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来到大门前,仔细看看名牌,没想到那上面的字并不是“贝克”,而是“医学博士王宏俊”。

这倒出乎他的意外,怎么贝克家的房子属于王宏俊了呢?再想想,他也就明白了,一定是王宏俊和许多学成的留学生一样,在国外置产定居,买下了贝克家的房子。

“老王这家伙居然能混上这样讲究的一幢房子,真是想不到,可见天下还是属于傻快乐们的。”他不太服气的想。

按过门铃,出来个黑发黑眼,东方人模样的中年妇女。

“王医生在家吗?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刚回来,你等着,我去通报。”那妇人用十分拙劣的德语说。古怪的眼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特别多看了几眼他背后的大包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对那妇人的态度反感透顶,可也不能不回答,没想到的是回答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的难。他到底是谁呢?刘浪?还是刘慰祖?十年来他都是刘浪,刘慰祖其人早在这个世界上隐没了,被他否定、摈弃了。无奈来到海德堡这地方情形就整个改变,好像环境就逼着他非恢复成原来那么傻快乐不可,连克劳斯先生都记得他是刘慰祖,这……他到底是谁呢?

“你连名字也没有吗?”那妇人有点轻蔑的。

“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我叫刘浪。”他还是坚持做刘浪。

“好,你等等吧!”那妇人摆着一张冷面孔进去了。过了不到两分钟,就听到一个声音传出来:

“叫刘浪,这是谁呀?我哪有个叫刘浪的朋友哇!……”跟着声音,王宏俊的五短身材,和红光满面的圆脸出现了。看到门外站着的流浪汉打扮的人,他像是见到天外飞来的怪物,眼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得像两颗桂圆。“你——”

“老王,还记不记得我?”

“刘慰祖,怎么会是你?”王宏俊忙不迭的奔过来,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他那只不提东西的左手,摇个不停。“什么刘浪?开玩笑,你是想逗逗我吗?上帝,你这可是哪一路的打扮,现代得很啊!还是个惨绿少年嘛!”

王宏俊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屋子里推。

“快进来,快进来。哎呀!真想不到是你,唉唉……”

“没想到你还住在老地方。”在王宏俊面前,他不承认自己是刘慰祖也不行了。进了屋子,放下背包提袋。

“没想到我住这里,是间来碰运气的?”

“是‘学生王子’里那个叫克劳斯的家伙告诉我的。”刘慰祖跟在王宏俊后面走进客厅,突然想起来问:“开门那个女人是谁?她真狗眼看人低,硬挡着门不许我进来,要先通报?”

“那是佣人松达太太。谁让你打扮的那么新潮,她怕嘛!”

刘慰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朝四壁打量了一阵道:“你是混得不错啦!用佣人、做名医,还买讲究的别墅房子。”

“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名医不敢当,努力做尽责任的医生而已。房子不是我买的,是泰山大人送他女儿的陪嫁,我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你不知道吗?”

“你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刘慰祖吃惊得几乎从沙发里跳起来。

“历史啦,历史啦,已经八年啦,连孩子都七岁了。伊丽莎白到钢琴老师家接孩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唉唉,这些年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啦?好好的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从地球上消逝了似的。”王宏俊不等刘慰祖答话,打开酒柜的门,指着里面高高矮矮二十来瓶各式各样的酒问:“你要喝点什么?甜酒、樱桃酒、梨酒?要嫌都不够刺激的话,威士忌我也有。”

“来点威士忌吧!”

“威士忌?真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了,进步到这个程度?记得你以前连啤酒都只喝小份的。”王宏俊的兴头一直在高潮,说话声音一直那么大,笑容也一直那么兴奋。

“从前嘛!”刘慰祖淡然的笑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接过王宏俊递来的威士忌,一仰头就小半杯下了肚。“好过瘾!”

“瞧,这派头可不是酒鬼了吗!”王宏俊倒了半小杯樱桃酒给自己,然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喂!真的,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哪里来?”

刘慰祖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唇,摸着小胡子道:

“我从地球上某个地方来。”

“废话,谁不是从地球上来?难道我是从地球心里钻出来的?怎么十来年听不到你一点消息?你溜到哪个角落去啦?”

