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放下饭碗,张家山对谷子干妈说:
"谷子,我听说李家村的李士旺老汉,这两天走了。可怜兮兮的,身后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你去买个花圈,代表咱们事务所给送去,顺路,你再回家看看,看你那几个宝贝儿子,把地种了没有。"
"我这几天,正想回家去看看的!"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又说:"你把红梅也带上,有个伴儿,反正她在这里也没事!"
"好!"
支走了她俩,张家山神色严肃地将门关上,然后支起桌子,放上毡片,将牌三三两两地取出。
"来,咱们商议一下,定出些口诀!"张家山叫李文化。
两人关起门来,圈到家里,像做贼一样,从早上一直干到下午红日西斜。参考那二兄弟提供的口诀,再加上他们自己的思考,凑成九字真言。这九个字是:松、顶、打、成、和、吃、乱、摸、风。
九字口诀既已定出,张家山说:"写上两张,咱一人一张,从今个儿起,咱就是不吃不喝,也要把这口诀背会。李文化,你说咋样?"
李文化说:"论起背功来,我比你强。说不定,我有个时对时①,就背会了!"
"光背会不行,还要现场发挥,灵活运用!"
李文化已经不再听张家山的聒噪,扯开嗓子,背起来。
"松--我这一次满是松了!"
"顶--把庄家顶紧!"
"打--打牌打牌!"
"成--这次看来只有我成了!"
"和--没和没和!有和有和!"
"吃--不吃牌了,吃牌露张!"
"乱--我这牌还乱着哩!"
"摸--自摸自摸!"
"风--出风报停!"
张家山说:"这九个只是顶九个数目字用,牌有条、饼、万,如何要条,如何要饼,如何要万,咱们还得规划一番。我思谋着:要条时牌顺着出,要万时牌斜着出,要饼时牌横着出,如何?"
"好!"李文化表示赞同,接着他又说,"咦,张干大,我这里还有个问题,明明是一抹牌,你拆了一张放和,还不合常规。牌推倒,明眼人一眼就会看穿的!"
张家山说:"这还不好办!比如我手里的牌顺着出来,诈唬一声下家吃牌,这是要六条了。你手里有个五条,有个六条,你先打出五条,转过一圈后,揭起牌来,倒两倒,将六条在手里攥攥,问问大伙:牌回头了,留不留?算了不留了。说话间,六条顺手打出,我不就和了?我若还想再骚情上两句,不妨说:幸亏我没碰牌,要么,对面就自摸了!"
李文化鼓掌说:"张干大,你真是聪明过人!"
张家山说:"聪明人干啥事都聪明!"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每人拿着纸,踱着方步,念念有词,像小学生背书一般。纸背在后边,故意不去看,哪个字记不住了,拿着眼前看一下,又赶快把那纸背着屁股后边去了。
正背着,有人敲门,听声音是谷子干妈。
"大天白日的,把门关起来干什么?"谷子干妈在门外大声地问。
李文化念叨着,毫无表情地将门关子拉开。
谷子干妈看了念念有词的李文化,又看了看念念有词的张家山,一边用笤帚扫鞋上的土,一边说:"一天没见,你们两个大男人,咋就像叫狐狸精给缠住了,成了瓷人!"
两人都正在情绪中,没答理她,继续念念有词地背。
谷子干妈抡起笤帚,朝张家山的屁股上给了一下。
张家山好容易有了一点儿感觉。
他瓷着眼睛,看了一眼谷子干妈,说道:"谷子,后格①,你跟红梅出去躲上一天,我要和周宝元在这屋里来一场大赌。"
谷子干妈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张家山严肃得怕人的脸色,她没有说。
贺红梅在屋外悄声说:"谷子干妈,张干大要赌博,你不劝劝他!"
"你张干大不是那号糊涂人。他要做这事,自有他这样做的道理。唉,男人们!"
谷子干妈说完,开始挽起袖子做饭。贺红梅忙抱来柴禾,拢火。
三天时间,说话间就到了。这天一早,公鸡喔喔地啼着。贪睡的张家山,这天破例起了个大早,将两扇房门开圆,然后抱了把扫帚,在大门口慢吞吞地扫着。
这不叫扫地,这叫拿了把扫帚在做运动。地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用老百姓的话说,这叫"给关老爷画胡子"。
"让我扫吧,张干大!"贺红梅过来抢扫帚。
张家山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扫着。
谷子干妈使了个眼色,叫红梅不要去惊扰张家山。
太阳初升的时候,早饭已经吃过。地很干净,上面洒了些水。麻将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中间。桌上的麻将,四堵墙一样,也端端正正地摆好。
谷子干妈背个小包袱,和贺红梅要躲出去。
门口。
谷子干妈充满爱意的目光,在张家山脸上停下来。
"他张干大,你不是那二年了。凡事不可逞强!能撑过去,就撑,撑不过,就松下来,毕竟是有搭几岁的人了!"谷子干妈说。
"我知道!"
