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谭允良和庄静从一开始就担着心思,怕餐馆不能按着预定的时间开张。因碍着面子及逃避刘慰祖怀疑他们干涉他的自由,对于工作的进度从不过问。谭允良有时还要客气的说一句:“刘先生辛苦了,慢慢做好了,不必赶,不要累着啊!”
事实上这位刘先生是个百分之百的随意潇洒派,压根儿就没想赶,更没想把自己累着,一切都依自己的兴致和方便。兴致来了,可以画到第二天清晨,整个海德堡都睡了,他还站在梯子上抹抹涂涂。遇到情绪不佳或无心工作,他就整天不拿画笔,不是躺在床上睡门头党,就是躲在屋子里看书抽香烟,烟灰盘里的烟头总堆得像个小山。自从由王宏俊家搬出来,他就不必为不愿看伊丽莎白的长脸而克制烟瘾了。
有时他也会出去遨游,沿着江岸散步,偶尔也到树林里无人的地方去徘徊,还会架起画架来写生。他是再自由也没有了,心里差不多根本就没有主与雇的观念,他想的是:“你们是主人又怎么样?我认为我更是呢!你们找了我就要听我的。”幸亏谭允良为人老实忠厚,庄静又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不忍伤害他,不愿让他知道;当初郭新治是用什么样的言词说服谭允良,他们才雇用他的。郭新治说:
“谭先生,你请别人也是付钱,请我这个朋友也是付钱,你就请我这个朋友得了。我看他落魄得很,景况相当糟,你就先把机会给他,以后怎么安顿他我们这些老朋友会想办法。都是中国人嘛!等于帮个忙,报酬也多给点才好。”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雇用了他,他倒反宾为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工作进度慢得令谭允良夫妇暗自着急。但他们从没摆出过主人的嘴脸,否则怕早就闹翻了。
这天刘慰祖又情绪不佳,睡到十点多才起床,起来后抽了一阵子烟,到街上咖啡馆吃了个大早餐,可就是提不起兴趣到餐馆去工作。在街上逛了一阵,他决心回去取画具,到哲学路上去写生。
刘慰祖在一棵大树下支起画架,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笔在画布上涂抹。
“哈罗,刘叔叔。”
刘慰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家栋站在旁边。
“哦?是你。”刘慰祖打量着家栋。家栋梳着鼓鼓的大包头,穿着紧绷在腿上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木展拖鞋,手上提只塞得十分饱满的皮质大书包。也许是走路急了些,两边脸颊热得红扑扑的。虽然个子跟他不相上下的高,那张面孔倒还是孩子脸。“你没上学?”
“下午没课,上午是满的,可是最后一堂的数学课老师请假,我就早回来了。”家栋笑着说,显然老师请假使他很高兴。
“怎么没骑车?”
“拿去修了。”家栋把大书包往旁边的长木凳上一丢,叹了一口气,挺消沉的道:“这辆车老出毛病,爸爸妈妈说要给我买辆新的,我说不要,要嘛就买摩托车,要嘛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亚力山大可以骑摩托车我就不可以?”
“谁是亚力山大?”
“我的朋友。亚力山大只比我大一岁,就可以骑摩托车。我说买摩托车,爸爸妈妈总说等到十八岁再说。后来又说骑摩托车危险,说是不如到十八岁的时候买辆二手货的汽车。唉!实在我什么别的车也不喜欢,就喜欢摩托车。”家栋耸耸肩膀,坐在长木凳上,踢掉了木拖鞋,把两只穿着红袜子的大脚踩着草地。“不过也没办法,爸爸妈妈的话总得听,他们总是为我好。”他说着忽然顿住了,微微的扭着眉峰,过了一会又道:“我爸爸妈妈都不太喜欢亚力山大,说他家教不好,不喜欢我跟他太接近呢!”
“亚力山大的家教怎么不好呢?”
