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宝莉的母亲在菜场卖鱼。这天下雨,鱼没卖完,剩几条就拿回去自家烧吃。路过巷口,李宝莉的母亲想起李宝莉,就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叫李宝莉一家子都回来吃饭。
李宝莉连忙打电话给马学武,说一起回娘家吃饭,屋里有好菜。马学武说厂里有应酬,去不成。马学武近半年的接待活动特别多,李宝莉早已习惯。她想人当干部,干的就是喝酒吃饭的事,吃不吃她娘家的鱼也亏不了他。于是便自己带着小宝去了娘家。
在娘家的屋里,只要有李宝莉,一屋子就只剩她的声音。李宝莉说话语速快,机关枪一样描述自己的新房子。李宝莉但凡兴奋,说话便吐沫横飞。家里桌子小,结果每一个吃饭的人都不可避免地沾了火星。爹妈老早就惯了,不说什么,自家的女儿,再脏也不脏。可李宝莉的小妹在电脑公司当会计,一向觉得自己是白领,便对李宝莉的作派很厌烦。小妹说,大姐你能不能吃饭不说话?
李宝莉说,怎么了?嫌我?
小妹说,我不想吃你的口水。
李宝莉说,只当是给你加的佐料。
小妹说,莫说得恶心。
李宝莉笑道,小时候你从我嘴巴里抠水果糖吃怎么就不在乎口水?
小妹说,小时候不懂卫生。
李宝莉说,你现在懂了?你懂了怎么来月经的裤子丢在屋角里三天都不洗?看你衣领子黑成什么样了?搓都搓不干净,你还白个什么领!
小妹恼了,啪一下放下碗,说恶心,那是我的事。说完起身就走了。
李宝莉莫名其妙,说喂喂喂,怎么啦,我怎么你啦?
李宝莉的母亲说,哎呀,她自打读了个中专,以为自己是文化人了,瞧不起我们。莫理她,只当她是放个响屁。
饭没吃完,邻居刘老头过来找人打麻将,对李宝莉的母亲说晚上到我屋来抹几圈?
李宝莉的母亲说,差几个角?刘老头说,加上你,再找一个。
李宝莉赶紧说,那就不差了,我爸爸也去凑个角。
李宝莉的父亲说,我去了,这一屋的杂事怎么办?
李宝莉笑道,有我在你还操个什么心?
李宝莉硬是把父母都推到了隔壁,又从口袋里摸了两百块钱,给爹一百,给妈一百,说要玩就玩个高兴,莫缩手缩脚,叫刘爹爹瞧不起。
刘老头就笑,笑完羡慕道,你屋里的这个宝莉真是养得好啊。
李宝莉的父母便高兴地连说,是啊是啊。头点得像鸡啄米。
爹妈在邻居家放手放脚玩麻将,自己在屋里做家务,李宝莉觉得这是世上最快乐的事。孝顺是什么?让自己成一个伟大的人,爹妈出门威风八面,是孝顺;让自己赚大钱,爹妈想花多少是多少,也是孝顺;要是没得板眼做到这些,就让自己给爹妈作牛作马,由着爹妈玩个开心,这样的孝顺一点也不比前两样差。李宝莉每回在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干活时,总会怀着这样一份快乐心想。
李宝莉做事麻利,抹桌子扫地,洗碗刷锅,旋风一样转几圈,家里的事就做下了地。回房间见小妹的床像个猪窝,臭衣服臭袜子,堆在床角落一堆,馊气都闻得到。嘴里便骂着,手上却又三下两下把她的被子衣服以及放了三天的短裤一并洗净。李宝莉娘家和自己的小家都是用公共水龙头,家里无法装洗衣机,所以李宝莉洗衣服一向用搓板。李宝莉挽着衣袖,坐在小板凳上顺着搓板的齿格,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推搡,双手被齿格磨得通红的。做这样的事情,李宝莉从来不觉累,反倒是从心里到上都有一种快感。是什么样的快感,她说不出。只觉得这样做事,她浑身气顺,而且舒服。一个人能做事会做事爱做事,是她的运气,一个人总能被家里人喜欢和欢迎,是她的福气。李宝莉觉得自己的运气和福气一样不差。
李宝莉刀子嘴菩萨心,说话有点二百五,在街坊很是有名。知道她为人的,个个夸她;不知道的,却个个背地骂她。但李宝莉不在乎这些夸和骂,我行我素。李宝莉说,我要是天天听别人的话过日子,我累也累死了。
外面下着麻麻细雨,李宝莉端着木盆到公用水管洗清衣服,联想到自己家里过些天不仅有单独的水龙头,而且还会有洗衣机,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是多么幸福。这幸福散发开来,就变成浑身使不完的力量。
李宝莉的父亲原本在码头当起重工,有一天出了工伤,砸断了腿,就被内退回家。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做惯事情的人也闲不住,于是李宝莉的父亲就自学成才,跑到路口给人补自行车胎。虽然挣不到几个钱,但手上有活干,人没白活。李宝莉的母亲成分硬,早先在针织厂还当过革委会的主任。每有大事,就登台讲话,声音硬硬朗朗,很给人提气。可是“文革”一结束,废掉成分,时兴文凭,李宝莉的母亲讲话的机会就越来越少。慢慢地,便没人记得要请她讲话,走在厂里的马路上,连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再后来,李宝莉的母亲也下了岗。工人就是工人,做什么事都响当当。李宝莉的母亲回家第二天就跟着邻居张婆婆一起去菜场卖鱼。斤是斤,两是两,一分小钱都不贪。
李宝莉的母亲常说,我是什么人?我是工人。不能堂堂地做官,总归我还要堂堂地做人吧?
