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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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室友黎翔来自楚湘之地,瘦骨嶙峋短小精悍,灵光鸡贼刁顽不化。他举止乖张,说起话来眼珠子骨碌碌转,说不了几句话脑后无形的“九头鸟”呼之欲出。他从一所叫不出名的野鸡大学金融专业留级后勉强毕业,居然混成了大牌证券公司相关代理公司的职业操盘手。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猛击他的肩膀,他痛得嗷嗷直叫,瞬间摆出公鸡迎战的姿态,金鸡独立起来哇哇大叫:“没事吧老大?”
我痛陈十年炒股辛酸史,他禁不住拍案而起:“老哥,见过倒霉的没见过您这么倒霉的!您这战绩都可以入选MBA——反面教材啦!当初晚清也没败成这样啊,抗战也才打了八年……”
这家伙说不了几句就跟人吵架似的梗着个脖子,弄得我只好以自嘲来抵抗:“都怪自己忒笨,扔个铁杵就当根针,一捏就是十年。‘长红’的广告多有诱惑力啊,以民族昌盛为己任,不买它账就不爱国似的。”
“天啊,就算捂也不能捂那超级垃圾啊!早就夕阳产业啦。什么以民族昌盛为己任,屁话!”黎翔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跟您这么说吧,凡是爱国调子唱得越高的必定越是卖国的。您说哪个垄断企业不是本行业TMD最黑的?‘长红’不就里应外合骗了四十多亿吗?”
我有些喜欢这个话糙理不糙的家伙了,但此刻,我就像一个犯了校规的小学生面对班主任,我满脸通红:“我确实太笨了,轻信这类论调,‘圆球时报’后遗症嘛。”
“老哥,这也不完全怪您,您这是实在,都怪鬼子太狡猾。”黎翔滔滔不绝,“股市如人生,哪有啥白头偕老?都是露水夫妻,都是打一炮摸一把——对不起——打一枪捞一把就走。赌场输了钱还退你点打车钱茶水钱呢。谁忠心谁是傻逼。”
“我的确是傻逼,后悔莫及!”我叹气。
“老哥,我不是骂您啊,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黎翔咬牙切齿,“没来不及报仇的,除非股市关门。血债要用血来还啊!”
“咋报仇,把‘正奸会’先奸后杀?有那胆儿也没那火力。”
“有我呢!谁叫咱有缘呢?”黎翔把自己的鸡胸扒得砰砰响,“您这深仇大恨,小弟我是帮您报定啦!”
“我只想解套,别人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我感叹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啊!”
“那也未必。您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您看我,好几年了,自己钱包铜墙铁壁,别人墙角可着劲地挖,谁捉住我啦?老弟我逍遥着呢。如果你只想解套您就别找我啦,老弟就是专门吃借刀杀人这碗饭的!”我清晰地看见,黎翔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机,“中国股市哪有投资,都TMD投机!哪有专家?只有赢家和输家,换句话只有狼和羊。赢了你就是专家,输了你就是——啥家来着。”
我即时补充:“坐家,在家里坐着,羞于见人以泪洗面呗。”
“您说得太对啦。”黎翔一拍大腿,又反问我,“现在找工作多难啊,您知道我这三流大学的留级生,咋找到这个一流公司的一流职位吗?”
我摇摇头。
“咱靠实力说话。我大学开始炒股,入市资金三千,这么长的熊市,短短两年小弟账上已经两万多啦。”
“你股神啊!”我脱口而出。
“我从来不信狗屁专家教授说的。我是把股市当战争的,你不吃掉他他就吃掉你,术语叫‘零和博弈’。刚开始没一个公司理我,我投的简历上百份,他们看都不看啊!我的学校他们都不知道干嘛的!啥也别说了,我伪装成一个大户,拿着我的成绩单——交割单直接找他们老总去。”黎翔滔滔不绝,在电脑上调出他的账户资料给我证明,“老总一看,眼睛都发绿了!”