“他爸爸妈妈都是天体会的会员,顶讲究自由的。所以亚力山大也自由,想做什么都行,他抽烟、喝酒、想念书就念,不想念就不念,可以随便到狄斯可舞厅去跳舞,也可以不在家里睡。”家栋说着神秘的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刘叔叔,说了也许你不信,亚力山大已经有过三个姑娘了,他自己告诉我的。”
“三个姑娘?”刘慰祖还不懂,但立刻也就明白了。看着家栋那纯洁的娃娃脸,他心情竟有些矛盾。这个孩子在跟他吐露心事呢!对他该是很信任的,说不定他的意见对这孩子会发生些作用。那么,他该跟他说什么?叫他听父母的话,做个“好孩子”?问题在家栋是庄静的儿子。一个把他的生命闯出第一道缺口的人,他倒反而帮助她“愚”她的儿子让她省心省事,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他刘慰祖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人,何况他对什么父母、家教、听话一类的观念是嗤之以鼻的。“家栋,依我看,亚力山大的父母是对的。亚力山大的日子过得多有趣呀!”他说。
“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家栋很为刘慰祖的话感到意外。他直着眼光思索了片刻,悻悻地道:“亚力山大的日子才像大人过的。当然有趣啦!可是如果我像他那个样子,爸爸妈妈一定会伤心的。”家栋说着站过来看刘慰祖作画。
“家栋,你爱你的爸爸妈妈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父母呢?唉!刘叔叔,你这是画的什么呀?”家栋不解的指指刘慰祖画了一半的画。
“是纳卡江。家栋,人不一定非爱父母不可的,也有人不爱。”
“奇怪——?”家栋只注意看画,并没注意后面那句话。“水是绿的呀!怎么这上面又灰又白,树林也是绿的嘛!这黑……”
“江水本来是绿的,树木本来也是绿的,可是因为世界大胜,人心太污秽,它们都被染成别的颜色了。在我看,它们就是黑漆漆灰茫茫的一片。”刘慰祖郁郁的说。
“奇怪,我看它们美极了,是又亮又绿的一片。”
“我在你那个年纪也是看什么都是绿的。”
“现在你看什么都是黑的?灰的?那怎么可能!”家栋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忙,等等吧!慢慢的你就知道颜色要变的。”
“哦?”家栋越发的坠入五里雾中。“刘叔叔,你是个好神秘的人,听你讲话好有趣。”语气里颇有莫测高深的敬佩。
“真的,你说的话都是别处听不到的。刘叔叔,我能常常来跟你聊聊谈谈吗?”
“为什么不能呢?家栋,刘叔叔也喜欢跟你在一起谈谈聊聊呢!”刘慰祖认真的说。
“喔,真的?”家栋高兴得脸都红了。“刘叔叔,后天是星期六,我们下午又没课,我去找你好不好?”
“当然好,你来嘛!我有的是好故事讲给你听,情节比你看的侦探小说还精彩呢!”。
“真的?那多棒啊!我后天准到你那里。”
家栋走了。直到他细长的身影在转弯处消失,刘慰祖才把眼光收回。家栋这孩子令他情绪复杂。那张单纯的孩子脸上,仿佛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不单使得他愿意去亲近,甚至竟有些潜意识的在喜欢他。这情形对他刘慰祖可不是平凡的,他一直认为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继续画着,望着动荡的流水,普照的艳阳,竟神经质的觉得自己那空无内容的生命,正在缓缓的灌入生机,渐渐的滋生希望。他几乎想把纳卡江的水和岸上的树林全画成绿色的了。
连着雨天,刘慰祖都过得挺兴奋的。他买了好几种零食和两本侦探小说,等着家栋星期六来,预备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零食。他有的是探险经验,可叫家栋惊得伸出舌头。
星期六那天家栋并没来,他白等了一天,这使他真的很气愤,居然连小孩子也会口是心非,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家栋还是来找刘慰祖了,只是比他所说的星期六晚了几天。来的时候,刘慰祖正在餐馆工作。
内部拆除的部分早已做好,该装修重做的,按照刘慰祖的设计有了些规模。现阶段要做的是油漆、粉刷,直接在壁上画中国风味的画。刘慰祖打好底子,在正对着门口的墙上,画一幅整面墙那么大的山水壁画。使进来的人第一眼就能触及它。另外,在两旁的墙壁上,每隔一段相当的距离,画上一幅三尺长一尺半宽大小的画。其中有梅兰菊竹、牡丹和芍药,全是花卉。他的目标是要做到淡雅,少用刺眼的鲜艳色彩。就是棚顶和壁间的顶柱、壁画四周的框,也避免用直接的大红大绿,而是用他别出心裁配出来的国画中常用的赭石、秋香绿、靛蓝和朱砂色。
他要画得淡雅,并不是为了谭允良的要求,而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他的国画一向是淡淡的,着色不多的。有人就批评过,说他的作品不够明朗,总给人一种晦涩、阴沉、消极、进世的感觉。并认为他能表现出这一点,已足证有相当的才华,如果加以努力,当会有大的成就。
对于任何批评,他从来很少放在心里,“成就”两个字对他更是毫无意义。他之所以卖画,是为了吃饭,为了不再沾刘家的边、不再用父亲的造孽钱。除此之外,画画对他就没别的意义了。
他站在梯子上,细心的用大笔涂抹着。说是笔,不如说那是柄刷子,蘸油漆的笔不是刷子是什么呢?
