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让全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腊月二十九,父亲一早就催我进城去接金子回来过年,我支支吾吾地答应着,转身出了门。我没有进城,我已经没有了老婆,父亲也没有了儿媳,这个年不会安分,要死要活的时刻就要来了。
腊月二十九,心情坏到极点的我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傍晚时分,赌局结束,我没有回家,我无法面对父母。我沿着村里的河边走,漫无目的地走,不着边际地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接下来要干什么。
冬天的河边很荒凉,但我的心比它们还要荒凉;冬天的河水很冰冷,我的心比它们还要冰冷。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想哭,但没有眼泪,我想挤一滴出来都不行,眼球是干涩的。我朝着河对面的山峰大喊了几声,声音很快被寒风吹走了。我伸出手来捏了一下地上的河卵石,口中莫名其妙地喊了声兄弟。
我就是河边遍地河卵石中的一颗,在寒风中缩着身子呜咽。
我很后悔自己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到早上,我肯定选择离开家去别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去赌。去哪里不知道,反正得走。现在,我没钱了,寸步难移。
我在一个枯萎的草丛中躺了下来,眼望着天空铅色的气流在涌动,越涌越黑。
天越来越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躺在枯草堆中,感觉时间在刀锋上游移,缓慢,缓慢,艰难,艰难。我一度神经错乱,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有河水,费劲而傻乎乎的河水,在弄出没必要的声响。后来,我在寒冷中缓过劲来了,人生都有一死,大不了让父亲劈了,就当杀了一头自己养的年猪。我站起身来,借着打火机的微光往家走。我不饿,但我冷,身上冷,心冷。
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父母和妹妹在看电视。
父亲见我推开家门,就腾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我不说话。我想父亲是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没有进城去接金子还输了很多钱的事。村子比不得城里,就那上百户人家,有点儿风吹草动,一炷香的工夫全村就都晓得了。
父亲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过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厉声问我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家。
我低着头不说话。不用我回答,父亲都知道了,不说还代表我没有狡辩与还嘴的意思。我只希望老父亲能平安度过此夜,不要因为我气坏了身子。
“你这个孽子!你怎么不说话?!”父亲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说:“爸,你打我吧,往死里打。我不怨你,我是你儿子……”
“你以为我不敢呀?”父亲说完,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刮子。
我奇怪自己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可能是我麻木了,四肢麻木、大脑麻木、神经麻木……我哪儿都麻木了。
我接着说:“爸,儿子对不起你。你再打,不疼,真的不疼。”
父亲吼道:“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种儿子!”
我转身就朝门口走。我无处可去也要走,否则刚强的父亲今夜肯定非气坏身子不可。
母亲拉住了我,母亲说:“大勇,这么晚了你上哪儿?”
我说:“妈,我没事,我哪儿都可以去,只要爸不焦心就行。”
我妈拉住我就是不放手,我拽了几次都没挣脱。我是真心要走的,为父亲而走。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妹开口了:“哥,你就给爸跪下认个错吧。”
我妹小梅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这话很在理,于是“扑通”一下就给父亲跪下了。
父亲看我跪下了,果然没再打我,也没再让我滚。
父亲说:“我问你个问题,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我就真不认你这个儿子,我们父子从此一刀两断。”父亲是个倔强的人,在家里说一不二,我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目光零乱地垂向地板。
父亲双手叉腰问:“你为什么没去接金子回家过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难过的时刻终于到来……
刚才在河边躺了几个小时,冻了几个小时,我已经想好了。我说:“金子要和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
我说:“岳母和金子都嫌我穷,没本事,挣不来钱养家。”
父亲不信,在他潜意识里没钱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夫妻之间平时埋怨一下是可以,真为这事儿离婚讲不过去,所以父亲又说了一句:“就为这事?”
我“嗯”了一声。
父亲问我怎么想的,我随即说:“还能怎么想?真要离就离呗。”
父亲又大怒了:“你这个没出息的,离了婚你还有家呀?你住哪儿?在哪儿生活?你想过你父母没有?这么多年来为了你就白白辛苦一场了?”
我的头埋得很低了,我知道接下来我会更难过。
真相一步步地在向父亲揭开。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能有办法不离吗?只要你们不离,老子就是砸锅卖铁也替你们养大孩子,我和你妈还干得动。你们要是离了,老子以后在村子里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这个,可能,没商量了。”我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自己听得清楚。
父亲怒道:“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从我的语气中警觉到了什么,所以他逼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离了?”
这下我真的语塞了,我没想到父亲年龄大了反应还这么敏捷。我沉默,只能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我听到父亲长叹一声之后,紧接着一记重拳砸在八仙桌上……
我没敢抬头。
我不是怕挨打,我是从内心深处惧怕目光与父亲的目光相碰撞,那会像尖刀一样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知道父亲决堤了,洪水泄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袭击了他。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母亲,她被我妹搀扶着一言不发。同样,我不敢看我母亲的表情,我猜测她心里一定如父亲一般难受,只是她没有通过语言与动作表现出来。
今夜,我是罪人。
今夜,我让全家人毫无喜庆的气氛可言。
父亲长叹了几声之后语气软了下来,他朝我低低地说了一声:“起来吧,水已下闸,我杀了你也没用。”
父亲毕竟是个聪明人,是个读过私塾的地主后代,不是个大老粗,他晓得自己儿子时运不济下了岗,到处谋生哪有那么容易,所以他在无奈中原谅了儿子。
媳妇没了没关系,儿子还是自己的,孙女也是自己的,日子还得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