果然这家伙有秃鹫般的嗅觉、饿狼般的凶悍、鳄鱼般的胃囊和泥鳅般的狡猾。瞅准了就咬,一咬就往死里咬,咬了就跑。血雨腥风胜似闲庭,名副其实天才短线猎手。我兴奋起来:“啥都别说了,哥们那点股票就全权委托给你啦。咱们君子协议,亏了算我的,赢了算咱俩的,就按代理费付酬吧。”
黎翔比我还兴奋:“有这么好的事儿啊?难怪我这几天眼皮和小弟弟直跳呢。”
“你给别人代理,代理费咋算?”
“利润的百分之五吧,好的百分之八。这都是公司的收入,我是拿死工资加点分红的,落到我头上百分之零点零一也不到。”他激动地手舞足蹈,“老哥,不公平啊,我帮他们赚的,‘京广’买下来也差不多啦!”
“你很坦率,就冲这点,我就信任你。”我一锤定音,“我给你纯利润的百分之十咋样,好了还有分红。”
黎翔徒劳地掩饰住得逞后的激动:“啊,您这么豪爽啊!”
“久走夜路总会撞见鬼嘛,我是个好鬼。”我拿出全套资料给他看,补充说,“如果你不信,咱们可以签合同。你也得打消我的顾虑——万一你携款而逃咋办啊?你家那村,地图上都找不着。我的座右铭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咱们认识没几天嘛。”
“您说到我的心坎里去啦。”黎翔兴冲冲地看完资料,说,“经济手续最忌混乱不清。除了签合同,您提供您的网络账户资料,我修改密码。原始资料你留着,这是一个相互制约,谁也单独划不出资金。对我的制约是,我最多把股市资金和储蓄卡上的资金倒老倒去。”
“对我的制约是什么?”
“您动不了账户资料和资金。即使您用原始资料通过挂失来修改网络账户资料,你一动我立马就知道啦,但你通过储蓄卡注资不受任何限制。”
我大幅度握着他的手:“不愧职业杀手啊!就凭你这点小肚鸡肠——不——我用词不当,就凭你这职业素质,哥们没不放心的。你呀,就大胆操作。给我狠狠地打,照死里打。”
“当然,上了战场没有最狠,只有更狠。”黎翔兴奋不已,眼里闪出狼一样的光芒,“老哥,我多久汇报一次战果?”
我想了想,说:“除非我主动问你或你觉得有必要。咱不计较一城一池得失,你就大胆操作吧。但有一点,别碰期权什么的,风险太大,哥哥我是只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了。”
“您就一百个放心吧。”黎翔亢奋地说,“老哥,股权分置改革马上就启动了,权证交易也开通了——这个咱就别碰了,创业板也送上议事日程了,大小非问题最终也会解决,这是挑战也是机遇,您就等好吧。”
我打断他:“别给我卖弄词藻啦,当初就是这样被忽悠进去的。我管TMD挑战还是机遇呢——是挑战你就迎接挑战,是机遇你就抓住机遇。废话统统少来,哥哥要的是硬通货。”
“老哥,您太信任我啦!”黎翔如遇恩人,我说:“我相信直觉,你这人靠谱。”
“打小别人都这么说我,还给我取了一外号——铁公鸡。”黎翔扭扭捏捏,我哭笑不得,突然一声断喝:“铁公鸡!有没有信心?”
黎翔一愣,傻傻来一句:“有!”
“听不见。”我装聋作哑,黎翔立马摩拳擦掌,把高耸的鸡胸拍得TMD战鼓似的:“有!有!有!……”
简单签了个协议。我知道黎翔魂不守舍地守着我的股票账户,比看毛片手淫还争分夺秒聚精会神,没不放心的理由。后来赚的翻译酬劳和几笔版税,统统转入股票账户了。每次我还没告诉黎翔,他就迫不及待地发来短信:“老大,资金×××已于×月×日×分到账,谢谢合作!”
整整一年我都没过问,有几次黎翔吞吞吐吐的,被我挡了回去:“先说,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黎翔支支吾吾:“有好消息,有坏消息。”
“是不是非说不可?”