油漆是他特别调配过的,颜色极别致,味道是出奇的难闻,他一边画一边不住的皱眉头,抽鼻子。油漆蘸在笔上是如此的笨拙而难以施展,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情绪越发的恶劣,更觉得自己像个油漆匠。不巧雇用他的又是谭允良和庄静,受压迫、不公平的感觉相对的就加深了许多。他气呼呼的画着,气呼呼的想着:想着庄静曾如何的对不起他,王宏俊是多么的乡愿,谭允良是何等的平凡庸俗,伊丽莎白既不美又无特殊气质,可气的是他们仿佛都过得十分幸福。庄静跟谭允良,王宏俊和伊丽莎白,都是互相体贴彼此相敬,像似真的有爱情那档子事一般。而他竟是一无所有,整个生涯都是在受迫害受欺骗。他看不起他们那类的所谓幸福,可是也忍受不了他们那种自以为很幸福、很有德性的嘴脸。
他知道庄静在故意疏远,王宏俊也在有意的保持距离。特别是庄静,自从那次的郊外长谈后,就避免跟他单独在一起,对以前的种种更是绝口不提,好像她和他之间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而有意把他们的关系变成单纯的主雇关系。她嘴上说得最多的,不是谭允良就是家栋,尤其是家栋。“家栋还是个孩子,对他的教育我们要特别注意”。“家栋心地善良,就是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家栋是我们全部的希望,为了他我们也得把家业兴起来。”
说起谭允良,她的口气也是极感情的:“允良是个好人,与世无争,屈己待人,他从来不伤害任何人。”这是她说过好几次的话。对于目前的生活,她似乎异常满足,好像生来就做谭允良妻子和家栋母亲的角色,更像个坚贞无比的烈妇。十几年的隔离,她的这副新面貌对他够奇,使他对她产生了莫测高深的神秘感。她是真的那么满足吗?她真心爱谭允良?还是她在装假?装假能装到这个程度,功夫应该是很到家的了。于是这便让他更清晰的想起,当年她如何骗了他负了他的往事,因而怀疑她比别人更虚伪,更会说假话。还有,何以家栋说好星期六要来找他而未来呢?必是庄静阻止他来。“刘叔叔那个人像个流氓,你要离他远啊!”她会这么说。对,一定她是说过了,不然家栋为什么没来呢?……
刘慰祖正想得激愤,忽然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想不到是家栋。家栋一手提书包,一手抱吉他。
“哈罗,刘叔叔。”家栋来到梯子下面,歪着头往上看。
“你来啦?”刘慰祖停下笔,低头望着家栋。“不是说上星期六来吗?怎么今天才来呀?”
“因为要考试,妈妈找了补习老师到家来给我讲数学,不许我出来玩。”家栋讪讪的说。
“哦?不许你出来?”刘慰祖的小胡子笑得弯弯的往上翘。心想:可不是叫我猜着了吗?她不愿意家栋跟我接近,她怕我带坏她的孩子,在她的眼睛里我是可怕的,沾不得的。好哇,你要跟我较量较量吗?……
“今天怎么又许你出来了?”他试探的问。
“今天开始放复活节假,放学比平常早。你不知道下个星期五就是耶稣受难日吗?”家栋的语气极为严重的。
刘慰祖几乎笑出声来,他眨眨眼睛轻蔑的道:
“我哪有闲功夫管谁受不受难呢?”
