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脏开花
陕北地面,无定河以远,群山环拱中,有个小镇,叫六六镇。啥叫"六六",这名字生得有些古怪。有好事的人,一番考证,从而知道了,这一处地面,正是当年陕北乡党李自成揭竿而起的地方。
李自成把自己的年号叫"大顺"。"六六大顺"、"六六大顺",却是当地老百姓的一句口头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个数字,陕北人独喜欢这个"六"字,认为它大吉大利,大富大贵,而且言谈口语之间,将它和大顺联系起来,故有"六六大顺"之说。李自成当年给自己的王朝命名,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
考证认为,大顺王朝既殁,陕北乡党捶胸顿足之余,将这个原来叫太平镇的地方,易名"六六镇",算是对乡党的一点纪念。
偌大中国地面,若要刨根问底,想来这一类掌故,不在少数。仅就六六镇而言,它治下的许多村名,许多姓氏都有讲究,稍稍刨根问底,都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东西来。
有个村子,通村姓。这个""姓,就姓得有些古怪。原来这一村老少,却是皇子皇孙,金枝玉叶。历史上的某一次兵变中,帝王之家乘一条船仓皇出逃,溯黄河而上,落脚在此。原先的姓不敢姓了,就取一个"帝"字,加一个"舟字底",权且姓""。
又有一个村子,通村的人,古历的正月十三这天,闭门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个村子,通村姓杨,细细考察,却是当年杨家将的后裔。杨家北征辽国,正月十三日那天,有过一次大的兵败,从此子子孙孙们在正月十三那天,闭门不出,羞于见人。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又有一个村子,通村姓张。老辈子传下话来,这是黄帝的第四个儿子的一拨后裔。原来,黄帝的这个儿子叫青羊。青羊发明了弓箭,仓颉造字,便取一个"弓"字,取一个"长"字,成为他的姓,从此这张姓人家绵绵延延,以至今日。
另有一个村子,通村姓门。原来这一村的人都是当年那赵国宰相蔺相如的后裔。赵国亡国之后,敌人追杀蔺姓人家,叫一声,见了姓蔺的割头,又叫一声,见了姓蔺的,剜心。于是正在逃亡的蔺姓人家说,我们自己先割头,我们自己先剜心吧。于是去掉草字头,隹字心,"蔺"字变成了"门"字。
闲言少叙。却说这六六镇的来龙去脉,一旦考证出来,一时节,英雄了这一块地面上的人们,六六镇方圆的山山峁峁,贫瘠荒凉的山野之地,凭空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六六镇治下,有个张家畔村。这张家畔,正是陕北民歌"好女子出在张家畔"一句说的那个地方,这张家畔的张姓人家,亦正是传说中的那青羊的后裔。
这村子,有一个人叫张家山。张家山高高的身材,一张长脸,头上一年四季蒙着个羊肚子手巾,上身是一件发了白的四个兜蓝制服,下身是一个大裆裤,大裆裤的裤角,总用一个带子束着,脚下则是一双圆口布鞋。从冬到夏,他都这么个打扮,从不改样。
张家山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尔格①告老在家,躺在炕上,脊背背着炕石板等死。用他的话说:"老叫驴拉到背巷里了!"又说:"老猫不逼鼠了!"正在这样说着,六六镇的故事,传到了他的耳畔。本来是死眉搭眼的一个老汉,听到这传说,竟一下子不安生起来。张家山从炕上,一把拾起②,猫着个腰,绕着自家的窑院转了三天,主意拿定,然后丈二长的布腰带,往腰里一扎,脏尔巴唧的白羊肚子手巾往头上一围,气昂昂地来到六六镇,要闹一番世事。
适逢改革开放年月,六六镇上,一夜之间,生出许多专业个体、地摊铺面。张家山见了,嘿嘿一笑,托人上县城、办了营业执照,于是,一间民事调解所,鸣鞭开张。
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专以调解民事纠纷、说白道黑、摆平抹光为大要。儿歌唱道:"张家山,张家山,陕北出了个儿老汉,麻纸糊的一张脸,四处充好汉!"说的正是这张家山的日常行径。啥叫"儿"?陕北话中,"儿"字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的字眼儿。陕北人生性懒,遇到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不合常理的人物,双手一拍,哈哈大笑曰:"儿货!"不过公允地讲来,"儿老汉"这个称谓于张家山,却不算十分合适,我们知道,他所以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却是因为这六六镇的地名,先人们的英雄豪迈的浪漫精神,在一个早晨,像一阵风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了。
所内收得一个面目慈善、菩萨心肠的老女人,人称谷子干妈。有知道的人说,这是张家山年轻时候的一个相好,张家畔的女儿。所内还收得一个半大后生,懵懵懂懂的李文化,一个半脑子,忙前忙后,算是仆从。
太平年间,人类猥琐,这六六镇及其方圆的卫星村庄,奇奇怪怪,蹊蹊跷跷,生出许多奇异怪诞的事情。如此闭塞的乡间,如此呆滞单调的环境,能有什么事情发生?所发生的事情,大都是些花案,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日鬼倒棒槌些事情,稀奇古怪些事情。这些事情总让人啼笑皆非。当然,怀着深刻的乡土观念、记着昨日的光荣的六六镇的人们会说,正是这半蛮荒的土地,正是这封闭的环境,正是这些淳朴的山汉们,给他和他们一个机会,他们立刻会像李自成一样横行天下。亲爱的读者,他们这样说是对的,至少讲故事的人这样认为。