“那倒未必。”
“那就别说了。”我说,“坏消息说了也白说,早就麻木了;好消息就先忍着,等到以后一块说。”
“那我还是别说啦。”“铁公鸡”笑着做个鬼脸,退出去了。
2
一晃,我这个异乡人在北京进入“七年之痒”,我依然没摆脱“不成功罪”的梦魇。残酷青春不堪回首,转眼又入中年危机。我的生活依然一塌糊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中间没有爱情。但我必须以日渐疲惫之躯猥琐之态在这个竞争日益惨烈的磨盘里死乞白赖地硬挺着。我这业绩,和当初闯荡巴黎的巴尔扎克以及于连相比可差多了。惟一的进步——按家乡人的说法,我已经北方化了。时不时冒出二不挂五(注:二不挂五,四川方言,指不可靠,不地道。)的北京话,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皮肤粗砺得像北京的建筑和天空,胃口驳杂如流浪狗,一句话——糙了。
“纽东方”当初出国留学的几个室友,只有一个老北京杨涛回国。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家美资公司的技术骨干。他当初的女友茵茵早成家庭主妇了。其他人有的在美国找到了工作,等绿卡,换身份。没找到工作的,基本读博或博士后,只有山西人严力果胆大包天黑下来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学美国研究的,离开美国我还研究个屁啊。
看着我的状况,杨涛从人生规划方面给我分析了一番,觉得我还是找个稳当行当为妥。我反思一番也觉得有些理,也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出了几本书后,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参加了一些文化活动,连中国最牛逼学府也去招摇了一番,出了一些风头也放了一些炮。不久,一牛逼大学的教授联系上我,他看了我的书,辗转找到我。
在一家不错的素食餐馆“荷塘月色”里,我见到彭教授,他气质不凡,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伸手第一句就是:“你把我们这些学院派骂得狗血喷头啊!”
我颇为尴尬:“那都是瞎闹,逞一时之快,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
“没过脑子都能骂出花来,过了脑子那还得了?”彭教授打趣道,很豁达地说,“没关系,不打不相识。”
“大师肚里能撑船啊。”我说。
简单寒暄后,他抛出主题:“你还是做我弟子吧,我正招人呢。”
我颇为吃惊,谦逊说愿闻其详。
“我知道你对体制内的人有看法,但——”老彭话锋一转,“你这样的自由职业者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体制内体制外各有利弊。体制外自由,体制内至少管饭还管你的生老病死。你看看王二,比你有才华吧,图清高,从体制内跳出去,死得多惨啊!四十出头就没啦!还有以前大名鼎鼎的先锋派作家,居然沿街乞讨,斯文扫地嘛!当年和他一起成名后来进入体制内的几个作家,现在都名校教授啦。”
我说我太明白了,老九的宿命要么就是竹林七贤一样沦为孤魂野鬼,要么就是招安——招安是主流。姜太公钓鱼是为了招安,孔老二周游列国是为了招安,诸葛亮躬耕南阳是为了招安,宋江上梁山甚至托名妓李师师斡旋依然是曲线招安。头悬梁锥刺骨十年寒窗一律是为了招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彭教授笑起来,招安太难听,这叫入世,说白了还是尽社会责任。皇帝王八蛋,士大夫再不出来尽点责任,咱中国人还能活吗?都说现在学风很烂,确实,连我这名校教授出去也为那些满嘴跑火车的同事丢脸。
“是啊,都成过街老鼠嚎叫野兽啦。”
“说实话我都不敢说是他们的同事,万一有人恨乌及屋背地里给我来一板砖咋办?”彭教授用手半捂着嘴巴,压低了声音,“我说我是‘纽东方’的。”
“高,实在是高!”
老彭接着说:“所以啊,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没人拿枪逼着你胡说八道嘛。咱不谈主义,只研究问题。可出可不出的风头,咱别出;可拿可不拿的钱,咱拿一点,别太贪。”
“先生说得很在理,可是——我哪里够格啊?”我底气下沉。
彭教授嘘了一口“碧螺春”:“我看你行,文笔不错,有观点,也敢说。出了这么多书,很勤奋。英语也不错。缺的就是学术训练,我正缺这样的苗子。”
“超龄了,早成歪脖子树了。”我补充了一句,彭教授连摇头:“不算大,我弟子比你大的好几个。”
我惴惴不安:“我只是一个三流大学的专科生。”
“同等学力嘛,国家承认,这说明国家并不是惟文凭论嘛。”彭教授还透露,“你来,保证你硕博连读。”
“那得几年才能毕业啊?”
