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忙·茫·盲
在某一年,每个人都会埋下一颗人性的种子,
我们会一起看它慢慢发芽,然后各自忙着疯长,
渐渐地,忘了关注彼此,
再回头才惊觉:你怎么变了?
“我叫郝回归,你看到的我,
并不是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郝回归,36岁,是教了8年马哲的大学老师。18岁之前,郝回归的名字叫刘大志。18岁的某一天,刘大志的父母正式离婚,当时电视上正在播纪念香港回归的新闻,他的妈妈郝铁梅就直接给刘大志改名为郝回归。
大多数人提到郝回归,都会先啧啧称赞郝铁梅管教得好。
高三前,郝回归的成绩一塌糊涂。不知怎么,到了高三,突然有点儿醒悟,靠着爆发式的学习和郝铁梅用全家2万元积蓄换来的“定向培养”加分指标,郝回归终于上了大学。入校那天,郝铁梅告诉郝回归今后一定要把握机会发愤图强——考研、留校,成为大学老师。不忍心再让妈妈失望的郝回归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条指明的道路前进,真的成为一名高校教师。从那一刻起,郝回归大学教师的身份就成了郝铁梅翻身的资本,也成了邻里乡亲口中的榜样,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
一年、两年、三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上课,其他同事开始利用更多的时间研究课题、撰写论文、晋升职称;四年、五年、六年,同事们继续追求着更多目标,郝回归依然教着马哲。眼看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学校照顾性地让他成了讲师,可每天依然要上八节课,人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他尝试着跟领导说自己也想有更多时间做课题研究。领导说:“回归啊,我们很需要你这种踏实的老师。这样好不好,等明年我们再招一位马哲老师就解放你。”
郝回归信了,熬过第六年,直奔第七年。第八年,领导也换了,谁都想不起来要对郝回归的未来负责。他想过很多次辞职,可是刚尝试说出心里的感受,周围熟人就说:“大学老师!那么好的工作你都不要,脑子是不是坏了?做什么研究,稳定才最重要。”他有几个高中死党,一起逃过学,抄过作业,打过架,彼此知根知底,只有他们才能理解郝回归心里的痛苦。他的表妹夫陈小武,卖豆芽出身,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直做到湘南农贸市场的大老板。郝回归对陈小武说:“小武啊,我这大学老师的工作怕是做不下去了。”话还没落地,陈小武就拍着他的肩膀说:“是不是工资特别低?我前几天从查干湖搞了批鱼,一来一回净挣20万。你有文化,干脆帮我去管这个生意。”
“我不是嫌钱少,只是觉得自己的工作看不到未来。”
“不就是钱少才看不到未来嘛。”
郝回归觉得自己没办法和陈小武聊下去了,开口闭口就是钱。小时候,他们聊个屁都可以聊上一整天,可现在,郝回归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陈小武居然听不懂了。
陈桐是郝回归高中校园的学霸、男神,高考前为了帮他打架,被打破了头,脑震荡休息了两个月,导致高考失利,现在是一名公务员,刚刚参加完政府考试,成了当地工商局最年轻的副局长。
“陈桐,我想辞职,不想再做大学老师了……”
“回归,不是我说你,不管是政府还是高校,除了本事过硬,更重要的就是走动,你以为我光靠考试就能当上副局长?别开玩笑了。你不想做大学老师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希望。听我的,看看你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合计合计。”
郝回归知道陈桐是为自己好,但随着自我剖析得越深,他就越清楚——其实自己根本就不爱这份工作,这全都是妈妈的安排,甚至这些年自己能撑下来,也都是因为周围人觉得这工作很光荣。可是他都36岁了,继续做下去,就是在为别人的愿望而消耗自己的生命。
他跟表妹叮当诉苦,话还没说一半,有人进来了。叮当立刻站起来对每个人介绍:“这是我哥,郝教授,厉害吧。”郝回归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不是教授,只是讲师。”叮当毫不在意地说:“啊呀,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学校教授知识,那就是教授!”
