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谋醉
宋时鱼回到公司,天已黑透。他打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独坐。
孔志军的一席话,并没有让他受伤。相反,他觉得老爷子说得到位,对自己是一次教育,也给他留了面子。
的确,三十五年的人生,除了一个小公司,几乎一无所有。房子是租的,连部车也没有。买车买房,咬咬牙也行,但他不想弄得捉襟见肘。倘若遇到场面上的事,他就用朋友的好车应付一下。
他非常清楚,孔志军还有一层没说破:你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经济实力,凭什么娶爱佳?
每个父亲都会这么想。没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穷小子,自由恋爱时代也不行。
他又打开保险柜,盘点了一下账目。“九头鸟”股东构成极其简单,宋时鱼占51%的股份,他的同村老乡曾凡华和其爱人卓希娟各占29%和20%。曾凡华原是北京某部副团职军官,转业后做古董生意;卓希娟专职炒股,本来对宋时鱼的事业兴趣不大,但老公与宋时鱼是铁杆,拗不过,也就同意加入。幸好这两年生意不错,特别是去年大获丰收,一年毛利650万,除去人员工资、房租和各种开销、税收,净利润294万,二位股东挺高兴,宋时鱼也落下将近150万。加上以前的积蓄,宋时鱼的活钱能达240万。但这点钱,在京城很穷,他不敢铺张,总想积累到一定程度,再做点别的事。试离婚公司,除了他和高校外聘的几位专家,实难应付各种稀奇古怪的情感问题,因此扩大业务也得量力而行,今年最多新进四名员工。失败多了,他变得谨慎。
孔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真不让他与爱佳来往,又何必多费口舌?可是,这老头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像是假的。宋时鱼琢磨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孔老头对自己的看法如何,爱佳的忙还是要帮。就算不能进一步发展,交个朋友也不错。
打定了主意,他心头敞亮多了。想起自己常常告诫别人,对待情感要锲而不舍,而自己却没做到位,不禁哑然失笑。
精神放松后,他打开电脑,查看邮件。
一共有九封邮件,除去六封是咨询婚姻问题的,两封垃圾邮件,还有一封是程米西发来的。
程米西在他刚创办公司时来帮过忙,边读研究生边勤工俭学。毕业后,米西被一家国营的心理研究所外聘使用,对宋时鱼颇为感念,像对大哥和老师一样敬重他。
上次宋时鱼从爱淘处得知,孔老头极力撮合爱佳与申峥嵘交往,心头着急,便找米西帮忙。米西问明原由,通过其他渠道找到了申峥嵘的同事,以心理专家的身分给申峥嵘上了一课,同时也摸清了申峥嵘的底数。宋时鱼便请米西加紧敦促申峥嵘靠近爱佳,使他们的矛盾早日激化,好让爱佳死心。
这个办法虽然冒险,但宋时鱼认为,如果申孔二人真的结成连理,也是好事。结果当然不出所料,宋时鱼也就放了心。
打开米西的邮件,宋时鱼吓了一跳。
米西郑重地告诉他,她与申峥嵘谈上了!
“宋大哥,我本来是为了完成你交给的任务去的,但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几乎再也找不到申峥嵘这样在事业上颇为有心而在感情上几乎是空白的男人了。他在爱佳那里碰了壁,但在我这里发现了新的天地。我决定跟他交往,同时也祝你与爱佳有好的结局。”
这是米西最后的话。宋时鱼读完,点了支烟,细心分析内中因由。
米西是个精明的女孩,她出身山乡,拼命读书,渴望留在京城。无疑,申峥嵘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他工作稳定、情感单纯,能解决米西的实际问题——也许通过申家的关系,她就能进国营心理研究所的正式编制,结束飘泊生涯。
但他还是没想到,米西这么快就确定了与申峥嵘的关系。
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都是个好消息。
宋时鱼读完邮件,决定告诉爱佳。想着她正在接受调查,手机可能被监控了,便打开QQ,写了一句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米西同学已经闪电般与申处长确定了恋爱关系。
发送后,他准备下线了。平时,他不喜欢QQ这玩艺,特浪费时间。
不料,爱佳从那头回复了一条消息过来:
回来了?找个地方坐坐?
