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男生女在于男

张家山调解所对面,有个向阳的土台。这天,张家山闲着无事,就搬了个小凳,坐在那里,看《参考消息》。

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当村干部那阵子养成的好习惯,关心天下大事哩。不知道的人说,这儿老汉,认不认得字,也捧着一张报纸,冒充斯文。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是一座低矮的三间民房,这是调解所成立时,从镇上一个住户手里租来的。

紧靠调解所的,是一个安着水泥结构门楼的小镇法庭--小镇的最高法律机构。

张家山跷起二郎腿,眼睛就在报纸跟前,正在看着,突然听到法庭门口,人声嚷嚷。

法庭门口,老庙沟村民马澄清,正在把婆姨王小翠往法庭大堂上拉。王小翠坐在地上,耍死狗不起来。马澄清拽着她的一条胳膊,地上拉下了一道土印来。

张家山见了,折好报纸,呼地站起,指着马澄清喝道:"马家小子,你这是干啥哩?耍社火,正月还不到哩!"

马澄清见有人干涉,扭头一看,却是张家山。他不再拉了,可是,手里仍然攥着小翠的胳膊。

马澄清说道:"张干大,我们这是离婚去哩!"

"离婚?"张家山说,"小翠这百里挑一的好人样,放给别人,爱还爱不够哩,咋敢说离婚?你这小子,恐怕是吃错药了吧!"

马澄清说:"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干大,我这离婚,是有理由的!"

"啥理由,你且说说!"

"小翠那肚子,不知道咋了,光养女娃娃。过了门,满打满算才四年,扑里扑腾,养了四个女娃了。害得乡上罚款,县上点名。不跟她离婚,我这一辈子,是别想有个男丁了!"

"就为这事,要跟老婆离婚?好娃娃哩,尔格新社会,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嘛!"

"话是这么说。可事情搁到谁跟前,谁都想不通。咱们农村人,家里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丁,实在!"

"你看人家城里人,只一个娃娃,还不过来了!"

"咱跟城里人咋能比?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

"你啥时学了这一张利嘴!我不跟你耍嘴皮子了。你狗日的,给我回去,好好过光景去!"

"张干大,我给你个面子,我回去了。只是,这婚还得离!不离,我思想上通不过!"

马澄清说完,又一拉小翠:"小翠,走,回老庙沟!"

小翠见说,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屁股上的土,一边说:"张干大,小翠这里谢谢你了!"

"不要谢!"

马澄清夫妇走后,张家山又坐在小凳上,拿起报纸来看。可是刚才的心境给破坏了,眼睛怎么也盯不住行。

"我平生最恨四种人:兄弟相残的人,打老婆的人,不敬老人的人,和邻居不和的人!"张家山自言自语。

李文化见张家山端着张报纸,受了感染,也学张家山的样儿,提了个小凳,拿了本书,坐在张家山跟前。

正巧谷子干妈出来倒水,见了一老一少这样,"扑哧"一笑,说了句脏话:"南山上过来一群猴,一人揣球都揣球!"

张家山"嗯"了一声,算是抗议。"嗯"完以后,对李文化说:"文化,你到镇上文化站去借些书报来,我要好好找些道理,开导开导这马家小子!"

李文化屁股刚把板凳坐热,不情愿去:"你不长腿?"

"你是领导我是领导?"张家山说。

李文化没诀了,只得站起,"啪"的一声,把书本放到小凳上,去了。

一会儿工夫,李文化回来了,兴冲冲的。

"张干大,我一眼就瞅准了,这一篇文章,正是你要找的!"李文化说。

"啥文章?"

"《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男生女在于男!生男生女在于男!这道理倒挺新鲜!李文化,你念!"

这是新近出的一期《参考消息》,二版下角补白的位置,有这么一篇小文章,文章篇幅不大,但是《生男生女在于男》几个标题大字,赫然纸上。

李文化拿着报纸念道: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的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张家山一拍大腿,说:"好了,留下口才,一会儿到老庙沟再施展吧!这道理说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他马澄清不服!"

说完,要过报纸,很仔细地折起,装进口袋里。

"李文化,你去叫谷子干妈,咱们动身!"

老庙沟是个很偏僻的村子,位于子午岭腹地。当年,这里也许有一座庙。庙后来毁了,只在半山梁上留着半截石头砌成的旧窑洞。这几年,上头管得不怎么紧了,村里又一人摊五块钱,将窑洞接上了口。重建以后,小小的庙里倒也香火不断。

庙下面,靠山根的地方,是一溜错落有致的窑洞建筑,这就是原先的老庙沟生产队,现在的老庙沟村民小组了。

王小翠站在畔上,手拿木勺,正在喂猪。嘴里""地叫着,木勺磕在石槽上,"咣咣咣咣"直响。几头猪摇着尾巴,嘴往槽里拱。

小翠的几个女女,在窑院里跑着玩耍。

大路上,村民笨牛脖子上架一个男孩,正在赶一群牛上山。

"王小翠,你站在畔上,丢魂失魄的,莫非有什么心事?"笨牛搭讪。

"你个烂舌头的,全没个正经话。告诉你,我在眺山现哩!"王小翠答。

"山现"是指太阳光照下远处的山的轮廓。

"白脸脸妹妹畔上站,眺不见哥哥眺山现!民歌上说的,没错!"笨牛说。

"好我的笨牛哥哩!你不去拉你的牛,在这里胡骚情啥哩!当心马澄清一会儿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不要拿马澄清来吓唬我。他成天闹着要离婚,要把你一脚踹到门外边哩!"