呵呵,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们都只在意他们认为对的。他想,要不,干脆就跟妈妈直接摊牌?可没想到,妈妈突然患了脑血栓,被抢救过来后,一直握着他的手说:“大志啊,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了,就是对你放心不下,幸好当年你听了妈妈的话,成了大学老师。现在,你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不然妈妈都觉得你的心理有问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回归的人生就像陷入了沼泽,每走一步,都离死亡更近一些。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内心的痛苦也越来越大。以前心里闪过一些不快,但总觉得忍一忍就好了。有人说时间能磨平一切锐利,可对于郝回归而言,时间就像个放大镜,把内心的不妥协一点儿一点儿放大,直到无法回避。
郝回归终于承认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早已被绑架,被妈妈绑架,被周围人绑架,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这么过,他们认为自己的工作很好,于是自己就只能这么过,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他无法对家里说一个“不”字,他不能对朋友说自己工作很糟糕,他习惯被领导忽略。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具漂浮的活尸体。他知道这么下去,不久的未来,如果他彻底放弃抗争,就会从一具活尸体变成“生活的死尸”。
无人可交流,郝回归上网写了自己的心声。
“36岁的我是一名大学老师,现在唯一能让我激动的事就是能拒绝别人一次,能和别人吵一架,鼓起勇气打一架,做一些从来不敢做的事,不是这些事有吸引力,而是我很想告诉自己我还活着。”
郝回归想找志同道合的人,可等了很久,等到一条留言:“36岁?大学老师?想和人吵架?打架?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36岁要面对的难道不是如何安稳地过完这一生吗?”
郝回归很生气,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多,才令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决定反抗,既然不能辞职,那就从最小的事开始做起。第二天是表妹叮当的女儿丫丫的百日宴,很多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都会参加,郝回归想让自己变得不太一样。
“我想要变得不太一样,不是证明我很好,
而是证明我还活着。”
郝回归躺在床上,手机振动了一下。叮当在群里发了一张她昨晚和微笑的对话截图。
微笑:“我和红包都在路上!”
叮当:“我结婚后,咱们就再也没见过,好想你!”
微笑:“我也很想你们,你生丫丫之后变胖了吗?”
叮当:“胖了几十斤,现在瘦回来了。你也教教我,怎么让自己变得更有气质。”
微笑:“好啊,我得关机了,十五个小时后见。”
发完截图,叮当又补了一条信息:“咱们这个群名现在正式改成‘郝回归相亲群’,希望郝教授能把握好机会,一举将微笑拿下。”
郝回归:“叮当,你够了啊。”
陈桐:“直接把微笑拉进群,大家都给说道说道,可能就成了也说不定。”
陈小武:“加加加。郝回归你要是再没种,我就把微笑介绍给我朋友了。人家一个个都是身家千万,准把微笑给拿下。”
郝回归最烦陈小武这样子,三句话准绕到钱上。
“老公,你以为微笑和我一样俗气吗?人家眼光可高了,必须是大学教授才行。”
“我都说了我不是教授!”
“所以才轮不到你啊。”
群里闹成一团。
郝回归的人生也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在他内心的最深处,还有一丝微光,透过这微光,能隐约看到微笑。微笑是郝回归的初恋,更准确一点儿说应该是初暗恋。5岁时,刚学完跆拳道、剃着平头的微笑在街角出手解救了被一群小孩围攻的郝回归,之后两家相识,两人又就读同样的小学、初中、高中。从那时开始,微笑便一直深深地藏在郝回归的心里。
微笑也是高中的五人组之一,从小父母离异,妈妈去了美国,她跟着爸爸长大。高三那年,微笑的爸爸破产、离世,在破产前,他安排微笑出国念书。整个过程,郝回归一直看在眼里,把想说的话憋在心里,因为他想成为微笑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但总找不到时机。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没有听说微笑谈恋爱。郝回归问过叮当,叮当也摇摇头:“她应该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吧。”是没有喜欢的人,还是没有人值得她喜欢?不过这似乎对郝回归构不成障碍。郝回归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谁说告白了就必须在一起。敢说出来,这是对自己的交代。告白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中不再留有遗憾。
微信群的人数从4变成5,叮当已经把微笑拉进了群。郝回归吓得立刻把群名改成了“庆祝丫丫百日宴”。
“你不?”叮当立刻来了一条私信。
“我只是不想太张扬!”