刘慰祖把酒杯放在前面的茶几上,缩回伸得老长的腿。

“我溜了太多地方,北美、南美、亚洲、非洲、澳洲、近东,叫得出来的地方全去过。”他比个手势,调侃的露齿笑笑。“你看,我可不真是从地球上来的吗?”

“是真的还爱开玩笑?”王宏俊半信半疑的注视着他。“好吧!姑且信你,可是你这样到处跑做什么?不成了流浪汉吗?还是你另有作为,要做个伟大的旅行家?”

“我屁家也不想做,是个到处乱窜的流浪汉,所以连名字都改成了刘浪。”刘慰祖说着掏出盒香烟来,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两口才问;“抽烟不要紧吧?你不在乎吧?”

“喔,你抽。”王宏俊摸摸后脑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迟疑了一下,便去打开酒柜的另一扇门。在一排喝茶用的瓷器中,找出个小碟子。“我们家没人吸烟,连烟灰缸也没有,就用这个垫茶杯的碟子代替吧!”

刘慰祖接过碟子,慢慢的吸着烟,间或把燃烧过的灰烬弹在碟子里,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他不说话,王宏俊也不再说什么,只坐在对面默默的注视着。那眼光比说话还明白,有惊愕、有窥探、有怀疑;也许有些担忧惧怕什么的。刘慰祖不是笨人,当然把一切看在眼里。

“你看什么?”他故意不解的蹙起眉毛。

“唉!慰祖,你变得我一点也不认识了。”王宏俊深深的叹喟。刘慰祖以这等姿态突然出现,真令他太惊奇了,刚才刘慰祖那句“屁家也不想做”,他尤其听着不顺耳。其实说个“屁”字绝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自己也会说,问题是从刘慰祖的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奇怪,以前他从不说这类字眼的。

“哈哈,老王,我让你受惊了!”刘慰祖满不在乎的高声笑着说。

王宏俊没答话,还是默默的注视着他,想试着把眼前的这个“刘浪”和以前的刘慰祖联在一起。

那时候同学们都知道刘慰祖出身于间阅之家,他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都保持着大家公子的文质彬彬。他性情沉静,读书用功,成绩又好,待人接物也亲切有礼。偶尔同学们在一起说笑说走了嘴,夹上一两句粗话,他只权当没听见似的,绝不附和着“撒野”——那时他们把说粗话叫撒野,其中有个爱说粗话的同学,他们就叫他为“撒野专家”。他吃东西时讲究仪态,即使是在学生餐厅吃那一块五毛马克一餐的自助餐,也不失高贵的气度,看上去就像在大餐厅中享受豪华大菜的绅士一样。他注重外表的整洁,裤线永远熨得笔直,就算随意穿件甲克,那件甲克也会比别人的平整清洁,质料高级。他的经济情况比别人好得太多,在别的同学忙着在课余打工维持学业,连买张火车票都感到吃力的情况下,他却买了一辆全新的汽车。总之,刘慰祖是他们之中的大少爷,有些好开玩笑的就称他为“少爷学生”、“刘公子”。后来大家发现他喜欢独自到纳卡河上划小船,还喜欢写写新诗画画水彩画和人像素描,便又送了他“刘才子”和“惨绿少年”的绰号。

刘慰祖出口慎重,平日不多言语,交朋友也多半只达到君子之交的程度就不再往前进了。他在当时是刘慰祖惟一的知己朋友。

刘慰祖很以他的家世为荣,谈话之间,常会不自禁的流露出豪门子弟的优越感,和对其家人的尊敬与爱。当同学们一块聊天,谈到一些近代政治中的事件,刘慰祖便会道出一些众人闻所未闻的内幕新闻,后面还来句注解,不是“我祖父曾参与其事的”,就是“我祖母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别人除了叹服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在某些方面,刘慰祖是极力隐藏他自己的,譬如说在交女朋友与爱情方面,便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