一句话,说到小翠的难受处,小翠一下子脸色灰塌塌的。

笨牛又说:"真的,小翠,我跟你说句正经话。马澄清要是不要你了,你到我窑里来盛。哥每晚上给你打洗脚水。"

小翠受了委屈,泪花花在眼眶里转着,说道:"笨牛,你再在这里磨闲牙,说些没眉眼的话,我就喊人了!"

"别!别!我走!唉,人家的婆姨,自家的儿子!"笨牛自言自语,赶牛走了。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尿泡尿把自个儿照照,看你那脏①样子,还想打我的主意。"

王小翠朝笨牛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说。

王小翠转过身,正待进窑,又见从远远的山路上,下来了一拨人。她手搭凉棚,眺了眺,见是张家山一行。

"哎呀,张干大,今个儿咋有空,走到我们这山旮旯来了!"王小翠是小辈,远远看了,先出声。

"人在世上,不走的路还走三遭哩!告诉你吧小翠,今个儿,我们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来到老庙沟,就是为调解你和马澄清的事情的!"

"你可不敢叫我们离婚!"

"咋能哩!干大这一把年纪了,咋能做这号缺德事。遇官司说散,遇婚姻说合,是张家山调解所的规程。干大这次来,是带了灵丹妙药,专为治马澄清那小子的病的!"

"那敢情好!"王小翠说。

王小翠放下木勺,从家里拿出个笤帚疙瘩,扫张家山身上的土,一边扫,一边拣好听的说。

"老庙沟,老庙沟,原先有座庙,文化革命时候拆了。尔格,人们咋呼着,把庙建起来了,可这庙里空空的,缺个菩萨。我看,张干大,你就不用走了,住到庙里去吧,我王小翠一天三次给你烧高香!"

"小翠,你这话叫人听了心里滋润。住我是想住,只是怕你谷子干妈不答应。她雇下我,晚上给她暖脚哩!"

谷子干妈一听,红了脸:"张家山,你真没出息,有一点福,都从嘴上跑了!"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说。

"马澄清呢?"张家山收敛笑容,认真起来。

"他在窑里挺尸哩!镇上一回来,他就茶不思饭不进的,躺在炕上哼哼。地里的庄稼都叫草火了,他也不管。张干大,一火三不收,这光景,是没法过了!"

王小翠说这话时,撩起围裙擦了一下眼睛。

"马澄清这小子,把戏唱得就和真的一样!"张家山摇摇头。

王小翠请张家山一行,到窑里坐。

小翠上前推门时,却发现门从里头关上了。原来这马澄清听到外面张家山的声音,知道他又来寻事,就从里头把门给关上了。

张家山上前敲门:"马澄清,马澄清,你真有本事,一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像个怀娃婆姨一样,把自个儿关在家里!"

窑里马澄清答道:"你是张干大,我早就听出来了!你在六六镇待得好好的,跑到这儿来干啥!我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吗?尔格这社会,吃屎的倒把屙屎的给箍住了!"

张家山有些恼了,他使劲捶着门,嚷道:"马家小子,你把舌头伸展了,再跟我拉话!"

"我爹娘生就这一张嘴。你不爱听,你拔根球毛,把耳朵塞住!"

张家山这回真的生气了,他一跺脚,说道:"谷子,李文化,咱们走!"

王小翠见了,赶快阻拦。

"哎呀,张干大,你可不能走呀!仗你的势,马澄清才不敢胡作非为,你要一走,我们这婚是离定了。"

张家山恼汹汹、气咻咻地站在那里,不说话。

拦定了张家山,王小翠上前捣门。

"掌柜的,事有事在,你得把门打开。有礼不打上门客,这是礼势。张干大为咱们的事,行了几十里山路来调解,你看你这脏样子,一满不够成!告诉你,张干大的怀里,揣着灵丹妙药哩!"

窑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开了。

马澄清探出个头来:"什么灵丹妙药!张干大,你干脆拿来一包老鼠药给我吃,这事就一了百了了。"

"欠打!"张家山吼了一声,进门。

马家窑内。

张家山一行落座。

张家山说:"我是吃饱了饭撑的,不看到我跟你大的那一点老交情上,我才不管你娃娃的事哩!"

马澄清的父亲,原来和张家山都是农村干部。

"你不要提我大。他当了一回村干部,把个老庙沟越弄越穷。他执事的最后几年,手里握个生产队的红砣砣,唯一做的事情,是给出外讨吃的开通行证!"

"你大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落下你这么两句话。你光记得他的吃米汤、屙一炕,就不记得他的过五关、斩六将了。娃呀,你大地下有知,会骂你的!"张家山说。

马澄清说:"张干大,你不知道村上人怎么说的。我一个劲地生女娃,村上人说,这是我大原先做了亏人事!"

