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一早上,孟飞扬和戴希一起离开家去上班。距春节还有两周的时间,孟飞扬也找到工作了。可惜他们俩的公司在不同的方向,虽然都是搭地铁,却要在中途分道扬镳。
这个早晨戴希工作得心不在焉,效率很低。照片整理得差不多了,lisa告诉她李威连周三回公司,所以戴希要在这两天里完成全部工作,她不得不面对李威连的那些照片了。戴希很郁闷,尽管鼓足了劲,在整个过程中她还是频频走神,戴希对自己相当不满。
磨蹭到将近中午,她连十分之一都没搞定,戴希决定惩罚自己,今天中午不吃午饭,继续工作!msn上跳出好几个吃饭邀请,都是公司里刚认识的年轻男同事,戴希一律无视,后来索性从msn上脱机——烦死人了!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戴希吓了一跳。lisa在话筒里急促地问:“你在啊?怎么不上msn?”
“我……”
lisa打断她,戴希还没听见过她这么紧张的口气:“william提前回来了,他要找你,你别挂,我把电话转过来。”
刹那间戴希的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她便听到话筒里有人说话:“戴希?你好。”
“是……呃,你好。”戴希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
“你还记得‘双妹1919’吧?”
“哦,我……记得!”
“很好,我在那里等你。你从公司步行过来,只需要十五分钟。”
戴希放下电话,从桌上一把抓起围巾,一边往脖子上绕一边朝外跑,等站到电梯门前发现大家都在朝自己看,她又扭头往回跑——连外套都忘记穿了!经过自己的桌子,她总算稳了稳神,记起来把电脑关上了。
今天中午的阳光真好,戴希走得太急,拐上“双妹1919”所在的那条小街时,她有点气喘吁吁的,但全身上下都热起来。前面就是“双妹”黑色木格中嵌磨砂玻璃的门了,金灿灿的阳光从门楣上的铜字招牌上折射下来,直晃眼睛,戴希跨上台阶,却对着门后挂的小木牌发起愣来——“closed”。
“戴小姐,请进。”门开了,穿米黄旗袍披着雪白毛披肩的女人半掩在门后,微侧着身子朝戴希微笑。
戴希也对她微笑,这个是温柔版的邱文悦,戴希已经能够辨认出她来了。一踏进房门,满屋的咖啡浓香就引得戴希深呼吸了好几下,这香气很纯粹、很好闻,不像那个雪夜,空气里还混杂着线香、奶油和其他食物的香味,虽然也旖旎浓郁,但却有些不够明净。
整间店堂空荡荡的,只有最尽头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是李威连。
邱文悦关上门就往柜台后走去,戴希只好自己走到李威连面前。
“请坐。”他说。
戴希坐下来,阳光从她左侧的大玻璃窗照进来,明晃晃的光柱中全是跳动的微尘,隔着这些她看不太清对面的李威连。戴希把围巾和外套一起放到身旁,悄悄地吁了口气——这里好舒服啊,难怪他不去公司。
“戴希,你是从公司来吗?”
“啊?是啊。”戴希糊涂了,不是他自己打电话到公司的吗?
“那你走得相当快,我挂下电话到现在才刚刚十五分钟。”
“是么?”戴希得意了——我几乎跑过来的,当然快啦,是不是应该表扬我?
“既然在公司上班,为什么不遵守着装规范?”李威连的口气里可没有半点表扬的意思。
“着装规范?”戴希有点发懵,她下意识地瞧瞧自己身上,紧身毛衫和窄腿西裤,还行吧?
“maggie没有告诉你公司的着装规范吗?”
戴希抬起头,可桌子中间的阳光太亮,她就是看不清阴影中李威连的脸,只好嘟囔了一句:“maggie啊,她什么都不跟我说。”
“是吗?可是新员工入职手册里有详细的说明,你自己从公司内部网站上也能查到。”
“我是看到过的。”戴希低头承认,她现在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对着装规范里的严格要求相当不满,尤其讨厌女员工一年四季都必须穿套裙和高跟鞋的规定,所以她今天确实是违反规定了。
“……可大家都这么穿的。”戴希尝试着辩解,声音小得可怜。
“谁允许的?”李威连的语调越发严厉了。
“他们说……只要你不在公司,就可以随便些。”
“他们是谁?”
戴希的手心都出汗了,其实是lisa这么对她说的,可不能出卖人家呀。
“即使对其他部门人员可以适当宽松,你属于人事部,在这方面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否则怎么再去约束别人?”
戴希哑口无言,李威连还不肯放过她:“公司有明确规定,违反一次着装规范部门内部警告;两次取消绩效考评优秀资格;三次就直接开除。但作为人事部的员工,如果你让我再看见第二次违规,我肯定立即开除你,决不给你第三次机会!”