张家山调解所一经开业,四邻八村,旮旮旯旯,各样事情,纷至沓来。其中第一桩,最为尴尬,叫"心脏开花",说的是一个寡妇的故事。
寡妇门前是非多。六六镇地面,有个田庄。田庄有个田寡妇。说话的当儿,这田寡妇都五十三了。田寡妇膝下,有个独生子,叫田本宽。这天早晨,田本宽提了把镰刀,上山收秋,出得门来,见母亲拿了把扫帚,站在大门口。
田本宽是个粗人,见母亲在门口张望,心中不悦,叫一声:"我的娘,你不见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么!你放着逍遥不逍遥,放着自在不自在,整日价提着把扫帚,像个丧门星,站在门口招人眼目,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个儿,看你是十七了,还是十八了!唉,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这话说得有些馋火①。田寡妇听了羞红了脸,低声斥责道:"好娃哩,你说起话来,咋仄塄半坡地,没个大小?旁人听见了,会笑话你的!娘再不好,好歹为生你,十月怀胎,疼过一回!"田寡妇说完,不再理会田本宽,双手抱了扫帚,开始在地上划。有灰尘轻轻地飘起来。
田寡妇手中的扫帚,是用高粱穗儿缚的。六六镇靠近蒙地,通常用的扫帚,是用芨芨草扎的,扎好以后,上面再安个把儿,俗称扫把。另一种是细扫帚,是用糜子秆儿缚的,为了有个区别,叫笤帚,婆姨女子们扫炕用的。这田家窑院,早晨,田本宽已经用扫把划过一回,因此现在见了母亲这样,就给了些言语,细细想来,也不为过。
关于这扫帚的交代,也不算多余的笔墨,待会儿,田寡妇还要用这扫帚去派她的用场。这是后话。
田本宽在山上干到晌午端,回到家里,冰锅冷灶的,全不见田寡妇的踪影。田本宽以为自己早晨的话重了,惹得母亲不高兴了,也就没有在意,从馍笼里摸出两个馒头,又从窑院的空地上,拔下两根生葱,一阵狼吞虎咽。吃罢,又顺过瓢来,喝了一瓢凉水,算是对付着吃了顿饭,把肚皮哄住了。吃罢饭,依旧上山。
黄昏回来,满院寻找,仍不见田寡妇的踪影。田本宽这回才有些着急了。他站在畔上,可着嗓子,朝村子吼了一阵。这小小的田庄,巴掌大的一块方,以田本宽的大嗓门,焉有听不见的道理。可是吼归吼,就是不见田寡妇的人影。倒是有几个光头老汉,听到喊声,探了探头,就又缩回去了。没良法①,田本宽只得叹息一声,又回到窑里。
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田本宽突然听到南窑里有响动。侧耳一听,却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像是在演戏。田本宽听了眼前一亮。这时天色已晚,南窑里没有装电灯,田本宽点了一盏油灯,向南窑走去。
陕北的窑洞住家,通常以三孔为一组。田家也是这样。中间一孔,算是正窑,由田寡妇住了;住家以外,兼作厨房。北边一孔,是田本宽住。南边的一孔,按照惯例,放些杂物。光景好的人家,这南窑里,会有一头驴子,一合柱子等等。田家的光景拮据,因此这南窑只是空着,好在当年挖窑时顺势在窑掌留了一面大炕,因此不至于显得过于空落。
推门进去,高举油灯一照,田本宽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只见窑掌的炕上,顺着炕沿,田寡妇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群老鼠,围着田寡妇,跳跳蹦蹦,想要下嘴,却又不敢,于是扭转屁股,伸出尾巴来,在人身上试探。听到响动,见了光亮,老鼠们"哗"的一声散了。灯影绰绰中,田本宽实指望母亲也能动上一动,可是这指望是落空了,母亲仍直挺挺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田本宽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灯,腾出另一只手,朝田寡妇的嘴上,试探了一下,不见有气,就又将手伸到田寡妇脖颈底下,想将她扶起来。奈何田寡妇全身已经梆硬,像一个直棍子一样,哪里折得回来。
田本宽年轻,没经过世事,见了这阵势,早吓得心惊肉跳,失魂落魄。他掷了油灯,大呐二喊起来。声音惊动了田庄村。
六六镇上,夜半三更,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大门,被敲得山响。张家山身沉,醒是醒了,却不开门,脊梁骨依旧贴在炕板上,问是谁。敲门的人乍着哭哭声喊:"张干大救我。"张家山说:"你是谁,你不道出个名姓来,我不开门!"来人说他叫田本宽,田庄的,他妈死了。张家山听了,倒是吃了一惊,赶紧下炕开门,嘴里念叨道:"你是说田寡妇死了?那一天,我从田庄经过,还看见田寡妇提了把扫帚,畔上站着,面色红光光的。这婆姨,倒是走得快,怎么说死就悄没声息地死了!也不打个招呼,好相跟①上!"
田本宽进窑,接住话茬,说道:"我也是这么说,张干大!事情蹊跷,怕是叫人害死的!"
"人命关天,你该出去报官!"
"我找派出所了。派出所不管,说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声张,挖个坑坑,把我妈埋了算了!"
"话咋能这样说,一满不负责!死的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一只鸡,咋能这么草率!"
"我也说的是,张干大!你看,我跑了四十里山路,跑得一头的米汤,来搬你,就是求你到田庄走一趟的!这事得靠你做主。张干大,你给我个脸儿,咱们上路!"