“不过这日子放假总是好。”家栋很开心的咧着嘴笑。
“喂!家栋,你饿吗?”刘慰祖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糖丢给家栋,家栋一手接住了。“瞄准功夫不错呀!”他索性不画了,把笔丢在梯子的横板上,然后跨过一条腿坐在上面。
“刘叔叔,你画得好漂亮。”家栋大口啃着巧克力糖。
“这不漂亮,这是画匠做的事。刘叔叔只好做画匠,不做就没饭吃也没烟抽了。”刘慰祖点上烟吞云吐雾了一阵,见家栋糖已吃完,便把香烟盒子举起来晃晃:“也来一支?”
“不要。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吸烟,我从来不敢的,吸烟容易肺上生病。刘叔叔,你吸那么多,不怕生病?”
“我不怕,我跟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这也不敢那也怕,自己吓唬自己,把自己管得像幼稚园里的孩子一样,那样的日子就是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我情愿少活几年也不愿意过那种日子,我是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完全凭自己高兴。”刘慰祖坐在梯子顶上,傲然的说。
“哦?”家栋对刘慰祖的论调感到很新奇,觉得他的想法和他的人一样的与众不同,他早就对这个潇洒的流浪艺术家崇拜了,如今听到他的人生哲学,更产生了无限深奥、神秘的感觉。“刘叔叔,你的想法好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你跟刘叔叔多谈谈,你会有更多的事第一次听到。”刘慰祖对家栋挤挤眼。
“哦!那一定的。”家栋伸着长颈子,朝坐得高高在上的刘慰祖愣愣的看了一会,砰的一声把书包和吉他盒子都丢在地板上,去搬另一个沿墙倒放着的梯子,把梯子立直了,便像只身手灵活的猴子般,三下两下的爬了上去。他也学着刘慰祖的姿势,坐在两节梯子折叠处的横木上,和刘慰祖在半空中相望着。“刘叔叔,你为什么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刘浪?”坐定了,他忽然问。
“因为我是个流浪汉嘛!”
“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汉呢?”
“因为做流浪汉自由,可以到处走,到处看,不用受;谁的管,也不用穿西装打领带做假正经的样子。流浪汉的生活是真实的,用不着扯谎,装面子唬人的。”
“喔?”家栋翻着眼珠,显然对这段话并没完全懂。他想了一会,问道:“刘叔叔,你喜欢到处走,到处看?”
“当然,世界这么广大,千奇百怪的事物多得很,我干嘛不尽量见识见识,为什么要把自己圈在一个角落里,就看眼前那一点点天,受旁边那几个人的包围和愚弄?”刘慰祖耸耸肩,比比手。
“旁边那几个人是谁呢?”家栋又把颈子伸得老长的。
“是——譬如父母、老师,和一些自以为很不错的人。”
“你认为父母和老师也会愚弄他的——”家栋惊愕得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傻傻的微张着嘴,盯着刘慰祖。
“为什么不会?父母对儿女灌输听话啦!孝顺父母啦!守规矩啦之类的观念,弄得做儿女的以为不这样做就不对了,于是就听话、孝顺、守规矩。当老师的也是一样,反正都是不让你做自己想做的那种人。”刘慰祖像一个正在开讲座的大哲学家,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用动人的声调说。
“啊,刘叔叔,你这想法太新奇,我真是头一次听到。”家栋听得动容,深深叹息。“我的爸爸妈妈和老师的确总叫我要听话、要孝顺,要守规矩。可是我只想着他们是为我好、爱我。”
“他们是用爱做武器,达到控制你的目的。”刘慰祖极具挑拨意味的笑着说。说完便立刻转了话题:“你吉他弹得不错吧!我听说你有歌唱天才,会一边弹吉他一边唱,像个大牌歌星。”
“什么是大牌歌星?”