好久没人这么劈头盖脸地训过戴希了,她面红耳赤地垂下脑袋。邱文悦端上咖啡来,就在戴希的眼前冒着热气,浓香扑鼻,她连碰都不敢碰。突然,戴希的眼前暗下来,她本能地抬头,原来是邱文悦把窗帘放下了,隔在桌子中间的轻尘光柱骤然消失,她终于可以看清楚李威连了。
其实这才是戴希第三次见到李威连,前两次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小时。再次看清他的面容,戴希发现他对自己差不多还是个陌生人,但又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正是这种说不出缘由的熟悉感,使戴希立刻排除了挨训的懊恼,因为以她见习精神科医生的专业眼光,马上就看出李威连正处在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中。这种状态是由于过度的脑力劳动和超负荷的精神压力所造成的,每个人对这些因素的承受能力不同,根据戴希所了解到的李威连,他在这方面应该是超级强悍的。他会有现在的状态,一定是压力累积到极限的边缘了。
必须让他放松下来,戴希想,要不然我今天一定还会挨训,不仅仅是我,还会有许多许多人遭殃,好惨哪,我算是替大家顶雷了……
李威连显然也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稍微和缓的语气对戴希说:“喝过这里的咖啡吗?”
“上次来时喝过,蛮好的。”
“嗯,你试试现在的这个。”
戴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真苦啊!上次我喝到的没这么苦呀?”
“是,这是用了一种很稀少的咖啡豆品种。”李威连的神情更加松弛了一些,“不过文悦搞错了,她应该给你latte,这种espresso是给我的。我叫她替你换一杯。”
“不要!”戴希连忙说,“我就喝这个吧,挺特别的。”
“也好,喝惯了这里的咖啡,全世界的咖啡都不觉得苦了。”
戴希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他一眼,李威连今天的情绪起伏真称得上变幻莫测,从外表看他的神采依旧,但那双眼睛的确疲惫至极,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却叫来了戴希。
李威连做任何事情都是精确计划、目标明晰的,戴希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今天他对她有所期待,而且是很重要、很特殊的期待。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又隔了好一会儿,李威连问。
“还没有,刚完成了80%。”戴希老实回答,预备好再次挨训。
还好,这次李威连没有训她,只是简单地说:“速度比我预料的慢些,主要的困难在哪里?”
困难就是你啊!戴希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困难,是我自己效率低。”
她的回答似乎让李威连略感意外,他想了想,才说:“80%也不错了,谈谈你对西岸化工的感受吧——就是从那些照片里得到的首要印象。”
戴希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字斟句酌地回答:“感受很多,最首要的印象嘛……我觉得,西岸化工是一家特别资产阶级的公司。”
“资产阶级的公司?”李威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说得具体点。”
戴希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论文答辩也不过如此了:“嗯,所谓资产阶级的公司,只是我个人选择的一种说法,其实我想表达的是……西岸化工是一家很有传统、很有风格、很有文化,但同时也有些保守、有些奢侈,相当傲慢的公司。”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形容词,戴希的胸口有点儿发紧、脑袋有点儿发晕。
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就算借个胆子给戴希,她也不敢抬头去看。终于,她等到了李威连冷冰冰的声音:“举例说明你的观点吧。”
戴希有些惊喜——他没有生气呀!不过她还是不敢抬眼,就继续垂着头背书似的往下说:“从这些照片里面我看到,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每一年的年会,以及其他重要的活动,都选择在上海最顶级的酒店中举行。十年的活动照片里,我好像看到了上海顶级酒店的发展史。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了中国内地、香港、新加坡等等各地最豪华的宴会,以及各种高级俱乐部的活动,有高尔夫的、游艇的、马会的……很开眼界。”
“这很正常,因为我们所面对的客户,以及我们所选择的合作伙伴,本来就属于这个层次。”
“我明白,从树立公司形象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必需的和成功的举措。而且我也相信,这些做法沿袭了西岸化工美国总部的惯例,所以我才说这家公司非常传统。至于风格和文化则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包括你刚才提到的着装规范,连男士衬衫使用的袖扣材质和颜色都做了详细规定,难怪我每天进公司都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全上海职场里的俊男靓女都集中在了西岸化工。我还发现,公司对员工的形象要求相当高,从照片上就可以看出,哪怕你是凤雏再世,要在西岸化工做到高管也是绝对没可能的。我觉得——只有最传统的老牌资本主义企业才会这样以貌取人。”
“你的说法非常表面,也非常片面。”她的耳朵里飘进他这样的评价。