张家山要田本宽先回去,自己明个儿一早就去田庄。田本宽说:"你可要当事!"张家山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会不当事的?赶明儿,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娃娃打狼一齐上,都到田庄去,连红砣砣章子也带上,就地办公,如何?"田本宽心安了些,径自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冒红,六六镇上,走出一干人马。张家山叼着一根烟袋,神色开朗,前头走着。见人咧嘴一笑,露出一颗铁质的门牙来,煞是有趣。谷子干妈摇摇晃晃地迈着个"解放脚",形影不离,跟在后边,落在最后的是半大小子李文化,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一边走着,一边捧着一本闲书在看,高一脚低一脚的。
路旁,有一个小孩站在那里撒尿,看见张家山一行过来了,小孩想收,收不住,只好转过身,背对大路,装作不知道路上有人,继续撒。
谷子干妈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用手捂了眼睛,擦着路边走。
张家山见了,哈哈一笑,吆喝小孩:"转过来,让干大看,你交裆②里,长了个什么?"
小孩也是一个怪物,撒尿的途中,用手扶着牛牛,扭过头来答道:"不用看,你地方也有!"
这话答得有水平,惹得张家山又笑。只是可怜了谷子干妈了,山路狭窄,躲又没个躲处,只得硬着头皮,以手遮脸,从这一老一小中间,快步走过去。
"她有没有?"张家山指着闪身而过的谷子干妈。
"她没有!她地方是个窝窝!"小孩认真地答。认真中,且透出一份骄傲。
张家山击掌大笑。
"一对老烧包!"李文化这时候赶到了,他眼睛离了书本,不满地说道。
张家山收敛笑容,正经起来:"哎,李文化,你说说,这自然死亡是咋回事?条文上是咋说的?"
说话间,四十里路到了尽头。眼前灰蒙蒙的一座黄土山,半山上,稀稀拉拉的有些窑洞,田庄到了。
田家窑院里,人声嚷嚷。好个田本宽,正在和"派出所"拌嘴。
"这世界就没个理论!好端端个人,说声死了。就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你们偏要给安个罪名,叫自然死亡,大撒手不管。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她的事,得靠我出头!"田本宽说。
"你胡搅蛮缠!你胡搅蛮缠!""派出所"说。
"派出所"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头有点秃,长着个气死怀娃婆姨的大肚子,公安半衫穿在身上,撑得圆滚滚的。本来"派出所"不是个人名,乡下人不懂这些,见大家都这样叫,以为是个人名,或者是个官位,就跟上叫,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后来是解下了①,却也不再改口。
双方正在争执,田本宽眼亮,一扭头,看见张家山一行来了,登时变得气壮起来,叫道:"替我出头的人来了!"那"派出所"搭眼一看,却也认识张家山,于是笑道:"我说这田本宽,这么气盛,原来是从六六镇上请来你这么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支上你这大脸来偎尻子哩!"
这是一句粗话。原来乡下人擦屁股,从来不用纸张,嫌纸张金贵,擦不起;要么是用石头蛋,要么是用胡基疙瘩②,要么是撅起屁股来,在墙角上,在树身上去偎。"支上大脸来偎尻子"一句,是说张家山多事,不该来惹这个烧叨①。
张家山听了这话,并不介意。所长应该有所长的风度!他想。张家山老着面皮,和"派出所"打了招呼,转身问田本宽:
"到底是咋回事哩,你细细说!"
田本宽说:"早晨,我上山受苦,临出门,还见我妈来着。她拿一把扫帚扫院子哩!往日,她总是做好饭等我。这日个,我回到家,冰锅冷灶的,不见了我妈。村里村外,四打圆都找遍了,后来,你猜,我在哪里找着了她!"
"在哪里?"
"在我家偏窑里!"
"尸首你动没动?"
"我没动!我上过普法学习班,解下这道理呢!"
"没动就好!咱们去看看!"
人死如灯灭。田寡妇直挺挺地躺在偏窑炕上,还是那日情景。谷子干妈见了,叫一声"老姐姐",大放悲声。张家山咳嗽了一声,听见咳嗽,谷子干妈便禁住了。这是礼数。活着的女人见了死了的女人,这一声长长的拖腔,既是哀悼,也是问候。这时候得有人劝,一声吆喝,便止住了。谷子干妈哭罢,默默地躲在了一边。李文化现在丢开了书本,从黑皮夹子里拿出个本本,一支油笔来,一满像个公家人一样,在一旁记录。
张家山细看田寡妇,看她白生生的一张脸,细皮嫩肉,泛着桃花色,再看眼角眉梢,像是吃了喜娃**奶一样,满是笑意。张家山有些诧异,扶起额颅,见那田寡妇脑袋底下,枕着一把扫帚。这扫帚张家山那日见过,后来又听田本宽反复讲起。是怎么回事,张家山心中已有几分把握了。回头,张家山再撩起裤子,不承想,两只裤腿,一只穿在腿上,另一只却是脱下来的。
"这裤腿,原先就是这样的么?"张家山问田本宽。
田本宽点点头。
张家山撩起裤腿,细细观察。田寡妇没有穿半裤,因此,这裤子一脱,便是光光的下半截身子。那下处,张家山伸出手指一压,鼓鼓的。旁边的田本宽,有些恼了,哼了一声,张家山的手,于是缩了回来。
"派出所"走上前来,抓住裤腿,将田寡妇的这一条腿盖住了,拽展②,说道:"娃娃不听!我办过的案子不在少数!这一类案子,一眼就能看出。张干大,你说是也不是:这是通奸致死!"
