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别样的新年
大年三十,爱佳收到的手机短信就像京城的鞭炮声一样,没有中断过。
年夜饭已经吃过了。成员是孔志军、李晓梅、爱佳和爱淘。本来,墨留香也要来的,也受到了孔志军的邀请,但小墨现在正是事业的关口:今晚,他先陪李故然老师到电视台做节目,再陪老师吃年夜饭——李故然老师寡居,丈夫五年前去世了。陪老师过节,这是必须的。用孔志军的话来说,小墨上道了。
爱美这段生活很平静,与婆婆的关系进了一层,定好春节要陪婆婆出去旅游。
孔家三姐妹,现在最难过的是爱佳。相了半天夫,弄得鸡飞蛋打,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小申那边,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孔志军披了条毯子,蜷在沙发上。他看上去极其平静,只是神情间没了往日的活力。
“爸,过了年再说吧。”爱佳强笑了一下,“您就别操心了,放心吧,我会按您的意愿做的。”
“好,关键是早下决心。”孔志军说,“明儿个,让爱美回来吃个饭,商量一下你的婚事。”
“好。”爱佳心头难过,但又无法向病重的父亲说明。
“爸,妈,房间留给爱淘了,我还是回那边住吧。”实际上,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行。”孔志军看了她一眼,“鸟儿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窝。爱佳,你记住,自己的人生,靠自己经营。”
爱佳回到新家,独坐房中。
短信还是不停地发来。似乎,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朋友才会想起朋友。
她想起老板郝正乾,觉得应该发个短信祝福新年。但她发了许久,没有回复。
该死!最该发来短信的人,却没有发。宋时鱼、郝正乾,还有曾经相过亲的准船长、刘老板、李海龟、鲁记者,一个都没有发来新年贺词。
申峥嵘自昨晚离去后,再无半点消息。爱佳知道,由于观念的不同,他们互相都伤了对方。
宋时鱼呢?该死的宋时鱼,你不是会相人吗?你提前发一条不疼不痒的短信,就算了事了?还师父呢,混蛋!
爱佳心头像麻一样乱。
百无聊赖之间,她打开了电脑,登陆了许久不用的QQ。
果然有一些留言,有同学的,也有客户的。她找了一下,没有宋时鱼的,以前也没问他有无QQ号。在这个孤独的年夜,她多想能与这个半仙聊聊天啊。
她打开了“查找”,信手键入“宋时鱼”三字,查了一下,没有这个人。
没法子,她只得拿起手机,给宋时鱼发了条短信:
祝宋老师新年愉快!方便时请告诉我QQ号,谢谢。
十几秒后,手机传来悦耳的铃声。宋时鱼回过来一串号码。
爱佳马上加了,显示一个大胡子头像,昵称是“石岛渔公”。
爱佳马上发过去一张笑脸。那头回应一朵鲜花。
孔:怎么是这个昵称?
宋:我本来就是石岛人,渔公呢,一来我们这里是我国北方最大的渔港,二来我名字中有个“鱼”字。再者,“渔公”与“愚公”同音。
孔:还渔公呢,这次回去是不是找渔婆去了?
宋:报告领导,俺是回来看望老母亲。对了,你与那申处相处得如何了?
孔:可能过了春节就办证了。
对话框里好一会儿没有出现字。过了一会儿,宋时鱼才又录入。
宋:恭喜啊。
孔:谢谢!你妈妈好吗?
宋:谢谢问候,母亲身体不太好,这次我得多陪几天。
孔:你在海边?
宋:是的。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在石岛镇的半山腰,这会就能看到海,不过黑沉沉的,只有一些渔火。
孔:能不能照张相片发过来?
宋:你等下哈。
几分钟后,宋时鱼传来了一张照片。照片果然是黑沉沉的,只有左下角有一处亮灯的地方,似乎是建筑物。
孔:亮灯的地方是什么?
宋: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酒店,赤山大酒店。
孔:有多好?