酒吧里的轻音乐,像温柔的手,对疲累的心灵是一种恬然的抚摸。
爱佳进来时,宋时鱼已经候在那里了。
“你脱险了?”宋时鱼想开个玩笑。
“本来就没什么事。”爱佳把包放下,坐在宋时鱼对面,“不过是走程序。明天,我就可以上班了。”
“没事就好。”宋时鱼也不便多打听。
“爱淘告诉我,你去过我们家了。”爱佳的脸色还是有些疲惫。“这几天,按规定不让我与外界联络。知道你担心我,谢谢了。喝点什么?”
“我随你。”宋时鱼眼里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今晚一醉方休!”爱佳招手让服务生过来,“上一打百威。”
接下来,爱佳简单向宋时鱼讲了整个案子的经过。
郝正乾案并不复杂。经过几天的调查,已基本清楚了。
郝正乾当了五年的总经理,公司做的都是大工程,又因上级单位系某国家权威机构,来往资金很多。郝正乾与财务部总经理合谋,巧立名目,陆续洗了一千多万出来。由于怕银行存款露了马脚,就买了一套不起眼的二手房,将钱陆续放在卫生间的纸箱里。
在扛了几天后,郝正乾终于交代了。警方问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土办法?郝正乾说,他老家有一表弟在外打工,年年用编织袋装钱回家,随便扔在火车上,倒头呼呼大睡,反而万无一失,倒是有的女人,把钱放裤裆里却被偷了。说得警察们都笑了。
警察还查出了郝正乾与刘隐龙的勾结。郝正乾将项目揽下来,转手承包给刘隐龙的公司负责基建,刘私下里也没少向郝塞钱。警方接着抓了刘隐龙,发现了更深的黑洞。当然,那是另一个案子了。
郝正乾贪是贪,并没有乱咬。他向警方交代,孔爱佳虽然是他的办公室主任,办事也得力,但他从未让爱佳参与洗钱的事,公司内部,只有他和财务部总经理知道。警方还是不放心,继续盘问,郝正乾就说:“你们也真笨啊。要是你们捞钱,是希望知道的人多?还是少?”
于是孔爱佳同其他两个要害部门的负责人都被放了。人事部总经理因为收了郝正乾一座价值十万元的玉雕,为老板安排了四个亲信在子公司重要岗位工作,被上级主管部门就地免职,并继续接受审查。
“这回,我们上头的单位都要受牵连。”爱佳苦笑了一下,“我可能要失业了,宋老板能否给口饭吃?”
“我那小庙,装不下你这大神啊。”宋时鱼说,“依我看,你说不定因祸得福,干嘛打退堂鼓?”
“老宋,你是不知道啊。”爱佳喝了点酒,脸蛋就有些红了,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像我们这种半国有性质的单位,人事关系复杂,稍不小心就被装进去了。郝总就是被财务部总经理装进去的,说账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水管一裂,还是被查出来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幸好,老郝没把我装进去,如果老郝让我参与送钱送礼这些事,我敢不照办?还有啊,那个刘隐龙,你果然看准了,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主,这两年全靠送钱拿项目,还不知要供出多少贪官来。”
爱佳说着,抓起一瓶酒与宋时鱼一碰,就干了。
一打酒一会儿就没了。
爱佳又要了一打,宋时鱼起身制止,爱佳就火了:“喝点酒都不行?你在笑话我是吧?”
宋时鱼只得陪她喝。
两人边聊边喝,不一会儿另一打也完了。爱佳还想要,宋时鱼悄声说:“爱佳,要喝,咱换个地方,行不?”
“为什么?”爱佳睁眼看他。
“这酒……太贵了。”
“晕,你倒挺会过日子。”爱佳哈哈大笑。
爱佳在新家的楼下找了个小饭馆,坐下,对宋时鱼说:“老宋,这里的普通燕京啤酒,六元一瓶,不贵吧?放开喝,多了也不怕。”
宋时鱼只好相陪。
一直喝到深夜一点多,小饭馆的服务生都靠桌上睡着了,爱佳似乎还没醉。
“不喜欢喝醉的女人,是吧?”爱佳笑道,“老宋,我也给你看个相: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放不开。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说得多好啊。人生值个狗屁呀,何必装孙子?能爽快,就爽快,两眼一闭,什么都是浮云。”
“那是,那是。”宋时鱼拿她没办法,只得硬撑着陪她喝。
爱佳又喝了几杯。“普京”劲大,宋时鱼觉得脑袋有点疼了。
“老宋,我点儿背啊。”爱佳自顾自灌了一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把唯一留下的服务生吓醒了。
“小弟弟,你过来,给你值班费。”爱佳拿出二百元,给那小男孩,“不过你不准偷听我们说话,你得到里头去睡。放心,不会欠你钱,喝好了姐会告诉你。”
小男孩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拿了小费,头也不回地进里间去了。
小餐厅里就剩下孔宋二人。
爱佳问宋时鱼:“有烟吗?”