"通奸致死?"张家山问道。
"是的,通奸致死!田寡妇守寡多年,她是这一带的人物梢子①,难免有几个相好的!平日村里邻里,也有一些耳闻。你看这把当枕头用的扫帚!想那田寡妇,手提一把扫帚,只是佯装扫地而已。畔上站一站,摇身子摆浪的。母狗一摇尾巴,公狗就上身子了。幽会的地点就是这草窑。那田寡妇,毕竟有些年纪了,一紧张,一激动,一高兴,一张狂,就给折腾死了!那嫖客吓坏了,拾起身子就跑。临出门时,扭头一看,见田寡妇白花花的精腿把子,露在外面,怪寒碜的,就又返身回来,拽起裤腿,盖在腿上!"
田本宽见"派出所"说得头头是道,跳起来,说道:"你在喧谎②!我就不相信,干儿事③还能把人干死!"
张家山没有搭理田本宽,转身又问"派出所":"身上你看过没有?"
"派出所"说:"身上我也仔细验过,光光堂堂的,没有一点外伤!"
张家山点点头,不再言语。
一行人退出偏窑,来到正窑。走之前,谷子干妈掏出一方手帕来,拽展,盖在田寡妇脸上。"老妹妹,你咋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谷子干妈叹息了一声。
"本宽,不要逞强!派出所同志说得对,这确是自然死亡。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她的命。咱就认了吧!你娘做闺女的时候,我就认得,一条川里的人样子!她年轻时候就守寡,好容易将你拉扯大,尔格,清闲了,生点余事,也是情理中的事。你看她,笑意还挂在脸上,喜得眉开眼笑的。你娘辛苦一生,能这样的死,也算她的福分了。退一步想,本宽,你应当高兴才对!"
正窑里,张家山闷了半天,找了这一番话来,说给田本宽。
田本宽一听,又跳起来:"这是什么话!闹了半天,叫你们这个歪歪道理一说,倒是我田本宽不是人,胡搅蛮缠,无事生非哩!张干大,你可是我请来的,忙你帮不上,你要拆台子,也好!"
张家山说:"好侄儿,凡事得有个道理才对!我这一把年纪了,不能胡说么!"
田本宽说:"就算我娘是那号死的吧!我认了!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总得有个嫖客才对!这人是谁?"
"派出所"这时插话说:"田本宽,这嫖客不难找,抓住几个不顺眼的,铐子一铐,就问出事了。只是查出来,你也判不了人家的罪。通奸不犯法,抓住了,派出所也是干瞪眼,没法子的,弄不好,人家还要反咬一口,说你母亲勾引人家哩!"
"谁要你判他?我只是要他抬埋我娘!我要你们查出谁是嫖客,谁弄死谁埋!"田本宽说。
见田本宽这样说,张家山微微一笑:这后生,成了这半天的精,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却原来是为了找个替死鬼,替他抬埋母亲。
"派出所"又说:"田本宽,遇上你这号牛板筋,你们家的事情,我管不了了!"
"谁要你管,你抬脚走人!事情反正是闹下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到县上去告,大不了将这一料庄稼,烂到地里!"
"派出所"见说,一跺脚,走了。
张家山这时来了气,他指着田本宽说:"好娃娃,你当你妈做了啥赢人①的事,还要到县上去告,让满世界都知道?你不知道,这世人的舌头,有多毒,遇着好事的了,给你编成酸曲,唱出来,臭你家几辈子哩!"
田本宽说:"好你个张家山,你三番五次拦我,莫非你这儿老汉,也是我母亲的相好不成!"
"你这娃娃,咋成了混眼狗,见谁咬谁哩!还把你妈给贴赔上!"谷子干妈见田本宽这样说张家山,不情愿了,回敬了一句。
李文化一直没吭声,坐在炕沿上看书,这时,努了几努,也挤出一句话来:"张干大,我看,咱们也上路吧!这后生不能共事!我看,这一次,咱们钱是挣不下,弄不好,还叫这麻缠事给缠住了!"
田本宽见说,应声说道:"你们不能走。你们都是嫌疑。李文化,我看你抱着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充你有文化,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家山将鞋一脱,身子一横,坐在炕上,说道:"我们不走了,田本宽,你去放心地告你的状去吧!看看你娘冷冰冰地停在那里,不有个交代,我也不忍心走的!"
"那就好!你们待着,我告状去了!"
田本宽说完,返身下了畔,朝公路上跑去。
张家山一行这一番折腾,村子几个光头老汉,坐不住了。张家山眼尖,见田家隔壁一个光头老汉,隔着矮墙向这边院子望着。张家山用了眼光去逮,那老头有所感觉,脑袋迅速地沉没下去了。又有一个光头老汉,在畔底下的路口转悠,好像想上来,又不敢。另有一个,拿着一条火绳子,一把镰刀,上山收庄稼,躲出去了。
这叫做贼心虚。张家山见了,也不理会他们,想一想,从自个儿怀里掏出一些钱来,点一点交给李文化。
"到前面代销店,扯一些衣料,给田寡妇做寿衣,顺路再到村里打问打问,看谁家有现成的薄木棺材,买一口来!"张家山说。
谷子干妈见了,抢步过来,一把抓过钱:"张家山,你真的要给田寡妇当孝子?"
张家山嘿嘿笑着:"谷子,你看,田本宽这光景,哪里经得起事故。他所以不听人劝,一条道儿走到黑,并不是他不懂得事理,而是猴急了,抬埋不起老人!"
谷子干妈说:"咱们抬埋,这事大理上不通。知道的人,说咱这是行善哩,不知道的人,还真当你张家山做下什么心虚的事了。再说,这些血汗钱,都是咱们一分一厘地攒下的,是公款!"
张家山说:"钱在世上走着哩,今个儿转出去了,明个儿再转回来。人这么摆着,不入土,咋办?"