当年的刘慰祖是条件最好的单身汉,很多女孩子钟情于他,其中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但是刘慰祖对她们全不很热心,甚至有些鄙视、菲薄、敬而远之、不屑一顾的心理。就是接近,也总是到某个程度就具然而止,不再向深处交往了。因此也很伤过几个女孩子的心。刘慰祖的这种作风使他很不以为然,曾好几次问过,为什么要如此?特别是那次刘慰祖与海德堡最有锋头,被众多男同学追逐,绰号“玉女”的女同学林碧,同出同游近三个月,正在被众人视为一对情侣的当儿,刘慰祖却又像以前的两次一样,突然之间冷了下来,很少和林碧约会了。

像林碧那样的女孩子竟遭遇如此无情的待遇,不单使她个人感受到极大的侮辱,伤心也伤了自尊,大多数的同学也为她鸣不平,对刘慰祖颇多非议。有人说他是伪君子,有人说他的心理变态,也有人说他因出身豪门,有种不重视别人存在的潜意识心理,说他冷酷无情玩世不恭的当然也大有人在。就这件事,他曾与刘慰祖有过长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该玩弄别人的感情。”

刘慰祖蹙着眉沉吟了一会,苦笑着申辩道:

“我没有玩弄谁的感情。”

“你还想否认吗?过去的不提了,对林碧的事你怎么解释?你知道你伤了人家的心吗?”他挺不高兴的闷着嗓子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赶快下决心结束这件事,不然她更要当真,我这祸就闯得更大了。”

“这话怎么讲?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

“我不能有诚意,也不敢有诚意。”刘慰祖理直气壮的。

“说来听听,为什么不能也不敢诚意?”他强憋住气,望着刘慰祖那张俊秀中带点忧郁的脸。

“因为——”刘慰祖垂着头思索了一下,仿佛很激动的抬起头说道:“老王,别管我的事成不成?谁要怎么批评我,就叫他们去批评吧!诚意我是没有的,爱情我也不相信。不是我生来就没诚意就不相信爱情,正是因为我有过太诚的诚意,也太相信过爱情,才换得了教训,伤透了心,差不多毁了我整个的人。现在嘛!我想有诚意想相信爱情好像也不可能了。”

“你是说,你曾经真心的恋爱过,结果她离开了你?”

刘慰祖只掠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见刘慰祖的表情那么颓丧,他的语气已由苛责转为同情的抚慰。

“她吗?早就是别人的太太了。”刘慰祖摆摆手,制止他再问下去。“老王,别问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哼,如果真是不值一提的话,你也不会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连恋爱都不敢谈了。喂!惨绿少年,你这么禁不起打击,这么脆弱怎么行?唉唉,大少爷呀,你真是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风沙的象牙塔里的金童,你看我——”

“是啊,我看你,”刘慰祖放粗了嗓子,装着他的江北腔:“我和她一同离开家乡,路上走了三个月,什么苦都吃了,算是一同患过难的。到了香港,我们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我用卖血的钱给她买肉包子吃。结果她认识了一个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人,就跟他去当明星,从此跟我拜拜了。你看那打击对我大不大?那年我才十九岁,伤心得想跳海——”刘慰祖顿住了,用他原来的嗓子道:“老王,你为什么又不跳了呢?”口吻是调侃的。

“因为——刘慰祖,我告诉你,当时我真满心满眼一片漆黑了,觉得人生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不如跳到大海里喂鱼去,一了百了。我在海边坐了一天,看着人来人往,研究那些人的脸,看那些人的穿着和表情,忽然觉得,可能人人都有不能承担的痛苦,还不是都得活下去。假如别人能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能呢?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非好好的活下去不可。过去的种种嘛!就算他昨日死了。”他说着看看刘慰祖浮着嘲弄意味的脸。“刘慰祖,你也应该用这种态度来生活,过去的让他过去,不要以那个标准来衡量现在发生的事,如果真爱上了那个女孩的话,就放心的去爱她,别怕三怕四的。”

“老王,你弄错了,我不是怕三怕四,我是根本对女人失去了信心,觉得她们差不多都是说谎者。至于那个骗过我的女人吗?我不认为她已经昨日死,我恨她。”刘慰祖很情绪化的说。