“顺利的话,五年吧;加上复习考试,六年。”
“六年?还得考试啊?”我头皮都发麻了,我腆着脸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
“你啥意思?”
我吞吞吐吐:“就像贵党的某些人那样——当然他们是公款,我是出私款,肯定比他们有货。”
“那可不行。咱们毕竟是名校中的名校,盯得紧。”他面露难色,然后笑起来,“况且,我也不属于你说的那个‘贵党’,我是无党无派。孔子曰,君子不党。”
“乐得逍遥,佩服!”我说,一脸局促,“彭教授,您有所不知,我最怕考试了。一进考场,活生生烤鸭进壁炉啊!当年差点没把脑浆给榨出来,才勉强进三流大学——还回了两次炉,您这儿——可是最高学府啊!”
彭教授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谦虚啊。书里可不是这种风格啊,嬉笑怒骂的,那叫狷狂。”
“我不是谦虚,这是心虚。”我一脸诚恳,“说实在的,您这校园,一草一木都是学问,一石一砖都有来头,看着都露怯,哪敢乱说乱动?确实底气不足嘛。”
“好好复习一下,我指导一下,应该没问题。”
“学费多少啊?”这问题马虎不得。彭教授很轻松地说:“一年万把块吧,吃饭租房算自己的。你应该没问题吧?”
“这个倒不是问题,就当投资吧。”我说。彭教授又说,“我给你找点活,每月也能挣个两三千的。”
“包分配吗?”我腆着脸问。
“都啥年代了,还分配呢?看来你的确在社会上闲散太久了。”老彭笑,又安慰我,“不过,我的弟子一般都能留在北京,差点的也去其他几个直辖市。”
我暗想,最次也和李皓一个档次了。彭教授转而关切地问我成家了吗?我有些黯然又有些激动:“您别提啦,提起我就要崩溃啦,都因为我固守‘三无’人员的身份,至今单钓幺鸡自摸二筒。”
彭教授因势利导:“那你就更要进入体制啦。古人早就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这话虽然有些过分也不乏有理,经济基础嘛。”
“我也终于明白了,可惜晚了。”
“人生永远不会太晚,除非——”彭教授最后又说如果我不喜欢他的专业,还可以把我推荐给另一所牛逼大学的王教授,他说,“事实上我已经向他谈起过你了,你回去给他寄两本书,过一段再联系,说我推荐的。”
我连连道谢,抢着买单,被坚决制止了,老彭说教授虽穷,还有几个经费可以调遣。客客气气把彭教授送上“丰田”轿车,一看时间,在附近的丹尼尔也该下班了,给他打电话,约他去喝酒,我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闻讯后丹尼尔升起了大拇指,又说应该好好考虑,如果有这个背景,去美国就容易多了。我眉开眼笑:“先别说美国,就说以后在中国的日子吧,我就摇身一变,成北京人啦。”
丹尼尔一头雾水,于是给他解释户口暂住证体制单位组织档案这些概念,他那个敏捷如计算机似的头脑越听越糊涂,好在明白这是个好消息,就频频与我碰杯。
按彭教授的建议,将书寄给王教授。这确凿无疑是最后一次招安的机会了,北京户口、工作和后半生可以一步到位。这好事要是放到十年前,我非得兴奋成林副统帅自我爆炸不可。无奈兴奋持续没几天,居然波澜不惊了,连我自己都奇怪。
我给家人说了这消息,我妈高兴之余只说:“天啊,读出来都多大了?你的当务之急不是读书而是成家,当然,这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啊,读五六年书,还搭上十多二十万块钱。在这个本科如饲料硕士多如毛博士满街跑海归也烦恼的时代,即使拿到中国最牛逼大学的博士,前景是否美妙也难说。再说了,我已经著作等膝,著作等身也指日可待,还读个鸟书啊?给胡蒙攒书的那两个呆瓜在脑海里一晃而过。
我的热情迅速消褪,和丹尼尔一起拜见了彭教授,吃了一顿饭,婉言谢绝了。
3
所有人都对我和小羽的分手深感痛惜,只有一个例外——“灭绝师太”武彤彤。以前和小羽闹别扭时,她就开导我,现在更是兴高采烈。她老是有意无意拿自己和小羽对比,含不掩饰对小羽各个方面的不屑,我实在听不下去,主持正义:“你也就比她多读几本书。”
最后一次争吵也一年多了,估计不会联系了。和丹尼尔去青岛回来次日,正洗澡,电话铃响个不停,不理睬,十几秒后手机又响起来,如此交替几次。我估摸着有急事,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身子冲进卧室,居然是武彤彤。我笑着抱怨:“你是不打几年都不打,一打又打在这节骨眼上。”
“啥意思,和新欢在一块?”她小心翼翼。
“旧爱都没啦还新欢啊?洗澡呢,洗完出门。”我环顾地板,催道,“有话赶紧说,地板上闹水灾呢。”
“啊?你裸体呢!”武彤彤惊讶,“真有你的,我在北京。”
“我还在纽约呢。”
“不信你看电话显示。”她说。一看手机,果然是北京的,首都机场一带,我大为惊讶:“胡汉山真是回来啦!回来干嘛,祸国殃民啊?”