张家山说:"你这秃脑小子,一会儿怪老婆,一会儿怪你大,你就不能开展一下自我批评,检查一下你自己?"

"好你个张干大,你拿反车塌人,莫非你要把这生女娃的责任,搁到我头上不成?"马澄清说。

"你小子还算聪明,善解人意。告诉你,我张家山手里握的有科学。科学上说:生女娃的责任,在你马家小子身上哩!"

"你胡说!"

"是你胡说还是我胡说,咱们两个说的都不算数。这里有报纸,《参考消息》,且看报纸上是咋说的。"

张家山从怀里掏出报纸,递给李文化:"马澄清,你驴耳朵伸长,听着!小翠,你也听着!"

李文化手端报纸,环顾四周,清清嗓子,念《生男生女在于男》。

"生命的营造,是宇宙间的一个蓝色大奥秘。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于是便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生男生女的主要责任者在于女性,因为这个生命,正是由于女性的十月怀胎,才得以以物质的形式,带给这个世界的。其实,这种观点现在被认为是错误的。生命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认为:生男生女的主导者在于男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精子……"

李文化正念着,张家山手一举,说:"对了,就到这里!这里面这么多洋名词,谅你马澄清也解不下。不过,这意味,你该解下咧吧!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生女娃的责任,在你哩!"

马澄清有些傻眼。

马澄清要过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说:"他**,这是哪里出的报纸,真是没见过面的冤家,成心跟我马澄清作对!"

"你怨报纸做甚?报纸上说的是官话,它并不知道老庙沟有你个马澄清。"

马澄清有些灰。

张家山进一步说:"憨小子,生女娃这事,你怨不得报纸,怨不得张家山,也怨不得小翠,一揽子责任都在你。这回,你该服气了吧?"

马澄清转向小翠,寻求支持:"小翠,你看,大早白晨,这一杆子人,撵到咱家门口,耍我!"

王小翠说:"咋是耍你哩!报纸上说的是实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下个西葫芦,想叫我结下个老南瓜,我咋能给结下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马澄清木然地点点头。

谷子干妈低着头偷偷笑。

谷子干妈忍住笑,扬起头来,面孔板起:"澄清,听干妈一句话,不要嫌弃小翠了。多好的一户人家,散了多可惜。回头,到镇上卫生院,给小翠把手术做了,不要淘气了,两口子安安生生地奔咱们的小康日子,多好!生男生女,那是天意,咱就认命了吧!"

"你说得对,谷子干妈!既然这样,我也就只好认命。"

李文化也说:"反过来想,有些人,纯粹就是骡子托生的,压根就不会生。比起他们来,你马澄清又强他们许多了。"

这个理也说得扎实,不由马澄清不服。

马澄清又将李文化的这个道理,发挥一下,说:"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我马澄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该满意了!"

张家山见说,欣喜地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能这样想,才叫明白人!有你这句话,干大这一趟路,也算没有白跑。澄清,咱们是男人说话,今个儿是个界线,从此以后,你可不能再跟小翠闹离婚了!"

"不离了,张干大。幸亏你提醒,要不,我要再恋了婆姨,还不是照生女娃,花费银钱不说,劳人哩!"

"你给婆姨一个保证!"

"小翠,从前都是我的不对,现在张干大一开导,我算明白了,种下西葫芦咋能收下老南瓜哩!完完全全是种子的事。小翠,咱们从此收心吧,到医院做个绝育手术,安安生生过咱们的日子吧!"

小翠说:"话说到这里了,我也不能不说两句。其实,娃他大,光生女娃,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哩,总觉得对不起你们马家!"

小翠眼泪在眼眶里转。

马澄清一阵心疼,挨过来,用袖子为小翠擦眼泪。

张家山见自己轻轻易易地排解了一桩离婚案,有些得意,乐颠颠地望了谷子干妈一眼。

谷子干妈别过脸去,故意不看他。

张家山有些遗憾。

张家山站起来:"马澄清,干大这是闲不住的身子。既然这桩事情到头了,我们也就该动身了!"

马澄清说:"我知道你老价重要,到处是事情,我也就不留你们了!"

"吃了饭再走!"小翠有些过意不去。

谷子干妈说:"不了!"

张家山一行离去。

张家山走了几步,站住,回过头来,对畔上的马家夫妇说:"马澄清,咱这是男人说话,你可要算数。真的,叫我张家山再来一次老庙沟,可就没有今天这么多好话了!"

"你抬脚走人吧,张干大!小翠是我婆姨,我不心疼她,谁心疼哩!"畔上,马澄清扬扬手臂说。

"那好,就当我刚才那话没说。"张家山咽了口唾沫,又叮咛道,"哦,还有,你要领小翠来镇上结扎,你找我,我给她寻最好的医生!"

"谢谢张干大!"没容马澄清回话,小翠代他说了。

畔上,马家夫妇看着张家山一行渐渐隐入窑后。

马澄清回头看了一眼小翠,见她头发乱乱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原先厮打时留下的黑青印儿。

马澄清突然可怜起小翠。他亲昵地捡去小翠头发上的一片草屑,这是小翠刚才喂猪时留下的。

小翠将头偎在男人怀里。

小翠说:"咱不忙着结扎!等我再生一次,完了再结扎,你看咋样?"