"你是领导,你决定吧!只是,你敢保险,这钱流出去了,还能转回来?"
张家山不再言语。
李文化接了钱,出去跑事情了。
谷子干妈脱了鞋,上到炕上,开始翻箱倒柜,找一些针头线脑,准备为田寡妇缝寿衣。
这时候,那个在畔底下徘徊的光头老汉,终于下了决心,硬着头皮上了畔,来到田家正窑。
张家山泡了一缸子酽茶,正在喝着,见了来人,屁股动了一下,说声"你坐",算是礼节。老汉屁股枕在炕边,坐下,张家山又将自己喝的茶杯,象征性地举起来:"你喝水!"让人是个礼,老汉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家里刚刚喝过米汤。"
炕边的墙上,掏了一个窑窝。窑窝里放着一瓶用了一半的雪花膏,还有一把蓝色的化学梳子①。张家山看见老汉的眼睛往窑窝里溜了一眼。
老汉搭讪道:"这田寡妇,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声殁,就殁了!"
张家山呷了一口茶,说:"谁家也不挂免死牌!你说是吧?"
"这话说得好!那田本宽哩?"
"他上城里告状去了。看来,不弄个说法,他是不肯罢休了!"
"你说公家人,他们管不管这一类事情?"老汉说着,又朝窑窝里看了一眼。
张家山说:"遭下人命了。我看这事搁不下。不揪个嫖客来,那田本宽,不回头哩!"
老汉有些难堪地笑一笑。他挪了一下屁股,离窑窝近了近。
张家山看了他一眼。
老汉说:"这娃娃,憨陆少拾②的!他非得把这丑事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哩!"
张家山低头喝水。
老汉见是个机会,又挪了一下屁股,伸出手,去拿窑窝里的梳子。
张家山的手比他先到。
张家山拿起梳子,左右打量一下,说:"这田寡妇,真是个俏人儿,老了老了,还用这么艳乍③的一把梳子,你说哩!"
老汉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张家山将梳子似乎要交给老汉。老汉暗喜,伸手来接。
张家山缩回手,说:"你也跟我一样,长了个葫芦瓢。卖梳子的见了咱俩,算倒霉了。谷子,还是你来梳一梳吧!你的头发,山风吹得有些乱了!"
老汉尴尬地缩回手。
谷子干妈在头发上擦了擦针,看了一眼,说:"我才不用那梳子哩。我这头发,好金贵的,敢用那梳子?那梳子,谁知是谁送的!"
张家山摇摇头,对老汉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一个个假正经!"
老汉咿咿呀呀地附和着。
张家山拿着梳子,在自己的光头上比划着。
老汉看着梳子在动,他还不想离开。他没话找话地说:"张干大是张家畔人吧?"
"张家畔!"
"那可是个好地方,年轻时候我走过!有个陕北民歌中说:"好女子出在张家畔,说的就是这地方。"
张家山正待搭话,突然一声凄厉的警笛声传来。
老汉一惊,立起。
"怕是那田本宽,将一辆警车给吆回来了!他干大,你坐!他们忙乎他们的,咱们拉咱的古话!"张家山说。说话的途中,牵住这光头老汉的手。
"不了,不了!我家里还有事,不给你们添乱了!"老汉说。
老汉说完,站起,挣脱张家山的手,神色慌乱、心事重重地走了。
张家山一阵大笑。他将梳子仍旧放在窑窝里,出门。
警笛声尖叫着。一辆警车,在山脚下的公路上,紧急刹车。
首先跳下来的是田本宽,随后是两名警察、一名法医。其中一个警察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腋下夹一个公文夹子。法医是个剪着短发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同志,肩上搭个包儿。
警车停在了山下。田本宽引路,一行人指指点点,向田庄走来。田庄村里,高高低低的畔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小孩子们学也不上了,背着个书包,跟在大人屁股后边起哄。田家畔上,"派出所"笑容可掬,迎上前去,和警察握手。
张家山抱了个茶杯,在畔上蹲着。田本宽瞅了一眼张家山,有些得意。张家山摇了摇头。
偏窑里,这田寡妇的尸首,免不了又被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验尸完毕,"眼镜"警官掏出手绢,擦擦手指,说要解剖。
法医见说,将包往炕上一搁,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白大褂、口罩、橡皮手套、手术工具等等,穿戴武装起来。
田寡妇穿的是大襟袄。大襟袄上是布做的纽扣。法医解了一阵,没有解开,倒是掰了自个儿的一个指甲。田本宽见了,过来帮忙解。法医挥手拒绝了他。法医用手术剪,"嘣嘣"几下,铰断了纽扣,然后两手一拽,衣服揭开,田寡妇白花花的胸脯,露出来了。
法医伸开手指,在田寡妇的胸口,量了一量,然后,顺过手术刀,像宰羊一样,从肚皮上划下来。田寡妇已死去几日,血不旺了,倒是肌肉被割开以后,白花花地向两边翻起,煞是怕人。田本宽见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片刻,法医用一只手,托起一颗鲜红鲜红的心脏。
"哎呀,心脏开花!"法医惊叫了一声。
一语未了,院子里轰的一声乱了,大人娃娃,一个个都举着自个儿的头,往门里挤,想亲眼看看这千载难逢的稀罕。门太小,容不了几个头,于是,有人捅开了窗户纸从窗子里看,一个娃娃头小,竟然将头从窗户格子里塞了进来。看见心脏的人,一个劲地惊叹,惹得后边看不见的人急切中挤得更欢了。
"派出所,你手里的警棒,是做样子看的?""眼镜"警官不满地嘟囔。
"派出所"见说,眼睛离了心脏,转过身,挥舞警棒,向门口扬去。警棒还没有到,人群"哗"的一声散了。可怜的是那个头塞进窗户格子里的小孩,急切中头被卡住,抽不出来了。这小孩留着个盖盖头,我们却认识,正是张家山在路上遇到的那位。"派出所"抢上前去,揪住小孩的"帽盖",嚷道:"进来进来,让这位白大褂阿姨,把你的牛牛给阉了!"话音未落,小孩杀猪一般地叫起来。
"这样的工作环境!""眼镜"警官拍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记事本说。
"派出所"松了手,小孩的盖盖头,离了格子,不见了。
现在,法医将心脏举起来,给警官看。
"你看,心室呈破碎状。这是性行为过程中兴奋过度、亢奋过度所致!"法医用镊子拨着心脏说。
"眼镜"警官这时抽出笔来,匆匆记录。
旁边的田本宽,看得呆了。
"派出所"见自己逞能的机会到了,收了警棒,见缝插针说:"我早就说过了,是干儿事干的!你们不信!"