宋:四星,在这里是最好的了。
接下来他们东南西北瞎聊了一通。爱佳觉得,与宋时鱼交谈,无论何种方式,她总是轻松的。
最后,宋时鱼问爱佳:真的要在春节后结婚?
爱佳想了想,作了回答:父亲初定在元宵节。
宋时鱼好半天没回话。
孔:你有什么建议?
宋:没有。只是,我心头不爽!
我心头不爽!也许正是这句话,促成了爱佳的山东之行。
大年初一,北京飞威海的航班并不挤,折扣还很低,也很准点。7:45起飞,9:10就下机了。再打车到石岛湾畔的赤山大酒店,还不到10:00。一夜没怎么睡,但爱佳还是很兴奋。
无论如何,这次来看宋时鱼,至少可以回避父亲再次召开家庭会议敦促她婚事的麻烦。出发前,她给爱淘写了个短信,明确让她转告父亲,自己要在假日期间外出旅游,请父亲放心。
开房住下后,爱佳只带了四支长白山老山参和随身小包,在酒店翻阅了黄页,大致了解了本地的情况。原来此处离韩国最近,依山傍海,具有“小香港”的美称,经济发展并不落后。她又依据宋时鱼昨夜发来的照片,查询了石岛镇的村庄,果然查到了“宋王家村”。从地图上看,就在所住酒店后方的山上。
她要了一辆出租车,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小镇的春节正过得热闹,鞭炮的响声如爆豆一般,此起彼伏。由于山坡陡峭,只得弃车步行。爬了几十级石阶,就碰到一位拄拐缓行的老奶奶,便上前问宋时鱼住址。老奶奶回头一指一所几乎是嵌进岩石的红顶房子,说小鱼就住在那里。
“丫头,你找小鱼干啥?”回答完,老奶奶问。
“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来看看他。”爱佳微笑着谢了她,又回头问:“他妈妈好吗?”
“不好,瘫了好几年了。”老奶奶摇摇头,“他父亲死得早,不容易啊,亏了他姐姐。”说罢,颤巍巍地下坡去了。
爱佳站在原地,轻吁了口气。宋时鱼的家就在眼前,她这样贸然而来,会给他惊喜?还是有点唐突?她想象着宋时鱼惊讶的样子。
“宋半仙,这回你总会大吃一惊吧。”她深吸了口气,慢慢向宋家走去。路程并不远,下过雨的小道湿漉漉的,却也不滑鞋。爱佳爬到半山腰,见宋家是二层的小楼,大概有六七间房,其中一间似乎通向岩石里。
宋家的门并不大,显得斑驳。一位中年妇女推门出来,手上挎了一个篮子,正要出门。她好奇地看着爱佳,想问,但只是动了几下嘴唇,终是没有开口。
“请问,这是宋时鱼的家吗?”还是爱佳先开了口。
“是。你是……”中年女人有些惊疑。
“我是他在北京的朋友,叫孔爱佳。”
“哟,原来你就是爱佳呀,快请进。”中年女人眼睛亮了,放下篮子,开门请爱佳进屋。
“宋时鱼呢?你是他大姐吧?”爱佳进得屋中,见屋内收拾整洁,一看这大姐就是操家能手。
“是啊,我是他姐姐,他刚刚出去。”中年女人说,“他说你有可能会来,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爱佳皱了下眉头,心想这宋半仙真神了,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来?北京到威海的航班,通常是一天三趟,早中晚各一趟。看来,宋时鱼是接自己去了,以为自己中午会来。
“妈妈好吗?”爱佳进屋后,取出人参,“这是我同学从长白山带来的,兴许用得着。”
中年女人接过,连声道谢。爱佳要看看宋妈妈,中年女人便领她穿过客厅,到了里屋。
宋妈妈已经很瘦了,眼窝深陷,半靠在支起的折叠床上。
“妈,小鱼的朋友来看你了。”中年女人高兴地将床升了升,以便母亲能看见爱佳。
老人眼里闪过来一道光。那是一道比灯光还亮的光。爱佳顿觉脸上被剌了一下。
“伯母……您好。”爱佳走过去,微笑着看着老人。
老人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她动了几下有些干瘪的嘴,说不出话。
“妈妈半年前就不能说话了。”中年女人小声说,“但她眼睛能看见。看见你,她高兴啊!”