马澄清说:"再不敢了,都四个了!"

小翠说:"这次,我保险给咱生下个男娃!"

马澄清说:"保险?"

"保险!只是,你要依我一件事情!"

"啥事?"

"明个儿早上,你背上褡裢,走趟南路。过两三个月,再回来!"

"你这是唱的哪出戏,我不明白!"

"我要说破了,你不要恼!"

"你说!"

"张干大不是说了,生男生女在于男吗?你看人家笨牛媳妇,简直长了屙金尿银的神仙肚子,和我同一年嫁到老庙沟的,如今,跟前有四个男娃了!"

"你提笨牛媳妇做甚?我还是不明白!"

"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我说的不是笨牛媳妇……"

"那是谁?"

"是笨牛!"

说出以后,小翠有些后悔,用手捂住嘴。她脸色绯红,生怕马澄清怪罪。

这话果然惹恼了马澄清。

马澄清伸出手掌,"啪"地一声,掴了王小翠一个耳光。掴完,还不解恨,又骂道:"人说这世上的女人,不要看人前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其实都是些脏下水,我还不信,说你王小翠是例外。今个儿,你安下这号心事了,你说,这是咋回事?"

王小翠的眼泪又出来了。

"谁看下那个笨牛了?他那个脏样子,哪比得上你端正!"王小翠说,"我这么胡成精,不为我个啥啥,纯粹是为了你们马家有后呀!"

"叫我当盖佬①,不行!"

"娃娃一坐住,咱就不张②他了!人不知鬼不觉的,有啥不行!是咱占便宜,是他吃亏,羊打羊羔猪打圈,还得给人家出钱哩!"

"这事总不美气!哼哼,他的娃娃……"

"谁的娃娃,生到咱炕上了,就是咱的娃娃!他敢不把你叫大,把我叫妈?"

马澄清咽了口唾沫:"我只让他一回!"

"一回就够了!"

"还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这事!"

"不让他知道!"

马家夫妇在畔上酝酿这个阴谋,走在山路上的张家山还不知道。他一路小调,唱得正欢,为自己的本事高兴。

张家山突然停止唱歌,问李文化:"那张报纸,你拾掇着没有?"

"拾掇着。在我怀里揣着哩!"

"把那张报纸拿好!不,给我,让我揣着。这一类生男生女的官司,还会遇到,有这张报纸,一念,事情就解决了,也省得咱们多费口舌!"

张家山把报纸要过来,揣进怀里,又说:"李文化,你说,这报纸还真厉害!"

"报纸当然厉害。有个叫拿破仑的外国人说: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支毛瑟枪!"

"这话好!可惜不是我张家山说的!我要把它记下来!"

张家山圪蹴在路旁,掏出小本记下这句话。

老庙沟里,王小翠一杆唢呐,支走了马澄清,然后,穿着一件鲜艳的衣服,站在畔上,等着笨牛上钩。

像往日一样,笨牛赶着牛,从门前经过。

好小翠,上前主动搭话:"笨牛,你澄清哥不在,你把你拦牛鞭,让给别人几天,你腾出身子来,给嫂子帮几天忙!"

笨牛一听,乐了:"帮工可以,白干都行!只是,小翠,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吃!"

"那是自然!"小翠说,"笨牛,我听说,你月子里没了娘,欠奶吃!等嫂子高兴了,亮开奶头,给你吃口奶吧!"

笨牛跳起来:"你骂人!"

"这回不是骂人,这回说的是真心话。"

王小翠说这话时,表情上有些苦涩。

笨牛兴奋地"呀"了一声,上身一晃,单脚往起一踢,一只鞋飞到天上去了。

一番言语过往,笨牛撂了拦牛鞭,来给小翠帮忙。

原来这笨牛拦的牛,自个儿只有几头,大半是村上人的。各家都有牛,交给一个人放了,出些工钱,或者工换工。六六镇地面,都是这样的。尔格笨牛有事,这牛鞭交给别人就是了。

包产到户以后,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因此这小翠雇用笨牛的事,也在情理之中,不会惹出什么话头。

正值春耕大忙季节,笨牛在前面扶犁,王小翠在后面撒种,年年都是这样的农活,轻车熟路,他们干得倒也默契。

这一天,又是下种。笨牛在前面扶着犁,有些躁。三停的地,已经种了两停了,那王小翠,整天把他哄得像个猴一样燥热,说归说,就是到了节骨眼上,就让她给滑走了。笨牛疑心,这王小翠是哄着让他出憨力气,给她种地哩,根本就没有那一门的心思。

"小翠,你巧口口说下些哄人话,把我笨牛当憨娃娃耍哩!"笨牛弯过头来,不满地说。

"你当你有多值钱的!你不想干,就回去算了!守着你那丑媳妇去!"

笨牛翻了翻白眼,心里很矛盾。后来他说:"我不走,守着你王小翠,每天看两眼,心里也舒坦!"