“你还不认?我们这是正大光明!你那是暗度陈仓。”
“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哥,你是不是微博上的睡前故事看多了?”
“很想回到过去,
也许都是因为现在不够好。”
百日宴邀请了一百桌客人。
陈小武觉得百花齐放寓意好。
陈小武和叮当抱着丫丫在门口迎宾。只要有人掏出红包,陈小武就非常大声地说:“你给红包就是瞧不起我,来之前我就说了,今天不收任何红包,我陈小武不缺这个,只要你来就是给我陈小武最大的面子!”
郝回归走到叮当面前,掏出红包给叮当,赶在陈小武说话前直接对他说:“我是来看叮当和丫丫的,别对我来这套。”
陈小武“嘿嘿”笑了笑,拍了拍郝回归的肩,递给他一支烟。
郝回归摇了摇手,陈小武明知自己从不抽烟。
“谢谢哥,你别跟小武一般见识。来,丫丫,看看舅舅,舅舅可是大学教授,长大了你要变得和舅舅一样有学问。”叮当把丫丫递给郝回归。
郝回归皱了皱眉。
“哟,陈局长来了。”但凡有个一官半职的,陈小武的声音就会提高八度,生怕别人不知道。郝回归扭头一看,是陈桐,戴了一副新金边眼镜,穿着一整套合身西装,看得出从前校草的影子,在老家的公务员里,算是气质出众的。只是如今,陈桐胳膊下也夹着一个公文包。
陈小武大声招呼陈桐。陈桐的眉头快速蹙了蹙,连忙对陈小武说:“小声点儿,影响不好。”
陈小武就当没事人一样说:“最年轻的陈副局长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当然开心。”
“你来了。”郝回归走过去,一手搭在陈桐身上,就像高中时那样,“听说已经正式任命副局长了,恭喜啊!”
看到郝回归,陈桐一扫开始的谨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嘿,副局长都快十个了,我排名最后,没啥实权,考试考了第一,必须安排而已。对了,上次我说让你找你们系主任走动走动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再说吧。”郝回归不想跟他聊这事。
“来,我们照张合影。”叮当招呼大家。
摆好造型,摄影师还没摁,陈小武突然又走了出去,大声说道:“马局长,您来了!哎哟,太看得起我陈小武了,谢谢马局长!”
叮当一看,照也不拍了,笑成一朵花,迎了上去:“丫丫,你看谁来了,马伯伯来看你了,开心不开心?”丫丫被叮当左摇右晃地摇醒了,一睁眼见到这许多陌生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陈桐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过去,微低着头,站在马局长旁边。丫丫一哭,空气中有了短暂的尴尬。
一群人围着马局长。郝回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摄影师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家的戏都太足,光看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大概在说什么。
熬到开席,郝回归赶紧坐进叮当专门为几个死党准备的包厢。
郝回归一个人坐在包厢里,想了想,打开了一瓶白酒。
两杯下肚,郝回归看见陈桐陪着马局长从包厢前一闪而过,两人目光一个对视,他本以为陈桐会进来打个招呼,没想到陈桐径直就走了过去。
看见郝回归一个人在喝闷酒,叮当赶紧进来坐在旁边,倒了一杯,正准备聊聊天。陈小武一身酒气,带着保姆走过来:“丫丫一直哭,你能不能管管,全交给保姆,怎么当妈的?”