爱佳心头一阵刺痛。这样一个家庭,到底有什么故事?平时乐观通达的宋时鱼,心头又有多少苦痛?
宋时鱼的姐姐叫宋喜妹,嫁在本村。由于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多病,宋喜妹主动辍学,让弟弟上学。后来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违心嫁给了本村一个渔民王三船。这王三船有先天性心脏病,婚后染上了赌博,根本不顾家,把家里的东西输光了。一次输了几万元,无法还账,被人逼着自剁了左手。就这样,王三船还赌,并酗酒打老婆。宋时鱼大学毕业后在威海政府机关上班,知道后实在气不过,回家打了姐夫。不料一拳下去,姐夫一命呜呼。宋时鱼虽是失手,但还是被判了三年,工作丢了,女朋友去了韩国,再无音信。
出狱后,宋时鱼去了济南,进入一家国企,五年干到了中层。许是时运不济,被卷入一桩贪污案,虽然最后的调查结果与他无关,但他已不能再呆下去,只身去了北京。在北京,宋时鱼扛过大包、做过建筑、为杂志拉过广告、做过人力资源管理,好不容易才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听喜妹讲完这些,已时近中午了。
爱佳正要起身回酒店,宋时鱼回来了。
宋时鱼的书房在二楼。房间窗明几净,有两面墙都摆满了书。
宋时鱼拿出茶具,像做化学试验般慢慢沏茶。书香伴着茶香,爱佳觉得很惬意。
“我以为你是一点多那班飞机,没想到你这么早。”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看一下咱们的聊天记录就知道了。”宋时鱼说,“你问得那么详细,必有来意。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什么是最主要的?”
“因为你想出来散散心。”宋时鱼道,“不是到这里来,也会到别处去。”
爱佳觉得很没意思。本来,她以为他会惊喜的。
“申处长并不适合你。”宋时鱼说,“一个三十四岁还没有什么情感经历的人,必定有某些情感缺陷。你说过了春节就结婚,我想不是真的。”
“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啊?”爱佳大为不悦。
“我完全可以装作十分惊喜的样子,迎接你的到来。”宋时鱼看着她,“但我交你这个朋友,没必要玩那些虚的。再说,你曾叫过我一声师父,我必须告诉你,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
“你说什么?”爱佳觉得宋时鱼莫名其妙。
“你了解你自己吗?”宋时鱼将小茶碗轻放在她面前,示意她品尝。
爱佳没动。“难道你了解?”
“人的眼睛向外看,所以了解自己比了解他人更难。”宋时鱼说,“你聪明,能干,也敏锐,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在情感上举棋不定。”
“能聊点别的吗?”爱佳觉得好扫兴,“我大老远赶来看你,没想到一进门就要挨训。”
“我没这意思,只是看着你目前这种状况,心里难受。”宋时鱼叹了口气。
“你以为你了解自己?”爱佳端起茶碗将茶喝了,根本没尝出味来,“你在爱淘打架那晚,为什么因为我父亲的一句话就垂头丧气而去?你还像个男人吗?”
宋时鱼低下了头。
“如果我是举棋不定,你就是极度的要强和极度的自卑。”爱佳提高了声音,“一方面,你把自己弄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另一方面,你因为多年来的遭遇和失败,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变得畏缩和懦弱。你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但你自己,却无法走出自己!”
宋时鱼添水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将水倒入了壶中。
“这是你布置的作业,请批改吧。”爱佳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本。上面,记满了从公司同事到陌生人的表情。
宋时鱼接过,翻了几页,叹道:“爱佳,你有心。那请你给我看看相吧。”
“只说一点。”爱佳觉得占了上风的感觉不错,“你喜欢我,但你不敢明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宋时鱼没有否认。
“大概在圣诞节以前吧。”爱佳冷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