王小翠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这话听起来才耳顺!"

笨牛跟着牛,继续走着。

撒种的王小翠却停下来,掰起手指算起了日子。

牛犋已经走远了,小翠赶紧撒着种,撵上来。

小翠说:"笨牛,你说心里话,你想不想?"

"想!"

"真想还是假想?"

"真想!"

"嫂子要是把裤子脱了,你真的敢……?"

"我敢!我怕谁哩?"

"那好,今个儿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

"当真?"

"当真!"

"你又逗我,把我逗得硬硬的,到了晚上,不等天黑,你就把窑门关了!"

"这回是真的。不怕你笑话。你澄清哥走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急得撑不定了!"

笨牛高兴地跳起来:"谁说我笨牛没本事!我笨牛尔格也活成人了,吃了碗里的还有锅里的!"

"你不怕你那丑媳妇来造我?"

"她敢来,看我不打断她的腿!她也不尿泡尿把自己照一照,看她那人样儿,摆到当街上,把裤子脱了,都没人张她!嫌她恶心!"

小翠抿嘴一笑,继而严肃起来。

"只准你偷吃这一次!笨牛,你听着!"小翠一本正经地说。

"一次就一次!"

笨牛眼睛瞅着西天,只恨那圆砣砣迟迟不落。太阳终于落山了,牛通人性,犁到地头,便不走了,扬起脖子,"哞哞"地叫唤。笨牛抬头看小翠,小翠发了话,说"收工吧"。

夜色幽暗,繁星满天,子午岭山下这个小小的村庄,笼罩在一片安详的静谧中。

窑院里,卸了牛犋,喂了牲口,喝过汤,小翠打来一盆水,盆上放个毛巾,端到院子,说:"洗一洗,听我的招呼,再过来!"

笨牛洗脸。

小翠走回了自己窑里。

笨牛侧耳听着,是小翠哼着小曲,哄孩子入睡的声音。

笨牛洗完脸,在院子里转圈。

一会儿,哄孩子的声音停止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王小翠探出半个脑袋来。

笨牛一晃身子,进了窑。

王小翠和笨牛,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一夜夫妻。好灶火费炭,好婆姨费汉,这话不假。笨牛平日和自家婆姨在一起,哪有这种感觉,用他的话来说,往日吃的是粗茶淡饭,今个儿吃的是细米白面,因此那个狂呀,自不待说了。至于那小翠,田野地头上的那句"急得撑不定了"的话,却也是真话,靠了半个月的身子,真是遇火就着,更兼这笨牛,来得很粗野。王小翠嘴里叫唤着,"轻些轻些,慢些慢些",莽汉笨牛哪里等得,一阵急风暴雨,直叫个王小翠全身的骨头都酥了,肠肠肚肚都翻腾起来,身不由己,只有挺直身子去迎。

折腾到半夜,王小翠说:"够了吧,你该动身了吧!一会儿天亮了,你从这窑里就出不去了。"笨牛嘴里应承着,正待离去,这时候月亮从东山那边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小翠白生生的脸上。笨牛见了,舍不得走,又上来成般①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提着裤子,走了。

小翠原先答应过马澄清,只让笨牛一回。尔格有了这第一夜,于是身不由己,又连续几个晚上,让那笨牛上了自己的身子。小翠心想:一回也是做,几回也是做,拔了萝卜坑坑在,自己不说,他马澄清又如何晓得?

说话间,到了一月头上,地里种下的春玉米,已经破土,长得有半高了。

笨牛依旧给王小翠家帮工,自家的庄稼荒了,也不管。笨牛媳妇打发孩子来叫了几回,笨牛嘴里支吾着,把孩子支走了。

村上人见了,不说笨牛,却说王小翠:"这婆姨好手段,把个莽汉笨牛,拴到她的红裤带上了!"

这天,笨牛正在锄地,王小翠提了个饭罐来送饭。地里,笨牛正在吃饭期间,小翠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背转身子,蹲在那里,想要呕吐,却又呕吐不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你这是咋了?"笨牛停止吃饭,问道。

王小翠看了他一眼,继续呕吐了两下,停止了。一丝笑意爬上了她的眉梢。她以手扶腰,站起来。

笨牛要来扶她,她摆了摆手。

王小翠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笨牛,帮工就帮到今个儿。算起来,你澄清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给你结工钱!"

笨牛吃了一惊:"小翠,你咋冷不防就要辞退我?工钱我不要了,愿意白干,你别打发我走就行!"

王小翠正色道:"这不行,吃屎的还把屙屎的给箍住了?锄放下,你现在就走!"

"你别在我面前装正经了!咱们两个,谁跟谁呀!你看你那脸色凶的,一满就像真的一样。"笨牛说。

有了前面那一档子事,笨牛投手举足,不免有失检点,他说着,一只糙手,要往小翠脸上摸。

"大胆!"小翠用手隔开,就势就是一巴掌。

"槽里偷吃的驴,吃顺嘴了?"小翠又骂道。

笨牛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翻了翻白眼。眼前的小翠,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瞅着小翠,看了半天,闹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亲近一下小翠,看小翠那凶狠的样子,不敢;想发作,朝四下看了看,见地里还有锄庄稼的人,怕人笑话。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只好作罢。

"我走!"笨牛雄赳赳地说道,"咱们就此罢了,一刀两断!以后,你想我,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上你这钩竿了!"