"你去找个罐头瓶子来!""眼镜"警官对"派出所"说。
"你去!""派出所"又支使田本宽。
田本宽有些不情愿。
"我去吧!"门口的张家山说。说罢,向正窑走去。
那个曾经和张家山拉过话的光头老汉,正从正窑里出来,两人撞在一起。老汉一惊,一溜烟地跑了。
张家山瞅着他的背影,笑笑。
正窑里,张家山瞅了一下窑窝,见那只化学梳子已经不在了。
正窑的炕上,谷子干妈和几个村里的婆姨,正在为田寡妇缝寿衣。看来,李文化已经将衣料买回来了。
张家山找了一阵,找出一个玻璃罐头瓶儿。
偏窑里,张家山将瓶子递给法医。
法医将心脏装进去,将瓶儿放在自己的包旁边。
"还要不要继续开?"法医问"眼镜"警官。
"继续开,再看看子宫。看看子宫里面有没有残留物!""眼镜"警官说。
法医拽了拽手套,拾起手术刀,拿个架势,继续往下拉。
田本宽铁青着脸儿,看着,说不心疼,是假的,好歹是自个儿的母亲,用田寡妇当初的话说:"十月怀胎,疼过一回!"
田本宽喃喃地说道:"妈呀,妈呀,你死了死了,还要挨这么一刀!"
"眼镜"警官横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法医操作期间,腾出嘴来,说道:"你亏,我们不亏呀!好端端个礼拜天,让你给搅和了!"
女法医手脚利索,技术老到,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有敬业精神的人。
法医的刀子继续往下拉。
"你来看!"法医又惊讶起来,"你看子宫,已经怀孕了!"
"眼镜"警官凑上前去看,匆匆记录。
"俗话说:寡妇抓娃靠大家!我早就说过,这田寡妇是个不安生的主儿!""派出所"用警棒敲着自己的鞋帮说。
田本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不敢看。
张家山在一旁打哈哈:"本宽,这就是生你的那个地方!你在这里头盛了十个月,你该熟悉这景致的!"
田本宽听了这话,想发作,又忍了。
女法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手术剪刀,直起腰:"事情很清楚,确如派出所所说,是性行为过程中致死。我看,这事弄得清清如水了,咱们也能打道回府了!"
"眼镜"警官点点头,"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
法医迫不及待地拿起罐头瓶儿,放在眼前,细看:
"这次田庄之行,真有收获。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像这样心脏开花的事情,一万例中才有一例。想不到,这一例让我给碰上了。这可是个宝贝。我要把这作为标本,拿回去用药水养着,还要写成学术文章,评职称用!"
田本宽见女法医只顾举着瓶儿,自我欣赏,又见母亲剖腹剜心,停在那里,不由得一阵阵心疼。他愣冲冲地问道:"哎,你们是光管往开割哩嘛,还管缝不?"
"当然要缝!当然要缝!"法医见自己的工作程序还没完就分心了,有些脸红,赶紧放下瓶儿说。
法医在"眼镜"警官的记录本上签字。签完字后,将瓶儿交给警官,然后粗针大线,缝起尸体来。
"派出所"走过来,签字。
"来,田本宽.你也签上个字!"法官说。
田本宽签字。
签字的途中,田本宽停下来:"那谁是嫖客,你们就不管了?"
"眼镜"警官说:"男女之事,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法律不好干涉。这嫖客不难找,只是找到嫖客,有法律条文,也不好定罪!"
田本宽说:"那谁抬埋我娘哩?"
"眼镜"警官说:"养儿防老,当然是你抬埋,莫非让我们抬埋不成?"
田本宽语塞。
一场乡间热闹眼看就要收场。女法医已经将尸首缝完,她脱下白大褂、塑料手套等等,重新装进包里。"眼镜"警官也将记事本合起,装进兜里,准备抬脚走人。"派出所"悠闲地挥舞着警棒,有一种了事一桩的神态。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这一场热闹,精彩部分已经结束,正在纷纷离去,准备回去以后,好给人卖弄。
满世界现在可怜了一个田本宽。田本宽现在哭丧着脸,六神无主,呆呆地看着这一干人离了偏窑,就要走下畔。瞎激动了一场,激动得没个结果,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臊气。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人心疼。
不过,热闹并没有结束,压轴戏原来却在后头。
一行人离了偏窑,来到畔,就要离开时。畔上早就圪蹴①在那里的张家山,威赫赫地站起来,身子一横,挡住了一行人的去路。
"你想干啥?""眼镜"警官说。
张家山没有理警官,他径直走到女法医跟前。女法医背着个包,手里拿着个罐头瓶儿。她有些吃惊,不知道这老汉挡住她有什么事。她想发作,谁知这老汉笑容可掬,态度谦恭,倒叫女法医不知如何是好。
张家山凑到法医跟前,说:"日怪,这号事弄得人心脏开花!若不是眼见为实,说什么也不敢相信。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回,是真真地开了眼界!"