叮当脸一红,又急急忙忙站起来,去看丫丫。
郝回归撇嘴自嘲了一下,也跟着起身,站在包厢门口透透气。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独自喝酒,不是因为喜欢酒,而是喜欢独处时的那种空荡。大厅最右侧,郝回归看到几个高中班上没考大学的同学。高中时,他们是最酷的那群人,觉得读大学没意义,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儿混社会。他们挣钱早,让郝回归羡慕了好一阵。现在看起来,他们也被社会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郝回归又想到自己,其实也不过是看起来人模人样罢了。
“教授,来看看,我没读大学混得还行吧。”陈小武醉醺醺地拍拍郝回归的肩。
郝回归很反感,推开了陈小武的手,坐回包厢。
“来,我敬你一杯,教授。”陈小武干了一杯,嘿嘿笑了起来,脸色通红。他坐在郝回归对面,跷着二郎腿,拆了包中华烟,点燃,悠哉地吸了一口。
郝回归也干了,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涌起一阵反胃的陌生感。如果是往常,他都告诉自己忍一忍,可今天,所有的不满都借着酒劲涌了上来。
“陈小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成功?”郝回归开口道。
“嗯?”
“你有几个臭钱,认识几个破局长,有几个狐朋狗友,就觉得自己到了人生巅峰吧。”
“什么意思?”陈小武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是说,陈小武,你变了!”郝回归从未这么对陈小武说过话,他觉得这么说很爽,早该这么说了。
“咳,我就这样。”陈小武重重吸了口烟,仰着头,吐向半空。
“你以前不这样。”
“以前我穷呗。”
“就你刚才巴结局长那样,跟隔壁老王家那条狗似的,你还不如穷呢。”郝回归鼻子发出“哼”的冷笑。
陈小武没有被激怒,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郝回归:“你别以为咱俩是兄弟就可以乱说话。”
“我乱说话?你看看你,再看看陈桐,两个人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脑袋点得像捣蒜,钻木取火呢?”郝回归继续冷笑道。
陈小武缓慢地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稍微提高了嗓门说:“郝回归,刘大志,你一个破讲师还真把自己当教授了?你教的那些玩意儿有用吗?也是,真有用的话,你一个月也就不会只赚那四五千块了。”
“这和我没关系,我说的是你们。”
“我们?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我给你2万,你给这里的服务员讲上一小时,干不干?抵你四个月工资。我就想不通了,你个破老师,哪儿来的优越感,你觉得我们拍马屁,没人样,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年你有变化吗?你是教出什么了不起的学生,还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发明?看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你可别玷污了那些真正的大学教授!”说完,陈小武转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郝回归本想刺激刺激陈小武,没想到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陈小武居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起来。
陈小武没理会郝回归,径直走了出去。
“你他妈给我站住!”郝回归冲上去,一把扯住陈小武的西服后领,将他拽进包厢,把门反锁上。
陈小武整整自己的西装,笑了笑说:“很贵的,你三个月工资才买得起呢。”
“你是不是眼里只有钱了?”
“郝回归,你是不是疯了?”
郝回归红着脸说:“陈小武我跟你说,自从你成了暴发户,你就越来越不像样了。是,你有钱了,但你已经不像个人了!”
“谁评价我也轮不到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谁?我再不像人,也比你过得好吧?”
话音刚落,郝回归一拳已打了过来,重重砸在陈小武的脸上。
“我拿你当兄弟!”
陈小武毫不示弱,一拳回了过来,撞在郝回归的右脸。
“少来这套!我今天要不是发达,你们会把我当兄弟?”
“我今天要打醒你这个浑蛋!”郝回归又是一拳打过去。
陈小武反手给了郝回归一记耳光,“啪”地整个包厢都响了:“行啊,今天老子要是怕了你,老子就不姓陈!”
两个人扭作一团,手脚并用,酒菜横飞,长久以来的积怨今天似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次性爆发在这拳脚里。
嘭嘭嘭!嘭嘭嘭!外面叮当拼命敲着门。
“哥,你给我开门!”
“别敲了!今天我打死他!”郝回归又飞出一脚。
“小武!开门!别打了!别打了啊!”
