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万小景跟几个朋友到九寨沟玩去了。回来时,给李宝莉带了条藏族风格的披肩。路上还跟朋友说,这个李宝莉欣赏品位最俗,随便买什么,只要颜色鲜亮就说好看,真是拿她没得办法。万小景到家第二天,就急着给李宝莉打电话,迫不及待地要跟她描述披肩。不料却听李宝莉的老板说了一通她家里的变故。
万小景吓得心惊肉跳,拿话筒的手都打抖。话也没有听完,甩了电话就往外奔,披肩也忘了带。万小景想,完了,肯定是李宝莉不小心透露了她捉奸的事。
万小景赶死赶活地赶到李宝莉家,却见李宝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调整房间。李宝莉说,你来得正好,搭个手。我让公公婆婆住大房间,我带小宝住小间就可以了。万小景说,喂!你装个什么英雄!你老公死了,你倒像没得事?李宝莉说,我能有什么事?他死了,我们还得过。我不当英雄当什么?当个狗熊趴在路边哭脸讨饭?万小景说,放你妈的屁!他怎么死的,你未必不清楚?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莫透露那个事,你怎么就守不住?李宝莉冷笑道,他要想死,还用得着那个事?只不过他们厂里让他下岗,他就撑不住了。万小景怔了怔,说就为这?李宝莉说,要不然我怎么哭都不想为他哭呢?万小景说,汉口下岗的人成千上万,大家都能活,就他活不得?李宝莉说,当了几天干部,真把自己当了人。连自己的命都不看重,这种人,他能看重什么?我告诉你,这屋里,有他过得,没有他更好。我要这个狗日的马学武在地底下看清楚,我也是下了岗的,我一个人,照样能把一家老小养活,让他们出门,照样不失体面。
万小景见李宝莉说得咬牙切齿,知她是伤在心底深处了,不禁自己一边哭了起来。万小景说,宝莉,豪言壮语说起来容易,可是日子过起来难呀。李宝莉说,万小景,你收起眼泪,我屋里往后第一不准的事,就是不准哭。万小景说,宝莉,你莫说狠话。前一阵马学武要离婚,你还拿他当个宝,哭得黑天黑地,现在又何必这样?李宝莉说,前一阵是前一阵,现在是现在,心情都换了。万小景还是哭,说你也要有点良心,想想马学武对你的好。他人都死了,你说这话会遭天谴的。李宝莉说,我用他以往对我的好,来对他的爹妈。这也算我在报恩。其他的,扯平了。我没得什么好说的。是哪个对不起哪个,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万小景说,还有咧?还有你知我知的事呢?他要是晓得了,我恐怕他下不下岗,都得去死。
李宝莉的心像是在躲一把快刀,猛地回缩。她先是手在发抖,后来腿也抖了起来。紧跟着,她的舌头和嘴唇都开始抖了。要命的是,李宝莉想让自己稳定,却是控制不住。最后连她的心也疯狂地颤抖开来。
万小景看出她的恐惧。这恐惧比她心里的伤痛更深更重。她抹干眼泪,轻轻抓住李宝莉的手,帮助她镇定。马小景叹说道,马学武应该不会晓得。要我说,他为下岗去死,还是你的运气。万一哪天他不是为下岗,而是为别的,比方那个事?你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李宝莉瘫软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号哭。边哭边说,就算他不晓得那个事,我也晓得,他是我害死的。他到死都在恨我。小景,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杀人没有带血,也没有眨眼。
万小景陪着李宝莉哭。李宝莉哭多久,她就哭多久。因为万小景知道,哭过这一场后,李宝莉就再也不会哭了。她没有了哭的心情,也没有了哭的力气,甚至根本就没有了眼泪。
两个女人这天就哭了个够。
副厂长用厂里的小车,把马学武的父母从医院接回到家。
李宝莉让两个老人在沙发上坐好。马学武的父亲一脸麻木,马学武的母亲却死死盯着李宝莉。李宝莉扑通一下,再一次跪下来。李宝莉说,爸爸姆妈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你们。过日子的钱由我出去赚,我会顶替学武,孝敬你们,让你们晚年幸福。
马学武的父亲没说话,马学武的母亲说,儿子死了,我们晚年哪里还有幸福?你莫跪,我们担当不起。李宝莉没有介意他们的态度,继续说,学武不在了,你们还有小宝。小宝跟爷爷奶奶最亲。我和小宝都会尽量让你们过得好。爸爸姆妈,学武对我的好,我会记得。我会用他对我的好,来报答你们。再说,往后小宝还得请爸爸姆妈多加管教。爸爸姆妈都是老师,水平高,小宝成材也得靠你们两个老人辛苦。