“去你的。我很多事。”
“和老公孩子一块回来了?”
“啥老公孩子,你听谁说了我有老公孩子了?”她呵呵大笑。
“瞎猜的。”
“是不是有老公孩子你就不见我啦?”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不和你瞎说了,你先忙你的,我马上进城了,安顿下来,明后天见个面怎么样?”
“我还怕了你?”
对武彤彤已渐渐淡忘,但如此突如其来,惊讶之余还有一丝隐痛。我尽最大努力不回忆过去,越是压抑,往事越是岩浆般汹涌,浇灌在那道似乎早已愈合的伤痕上。直到步入五星级“天伦王朝”大酒店前最后一刻,我都犹豫有没有必再见。
“天伦王朝”坐拥寸土寸金的王府井,与我曾经相对而泣的大教堂隔街为邻。装修的主色调是镀金色,宫殿般亮堂。我从金牙般的旋转门进去,就像掉进了一团富贵逼人的金色梦幻。矩形大堂据称是全国最大的宾馆大厅,由四面城堡式客房和硕大无朋的房顶玻璃天幕构成,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厅内散布着高大的椰子树芭蕉仙人掌、模拟喷泉和形形色色的雕塑作品。卡座散乱而有致。高耸的角落形成一个音乐台,一个年轻优雅的黑衣裙女钢琴师摇着脑袋晃着腰肢,神态迷醉。女迎宾身姿婀娜,男服务员标致严峻,五颜六色的客人们光鲜而体面。穿着短衫短裤懒汉鞋的我一定是这座宫殿里最有碍观瞻的一个活物了,好在这个粗鄙与高雅、奢华与寒碜熔于一炉的双面城里,你的钱包顶不住了,还可以拼气质;气质拼不住了,你还可以在装A和装C之间玩太极。
我在大堂晃了一圈,没见武彤彤。正疑虑重重准备离去,忽然面前茶座站起一人,我有些迟疑盯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极力压制住当众行凶的冲动。那人摘去墨镜,露出武彤彤的脸,向我伸出手:“看来你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是我忘了,而是你变了,越来越有美国派了,除了——”
“怎么啦?”武彤彤疾速检视一下四周,就像一个即将上台的演员忘了一件饰物。
“没事,不来个拥抱亲吻礼什么的?”
“Daydream! Here is China, not America.(白日梦吧你,这儿是中国不是美国。)”她的英语美国味十足了。
我看着周围的辉煌,局促还没结束:“师太别后七年,当刮目相看啊。”
“啥意思,这是航空公司合作伙伴,可以打折,再说也不长住。你以为我暴发户啊。”
“真快啊!”我端起咖啡,手微微发颤,嘴巴成了漏斗,用纸巾慌乱地揩胸前,感叹道,“这一去一回,博士帽戴上了,抗日战争也打完了,天朝足球也彻底玩完了。”
“这都哪跟哪啊,果然没逻辑。”
武彤彤确实变了。一套浅灰色条格T恤衫、湛蓝牛仔裤、耐克鞋。棱角分明的她显出少许珠圆玉润。头发修剪得像运动员一样短,更显精悍干练。她一点没胖,反而健美了些。比以前爱笑了,不时露出被美国牙医脱去四环素色素后的白净牙齿,也顺带牵扯出几缕岁月的风霜,惟独一对母鹰似的眼睛,逼人依旧。
“你也变了些。”武彤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无非是小戈变老戈了。”我摸了摸头顶,感喟道,“岁月不饶人啊!我是越来越顾全大局了——地方支持中央,很吃力啊。”
“就油腔滑调这一点还没变。”武彤彤笑起来,又问我,“怎么样,这些年——”
“托您的福,还行。”
“跟我有啥关系啊,讽刺我吧?”