"我小翠会想你?"王小翠哈哈大笑。

笨牛将锄头撇在地里,垂着头,怏怏地走了。

走到地头,弯回头,贪恋地看了一眼王小翠风摆杨柳一样的身段,自言自语道:"他**,莫名其妙地叫雇上,莫名其妙地叫辞了,莫名其妙地风流了一回。女人的心,真是摸不透。"

王小翠在地里捡起锄把,继续锄地。

大路上,有人下南路。王小翠手拉着锄,满面春风地给过路客说:"捎个话,给南路,叫我家男人回来,就说庄稼苗坐住了,叫他回家作务!"

六六镇上,这日无事,张家山仍在太阳底下晒太阳,看《参考消息》。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老庙沟的事。

张家山对旁边坐着的李文化说:"李文化,你到卫生院问一下李院长,不知道老庙沟的王小翠,来做过结扎没有。要是还没做,你让院长挑个好大夫,小翠要来了,让大夫给小翠把活儿做得细一些。"

"知道了!"李文化有些不情愿地向小镇另一头走去。

望着李文化的背影,张家山说:"男人家做事,要说到做到,莫让那马澄清说我没给卫生院打招呼。"

张家山说着,又看报纸。

"报纸这东西,就是日怪。一张报纸能顶上十万兵丁。咦,这话是谁说的来?李文化!李文化?"

张家山想询问一下李文化,抬眼看时,才想起李文化到镇卫生院去了。

王小翠坐在畔上,两手捧着肚子。她的肚子已经显形,像一口锅一样,扣在肚子上。因为怀孕,脚面发胀,鞋后跟勾不上,鞋子像拖鞋一样拖着。

王小翠骄傲地平视着川道。

马澄清烧好了米汤,端来一碗。

"回窑里喝吧!当心有风,凉了你!你是双身子,自个儿要招呼自个儿!"马澄清说。

"不,就在这里。这里眼界宽!"

王小翠端起碗,喝面汤。

马澄清又回窑里,端来一小碟酸菜,放到王小翠跟前。

马澄清圪蹴在那里,满怀敬意地看着王小翠的肚子。

马澄清说:"尔格这科学,要能造出一副眼镜多好,隔着肚子一看,长没长鸡牛牛,一眼就看见了!"

王小翠腾地把碗放在地上:"我给你说了八十遍了,是个男丁!你老是不信我的话!你再不信,我偷偷跑到卫生院去,把它流了!"

"我咋能不信哩!只是孩子没落生以前,我这心里,老不踏实!"马澄清说着,端起碗,递给婆姨。

"我给你保险!"王小翠蛮有把握地说。

王小翠接过碗,继续吃起来。

"这孩子金贵,我看,放到卫生院去生吧!"

"不行,还是放在家里生。我听说,医生见了这超生下来的孩子,脑门上给一针,登时就咽气了。咱这个宝贝儿子,可不能去冒这个险!"

"你这话在理!"

距马家夫妇这番拉话不久,王小翠就生了。那天,马澄清从外村请来了最好的接生婆,又红糖鸡蛋准备了一大摊,单等王小翠给他带来好消息。婆姨王小翠大约比他还急,着急之外,又不能不有一份担心。

门户紧闭。

马澄清在窗外,踱来踱去。他板着个脸儿,一副庄严的神情,和凡人①不搭话。

屋里,王小翠正在生孩子。

接生婆的声音:"不要怕,小翠,你看你浑身颤的!你这又不是头生,怕什么!"

"怎么了,小翠?"马澄清在窑外喊。

接生婆在窑内喊:"马澄清,你少在外面聒噪!尻子屙尿球鼓劲!"

窑里,王小翠呻吟声和喊叫声,阵阵传来。

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

"怎么样了,小翠,男的还是女的?"马澄清在窑外按捺不住,又问。

小翠突然在窑内,大声地哭起来。

马澄清明白了大事不妙,可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说:"你们倒是说话呀,交裆里长不长鸡牛牛?"

接生婆答道:"马澄清,你不要难过!看来,你这辈子注定是丈人命!"

马澄清见说,颓然地蹲下来,两手抱住头哭泣。

"我命真苦!"马澄清说。

接生婆走出门,拍了拍马澄清的肩膀,走了。

马澄清一闪身,进了窑。

王小翠躺在那里,半盖着被子,鼻涕眼泪的。见了马澄清进来,有些怕,不敢用正眼看他。

"这事没完,小翠!你实话实说,这孩子,可是笨牛的?"

婴儿用一件小褥子包着,放在里炕。马澄清乌青着脸儿,指着孩子问。

小翠说:"是笨牛的。可是这事真日怪,笨牛给自己一连生了四个,轮到咱烧香,庙门子就关了!"

"你真不要脸,用这号子办法,还说!前一阵子,你钢嘴铁牙的,还说保险是个男孩!"