马学武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培养,我晓得。用不着你多说。不是你,我学武也不得去死。李宝莉心里咚地跳了一下。马学武的母亲继续说,成天吵来吵去,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李宝莉咚咚跳着的心,又缓了下来。马学武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吧起来,都是一家人,跪个什么。你婆婆是太伤心了,才说气话。你也莫在意。学武是自己想不开,哎,下岗就下岗,几大个事呢?婆婆说,我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我的孙子。他是我们马家的命根子。李宝莉说,我晓得。婆婆又说,学武不在了,这房子房主要过户,你得过在小宝名下。
李宝莉心里咚了一下,她有点不爽,觉得这事不归婆婆来操心,但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儿子的房子等于是她的房子。李宝莉说,我都依了你们。只要二老心里高兴,叫我怎么做都可以。说着她站了起来,踅进厨房,开始做一家人的晚饭。
晚间,李宝莉的母亲买了些营养品来看望亲家。李宝莉的母亲拉着马学武母亲的手,哭哭又说说,说说又哭哭,几番这样下来,倒让马学武的母亲止了悲哀,回过头来安慰李宝莉的母亲,说这事不怪宝莉,是我们学武太小气了。下岗的人多了去,别个没有死,就他去死,也是我们没有教好。李宝莉的母亲说,我们宝莉也是心粗脾气硬,要是晓得学武心情不好,少吵几句,多安慰一下,也不得这样呀。将来苦是苦哪个呢,还不是苦她自己。马学武的父亲也说,不关宝莉的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我们丢了儿子,是伤心,但是也气他呀。可怜我们小宝,这点年龄就没得了爸爸。学武怎么也不想一下呢?
李宝莉呆在小房间里。她将马学武的衣物全部收进一个包袱。看着这些旧物,李宝莉有伤心有悲痛有仇恨但却更有恐惧。她一直忍不住地想,马学武到底知不知道她报警捉奸的事呢?还是真的只因为下岗?这个念头盘旋在她脑袋里,久久不去。
李宝莉的母亲走之前,过来看李宝莉。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你公公婆婆提了个条件,他们想让小宝住到他们房间里。李宝莉说,那怎么行?我的儿子,他得跟我住才是。李宝莉的母亲说,我看过去也好。儿子死了,两个老人心里空,有个小宝在身边,贴肉贴骨,他们也好过点。再说,你往后忙起来,哪里顾得了小宝?李宝莉犹豫着。她想起小宝在火葬场用拳头打她的事。而且这一连几天,小宝对她的表情都很冷淡。她知道马学武的死,让她和儿子之间有了一点伤。她希望每天夜晚,跟小宝说说话,多给他一些关爱,来弥合他们之间的这点伤痛。这是她的机会。李宝莉说,姆妈,我……
李宝莉的母亲没等她说完,抢下她的话。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我只给你一个字,那就是忍。除了这个字,别的都没得用。忍吧。什么都得忍下来。
当晚,李宝莉便将小宝的小床摆在公公婆婆的大床边。小宝看着她做了这一切,眼光冷冷的,一句话也不说。李宝莉看得心发抖,忙说,小宝,你莫以为我不亲你了。是爷爷奶奶想你住过来。他们会蛮好地照顾你,还能帮助你的学习。小宝说,你不要我也没得关系。
十岁的小宝这句话,让李宝莉心里刺疼。她没有解释。
在沉沉的暗夜里,李宝莉躺在床上,想着母亲给的这个忍字。心道,是啊,要忍。累要忍,苦也要忍;穷要忍,烦也要忍;愤怒要忍,委屈也要忍;伤心要忍,悲痛也要忍。就连仇恨,也要忍。我痛恨你马学武,是你毁了我的生活,我要忍;我有罪于你马学武,因为我也毁了你的人生,我还是得忍。万事万物,除了忍,又还有哪个字对我更加有用呢?
李宝莉想了一夜。她把这个忍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当第一缕白光落在窗台上时,李宝莉翻身而起。她走到窗口望着远处一线的长江水。李宝莉对自己说,马学武,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我们扯平了。从今往后,我要当你没有存在过。我要当以前的日子根本没有来过。我要当我自己今天才来到这个世上。我要开始我从来都没有经历的生活。我要让你晓得,我李宝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让你晓得,你背叛我,你不该,你跳江,你不值。李宝莉要响当当地做给你看。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看你再到哪里去找像我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