“当然啦。”我很谦虚,“不是你把我弄到北京来,恐怕我还在靀城对城管开展敌后游击战争呢。”
“你吃了不少苦。”
我狼狈一笑:“很失败,Loser嘛。”
“真的和未婚妻分手啦?”
“就别提这事了。”我一丝隐痛,咬牙切齿,“我已下定决心不结婚了,傻逼才结婚呢。”
“不致于吧?”武彤彤很惊讶的样子,“你以前是哭着喊着想结婚呢。”
“以前我不谙世事,——你知道我发育晚嘛。”
“你正经点吧,你就这么恨女人?跟我有关系吧?”
“没。”我嘻笑着说,“我一点也不恨某个具体的女人,我崇拜一切女性,包括性工作者,除了女骗子,我博爱着呢。别说这个了,你说说你回来干嘛?”
“听听你的口气,就跟中国是你家不是我家似的。”
“哦,我忘了这一茬了,拿你当国际友人了。您是拒绝花花世界诱惑和资本家的高薪聘请,报效祖国吧?”
“你怎么说话老是这么一阴一阳的?还耿耿于怀呢,要不我还是走吧。”武彤彤突然有些激动。
“注意风度——!”我看了看四周,道了歉,又说,“您现在是海外学者啦,别跟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要是跟你一般见识我都不搭理你。你就一小人!”
“呵呵,不愧是知己啊。”我连连点头,诚恳地问,“那你这次回来了,有哪些议程啊?”
“一是探亲,我快八年没回家啦;二是我刚拿到博士学位,回来和几个单位——”
“你要海归啊?”我打断她。
“你啥意思?就跟我往火坑里跳似的。”
“不是火坑也不是金窝银窝。当初你不是哭着喊着出国吗?”我放下咖啡,“现在国内竞争多激烈呀?你还回来和我们这些土鳖抢饭碗啊!你忍心吗?行行好吧,我都顶不住啦,一套房子就要了你的命!十年前我只买得起北京一间厕所,现在只能买个马桶啦。”
“我就是跟他们谈这些具体问题的,只是一个意向,初步接触一下。”
“有啥好接触的?现在吹得天花乱坠的,回来就由不得你了。我见过美国海归倒霉蛋。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了几年待傻了?我以前在‘纽东方’的室友,八个走了六个,现在只有一个回来,还拿着绿卡,有一个宁愿黑在那儿也不回来。啥叫爱国主义,这才叫爱国主义,不给祖国添麻烦不抢同胞饭碗不给农民增负担,齐心协力把美国吃垮了事。”
“得了吧,听你口气好像我是吃白食的。”
“你误会啦。现在海归都成‘海带’啦。敢跟你打赌,要不了几年,就有海归——我说的不是那种野鸡大学‘客来蹲’什么的——跳楼、做鸡、流落街头的。你回来干嘛啊,对得起你二十年寒窗苦吗?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吗?对得起我——,我就不说了。”
武彤彤勃然大怒:“你啥意思?觉得我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告诉你我在那边已经谈好啦,我的选择多了去了。现在有的海归是不咋地,怎么也比土鳖强。因为他们是海归,这事儿被放大了,成新闻了,就跟前几年北大的卖猪肉清华的收废品立马成为新闻一样,那是极端例子,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你去当屠户当拾荒匠当鸭子看看有没有媒体理睬你?”
武彤彤这句话刺得我气血失调花容失色,我讪讪地笑,不置一词。稍过片刻,我和颜悦色:“你说得太对了,我一下岗职工,练摊当板儿爷才是我的份儿,我有自知之明。一番狗咬吕洞宾,仅供参考。”
武彤彤气咻咻地:“当然仅供参考啦,你算我什么人啊?”
