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匆匆办完入住手续,把行李扔进房间,戴希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酒店门前的广东道。从维多利亚港湾吹来的微风轻拂面庞,只有些微的寒意,鼻子里嗅到带着缕缕香氛的湿气,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往右前方一抬起头,港岛那侧高楼林立,层层叠叠的光柱如飞升九天的彩虹,连接着湛蓝海域和无垠星空,以罕见的垂直落差描绘出一幅璀璨缤纷的壮丽夜景。
不夜城果然名不虚传。此刻的广东道上亮如白昼、人头济济,所有的店铺都流光溢彩、人气沸腾,好像这般繁荣的市景才刚刚开始,并且永远不会结束。
戴希在人流中快步穿行,她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被维多利亚港湾的景色强烈吸引着,想到近前去欣赏一番。但是才走了不足百米,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身边的橱窗,那是一家万宝龙的专卖店。
今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戴希拿到了上班头一个月的工资。因为她没干满全月,所以扣完税才六千余元,但是戴希很开心,她有了到香港“血拼”的资本。在戴希的“血拼”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是要给孟飞扬买一件新年礼物。
戴希走进万宝龙的专卖店。店里的顾客出乎意料地多,一时没人来招呼戴希。她就随便浏览柜台里的陈列,一边听着那些顾客的谈话,这才发现他们都是来自国内的。哦,戴希恍然大悟地想起,现在正是春节长假期间,国内“血拼族”还在香港狂欢,难怪外面那么热闹呀!
总算有个店员来接待戴希了,一听戴希说普通话,这娇小女孩的脸上就露出颇为复杂的表情,职业性的客气笑容下,隐约流露出厌倦和轻视。大陆游客给香港带来无限商机的同时,也有诸多行径令本地居民反感,戴希对此有所耳闻,她不愿多加理会,只是认真挑选着给飞扬的礼物。
戴希不是热衷奢侈品的那类女孩,但是她很喜欢这些嵌着勃朗峰标志的、精工细作的金笔,喜欢其中所传递的沉稳的男性气质,那是轻飘廉价的物品无法体现的。没用太多时间,戴希就选中了一款星际行者冰蓝色的墨水笔,洁白无瑕的六角星标志巧妙地悬浮在笔帽中央,是极富灵感的设计。付钱刷卡的时候,戴希的心都被喜悦占满了,虽然卡上的钱少了一大半,可是这样她和飞扬就都拥有了可以恒久珍藏的礼物,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腐蚀、贬值,戴希突然认识到,原来奢侈也有奢侈的好处,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另外两拨大陆顾客对奢侈品的理解和戴希显然不同,他们与店员纠缠了半天,对于折扣始终不满意,最后还是放弃购买。走出门时,好几个人仍然不停地说着:“香港现在就是会宰大陆人,春节反而没折扣,我们还不如去欧洲买,又不是去不起……”“就是啊,一次买十支居然还不肯多打折……”
戴希的脸有些发红,她接过精美的包装袋,逃也似地出了店门。“金钱会成倍地放大粗俗”,这句话不期而至地蹦入她的脑子,戴希面朝维多利亚港的美景呆了呆——我是为了什么来香港的?
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她甚至选择了在春节假期离开孟飞扬。戴希随着人流继续向前,一鼓作气走到了海边,海风比刚才猛烈些了,更加湿凉的水气打在脸上,对面的高楼大厦清晰如画,夜色下的港湾里正有两艘游船头尾相连地驶过,几只黑色的海鸟在半空中飞翔。
这里安静多了。戴希举起手机,先拍了张照片发出去,然后才拨通了孟飞扬的电话。
“飞扬,我在尖沙咀,看见维多利亚港的照片了吗?”
“刚刚看见,很漂亮啊!你好吗?小希,路上顺利吗?”
“顺利的。我已经开始血拼啦!”戴希拼命克制,才能忍住告诉孟飞扬给他买了礼物的冲动,她真的很想他呀。
“呵呵,悠着点啊,小希,你可别一个晚上把钱都花光了。”
“花光了你再给我充卡!”
“啊?!那个……好吧,我随时待命,大不了去抢银行。”
两人都沉默了,戴希的眼眶潮潮的,是海风吹的吧……“飞扬,你在做什么?”