“如果你真爱过她,就不会恨她。”

“正因为我真心的爱过她,我才会恨她,恨她的虚伪,恨她破坏了我的人生。”刘慰祖白净的面皮,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就恢复了他平日那种文雅有教养的样子。“算了吧!讨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这种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是快把学位念出来。”

“念出来,回去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他记得刘慰祖有次提到过。

“是的,回去继承我父亲的事业,让我们刘家的声名愈来愈大,这是我的目标。老王,说句真心话,女人的爱不可靠,父母的爱才可靠。”刘慰祖郑重的说。他听了讷讷的道:

“我相信你的话,可惜我的父母死得太早,特别是父亲,等于没看见过,所以也没享受过那种爱。”

“老王,父母的爱是天下顶诚实无欺,顶高贵的。我的母亲虽然也是早死,但是父亲和祖母补偿了一切,继母也给我母爱。老王,你不懂得这种心情,我爱我的家,我崇拜我的父亲,敬爱我的祖母,我要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永远不让他们失望。”刘慰祖又很情绪化,很感动的样子。

说是那么说,刘慰祖对于林碧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放下。他们藕断丝连,时而亲密,时而疏远。林碧好几次到他们的住处来找刘慰祖,女同学中也曾传出林碧为爱情变得十分消沉的话。总之,他们的恋爱仿佛很痛苦。刘慰祖始终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总在怀疑和提防。而林碧对他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刘慰祖不告而别,一去不返,也许林碧不会跟她现在的美国丈夫结婚。

刘慰祖在那个暑假不声不响的离开海德堡,谁也没想到他从此不再回来。他曾往台湾的刘家写过信,问刘慰祖为什么不回到海德堡继续学业?信去了许多封,回音竟是一点也没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收到一封署名刘美娜的信,拆开来看,原来是刘慰祖的异母妹妹寄来的,她说收到了他给刘慰祖的信,但是刘慰祖并不在台湾,只在家中待了一个星期就不告而别,走时留下一封信,声言不会回到海德堡读书,也不会再回台北的家。家人不明白刘慰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打听不到他的行踪,一家人全为此在焦急悬念之中。最后刘美娜反问他可有她哥哥的消息?

刘美娜的信引起他的万分震撼,急忙回复她说:自从刘慰祖离开海德堡,就失去了联络,没听到他丝毫的消息,但他将尽心的打听,有任何线索和消息,都会立刻通知她,并安慰刘家所有的人说:不要太忧心,刘慰祖是个孝顺顾家的人,出走也不过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久一定会自动回来的等等。

把刘美娜的信寄出之后,他立刻拟了一封信稿,把信稿做了二十多分复印,分寄给欧洲各国及美国几个州的中国同学会,请他们留意可有刘慰祖其人?信发出去不久,有的同学会就复信了,说是确曾用心的探问过,然而谁也没遇到过刘慰祖这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样无方向的乱打听,等于瞎子找路,是没多少结果的,也就只好放弃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没再听到刘慰祖的任何音讯。

在当时,这件事震动了整个的海德堡。但人们健忘,何况每隔几年就换上一批人,老的留学生学成归回台湾,不回台湾的,也到别处求发展去了。新的留学生怀着一腔热诚,满心理想,来待上几年。然后,新的变成老的、再离去,老的换了新的、重新再来,岁月便在交替变换中匆忙的过去,刘慰祖的名字也不再被人提起了……

“你变得太多了,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把那个时候的刘慰祖跟今天的刘慰祖联在一起。”王宏俊终于嗟叹着说。

“绝对联不到一起的。刘慰祖是个翩翩佳公子,刘浪是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刘慰祖猛猛的吸了一口烟,徐徐的吐出一长串烟圈。“老王啊!我劝你别费那力气。”

“是,是,我就不费那力气了。”王宏俊只好苦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关切的问:“你现在到底搞什么?”

“搞什么?你可把我问住了。说得好听点的话算是搞艺术的吧!一个天涯海角浪荡的艺术家哩!”刘慰祖自嘲的笑笑,接着就哼起《流浪者之歌》的曲子。

“你要去哪里?往后有什么打算?”