“你再敲一下门!老子就跟你离婚!”陈小武对着门外吼。
门外瞬间死寂。
两人又扭打到一起。什么高中友情,什么患难真情,什么两肋插刀,什么一辈子,什么好兄弟,在今天都被打得一干二净。
郝回归一边打,一边流泪。
“有种别哭!”陈小武又上来一脚。
“老子他妈的又不是因为疼。”郝回归一盘菜扔了出去。
“砰”一声巨响,门被踹开,锁被踢飞,一个人走了进来。
“你们俩还要继续打多久,我们搬椅子在旁边看好了。”
空气瞬间安静,两个人保持着扭打的姿态,像被按了暂停。
微笑平静地看着他们。短发的微笑,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一双白球鞋,笑起来还是那么明媚。郝回归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笑得比微笑更自然。
陈小武抓着郝回归耳朵的手立刻撒开,搓着手,笑呵呵地说:“我们正玩呢,微笑你来了,快坐快坐,路上辛苦了吧。服务员,拿一副新碗筷!”郝回归低下头,他不敢和微笑对视,这么多年,他仍然克服不了这个毛病。
“老公、老公,疼不疼?”叮当赶紧跑进来,手里拿着创可贴,眼里好像只有陈小武。
“你看看你,全是伤,你不是也练过吗?”微笑看着郝回归说。
“包厢太小,施展不开。”郝回归赌着气,眼睛一直瞟着旁边。
“打不赢干吗要打?”
“不爽,就是想打,早就想打了,本可以把他打得更惨,你来得太快了。”
“郝回归,你根本没伤着我!”陈小武一边贴创可贴,嘴上依然不服气。
“你俩还挺逗的,陈小武你都当爸了,郝回归你还是个大学老师,也不怕被人笑话?叮当,给这个猪头也贴一下。”
郝回归偷偷看了眼微笑,她笑起来依然有颗若隐若现的小虎牙。
微笑的出现,让所有混乱都恢复了秩序。陈小武和郝回归一人坐微笑一边,叮当挨着陈小武,陈桐也夹着包回到包厢。包厢里虽然还是五个人,但大家好像早已不是原来的那群人了。
“别人觉得你变了,
可能是因为你和他们想的不一样罢了。”
百日宴结束出来已是下午。
郝回归和微笑并肩走在小道上,这曾是上学的必经之路。湘南已经入秋,秋高气爽,每句话都能听得格外清晰。郝回归呼吸得特别小心,他害怕被微笑听出自己的心跳得多么凌乱。
“今天的你,一点儿都不像你,好像还挺冲的。”微笑看着郝回归贴满创可贴的脸,笑着用手重重戳了一下。
郝回归忙向后退:“痛痛痛。”目光不小心和微笑撞上,立刻看向远方,“我已经憋屈了十几年,就想找个人吵一架打一架。”“憋屈什么?听他们说,你一直挺好啊。”郝回归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微笑说。
“有心事?”
“嗯……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大学老师这份工作,但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好,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为了谁。”
“你怎么这么想,当然是为了自己。就像你说陈小武他们变了。”
“你来晚了,你是没看到他们今天谄媚的样子。”
“如果他们真谄媚,自己却很开心,那也好啊。很多人的谄媚都言不由衷。”
“谁要是那副嘴脸还会开心啊!”
