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小景看中了一件羊绒大衣,结果刷卡时,发现里面的钱不够。衣服没有买成,脸面也丢了。气得万小景打电话给她老公,让他划点钱进她的卡里。结果老公的手机关了机。
万小景一肚子的苦没处诉,不顾李宝莉刚刚丧夫,急吼吼地把李宝莉找来家里,跟她哭诉。李宝莉说,不是说你老公资产上了千万吗?你未必连这点钱都没有?万小景说,他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块,哪里够我花?丫头吃喝玩乐,上学打的,手机像换洗衣服一样地换,都找我要钱。我每个月的伙食费营养费保姆费美容费健身费,还要看戏看电影喝茶泡吧,都是要花钱的。李宝莉说,你居然在我面前叫穷。真是穷人有穷人的苦,富人有富人的怨。万小景说,我每个月都过得紧紧张张的,说句丢人的话,我还不如他的二奶三奶手头宽。李宝莉说,那你还死绑着他?万小景长叹道,说白了还是为了钱。跟你说句恶毒的话,我只有跟他离婚,手上才会有钱。李宝莉说,那就离吧。万小景说,就这样随便去离,亏得太大。他如果不同意,官司一拖,财产一转移,我连哈欠都得不到。李宝莉说,你好像算计得蛮清楚的。万小景说,那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忍受这种花心男人?因为我有其他的东西在支持我的忍受力,他只莫落在我手上了。
万小景的话像是一阵小风,给李宝莉的心里吹进一些清新的空气。李宝莉说,我姆妈前几天也给我一个字,就是忍。万小景说,就你这脾气,忍得下来?我忍,是因为我的目标清楚,我把他的钱搞到手,我就不忍了。你呢?有什么可以支撑你的忍劲?李宝莉想了想,说我有。就是小宝。我要指望万学武的爹妈把我的小宝教育成人才。所以,他们再怎么样对我,我都忍得下。万小景说,就为这?
两人同用一个忍,各揣一份心。李宝莉没有心思跟万小景扯闲,便要走。走出门万小景问李宝莉,你往后怎么办?还去批发袜子。李宝莉说,那一点钱,只够一家人喝水。万小景说,那你要做什么?李宝莉说,我在想。万小景说,干脆,也去摆个摊,做点小生意。李宝莉说,这个我也做不得。万小景说,为什么?李宝莉说,做生意得靠时间磨,我现在根本没得资格跟时间耗。屋里老小四口人,现兑现地要钱吃饭,我要的是现钱。一天一结账最好。万小景便嘲笑道,做你的秋梦吧。那只有汉正街的扁担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万小景的话,倒让李宝莉心头一亮。
李宝莉到汉正街辞工那天正下雨。雨点蛮大,落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
李宝莉的老板说,真的不做了?李宝莉说,你一个月给我两千块我就做。老板说,那我还不如雇我自己。李宝莉说,就是了,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怎么养家糊口?老板便叹了口气,说你辞了这里,又做哪里呢?李宝莉说,我要当扁担。老板惊了一下,打量着她的身板,说莫说得吓我。那是人干的活?你挑得起?李宝莉说,你莫瞧不起人。那个何嫂,比我还矮些,不是担得蛮好?我问过她了,在这里,只要肯做,一个月少说八九百块钱是赚得下来的。再说,我在这街上混了几年,人头熟。像老板你,有生意还不得照顾我?老板又连叹几口气,说那是那是。我当然要照顾你。只不过,一个女人干这行,残薄了。
李宝莉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李宝莉撑着伞走在雨水泥泞的街路上,心想,你厂长当不了,就当老板,你能懂得什么叫残薄了?活在这世上几多人,不都是在残薄地过日子?
雨越下越猛。几个扁担披着雨衣挑着货,飞起地跑。一边跑一边喊,跟着跟着,莫散了。
李宝莉找到何嫂。李宝莉批发袜子时,经常喊何嫂帮客户挑货。她晓得何嫂在汉正街当了五年扁担,靠这个,养着一个残废的老公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
何嫂刚刚挑货回来,浑身上下湿透,见李宝莉就骂天,狗日的老天爷一泡尿屙得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个鬼,不做了不做了。
李宝莉说,我不是来找你挑货的。我要当扁担,你得引我入门。
何嫂的嘴立即咧开来。只几秒,她缓过神,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男将的事我都听说了。跟你说个情况,你也莫气。这年头,跳河的吊颈的喝药的割脉的,男将比女将多。完全是阴阳颠倒,你说是不是邪得很?李宝莉说,不稀罕!他们男将不行,拉倒。这世道光我们女将也撑得起来。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还不尽兴,又连续拍了几下,边拍边说,你讲得好,讲得好!我就喜欢听这个话。我一个女将,当扁担,赚的钱不比男将少。凭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负责,我过细,我还不抽烟不喝酒,我身上干净,没得臭味。何嫂说着大笑起来。笑完说,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说完她捏了捏李宝莉的膀子,说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种娇气的城里人。你干这行干得下来。蛮简单,回去备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就结了。夜晚要不要住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块五”。李宝莉以前从没来过。她环视了一下周边。四周屋破路烂,阴沟里的水乌黑乌黑,一股酸腐臭气往外冲,纵是雨水打得急,这臭味也不散开。何嫂说,一晚上一块五角钱,所以这小店就叫“一块五”。汉口再没得比这更便宜的店。女扁担少,一间屋住七八个人。男扁担就惨了,屁大点地方,一塞就是十几个。天热的时候,进了门气都透不过来。人在外头,都闻得到臭。李宝莉说,省点钱,我还是回去住。何嫂说,远不远?你不赶早市?李宝莉说,早上几点?何嫂说,早上四五点吧。下面来的客商头天打了货,赶早班车船回去。来得晚,这一拨就没得戏了。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我赶得来。我骑自行车。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紧牙关。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
李宝莉说,我咬得紧紧的,何嫂。
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
李宝莉把下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来。又买了一个扩机,她把自己的扩机号分发到每个店铺。只几天,她的扩机便响声不断。一则是李宝莉在汉正街呆了好几年,跟好多店铺都混了个脸熟,她的热心快肠也是有名的,老板们有活就会找她;二则她手脚利索,人也大气,从不为价格扯来扯去,客商也喜欢她的这份爽快;三则她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给人非常靠得住的印象。这样一来,李宝莉每天都有活儿干。干体力,总归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宝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钱递给婆婆,看着婆婆数钱时脸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抛而尽。
有一天,李宝莉的母亲到汉正街来看了她一回。见到李宝莉正一根扁担挑两麻袋货,汗流浃背地朝小河边疾走。连跟她说句话的空都没有。李宝莉的母亲热泪盈眶。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福气。我蛮自豪。人不怕穷,怕的是不硬气。骨头里有硬气,日子再过得惨,心都不惨。李宝莉说,姆妈,你晓不晓得,当初马学武在外面跟别个女人相好了,要找我离婚,我觉得自己蛮惨。现在他死了,我倒没得这份惨的感觉了,心里还蛮踏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要守好这个踏实,这不容易。李宝莉说,我信你的,姆妈。
李宝莉把整个家都交给婆婆操持,自己则每日早出晚归。晚上吃完饭,洗个澡,倒头便睡。凌晨三四点,又摸着黑,骑车到汉正街揽活。在这个家,她就像个房客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了。
日了就这么过了下去。平静得让人只看得到安稳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宝莉疲于奔命的劳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