刘慰祖停了哼唱,道:“我想去巴黎,可是什么打算也没有,就过这种闲云野鹤自生自灭式的日子啦!”

“没有打算为什么要去巴黎?那里有机会?”

“巴黎是对像我这样的流浪汉最有机会的地方。我可以在赛纳河边上摆个摊子,有什么人经过给画张像,或是画点什么中国的花啊鸟啊的玩意,骗几个钱维持生活。想维持得好是不可能,只求保住这口气别饿死,还做得到。”刘慰祖用两个被烟熏黄了的手指,把香烟从嘴上夹下来,说完又插在嘴上。

“你以前去过巴黎?”

“去过。”刘慰祖一下一下的吸着烟,嘲弄似的道:“那种生活方式是你们这种正经人没法子过的,可是有他的可爱之处,至少能做到真。在那个环境里,谁也不必假惺惺故做态。尖头馒在那个社会里会是可笑的人物。当然,有时候扯谎还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譬如说一个老得连徐娘期都过了的女人,偏希望我把她画成年轻的美女。不照她的希望画吧,就得不到钱,就买酒吃肉抽香烟的钱都没指望了。于是只好把她画成她女儿那个年纪的人。这么一来她就乐了,一乐也许多给几个钱。这个钱赚得并不光荣,说得难听一点是扯谎钱,好在扯完谎,她人跟谎——我的意思指她的画像,都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我也就忘了,就阿Q兮兮的当从没做过,就成了。如果叫我陪这样一个老女人睡觉我是不肯的,画张像还行,谎也就扯到这个程度为止。”他说这一长段话时,脸上是一副嬉笑怒骂满不在乎的表情,声音中却掩盖不住深重的苍凉。

王宏俊面色凝重的专心听着,过了一会,才悠悠的道:“慰祖,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奇峰迭起的闹剧,想不到的事太多。”

“听,伊丽莎白他们回来了。”王宏俊忽然说。跟着他的话,跑进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女孩子抱住王宏俊的腿尖着嗓子叫:“爸爸快帮助我,米契想弄我痒。”

“卡蒂亚和米契不可以闹,有客人在这里呢!”王宏俊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用眼光指着沙发上的刘慰祖。“叫刘叔叔,用中国话叫。”

两个孩子龇着掉了门牙的嘴,嘻嘻的笑了一阵,同时叫了一声“刘叔叔”。

“他们还会说中文?”刘慰祖诧异的指指两个孩子。

“会说,还会认几个字。我教,伊丽莎白也教,你知道吧?伊丽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王宏俊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她崇拜中华文化嘛,所以不嫁中国人也不行了。”

“伊丽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真想不到。”刘慰祖果然感到意外,他对着米契和卡蒂亚注视了一会,又有了新发现:“咦?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

“他们是双胞胎,卡蒂亚比米契大半小时,是姐姐。你看这多省事,生一次,就连儿带女都有了。”王宏俊拍拍卡蒂亚的头顶,又拍拍米契的头顶。“去玩吧!告诉妈妈有客人来了。”他一句话没说完,两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你的一切都很理想。”刘慰祖几乎有点羡慕的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能求得一分俗人的幸福也不容易。”王宏俊坐回沙发上,颇有感触似的。“最困难的阶段总算撑过去了,那时候我刚拿到学位,在医院做小医生,伊丽莎白还在念书,一对双胞胎就出世了。我们是经验、时间、金钱样样不充裕,幸亏伊丽莎白家里——”正说到伊丽莎白,伊丽莎白高高的身材就出现在门口了。“伊丽莎白,你还认识这个人吗?”王宏俊指了一指刘慰祖。

“我——”伊丽莎白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感到惊奇,用充满怀疑的眼光定定的注视了一会,道:“这不是刘慰祖先生吗?不是你们中间的才子和惨绿少年吗?慰祖,真想不到你会又来到海德堡。”她用带着外国腔的华语说。

“我本来是去巴黎的,火车从这里经过,就跑下来了。”刘慰祖趋上前与伊丽莎白握手。“我预备待会儿搭夜车走——”

“走什么?住下来。十年不见了,怎么可以来了就走。”不待刘慰祖说完,王宏俊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商量的说。然后又对伊丽莎白道:“伊丽莎白,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既然来了,总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叙叙旧,是不是?”