“就是特别出名的。”
“喔,我在我们班上唱歌和弹吉他都是最好的。”家栋一点也不谦虚的说。
“唱支曲子给刘叔叔听听。”刘慰祖指指地板上的吉他。
家栋先有点不好意思咧着嘴傻笑,接着就下来打开装吉他的盒子,一手抱着吉他,又爬到梯子顶端。
“我唱个什么呢?”家栋喀朗喀朗的拨弄着吉他。
“唱个你最喜欢的。”
“好,我唱《你像火山一样热》。”家栋清清嗓子,伴着吉他唱起来。
《你像火山一样热》是时下最流行的狄斯可歌曲,唱起来火辣辣的,连带着又叫又喊。家栋的嗓音有点沙哑,而哑嗓子唱热门歌正可增加味道,乍听确很像目前一个正在走红的歌星。家栋唱,刘慰祖就用香烟当指挥棒,在空中挥来指去的打拍子,嘴上帮忙哼着和声,把个空荡荡的大厅,唱得暖烘烘的,充满了歌声。
家栋唱完,刘慰祖用力的拍手。
“这样的天才,不去做歌星大可惜了。”他把嘴巴弄得喷喷直响。
“做歌星?你说我是天才?”家栋兴奋得红了脸,口气将信将疑的。
“你是天才,你会成为最红的歌星。”刘慰祖夸张的扬扬眉毛。
“哦——”家栋摸摸他光秃的下巴,摇摇头。“那怎么行,妈妈爸爸叫我用功念书,叫我念大学,将来还要念硕士博士呢!哪里会叫我去做歌星。”他的语气里不无遗憾。
“这就叫愚儿政策。他们要控制你的生命,不让生命的主人控制自己的生命。”
“谁是生命的主人?”家栋不解的问。
“你,你是生命的主人。”刘慰祖指指家栋。
“我?是生命的主人?”家栋怀疑的指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啦!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一个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有思考的能力,有意志,自己能决定自己该走哪条路,该怎么做?所谓:‘把生命握在手里’如果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想做什么都束手缚脚的不许做,那还叫做人吗?那不是成了傀儡吗?”刘慰祖重重的吸着只剩下一小截的香烟,愤愤的吐出一大口浓烟来。“家栋,这是悲剧,这是可耻的悲剧。”
“什么是悲剧?”家栋挠挠他浓黑的头发,表情茫然。
“人生是悲剧。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过着傀儡的生活,一辈子受人摆弄。人活着又好不容易就这么一百零一次,让一些笨人愚人给搅和完了,这辈子就算白过了。你说,这不是悲剧吗?”刘慰祖沉痛的说。
“刘叔叔,你的想法限所有人都不同,你今天说的,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太新奇了。”家栋叹喟着。
“觉得刘叔叔的论调可怕?”刘慰祖笑了。
“不可怕,只觉得与众不同,有道理。刘叔叔,我佩服你。现在放假了,整整两个星期不上学,我要天天来找你玩,听你说话。”家栋腼腼腆腆的说。
“来嘛!我欢迎得很。可是怕你又说了不算。”
“这次一定算。”家栋肯定的说。
家栋果然说话算话,真的天天来,来了就两人闲聊,这使刘慰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连用刷子蘸漆画画也显得不那么无聊了。
家栋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讲起家中的生活,他的妈妈如何,说了什么,爸爸如何,说了什么。这个题材正是刘慰祖最要听的。在家栋无心的叙述中,他有个肯定的发现:庄静和谭允良不愿家栋与他接近。这个发现使他对庄静越发的不满,更增加了要跟她作对的决心。
复活节到了。
复活节对中国人什么都不是,对西方人意义可大了。商店关门,机关和中小学放假,大学还没开学的海德堡是学生城,学校放假,大街上和小酒馆里的人就少了,显得整个城都静悄悄、冷清清的,连王宏俊一家也去了山上休假。
刘慰祖的日子难过极了,无处可去,终日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消沉,越觉得生活里连一丁点希望也没有了。
庄静一家在三天前去了巴黎。据说谭允良的表兄最近到了那里,邀他们会聚首。在走前,庄静仿佛没事人似的说:“刘先生也应该去休休假,到瑞士或是奥国去玩玩。”
“我很会安排自己,不劳谭太太费心。”他不领情的给她顶回去。
他越来越对庄静的态度反感,越不能原谅她的过去,也越痛恨她的虚伪。
她很明显的在躲避着,有意的要把她和他的距离拉远,当着人称他为“刘先生”,表情总是不苟言笑,冷冷淡淡的,好像两人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她真是把以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么?还是在故意的掩饰?他见过、交往过、做过恋爱游戏的女人够多,从来可没见过像她这么让人捉摸不透,难以了解的。她对谭允良表现得又体贴又顺从,但他注意到,当她在不经意的掠上谭允良一眼时,眼光也是冷漠的。他很想摸透这一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着谭允良?是不是真的把他刘慰祖整个否定了?可恼的是她从不给他问这话的机会,而且总当着他的面表示她与谭允良的恩爱,这就更坚定了她几次想放弃的报复念头,觉得不能轻易饶了她。