张家山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一种温柔的东西。他抬起头来望着谷子干妈。突然,越过谷子干**头顶,他看见远远的山路上,一颠一颠地,过来了周宝元,于是,混浊的眼神,突然像豹子一样锐利和明亮起来。
谷子干妈从张家山的眼神发现了什么,扭头一看,也看见了周宝元。
"红梅,咱们走!"
谷子干妈手牵着贺红梅,匆匆而去。
周宝元下了山路,拐过墙角。在拐过墙角的时候,顺便撒了一泡尿。撒罢尿,一边拴裤带,一边来到门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癞人手,果然说到做到!我在这里,迎候你多时了!"张家山手扶门框,一面大笑,跟刚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男人家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况且这次,遇的是你张干大!"周宝元已经把裤带拴好,他拽拽衣襟,拍拍小肚子,回答说。
"闲话少说,咱们进屋吧!"
"张干大,我刚才在山梁上,瞅见你家门口有个人影,瞧那走势,好像是贺红梅!"
"周宝元,你这是瞅花眼了,那是你谷子干妈!"
"我想也是!"
闲拉着,进了屋子,周宝元见屋子中间,端端正正地支了个桌子,放着麻将,他有些意外。
"张干大,你看,我把明宝盒子都带来了!"
张家山接过明宝盒子,一把扔到炕上:"尔格社会,讲究潮流。十亿人民九亿赌,剩下一亿作候补。这赌的,就是麻将!咱们撵撵潮流,最好!"
周宝元哼唧了两声,只好坐在桌前。
"三缺一!"他说。
"李文化,你到门口瞅瞅,看见个过路的,拉过来,支个桌子腿儿!"
李文化往门口一站,恰好遇见田庄的田本宽,于是不容分说,拉了进来。
麻将场上,一场昏天黑地的大赌,张家山、李文化有备而来,依计而行,直赢得周宝元场光地净,叫苦连天。
暮色四合。
周宝元栽得不明不白的,哭丧着脸,走了。
"张干大,这事没完!"周宝元说。
谷子干妈、贺红梅见周宝元走了,急急地回到所里。谷子干妈进门第一眼,先看张家山的脸色。张家山面色沉重,耷拉着眼皮,脸上根本看不出个输赢。
有一串鼻涕,从张家山的鼻子上掉下来,挂在腔子上。
谷子干妈掏出手绢,将这鼻涕擦掉。
"赢了!踢死了周宝元!"李文化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瞅了谷子干妈一眼,将结果说出。
说完,李文化将赢下的钱,一张不剩地掏出来,交给张家山。
张家山将自己身上的钱,也掏出来,两沓钱合在一起,全部交给了谷子干妈。
"你数一数,谷子!"
说完,张家山挪动身子,走过来,心不在焉地摞麻将,往盒里送。
李文化眼瞅着谷子干妈数钱,他想知道究竟赢了多少。
"一共是七百一十三块钱!"谷子干妈说。
"将那钱,取出二百,你拿着,是你交给我的本钱。取出四百,交给贺红梅,让她拿给她大,去还周宝元的赌债。剩下的,给我吧,这是那天在贺家沟,我输的!"
谷子干妈应了一声,然后给指头蘸了些唾沫,又一五一十,按张家山吩咐的,将这些钱分开。
接过谷子干妈递过来的钱,张家山数出三张,给李文化:"这是那天贺家沟,我借你的!"
张家山扶着桌子站起,挪到炕上,身子一横,上了炕。上炕以后,他指着还没有摞完的麻将,对李文化说:
"李文化,你将麻将拾掇了,送给西头那两兄弟去吧!我有些累了,让我躺一躺!"
张家山感到全身筋骨疼痛,他呻吟起来。
谷子干妈拿起一只枕头,塞到他头底下。
叮叮咚咚,李文化在装麻将。谷子干妈和贺红梅在扫地、拾掇房子,乍舞①着做饭。
李文化说:"张干大,我看这麻将桌子,就支着吧!牌也放在咱这儿!这营生能干,空里叨着吃,又省心,又不要摊本,比咱办这个民事调解所,来钱快多了!"
张家山见说,一扑拾起来,骂道:"屁话,你经过多少事情!小子,见好就收吧!这种营生,干多了,要折阳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