马澄清说着,气喘咻咻,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王小翠低着头,任马澄清使威,只是不吭声。

"不,我不能吃这个亏,我要找狗日的笨牛拼命去!"马澄清说着,霍地站了起来。

"你不能去,马澄清!和人家笨牛没关系!"

"怎么,你向着笨牛?"

"不是这个意思!"

马澄清不再嗦,顺手从墙边操起一把大铡刀。王小翠拦了拦,没有拦住,被马澄清一把掀得栽倒在地。

马澄清向笨牛家跑去。

"狗日的笨牛,你给我出来!我下了趟南路,不在家,你竟敢勾引我老婆。我今天和你拼了!"马澄清站在笨牛家院门口,骂道。

笨牛走出窑门说:"是有这档子事儿,我认。只是,你不该来问我,你最好回去问问自家婆姨,看是她勾引我,还是我勾引她。俗话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身子!"

"你还敢嘴硬,看我不铡刀劈了你!"

"澄清哥,有话好说,反正这儿事已经做下了,多说无益。这样吧,你要是嫌吃了亏,这也好办。就我这泔水婆姨,你不嫌弃,你也用上一回,正好,我也想要个女孩!"

笨牛婆姨在窑里听见话头不对,"哐啷"一声将门开圆:"马澄清,你净想些好事,看我不放恶狗咬你!"

说时迟那时快,笨牛婆姨话音刚落,窑里"嗖"地蹿出一条大黑狗。

笨牛婆姨一指马澄清,嘴里再一吆喝,狗"呼"地一下扑向马澄清。

这畜生来得凶猛。马澄清吃了一惊,倒提铡刀,反身就跑,跑了一阵,见狗不追了,停了下来,抬头去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狗夹着尾巴,吐着舌头,回去了。

笨牛站在自家畔上,伸手摩挲着狗毛,说:"澄清哥,你的心思,小翠的心思,我是解下了。我知道,你们猴急了,是想要个男孩。凡事得有个起根发苗,这一场事情,不怨天不怨地,算来算去,这祸事的根子,是六六镇的儿老汉张家山。"

一句话提醒了马澄清。

马澄清朝自己脑门拍了两掌,扭身向家里走去。

马家窑里。

马澄清说:"这事不能怪笨牛。我现在想明白了。日弄咱的,是张家山那狗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要到六六镇,找张家山算账去!"

小翠也说:"是怪张家山,什么破报纸,生男生女在于男,硬是给咱们乡里人灌迷汤哩!咱们真傻,还信了!"

马澄清弯腰抱孩子。

"你去就去,抱孩子干啥?"王小翠问。

"我要把孩子扔给张家山!"

"你不能!"小翠说。

马澄清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翠手扶门框望着。

夜晚,六六镇上,张家山民事调解所门口。

怒气冲冲的马澄清,抱着孩子来到门口,刚想推门进去,听见屋里正在拉话。

张家山的声音:"李文化,你说那句话怎么说?"

李文化的声音:"你都问过一百遍了,那叫一张报纸顶得上十万毛瑟枪。"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遍了。哎,年纪大了,记性没有忘性大了!"

马澄清到底是农村人,有些怯张家山,怕闹腾起来,自己占不了便宜。于是,低声骂了一句,将孩子往门口一放,返身走了。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屋里。

谷子干妈侧耳听了听,说:"是我这耳朵响,还是真有响动?我怎么听着,好像有娃娃哭!"

张家山也侧耳听听:"是娃娃哭,好像就在门口!"

张家山要出去。

谷子干妈说:"他干大,怕是狼叫!狼饿极了,会装吃奶娃哭,黑更半夜的,蹲在门口,等人上当!"

谷子干**话,说得张家山也有一些嘀咕,步子缓了。

"狗怕摸,狼怕戳!"谷子干妈将一根擀面杖递给张家山。

张家山"哗"地一下把门打开,手提擀面杖,冲出来,大叫一声:"谁?"

躲在墙角偷看的马澄清,吓得打了个趔趄。

女婴哇哇地哭起来。

"真是女娃娃!"张家山挠挠头,将女婴抱起来。

张家山将女婴交给随后走出来的谷子干妈。

马澄清看见门"嗵"地一声关了,于是返身回了老庙沟。

翌日,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内。

女婴哇哇地哭着。

谷子干妈把女婴抱在怀里,怎么哄也哄不下。谷子干妈无奈,只得揭开衣襟,让孩子噙自己干瘪下垂的奶头。

孩子哭得张家山烦透了,他烦躁得在屋转圈圈。

"哪一家父母,禽兽不如,将自己的亲骨肉,丢在咱们门口!"谷子干妈嘟囔。

"咱慢慢查访,送回去就是了!"张家山说,"只是,眼下,你得出去给她找一口奶。你看镇上哪家婆姨有奶?"

谷子干妈抱着孩子,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俄顷,屋外传来了谷子干**声音:"张家山,我是不出去了,丢人败兴的!"

谷子干妈进来。

"咋了?"张家山问。

"儿不儿孙不孙的!你叫我抱着她,像啥?奶倒是给喂了,一点绊搭没打。只是,我前脚走,后脚不断地有人指脊背,说这孩子怕是我生养的,还把你也给拉扯上了!还有人扬言,要到计划生育专干那里去告咱们哩!"