李宝莉最佩服的人就是母亲。
李宝莉跟万小景说,我姆妈这样的人,不管是穷是富,放到哪里都是块金子。
万小景便笑,说就你姆妈?还金子?一个下岗工人,穷得卖鱼,还金子?莫让汉口人笑掉大牙。
李宝莉想了想,觉得小景说得也是。结婚的时候,她也跟马学武说过,我姆妈这个人就是强,做什么是什么,放哪里就是块金子。李宝莉词不多,又用了金子两个字。结果被马学武嗤了一下,说你姆妈要是金子,汉口还不成了个金矿?走到街上,随便捉个人,都比你姆妈更像金子。起码,文凭高些吧?一番话又哽得李宝莉透不过气来。李宝莉的母亲没上过学,是扫盲班毕业的。
但李宝莉不是根墙头草。李宝莉是一个有大主意的人。所以不管万小景和马学武怎么嘲笑李宝莉的母亲,在李宝莉心中,这个母亲就是她最服的那个人。
李宝莉特别想让母亲去看她的新房。李宝莉做完屋里的事,临走前,又专门到隔壁刘老头家,跟母亲打声招呼说,姆妈,你几时能去看我的新屋?我蛮想你去看一下。
李宝莉的母亲感念李宝莉的孝顺,桌子底下踢了踢她的老公,说明天我们就去宝莉那里看一下?
李宝莉的父亲一向听老婆的,说你定几时就几时。李宝莉很高兴,于是跟母亲约定第二天下午。
李宝莉的工厂早就破产关门,以前的老厂长在汉正街摆了个摊,批发袜子,叫了李宝莉帮忙守点看摊。活不累,钱不多。李宝莉家里过日子有马学武撑着,也算小康。她出门做事纯是打发时光,至于钱,挣几个是几个,也不在乎多少,够买点小菜回家,就知足。老板虽然搞垮了工厂,但做自己的生意倒是蛮下狠。李宝莉为了请假半天,软着嗓门跟老板讲了几箩筐好话,还答应这个月多完成十包袜子的指标,才被同意走人。
李宝莉见到她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老板裹筋得很,请半天假,嘴皮子磨得起茧。
李宝莉的母亲说,那是。老板就得这样当,要不生意怎么做得出来?李宝莉说,咿哟,你还帮他说话!李宝莉的母亲笑道,换了我,怕是这个假都不得批给你。你那个老板,还算好心。
李宝莉也笑了,说好心?还得多卖十包袜子,一百二十双呀!他硬像个周扒皮。李宝莉的母亲说,叫小景买。反正她老公的钱不花光也拿去玩女人了。
李宝莉的父亲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你们俩,真是,像强盗,要别个小景当冤大头不说,还要损人。说得李宝莉的母亲和李宝莉当即大笑。
李宝莉知道母亲看了她的房子就会赞不绝口。果然如此。站在东边的窗口,长空如洗,远处浑黄的江水静静地,不觉有动,仿佛一段黄绸铺陈在那里。
李宝莉的母亲激动得泪水往下掉,说宝莉你得亏找了个好男人,能够住这么好的房子。我们工人真正讲翻身,就得住这样的楼,看这样的风景。
李宝莉的父亲便拐到一边,一声不吭。他这辈子没能让老婆孩子住上好屋,心里也是愧疚了一辈子。李宝莉看到父亲脸色有些难堪,心知母亲嘴巴太敞,说话不妥,忙打岔,说姆妈,不是男人不男人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归我在这个时代摊上了好日子。
李宝莉的母亲一向跟时代跟得紧,听李宝莉这一说,忙答道,说的是说的是。是你运气好,哪像我跟你爸爸,一赶就赶上个下岗。你咧,一赶就赶上个住高楼。
说得李宝莉和她父亲都笑了起来。
正笑时,李宝莉的父亲走到西边的窗口,这里是客厅。
还没等李宝莉和她母亲的笑声落音,李宝莉的父亲就叫了起来,咿哟,这怎么得了?
李宝莉忙凑近去,说怎么啦?