宋时鱼只得掏出烟,爱佳点了一支,吸了两口就呛出了眼泪。奇怪的是,那眼泪一旦流下,就无法停止。宋时鱼知道她是借机发泄一下。
爱佳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把烟掐了,强笑了笑,又接着喝酒。
“你刚才为什么不安慰我?”爱佳摸出纸巾擦干了眼泪,看着宋时鱼,“怪不得你一不小心就成了老男人,原来你根本就不懂得哄人!”
宋时鱼只能苦笑。
“不过你陪我喝酒,我还是挺感动的。”爱佳说,“你知不知道,我曾经与一个叫杨文远的男人同居过两年?”
“知道一些。”宋时鱼老实回答,“爱淘讲过。”
“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曾经想为他去死?”爱佳咬了一下牙根。
“不知道。”宋时鱼说,“感情分阶段。在某一个特定的阶段,产生某种特定的情绪,是正常的。”
“你对你的初恋,是否刻骨铭心?”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宋时鱼说,“就如同我十八岁时,认为自己可以当国家总理。但现在,我认为当个小老板都那么力不从心。”
“你不承认有天长地久的爱情?”
“可能会有,但我不认为追求天长地久是理智的。”宋时鱼说,“多数的人都活得卑微。就如同你父亲说的,客观地认识自己,才是重要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可笑?”爱佳眼里的醉意已深,“我渴望爱,但总是得不到爱,你认为是为什么?”
“主要是你没有遇到真正爱你的人。”宋时鱼说,“此外,或许你害怕再受伤害,把自己的心关闭了,不再放人进来;或许,你不想再发现爱,或是太在乎爱。”
爱佳又满上一杯:“说得好!再干。今晚我想醉……”
“可是,你已经醉了。”宋时鱼制止了她。
但爱佳不听,仍然逼宋时鱼与她平喝。最后,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了。
爱佳真的醉了。她上洗手间后没再回来。
最后,宋时鱼同服务生在男厕所里找到了她。
她坐在地上,烂醉如泥。
虽然,宋时鱼明知就在她家楼下,但又叫不醒她,或是不忍心叫醒她,只得结了账,把她的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让服务生帮忙,扶爱佳上了他的背,往长街走去。醉后的爱佳,很沉。宋时鱼怕寒风冻着了她,沿长街疾走,好不容易才打了一辆车,下车时请司机帮忙扶爱佳再上他的背。终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把爱佳放在床上,为她脱了鞋,轻轻盖上被子。
睡梦中,爱佳喃喃地嘟囔着什么。宋时鱼站在床边,看着脸蛋红朴朴的爱佳,觉得在酒精的作用下,爱佳比平时更显妩媚。
他心头咚咚直跳,也不知是背爱佳进屋费了力气,还是生理的冲动,只觉得浑身发烫——以爱佳的聪明,今晚拼酒,就是故意给他机会!
他赶忙去了卫生间,用冷水洗脸。而心头的斗争到了白热化:动手还是放手?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君子。既然爱佳有这个意思,他又何必装糊涂?
他运了运气,终于雄赳赳地冲向卧室。
但当他看到鼾声匀匀的爱佳,像一个深睡的婴儿时,他停住了。
他在房间里站了很久,最后灭了灯,回到客厅,和衣躺在沙发上。
他也有些醉了。睡意袭来,他沉沉睡去。
……
刺眼的亮光把他弄醒了。
他翻身起来,冲进卧室去看爱佳,但她已不知去向。
拉得十分平整的铺面上,有一个字迹潦乱的字条:
宋时鱼,你娃不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