“喔——”伊丽莎白含蓄的笑着,对刘慰祖整个的人又快速的打量了一遍。“当然,亲爱的,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要留他住两天。我这就帮助松达太太准备晚饭去。”

伊丽莎白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剩下刘慰祖和王宏俊两人。刘慰祖以为王宏俊会继续打听他这些年来的行止呢!没想到王宏俊一句也没再探问,只谈些以前同学们的近况。什么老何去了美国,小张回台湾后春风得意,做了处长,金荣志是台北的名律师,袁大头在东吴大学做教授,郭新治在本地教汉学,原在卡斯鲁念工程的陈光明新近结的婚;其中有几个他还记得,有的竟记不清面貌了。当然,他也轻描淡写的,谈到林碧在四年前和一个美国商人结婚的事。

从王宏俊和伊丽莎白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来,今天的这个刘浪,是他们认为怪异、可怕、不太敢沾慧的人物,他们之肯于接待他,纯粹是为了面子——老交情不能一笔抹杀,世俗之人要勇敢到不讲面子也不容易。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刘慰祖,是少爷、公子、戴着假面具的君子,也许他们就欢迎之惟恐不及了。

如此这般的一想,刘慰祖的心中就无法遏止的升起一些不平和的愤怒,也兴起了一些想恶作剧的念头。

“老王,到了海德堡这地方,我的感情激动得很,十分十分的怀旧,也许真要多住几天,好好的寻寻旧呢!”他点上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暗中窥探着王宏俊的反应。

“你多住几天。明天我要工作,伊丽莎白也有事,不能陪你,你自己去逛逛,反正旧地重游,地方你都认识的,过两天我有空了,要跟你好好的长谈。”王宏俊仿佛很胸有成竹的说。

刘慰祖用力的喷了一口烟,把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坐直了,用嘲弄的口气道:

“地方我是都认得,可是没钱哪里也去不了。老王,说句真话,我到海德堡来找你,也有一半的目的是来借债呢!”

刘慰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就开口借钱,真让王宏俊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

“好的,你等一等,我去取钱来。”

王宏俊推开卧房的门,见伊丽莎白正在里面换衣服。不待他开口,伊丽莎白劈面就道:

“宏俊,你想留慰祖住在我们家里?你没发现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吗?我看他已经变成了嬉皮,留这样一个人在家里住,是多么的危险。”

“他是变了太多,简直成了流浪汉,我认为这很不正常,一定有相当的原因,所以想帮助他,劝劝他,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伊丽莎白,慰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能看着他堕落下去,是不是?”王宏俊说着掏出钥匙打开立在墙角上一个雕刻得异常精美的桃花心木柜橱。“伊丽莎白,刘慰祖没有钱了,你不反对我帮助他一些吧?”他带点抱歉的商量着说。

伊丽莎白面色阴沉的沉默了一会才勉强的说道:

“如果你想帮助他,你就帮吧!我不反对。可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了呢?真是想不到。”

王宏俊拿了钱回到客厅,见刘慰祖正拿了个镜框仔细的看。他趋向前,才看出是摆在书架上的那个,是在一次郊游时,七八个同学一起的合影,中间有刘慰祖。

“看到吗?那时候你是个小白脸。”王宏俊开玩笑的说。

“是哦是哦,小白脸、少爷、才子,唉!全会他的。”刘慰祖把镜框重重的放在手边的茶几上,摊开双手一扬。“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上帝或者是菩萨什么的,我倒要真心的谢谢他,把我从那个骗局里解放出来了。可惜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些神神鬼鬼,所以我用不着谢谢谁,只消庆幸我自己,庆幸我真正的自由了。”