“你想,小武是生意人,平时巴结官员还来不及,今天局长亲自来,对他来说,是个多大的事。”
“他自己踏踏实实做生意,何必在乎这个。他走到今天也不是靠这个。”
“也许正因为小武是老实的生意人,现在环境人多嘴杂的,如果不是真心把他当人才,局长怕是不会来的。小武说得也没错,局长就是看得起他,叮当高兴也是因为这个。”
“即使这样,需要这么做作?局长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吧。如果我是局长,肯定不喜欢这样的人。”
微笑白了他一眼:“别如果了,你这性格,科长也当不上。”
郝回归硬着头皮说:“谁要当科长,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微笑停下来,看着他,略带无奈地说:“你啊,陈小武现在的生活是他的选择,他喜欢才是最重要的,跟其他人喜不喜欢没关系。”
微笑两句话就让郝回归没话说了。
“不过呢,你们今天打了这场架挺好,看得出来,起码你还没有麻木吧,只是笨了点儿。”微笑又笑起来。郝回归喜欢看微笑笑起来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情被她一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之前跟别人说我就想和人打一架的时候,还被人嘲笑幼稚。”郝回归心里觉得很温暖,这么多人里只有微笑懂自己。
“你是幼稚啊,但幼稚也没有什么不好。”微笑看着远远的路灯,脸被光影剪出立体的轮廓。郝回归心里扑通扑通,心跳声越来越大,都要淹没掉他的意识了。
“那……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怎样?”
其实,郝回归想问的是:你谈恋爱了吗?有对象吗?过得好吗?有什么计划吗?还会回国吗?但所有问题最终尴尬地汇成一个“你过得怎样”。
“还不错。你呢?”
“我,也还好吧。”郝回归讪讪地笑。
“这些年你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嗯,已经没什么亲戚了,只有你们。以后可能也很难再找机会回来了。”
“明天就走?”
“你不也是吗?”
这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然面对面,心却隔得好远。郝回归知道如果错过这一次,以后恐怕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两个人一直走到了微笑家——街角单独一片的院子。
以前觉得很长的路,现在一会儿就到了。
“房子拿回来了?”
“是啊,终于把这个房子拿回来了。”
“还是保姆张姨在住?”
“张姨照顾我长大,房子拿回来之后,就让她一直住着,她对这个房子也有感情。”
“那就好。我就不进去打招呼了。”
“好的。”
“那你进去吧。”
“行,那我进去了。”
“你……见到你妈了吗?”情急之下,郝回归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然后立刻后悔了。微笑的妈妈是所有人从来不敢提及的,这些年,她自己也从来不曾提起过。郝回归也只是从郝铁梅那里得知了一点儿消息。在微笑小时候,她妈妈为了追求事业和微笑爸爸离婚去了美国。
“见到了。”微笑很平静地说,“她挺好的,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子女。”
“那……那你呢?”
“我?我妈说结婚和感情是两回事,她和我爸是感情,她再婚只是为了组建家庭。我恐怕做不到吧,这两件事只能是一件事。”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郝回归还是没开口。
“你明天就走,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嗯。我还有课要上。你怎么也明天走?”
“我也安排了一堆事。”
“早知今天这样的局面,你还不如不回来。”
“哈哈,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郝回归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怕尴尬、冷场,怕不投机,怕让对方觉得聊不到一块。可是如果再这么下去,这次见面又是无疾而终。微笑都说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了,再错过,就没有以后了。郝回归在心里给自己做最后的打气:郝回归,今天你必须告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告白,因为你要有勇气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敢说出自己心声,不再被任何人绑架的人!
“微笑!”郝回归朝着转身开门的微笑坚定地喊了一声。
“啊?”微笑回过头,捋了捋耳旁短发,看着他。
“那个……”郝回归突然愣住了。他这才发现,微笑右手中指上竟戴着一枚戒指。
“怎么了?”微笑问。
“呃……明天一路平安。”郝回归把话生生憋了回去。
“好的,你也是。”微笑笑了一下。
郝回归也尴尬地笑了笑。
“那我进去了。”沉默了两秒,微笑说。
“进去吧。”
“明天路上小心。”
两个人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再相视一笑。
郝回归的心好像被掏空,但身体却被加塞了很多重物。回到家,客厅很暗,妈妈正躺在轮椅上听着电视机里播放的《纤夫的爱》。郝回归把客厅的灯打开:“妈,以后客厅的灯还是开着吧。”
“大白天,开着也是浪费电。”
“妈,我先休息一下,累了。”
房间里,郝回归脑子里各种事情交织着。想起自己带着希望而来,却满腔失望而归,郝回归依然觉得气愤,他打开手机,往微信群发了一段话:“我非常后悔这一次回来!我相信微笑也很后悔!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变成我们以前最讨厌的样子!”写到这儿,他觉得好像不妥,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也变成我不想变成的样子!”接着,继续发:“陈桐,那时你斗志昂扬,说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做自己最喜欢的事,现在成了给局长拎包的副局长!”