李宝莉的父亲说,怎么会挑这个位置盖房子呢?
李宝莉说,这原先是厂里的仓库,就这块地皮,不在这里盖在哪里盖!
李宝莉的父亲一指着楼下放射线一样的马路说,你晓不晓得这叫什么呀?
李宝莉说,不晓得。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叫万箭穿心。
李宝莉不明白,说怎么个说法?
李宝莉的父亲说,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直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像生意人吧,从来都不在这种地方开业做事,一开就垮,没得一个有好结果。
李宝莉的脸有些发白。李宝莉的母亲在她们俩说话间,也过来看。俯身朝下,能见到四条大道和三条小路有如放射线一样由新房下的花坛散开来。她看过大笑,说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万箭穿心我是没有看到的,我只看到了万丈光芒。
李宝莉被母亲说得心跳,她忙站在母亲身边,瞪大眼睛细看楼下的条条大路小路。看完说,真话的,有点像万丈光芒。母亲说,是不是?看风水得是哪个来看。运道好的人,看见的是万丈光芒,运道差的人看到的是万箭穿心。像你爸爸的运道一直往下走,他怎么能看得见这新楼的万丈光芒?
母亲的话把李宝莉的脸色挽了回来,苍白中又渐渐浮出红色。果真像有万丈光芒一样,李宝莉的心也被照得透亮。
李宝莉说,嗯,姆妈的这个词能把爸爸的那个镇住。
李宝莉的父亲说,这不是迷信,是风水。说我的运道不好,你的又好到了哪里?
李宝莉的母亲说,你这不是多话?怎么就不能让宝莉高兴一点呢?非要扫她一把兴?万箭穿心又怎么样?未必把房子退了?
李宝莉的父亲这时才觉得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便唉了口气,说我当然是想让她高兴,但是风水就是这样摆着,未必要我说假话?
李宝莉说,现在不兴讲这些迷信,有新房子住就是福气。
李宝莉陪爹妈看完房子,又去买菜。进了家门后,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万箭穿心四个字,像四个秤砣,压在心口。做饭时,心思重,放碗搁盆子都像砸,洗菜也仿佛跟水龙头出气,水放得哗哗啦啦。邻居一旁打水,说又发什么疯?
李宝莉没好气地说,发疯也剩不下几天了,你忍着点吧。说完李宝莉想,闯你妈的鬼,蛮舒服的事,怎么搞成了个万箭穿心呢?然后就很抱怨父亲,心道,就算是风水,就算你不肯说假话,但是你可以闭嘴不说呀?不说未必过不得?
本来因了这房子,李宝莉一直想慰劳一下马学武。马学武爱吃糖醋排骨,爱吃豆瓣鲫鱼,李宝莉早上就跟马学武说了晚上有好菜。马学武本来想说有应酬,但见李宝莉满脸期待,就答应了。结果心不在焉的李宝莉刺鱼时把苦胆弄破,烧排骨又不小心烧得焦煳。马学武下班拎了瓶黄鹤楼酒准备回来吃大餐,伸筷子一夹,没一样可口,脸色当即就挂了出来。
李宝莉想,烧坏两个菜又算什么,明天重烧就是了,何必摆脸色!李宝莉这个人经常是想得到就说得出。
李宝莉说,喂,屁大点事,你少给我摆脸色!
马学武说,我一句话都没说,还不行?
李宝莉说,你垮成个马脸,不比说话还狠些!
马学武说,我要说话,你就说我跟你翻;我不说话,你又说我摆脸色。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吃了煳肉苦鱼,脸上堆起笑,一口一声跟你说好吃,夸你做菜水平高?
李宝莉被马学武顶得说不出话来。结婚以后,马学武像这样还嘴,而且还把话说得如此阴阳怪气,在李宝莉记忆里,好像还是头一回。李宝莉哽了半天才说,好好好,到底是当了干部,嘴巴狠了,说话的水平也高了。不过,我告诉你马学武,莫以为你能管你厂里的人就能管我。老子天生不是被你管的料。
马学武也没示弱,说我几时敢管你?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马学武是被你李宝莉管死了的人。晓得吧?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宝莉心里的火头立即蹿得比房顶还高。她的词少,不知道说什么了,便跳起来,抓起一只碗,就手往地上一砸,说我看你心里没得数了吧?当初想跟我结婚的时候,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你是怎么说的?说你就是想当我跟前的狗。这才几年?未必忘记了?
砸碗的声音很刺耳,旁边吃饭的儿子小宝紧张得脸色发白,惊恐地望着李宝莉。马学武不再作声。他黑着脸,到厨房拿了撮箕扫帚,把碎碗碴打扫干净。完后见小宝很紧张,眼睛里满是泪水,忙上前哄道,小宝莫怕,没得几大的事,莫哭啊。小宝眼眶里全是泪,他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泪水到底没流出来。
小宝刚满九岁,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