“你喜欢你目前的日子?觉得自由?”王宏俊忍不住问。

“我不见得喜欢这种日子,可是不过这种日子又过什么日子呢?老王,我告诉你,一个人看穿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之后,就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自由吗?我自信是比你们这些尖头馒自由得多,可是也没法得到百分之百的自由。老王,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办法得到百分之百自由的,除非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然总会受到别人的影响,一受别人影响自由就要打折扣。所以我总说要想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刘慰祖又摊开双手一比,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没办法的。”

王宏俊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勉强的笑着道:

“人是没办法百分之百自由的,譬如说我,很想明天陪你出去逛逛,可是医院里有病人等着我去医病,我就只好去医院,不陪你去玩。说来这是自由被剥夺了,不过责任是尽了,也算是收获。”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交给刘慰祖。“这是五百马克,你先拿着用吧!”

“喔——”刘慰祖接过钱,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钱这玩意我顶看不起,可是有时候真不能缺它,缺了它就要挨饿受冻,喔——我挨过饿,也受过冻。”

王宏俊隐约的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明天王宏俊要早起去医院上班,午夜以前便各自就寝。

刘慰祖被安排在他原来的屋子里。他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把王宏俊给他的两张航空版中文报,已经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每拿到送给他的报纸,从来是一字不漏,一鼓作气的从头看到尾。说是不承认那里有家吗?却又难以真正的放下,心里总有那么一分难以解释的牵挂,多么矛盾啊!

他打了个哈欠,关上灯,预备好好的睡上一个通宵觉。但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时,竟是一点入睡的意思也没有。于是他再摸索着打开灯,干脆倚着墙坐起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他吸得真的很慢,半天才放在嘴上抽一口。不吸的时候,两边嘴角就沉重的下坠着,使得整个嘴巴变成了一个弓形,好多的痛苦和颓丧,就从被乱须包围着的嘴角,随着淡雾般的轻烟冒出来。

他的两只大眼,这时不再是那副戏滤嘲弄的神气了,那里面流露出的,是震人的空洞和绝望。他静静的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那些立在幽暗的角落里的橱、书架、写字桌,都是他在十年前做学生时用过的,也都还在原来的位子摆着。还有他睡觉的这张席梦斯垫于已失去弹力的床,也是他曾经睡过两年的。进了这间屋子,就好像时间又回到十多年前,或是时间根本没前进,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阶段。在这间屋子里,他好像清清楚楚的看到以前的刘慰祖。刘慰祖坐在书桌前的软垫转椅上,一副衣洁人鲜唇红齿白的模样,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靠在床上抽香烟的刘浪,仿佛在问:“你是谁呢?我不认识你。”

“那么你是谁呢?我也不认识你呢!”他听见自己喃喃的说。

这些年来,他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摆脱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更不愿也不屑于再想起刘慰祖,因为每想起那个集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好青年、好情人——刘慰祖曾经是个多情的好情人吧——于一身的刘慰祖,就产生一种特别的愤怒,和特别自怜的情绪。他痛恨那些欺骗过刘慰祖的人,怜悯那个以百分之百的热诚热爱他周遭的人,却收获到可耻的欺骗的纯良青年。也蔑视这个庸俗、虚伪、可笑的社会。他肯定的认为,刘慰祖是这个卑污的社会,和卑污的人际关系中的牺牲者。他不单早就拒绝再做牺牲者,也不愿再想起那个可怜又可悲的被牺牲者。

如今,他是刘浪,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流浪汉。每当人们问起:“你?从哪里来?”他大半会说:“我从地球上来。”当被问起:“你到哪里去?”他总是回答:“我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十年来他习惯了流浪的生活,街边的长凳上、河边的草地上,都能使他从黑夜睡到另一个明天,但现在睡觉的这个柔软的床,到底比木凳和草地舒服得多了。躺在这软绵绵的、暖和又舒适的床上,回到这间被欺骗被愚弄的刘慰祖住过的屋子,他那颗打定主意流浪到底的心仿佛又回了笼,千头万绪,多少悲伤、可耻、令他愤恨的往事又如潮水般的汹涌而来,想挡也挡不住。他想装做不认识那个坐在转椅上的刘慰祖,可是刘慰祖已经认出他来了。刘慰祖笑吟吟的走向坐在床上的流浪汉,两个影子重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