“陈小武!你是有钱了,但在我心里你还不如卖一辈子豆芽!那才是真正的陈小武!”
“叮当,我知道你很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没什么好说的!”
“人家微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看着我们演这么一出闹剧!我们对得起微笑吗?”
“我想起我们高中要毕业那会儿许的愿,我们都希望彼此不要变,多年后还是一样的我们!而现在呢,我们却要这样彼此厌恶!可笑!”郝回归不解气,啪啪啪啪,打了一段又一段,最后又加了一段,“陈小武,你把我打得够呛,我很痛!但我不生气,我只是遗憾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郝回归把所有的愤怒化成文字一并撒在了群里。他希望自己激起的层层浪花能浇醒每一个人。
发完这些,他便退了群,闭上眼,心情难以平复下来。
他的心情既愤怒又兴奋。
一直逆来顺受的他,今晚做出了很多出格的事,指着陈小武的鼻子骂,和他打架,在群里说真心话,主动退群……郝回归觉得今天的自己才是活出了一点儿人样。他心里有一丝遗憾,如果早几年意识到这个问题,恐怕今天的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回归,你睡了吗?”妈妈在外面敲门。
郝回归不敢出声。妈妈继续在外面说:“我给你发的几个女孩的资料你看一看,你这次回来又很匆忙,能不能后天再回去?介绍人一直张罗着让你和她们见见面。你说你都这个年纪了,还不结婚,大家说起来很难听。你听妈妈的话,多留一天好吗?”
好不容易给自己打了气的郝回归整个人又像被绑上了铅块,被妈妈投入了大海里。郝回归没有回应,妈妈过了一会儿也进了自己的卧室。他连忙站起来,悄悄地把门打开,打算出去透透气。
“你不是休息吗?这会儿你还要去哪儿?”妈妈的声音传过来。
“我……我出去给你找儿媳妇!”
“总有一些人要先走,
总有一些人会在原地等候。”
郝回归站在街上,不知该去哪里。他想起影视剧里的主人公总是会打一辆出租车绕着城市穿行,显得格外帅气。以前的他精打细算,从未体会过这样的人生。想着,他便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
“随便,到处转转吧。”
郝回归第一次感觉到,人的改变根本不需要质变,你敢做任何一件平时不敢做的事,你就应该开始变化了。他从不吃鱼腥草,打算明天就吃。他从不喜欢穿皮鞋,打算明天就穿。他还听妈妈的话存了一些钱打算买房付首付,但他并不想买房,而是想买一辆车。郝回归当下就做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取钱买车!
出租车在城市间四处闲绕,郝回归的内心也在渐渐复苏。这个城市变化真大,就跟人一样。郝回归靠在出租车的后座,看着这个城市,心里满是希望。他突然瞟到后座上还放着一个本子——恐怕是上个乘客落下的,他捡起来,发现是一个日记本。
灰色封皮上还印着几个字——与时间对话。
郝回归知道这种日记本,在这上面你可以写任何东西,并写明当下的日期。一年、三年、五年,日记本上留下了相应的空白让记录者可以写下多年后对同样事情的态度。这种日记本说是日记,其实更像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一个隔空对话的机会,每天记录的事情并非关键,多年后看看自己的转变才是重点。
他好奇地翻开第一页,那是使用前的问答页。
第一个问题:最迷茫的日子,谁在你的身边?
可能就是现在吧,马上就要高考了,有些朋友不参加高考,有些朋友要出国,但是还好,大家还在一起,每天都待在一起。
原来这是个高中生的日记本。
第二个问题:你现在身处何方?10年后你向往的生活是什么?你想成为谁?