女法医见荒山僻野,竟有人这么谦虚好学,说话受听,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她端起瓶儿,置到张家山眼前,讲解道:
"心脏像一个高压水泵,脉冲一跳一跳,向全身上下输送血液。心脏的承受能力也有它的极限,紧张过度,兴奋过度,劳累过度,都会造成心脏负荷过重,猝然爆裂!"
"乖乖,这里面有这么多深奥的知识!"张家山惊叹。
"我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哩!"法医谦虚。
"让我看一看!俗话说眼见稀奇物,寿增一季。"张家山伸手。
女法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瓶儿交给了张家山。
瓶儿现在到了张家山的手中了。张家山端起瓶儿,眯着眼睛端详。
"好心好心,红格旦旦的!"张家山赞叹说。
山风起了,掠过坡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
张家山对瓶儿里的心说:"田寡妇呀田寡妇,你的一颗红心,已经交给公家了,你知道吗?想不到你老了老了,还端上了一碗公家饭,真是造化。田寡妇,你的福分不浅呀!"
"眼镜"警官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了:"快起身吧!跟这儿老汉,磨这些闲牙干什么!你不是还急着要回城里去看《霸王别姬》吗!"
张家山手持瓶儿,哈哈大笑:"这不是闲牙,亲亲!田寡妇的心都交给公家了,她人,自然也成公家人了。除了男女之事,法律不予追究的条文外,我听说,公家还有一个条文:公家人死了,要公家出钱抬埋!各位,可有这话?"
女法医愣了。
"眼镜"警官手指张家山,斥道:"你是六六镇的张家山,我认得你!你跑到这儿耍黑皮,想敲诈我们!"
张家山嘿嘿笑道:"敲诈这话不敢说。你也用不着用舌头打人。只是这田寡妇的心,你们可不能拿走。田本宽,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田本宽连连点头。
女法医急了,上来抢瓶儿。
张家山身高,将瓶儿举到头顶。女法医来抢时,他背转身子,给了个屁股。女法医转过来,再抢,张家山又原地一百八十度,转过去了。
"哼!""派出所"见状,手提警棍,气昂昂地过来了。
见"派出所"来得凶猛,张家山喊道:"田本宽,这可是你的事情!"
田本宽为人愚鲁,这一窍却是开着的。张家山一句话,点拨了他。他走上前去,从张家山手里一把抢过瓶儿,然后说道:
"你们不给抬埋费,我就不给这心!"
说完,将瓶儿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然后撩起衣襟,将瓶儿往胳肘窝里一夹,一溜烟地跑回自个儿住的北窑里去了。
只见"咣当"一声,田本宽把门关了。
众警察面面相觑。回头再看张家山,只见张家山已经圪蹴到碾盘上面,像个无事人一样,抽开烟了。
女法医对"眼镜"警官说:"这心我一定要要!你一定要给我找回来!我还要用它做标本,写论文哩。"
女法医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所以讲起话来,有些矫情。
"眼镜"警官埋怨说:"都怪你,不当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轻轻易易地就让人从你手里诓去了!"
"那老汉也真神,睁着眼睛哄人!我当时一点警觉都没有!"女法医委屈地说。一边说一边看了张家山一眼。
张家山在那里悠闲地抽着烟,看着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没奈何,几个警察一齐来到北窑门口。
"派出所""咚咚咚"地上前敲门:"村民田本宽,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看我不踏破门扇,一绳子捆了你!"
田本宽在窑里也不示弱:"派出所,你狗日的吓唬谁!老子是吃饭馍长大的,不是给人吓大的!你要清楚,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你的心,而是我娘的心。我高兴给就给你们,不高兴给就不给。走到天涯海角,见了皇帝老子,理也在我田本宽手里哩!"
"派出所"见吓诈不住,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个黑皮!"
"眼镜"警官见"派出所"不济事,于是推开他,自己上来敲。警官接受过高等教育,因此敲门的方法,与"派出所"截然不同。他是将手指蜷起来,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
"田本宽!田本宽同志!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咱们统筹兼顾,协商解决,你还是先把门开了吧。你把自己关在家里,这咱们怎么对话!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么!"
"眼镜"警官拿腔拿调的声音,逗得张家山忍不住想笑。他赶快别过脸去。
田本宽在窑里答对:"任你把嘴皮磨破,这门哩,我是不能开。我三拳难敌四脚,开了门,你们把我这瓶儿抢了去,怎么办?"
"眼镜"警官跺跺脚,恨恨地说:"《县志》说,这一带民风刁野,看来,这话说得没错!"
女法医不满地说:"你们三个大男人,连这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这时,张家山在碾盘上,伸了一下腿,说:"田本宽家境贫寒,没有能力抬埋。他成了这半天的精,无非是想抓挖两个抬埋费,安顿老人入土而已。前晌要寻嫖客,后晌不给瓶儿,都是为了这事。你们公家人,蛇壮窟窿粗,也不在乎这两个,手稍松一松,给上两个,这事不就了了?"
女法医见有了办法,精神为之一振:"他想要多少?"
"眼镜"警官伸手一拦:"钱一分一厘也不能给。我不是心疼钱,我是看这田本宽年纪轻轻的,怕从此给他惯下毛病了!"