“我啊,刚才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现在放心了……嗯,也没什么可做的,明天我约好了接厨房里的热水管,后天装暖风机,大后天同学聚会……就这些。”
戴希紧咬嘴唇,即使不问,她也完全知道孟飞扬会怎么度过这几天。
“小希?”没听到戴希的答话,孟飞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戴希跟他说过回程的航班,但是他还想再问一遍。
“培训到初七晚上,初八中午的航班回来。你那天已经上班了。”
“是,我们要初八晚上才能见面了,小希,那天咱们在外面吃晚饭,我请你。”
“好,”戴希又咬了咬嘴唇,终于说出她盘算了一路的话,“飞扬,你这几天要是无聊,可以看看电脑里我的研究课题,就在我的目录下面有个咨询者x的文件夹。”
“咨询者x?”孟飞扬似乎不太以为意,“就你那个到处sex的英文文档?好多专业词汇,看起来太费劲啦……我看那个干吗?”
“你万一没事做嘛……”戴希撒着娇说,“心理学案例比小说还好看呢。”
“好吧,如果实在无聊的话,我就当练习英语阅读啦。”
“飞扬……”戴希想说我非常想你,可不知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又是小小的沉默,仿佛透明的珍珠镶嵌在时间连绵的指环上。孟飞扬低声说:“小希,时间不早,别在外面瞎晃了,快回酒店去。乖,这些天好好培训,不用担心我,没事也别浪费国际长途话费了,省点钱去多多血拼吧。我等你回来。”
电话挂断了。戴希又看了眼港岛绚丽的夜景,转身朝自己的酒店方向走去。右手的手指上感受着万宝龙纸袋的晃动,戴希的心中一阵阵酸涩——她知道,这个春节她让孟飞扬难过了。而戴希从还是个初二学生的时候起,就年年盼望着陪她的飞扬哥哥过最快乐的春节。
孟飞扬的爸爸和戴希的爸爸妈妈是同学、同事兼终生的好友。孟飞扬的父母亲在他高中最后一年相继病逝,他考到上海外贸学院读书时,就孤身一人生活了。在戴希初二那年,爸爸妈妈第一次把孟飞扬带到家里来过春节,戴希认识了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瘦瘦高高、沉默寡言的哥哥。从那以后,孟飞扬就经常被戴教授夫妇叫来家里玩,而每当这时候最起劲地缠着孟飞扬,千方百计哄他开心的就是戴希。再后来,只要孟飞扬有一段时间不出现,戴希就会坐立不安,逼着爸爸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来家里玩。等升入高中后,戴希变得愈加神通广大,很快学会自己去外贸学院找孟飞扬了。
过去十年中的每个春节,孟飞扬就像是戴教授家庭中的一员,和他们共度大年夜和年初一。戴教授夫妇眼看着女儿和孟飞扬越来越亲密,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戴希,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戴希的回答很简单:“我就想让飞扬哥哥快乐!”
“没有你飞扬哥哥就不快乐吗?”戴教授戏谑地问戴希。
戴希想了想,坚决地回答:“我只知道他原来是不快乐的,现在是快乐的。我想让他永远快乐!”
戴教授夫妇无奈地相视一笑,这就是他们的女儿,那么多阳光男孩在面前她视而不见,偏偏对孤独的孟飞扬钟情。只因为她是如此敏感,又如此热忱,既会被心灵深沉的创痛所吸引,也愿意付出最细腻的情感,去理解与抚慰这种创痛。戴希会选择心理学作为专业,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为了孟飞扬,她放弃在美国继续深造,同样也是符合本性的。戴希无法忍受孟飞扬因与她分离而难过,从十四岁开始,她就把自己当做了他最亲的亲人,也把他的快乐看成自己最重大的责任。
然而这一回,戴希做出了不同于过往的选择。她可以对孟飞扬这样解释:虽然自己放弃了心理学专业,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能使她完成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理分析和治疗的真实案例,这样的机会对她难能可贵,几乎等同于她从事心理学的梦想。这样解释的话,孟飞扬绝对会支持她。
问题是,这个解释都无法令戴希自己信服。如果说初中的时候,她只是无意识地被心灵的创痛所吸引,那么这次,戴希是带着深刻的自觉认识到这种吸引,并且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内心日益增长的情感——戴希就是为了咨询者x来香港的。
因为戴希相信“他”需要她,这种需要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未必真正了解。
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地驻足回头,想从那堆高耸入云的华光玉柱中找到四季酒店的瑰丽身影。嗯,戴希找到了,就在港湾的对面,明天开始她的培训将在这座酒店里进行,按照日程安排,明天上午戴希就能在那里见到李威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