"随他们说去,随他们告去,咱们全当是扩大张家山调解所的影响哩!"

"说得轻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咱们这一大把年纪了,叫儿孙们听见,以后咋活人哩!"

张家山抱过孩子,逗一逗:"好歹是一条命哩,撂到咱家门前了,这就叫缘分。你先养着,容我四处打问打问,就这么大个六六镇,我不信找不到主儿家!"

正说着,李文化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张干大,这孩子有主了。刚才,我在镇政府遇到了老庙沟的笨牛!"

"哦,这孩子莫非是他的--马澄清?"张家山问。

"听笨牛说,正是的!"

"这狗日的,不听我的劝,驴下驴驹子一样,又生了一回,走,谷子,李文化,咱们二进老庙沟!"

谷子干妈接过孩子,抱好。

张家山一行说走就走,当下锁了门,一路前行,直奔老庙沟。行走之间,大人吵娃娃闹的,煞是热闹。

到了老庙沟,张家山气喘咻咻,在马澄清家畔上站定,然后高喉咙大嗓子地一阵叫喊:

"马澄清,你狗日的,给我出来!啥弄手,年纪轻轻的,日娃不管娃,还放到我的调解所门口。你可知道,法律条文里有一条叫弃婴罪,这顶帽子给你戴上,刚合适。像你这号瞎,要判你三年徒刑哩!"

马澄清将门打开,两扇门开圆,走出来,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马澄清说:"我不来寻你,你倒自己找上门寻死来了!好,张家山,今天咱们把这事情理论清楚。"

张家山有些诧异:"咦,你还有道理!好,你说,我不妨听听!"

"都是你那张破报纸上的生男生女的文章,引起的这一摊子烧叨!话我也不想往明的说,说了嫌夯口,你去问王小翠,你去问笨牛吧!"马澄清怒气冲冲地说。

婴儿哭泣起来。

王小翠从窑里跑出,把婴儿从谷子干妈怀里抢过来,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到底是亲生,为这小东西疼过一回,小翠现在亲昵着自己的孩子。

"澄清,那是丑事,搁不到桌面上。你就不要提它了!"王小翠拽拽马澄清的衣角,哀求他。

马澄清双手抱头,蹲下来。

"有什么话,到窑里再说吧,张干大!又不是做下什么赢人的事情了,何必嚷得让满世界都知道!"小翠说。

张家山一行进了窑。

小翠拽了拽马澄清的衣角,马澄清不情愿地跟了进来。

马澄清窑里。

张家山说:"马家侄儿,干大不是跟你开玩笑,法律铁面无情,弃婴罪这个大帽子,可是轻易戴不得的!"

"弃婴?弃谁的婴?实话实说了吧,张家山,这孩子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是笨牛的!"

"我不管,生到你家炕上,就是你的!"

"你这是歪理!"

王小翠这时插言:"张干大,你放心,好歹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咋会扔掉哩!他不养,我养!"

王小翠紧紧地抱住孩子,惊恐地坐在炕上。

"你看小翠多懂道理!一个是犯了弃婴罪,坐牢房;一个是抱了孩子到镇上结扎,接受罚款,这两样,哪头轻,哪头重?马澄清,你又不是孩子,你能掂量出的!"

张家山坐在炕边,循循善诱。

马澄清抬眼看了一眼张家山,不紧不慢地说:"张干大,你枉费心机了!你指出的那两条,都与我马澄清不沾边。我还是安安宁宁过我的日子,既不会坐班房,也不会叫罚款!"

"咦,这么能行的人,我真还没有看出!马澄清,你有啥道理呢,能一个萝卜两头切?"张家山蛮有兴趣地问。

马澄清继续说道:"诚如你说,生到我家炕上,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当然要养她,这样,弃婴罪和我沾不上边了!"

"这一条有理!"

"第二条更有理!凡事得讲个来龙去脉。俗话说:不怕杀人,单怕递刀。王小翠的这一抹心思,都是你那报纸上的丑文章引起的。那文章就是祸事根子。镇上要罚款,得罚你!"

"好侄儿,世界上的道理,咋有这样说的哩!那文章,是报纸上的,又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

"所以你也不要怕,乡上找你,你再去找报社,不就得了吗?"

"报社在北京城里,我到哪里去找?"

"那我不管!"

"生男生女在于男"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马家夫妇像对待他们的其他四个女孩一样,认真地抚养起了这个女婴。王小翠很愉快地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笨牛经了这一事,也不敢胡成精了,还是觉得搂着自己的婆姨睡觉踏实,丑是丑点,不开灯就是了。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支付了三百元计划生育罚款。张家山有没有去找那家报社,我们不知道。不过据李文化说,张家山原本是想去找的,是李文化拦了他。李文化说:"参考参考,那《参考消息》上的文章,本身就是供你参考的,又没说一准是这样。你要去找,不碰上一鼻子灰,你来问我!"张家山听了,也觉得李文化言之有理,这一口气,只好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