女法医不理,继续问道:"他想要多少?"
张家山问窑里的田本宽。田本宽嫌夯口,不好意思说。张家山自个儿哩,也不好意思说,他脑子一转,又说道:"抬埋费一项,好像公家也有条文!"
"有的!"女法医说,"规定上说,三百到八百!"
张家山见话说得越来越近了,于是不再拿捏,从碾盘上一闪身,下到地面,走过来说道:"我自作主张,就给这田寡妇三百块抬埋费吧。虽然是最低的,可田寡妇吃公家这碗饭,才一天。一天的工龄,还给她抬埋费,算是高抬她了!"
"三百块,这不算多!"女法医说。
"田本宽,我自作主张,给人家同志开了个三百块的口。三百,你看咋样?"张家山朝窑里喊道。
窑里回答:"既然张干大做主,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张家山说:"你看,这娃娃还算是给我面子。他应承了!"
"三百块好说!"女法医说。
女法医顺过她的包,"啪"的一声打开,就要取钱。
"眼镜"警官伸手一挡:"不能给钱!"
"这是我自己的钱!"女法医说。
"既然你执意要给,那还是公家出吧。反正这心脏拿回去,是做标本。司机身上有钱,是咱们这次的差旅费。你等着,我去取!"
"派出所"在一旁,一直闲着没事干,这回,好容易等来了个差事。"我去吧,我腿快!"说完,向山下的警车跑去,警棒一晃一晃的。
女法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田本宽,你现在能开门了吧!"女法医隔着门缝,朝窑里喊。她觉得今天的事情很有趣。
"反正都是等了,不在这一阵儿。让我再等一等!"窑里说。
"你低估了乡里的人智力了,他们的心眼,不比咱们少!这叫农民的狡猾。""眼镜"警官碰了碰女法医的手说。
女法医缩回了手。让公家出钱,她心里有些不踏实。她认真地说:"我真是诚心要给。少上几次卡拉OK,这钱就出来了!"
张家山见了,看不过眼,上前叫门:"田本宽,事情得有个余地。同志已经答应了,还能诓你?你尔格能开门了!"
"张干大,我不能开。我这是叫世事经怕了。他们一会儿说是自然死亡,一会儿又说心脏开花,一会儿又是什么政策条文,钱不到手,我是不会开门的。"窑里说。
张家山叹了一口气:"这娃娃,真是死牛顶墙!"
"派出所"气喘咻咻,把钱拿来。田本宽见了钱,"吱呀"一声,把门开了。田家窑院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儿,这一场事情,算是圆满了。女法医接过瓶儿,金贵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敢显能。
"眼镜"警官说:"得写个收据,回去好有个交代!"田本宽说:"我光会写名字,光认得男女厕所,还是扫盲时候扫的!""眼镜"警官说:"会写名字这就够了!"
"眼镜"警官摊开记事本,匆匆在上面划拉几笔,"哗"地一把撕下来,然后让这个田本宽在上面签字。
田本宽签了字。"眼镜"警官又说:"张家山,劳你老驾,也在上面签个字吧!"
张家山说道:"我这一笔狗爪爪字,也能上得了席面吗?"说完,握笔签字。张家山的握笔方法和别人不同,是握毛笔的指法,想来,这是古先生教的。
这时候,只见四个农村小伙,抬着一口薄棺,踩着号子,上了畔。还有一个李文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不停地指指点点。
"眼镜"警官见了,说一声:"咱们能打道回府了吧?"
女法医说:"起身!"
完了,道一声别。女法医抱了个瓶儿,在前面走着。"派出所"本该就此告别最好,可他说:"一个系统的,送君送到大路旁吧!"
田家窑院里,一口薄棺,在偏窑门口放了。这时候谷子干妈和村上几个婆姨一起,也已将寿衣做好。李文化和谷子干妈,看见张家山、田本宽站在畔上呆呆地望着山下,于是走了过来。
李文化对张家山说:"棺木一百五十元,衣服八十元,一共花了二百三十元!"
"你给主家说吧!"张家山瞅了一眼田本宽。
田本宽掏出刚才得的那一沓钱来,用指头在舌头上一蘸,点出七十元自己装了,剩下的看也没看,塞给了李文化。
田本宽出手这么利索,倒叫李文化有些惊讶。他接过钱,不放心,又点了点,然后交给了张家山。
"我说过,钱在世上走着哩,今天转出去,明天又转回来!"张家山将钱揣进怀里,对谷子干妈说。
张家山的话说到半截,目光就被矮墙那边吸引过去了。院邻家的那个光头老汉,鬼鬼祟祟,正往这里看着。
张家山用手一指,说道:"田本宽,你不是要找嫖客么?你看你那个邻家,像也不像!"
田本宽见说,扭头去看,谁知那老汉,立即将头缩回去了。
这时,又听谷子干妈指着山下一阵叫喊。众人顺着手势向下望去,不由得啼笑皆非。
那个架着收庄稼为名,躲出去的光头老汉,这时在外边蹿了一圈回来了。老汉正往坡上走,见一伙人气昂昂地下来了,"派出所"在前面一路小跑,挥着警棒,几个警察指指点点。老头以为是来抓他,吓得扭头就跑。
田本宽和张家山站在畔上,看着几个警察钻上汽车。
田本宽突然喊道:"我妈成了公家人,尔格公家人有个政策,叫顶替。我妈死了,理应由我去顶替的。你们不要走,事情还没完哩!"
"不要丢人现眼了,憨娃娃,回去抬埋老人吧!"张家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