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我希望10年后能够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能每天生活得很有热情,即使有困难的事,也能想到办法去解决,不害怕解决问题。我不想成为谁,我想成为一个我想要成为的自己。
“我想成为我想成为的自己”这种回答让郝回归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年轻的人总是会说些太天真的话。他想起自己之前也希望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而现在呢?他却找到了份大家都喜欢的工作。
第三个问题:你想对现在身边最要好的朋友们说什么?
我想对他们说,希望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我们都不要变。我们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我们不要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郝回归一愣,这不是自己刚刚说的话吗?他往后翻,想看看答题者更多的信息,可惜整本日记除了三个问答,什么都没有。郝回归有些遗憾地合起日记本。这时,他发现日记本背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
他是真的愣住了。
日记本主人的名字叫:大志。
联系方式是:156 0027 1308。
旁边还用一行小字写着:如果有人捡到,请联系我。
郝回归心里开始有点儿发毛,这是怎么回事?大志是谁?想到那几个答案很像自己当年的回答,这不会是……郝回归闪过一个滑稽的念头——不会是十几年前的自己写的吧?他看了看司机,司机正全神贯注开着车。郝回归看着那个电话号码,想了想,决定还是找到失主,于是拨了过去。
过了几秒,没什么反应。既不是无法接通、号码不存在、占线,也没有人接。就在郝回归要挂电话的那一刻,嘟……嘟……电话接通了。这种奇怪的回声好像穿越了海洋、天空,直飞向遥远的银河……
“喂,有人吗?”郝回归屏住呼吸,压低声音问。
电话里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呼呼大作。
“你好,请问是大志吗?你的日记本掉在车上了。”依然只听见风声,就像那个手机遗失在沙漠。这一下,郝回归确定这是幼稚的恶作剧,同时确定自己此刻的举动很幼稚。
就在郝回归再次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突然有了声音。
“你是郝回归吗?”这声音像是电脑发出的,不带任何感情。
郝回归本想回应,但又觉得跟电脑对话挺傻的。
“你是郝回归吗?”那声音又问了一遍,用一种不容怠慢的语气。
“我……是,你……是?”郝回归越发觉得这是朋友们在整自己。这个恶作剧很像是陈小武的风格。可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会上这辆出租车呢?
对方立刻又问:“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郝回归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方越是一本正经,他越觉得可笑。虽然可笑,他还是想看看这个恶作剧到底还能怎样。
“不满意啊,什么都不满意。”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虽然不相信电话里的话,但这个问题让郝回归心动了一下。今天的他算是体会到了改变的意义。如果人生真的能改变——郝回归脑子闪过每一年的画面,一直追溯到1998年,那一年他17岁。
正是那一年,微笑出国了,他没有来得及告白。
正是那一年,陈桐转到了文科班,和他成为朋友。
也正是那一年,陈小武和叮当走到了一起。他的父母协议离婚。为了不让妈妈失望,他选择了人生的第一步。
如果真的能有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那就是在自己的17岁——1998年时,自己必定不会再被任何事所绑架,也不会再变成一个懦弱、逆来顺受、看别人眼光生活的人,这次必定要为自己的人生争取权益,决不妥协!
“呵呵,那就17岁吧。”
郝回归的这个回答一方面带着不屑和挑衅的语气,另一方面也确是他不为人知的心声。如果能有一次和自己对话的机会,他一定要告诉17岁的自己,把握住那些因为缺乏勇气而错过的,克服掉那些因为面子而错过的,让自己的人生不走弯路。
“好,你等等。”对方回答之后再无音信。
出租车进入城市隧道,手机信号逐格减弱。
“喂?喂?”电话因为失去信号已经断线。
从隧道出来,再继续拨刚才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了,恐怕真的是一个恶作剧吧。郝回归看见路边有个游戏厅,他已经十几年没进去过了,想当年自己可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游戏高手。这么一想,他突然手痒痒了,连忙对司机说:“就靠边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