戴希不由自主地把头抬起来了:“从照片里看问题,当然表面片面了。”她的胆子好像一下子大起来了,不等李威连再问就往下说,“公司的办公场所和装修布置不仅豪华,而且相当有品位,假如不是‘逸园’发生的意外事件,西岸化工的办公面积宽敞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lisa告诉我,除了典雅气派的大小会议室之外,整个‘逸园’里只有不到十间办公室,但每间都有酒吧和附设的更衣室、洗手间。公司的配车也极尽高档,养了好几名司机,甚至连他们都个个英俊,上班时西服革履,戴着雪白的手套。”
“你很会观察。”
李威连的口吻里带出明显嘲讽的意味,却并未使戴希感到不安。她已经敏锐地发觉到,虽然地位、才智、风度和气质,这每一样都赋予了他通身的权威感,李威连还是会时不时地真情流露,这种坦率的态度既表明了他的自信,也是对他人基于平等的尊重。李威连是个严厉的老板,但绝不是个听不得意见的老板。
于是戴希越说越来劲了,两周以来憋在心里的话滔滔不绝地往外冒:“我的感受并不仅仅来自于照片。这两周里我也学习了公司人事方面的很多制度,我得出结论,西岸化工在为员工提供报酬和福利方面非常慷慨,单单一年二十天以上的休假就足够让人羡慕了,连刚进公司的普通员工也能享受到。还有从十年前就开始的购房补贴、无息贷款到购车补贴,从美容卡、健身卡到动辄出国的春游、秋游……我真没听说过,在这些方面还有多少企业可以与西岸化工相匹敌。所以,虽然才上了两个礼拜的班,我就能从公司的每个层面体会到员工的自豪感和归属感,这是由前面所谈到的各方面共同作用产生的效果。”
说得口渴了,戴希端起杯子喝咖啡,李威连此时才等到了发言机会:“我好像看到过,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让员工产生归属感和自豪感,比单纯的金钱激励更有效果。”
“是呀!”戴希赶紧把咖啡杯放回桌上,一不小心发出“砰”的声响。她截住他的话:“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金钱激励只不过满足人的第二层安全需要;而归属感和自尊感则分别属于第三层的社交需要和第四层的尊重需要。因此我才说,西岸化工是一家非常有文化的公司,企业文化有许多方面,而我所说的文化,仅仅是从两周的照片与制度研究中得出的片面和表面印象。”
戴希停下来,等着李威连置评,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
戴希只好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说:“刚才说的算好的方面,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弊。同样的现象也可以被解读为奢侈和傲慢。人们也许会说:西岸化工所做的这一切,其初衷并非是为了取得员工的高度认可,而只是为了取悦高端客户、满足少数管理者的私欲和虚荣心。另外就是,在全球化的今天,尤其是爆发国际金融危机以后,几乎所有的跨国企业都在强调压缩成本,西岸化工的这种奢华作风会不会显得不合时宜,与时代脱节了呢?”
“金融危机对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影响十分有限。”李威连终于又说了一句话。
“哦,”戴希点点头,“可是lisa告诉我,从去年年底起,总部也开始推行成本压缩的策略。大中华区虽然用不着裁员,并且还能继续招聘新人,但年底薪资上调和奖金的计划都被暂时搁置了,还有其他的开支项目也在陆续压缩。所以我担心,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奢侈作风又能维持多久呢?就算业务增长再迅猛,也还是有可能被总部和其他地区诟病的吧?”
“我不同意这样的作风就是你所谓的奢侈,何况大中华区一直执行的都是总公司的政策。”
戴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直接反驳起李威连的话来:“那不一定吧,虽然政策是总部制定的,具体的贯彻却体现出执行者的风格,也就是——”
“我的风格。”
寂静再度降临,戴希突然很希望刚才的轻尘光柱还存在着,要是有那半透明的旋转帷幕悬在桌子上空,她就能够忽视从对面投来的锐利目光,而不必像此刻这样如坐针毡。
“说下去,你的话应该还没说完。”
戴希没有立即开口,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想判断清楚目前的形势。对于李威连的反应,戴希依旧没有十分把握,可是内心又有某种声音在坚定地告诉她:你所做的是正确的……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她就是相信——他能够理解她的好意。
“嗯,我到西岸化工毕竟才两周,对别的我确实没有发言权,但是关于着装规范我还想谈谈我个人的看法。”说到这里,戴希大喘了口气,李威连仍旧一言不发。
“我不否认公司的着装规范很必要,也很有品位,相当有效地提升了员工的精神面貌。我只是觉得这个规范太细致,也太拘泥了。假如真的必须有你在场的情况下,才能确保大家对这项规范不折不扣地执行,而其他时间却采取阳奉阴违的做法,也许这个规范本身就存在问题,值得探讨。经典和高雅固然美好,从另一角度也意味着距离和守旧。以我这个新人的眼光来看,我们公司的着装规范多少缺乏一些活力和时代感。这是一个全球化、信息化和不断变革的时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外表上增加更多的灵活度和潮流性呢?反正我就是觉得,西岸化工的员工不应该都像是从银行或者律师事务所里走出来的,那也未免太老气沉沉了。”
“你是想代表年轻人,表达对公司这项制度的不认可?”
戴希差点儿就想说——是的,我们之间有代沟。但实际上她说出口的是:“我只是想表达:年轻人对革新的期待。”
“不,我认为你要表达的不是这些。”
“啊?”戴希抬起头来,李威连保持着原先的坐姿,慢条斯理地说:“我的结论是,你花了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目的无非就是——抗议我刚才对你违反着装规定的批评。戴希,你一直就是在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