他想报复她,却不知该从何做起?要怎样做才能把她给他的痛苦和伤害加本加利的还给她?事情摆得再明白也没有;如果他在她心里有分量,伤起她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他对她全无意义,那么便怎么做也是白费力气,伤不着她。正在他不知该怎么动手的当儿,家栋的主动与他接近,给了他新的启示和灵感:要伤她,不必从她本身着手,可以从她最爱的人着手,她说过的:“家栋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家栋是你的全部希望吗?我有办法叫他变成最大的失望。”刘慰祖想着,不禁暗自得意的笑了。
这些日子,家栋常常来找他,帮他涂颜色,给他弹吉他唱歌听,接受他的“说教”。
从家栋信赖的眼光里,不成熟的谈话里,他看出家栋对他有分真正的信任和崇拜。他的那些一般人听了就怕的论调,家栋都奉为金科玉律,不单奉为金科玉律,还照单全收,变成了他自己的思想,甚至付诸于行动。
家栋的显著改变:他对学校的功课似乎不那么看重了,对父母和师长的管束感到厌烦了,埋怨他们干涉了他的自由,阻止他做自己生命的主人,强迫他做他们所喜欢的那型人。有次家栋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所认为对的,不见得我认为对。刘叔叔,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口气是绝对信任的,无半点怀疑。
“太对了,家栋,你的想法了不起。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大男人。因为你的想法比你同年龄的孩子有突破性。”他赞美的朝家栋翘翘大拇指。
家栋带了充分傻气的面孔,泛上一层激动与羞涩的红晕,接着,就把他在家中如何的与父母冲突描绘了一番。
“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念书了,想找几个朋友组织乐队,去做歌手。把爸爸吓坏了,直说不可以,爸爸那个人向来是没脾气的,只叹了口气说:你要做什么都行,不过要先把中学念毕业。妈妈吗?她从来就是把两个眼睛专门放在我的身上,最会干涉我的。她听了我的话,气得脸都白了,说:这叫什么论调?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孩子变了,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妈妈,我也有长大的时候,我不会永远做你的洋娃娃,受你的摆弄。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可是后来我好难过,因为我把妈妈给气哭了。”家栋先还嘻嘻的得意笑着,后来就颓丧的沉下脸。
“她是我妈妈,看着她难过我也不好受。”家栋有点不忍似的说。但他很快的就转变口气,带着讨好的意味:“刘叔叔,我从头到尾就没提你,爸爸妈妈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常常在一起。”
“家栋,决不要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流浪的画家和流浪的歌手,两个自由的灵魂最真纯神圣的结合。一般俗人不会懂得的,所以顶好别跟他们说。你懂吗?”他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道理,见家栋听得那么专注,一副膜拜的神情,便得意的微笑起来。
他很开心,觉得终于找到了对付庄静的武器。“这个武器她可抵挡不住呢!”他很解恨的想。那一刻,他简直为计谋的得逞要高声欢唱了。
但这种得意和快乐并不久长,当他夜深无眠,靠在枕头上吸烟,回想着一天所发生的事,谈过的话,见过的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扪心自问:“我这样愚弄一个小孩子,把孩子做报复的工具,我真的已经变得这么残忍了么?”当他这么问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惭愧的,是蔑视自己的,这当然令他很矛盾,很痛苦。不过这类自责的情绪不是他性情中常会出现的,偶尔出现了,消逝得也很快。
如果他的心里真因为这样而有所不安时,他便回想别人曾对他做过的一切,除了庄静对他的负心,更令他不能忘也不能原谅的是他的祖母和他的父母,他们是怎么样欺骗了、毁坏了他的一生?如果别人能对他那么做,为什么他不能以牙还牙?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便是他最后那一段人生的破灭。
那时,他正在海德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