“同胞呗。”我一阵灰头土脸,“咱们说点别的吧。”
“和你有啥说的?一说就吵,一点就着。我跟谁也不这样。你咋这么好斗啊?公鸡、蟋蟀还是野狗啊?”武彤彤泄气的样子,“万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和你吵架?本来说给你个惊喜,早知道不来了。啥玩意啊!前世冤家啊?”
我意识到自己失礼,努力将面部拧到“憨豆”频道,一字一顿:“咱就是前世冤家,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说实在的,跟谁——也不是这样,跟警察城管保安联防小脚侦缉队铁道部证监委……都不是这样。”
武彤彤扑哧一笑:“惹不起呗。”
“谁都惹不起,咱就一只蚂蚁。”我一脸谦卑。一看时间快午饭了,就说,“你大老远地来看我,我还是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你不请谁请啊,看我怎么宰你!”武彤彤一点也不客气,说完自己都笑起来,“你来美国我请你。”
“估计难点儿。”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我给老洪打了个电话,又问武彤彤余下几天咋安排?
“明天回老家,一月后回美国,就一个月时间。”
“回来度蜜月啦。”我打趣,她也笑:“谁和我度啊?”
“当年去美国没送你,前天回来又没接你,下次我送你走吧。”
“好啊。”武彤彤说,她看着窗外感叹,“北京变化真够大的!”
“帝国之都,万国来朝啊!大国崛起啦。”
路过“大冰箱”时,武彤彤问:“你住这一块吧?”
“就住那大冰箱——后面一破房里。”
武彤彤说:“我倒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啥样。”
“饶了我吧,怕吓着你,那是蜗牛和蚂蚁住的地方。”
“看的就是这个。”
我应付着:“先吃饭,再说吧。”
4
四川驻京办装修了,新增了菜肴,价格也水涨船高。武彤彤还记得八年前我们坐过的那个位置,径直走过去坐下来。她很挑剔地点了几个菜,都很便宜,我加了一道东坡肘子、泡菜和肚条汤。武彤彤抱怨这些年来胃被西餐给喂坏了,她想回国原因之一就是太怀念中餐,她说:“那边中餐馆都是福建农民一统天下,而且严重Americanized(美国化),也就哄哄老外。”
“咱中国人就是一群吃货。”我揶揄道,“你回来,给你啥条件啊?”
“给你说说也好,给我参考一下。”她说,“几家高校都给副教授,硕导,月薪五千,福利和项目基金看情况了。”
“中国人民的币还是美国人民的元?”
“当然是中国的了。”
“惨了点。有房吗?”
“没有,但有点房补。”
“瞎掰!这也叫优厚条件?我都不去!当然他们也不会鸟我这一壶。”我说,“房子是大头,其他都是小恩小惠,我这么跟你说吧——你肯定也知道,在国内你要是没房没车,就是另类,就是非正常人类,就是‘不成功罪’!”
“你也太小看我了,这些年我怎么也有些积蓄了,五六万美金有了。”武彤彤有些得意。
“得了吧,五六万美金那也叫钱,还一个劲地贬值。”我呵呵笑起来,“当年你说我七八万人民币在北京也就买个厕所,现在你这五六万美金买个厕所可能有点夸张,也就一厨房加一卫生间,不过进出口问题倒是提前解决啦……”
武彤彤停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我赶紧住嘴。她藐视我似的虚着眼睛:“你现在是逮着机会就刺我,痛快了?”
“我不痛快行吗,我心理阴暗着呢,多一个房奴就多一个同志嘛。”我陪着笑,“你也是一人文学博士了,你说说我这种心理属于啥心理,正常么?”
武彤彤偷偷看看周围,低声说:“你这叫太监心理,自己不行,就推测别人也不行。”
我们都咯咯咯地笑起来,一股辣椒油被我吸进气管里,咳嗽不止,武彤彤过来给我捶背,那几下就像复仇的大锤砸下来,差点没把我五脏六腑砸成一肚子“乱炖”。
走到朝阳门地铁附近,武彤彤指着那个街心花园:“我们在这张石椅子上坐过,还有那个石台阶。嗨,那几个风轮还在转呢?”
我强忍悲愤,一言未发。
下午,我以武彤彤朋友的身份陪她见了一名校的人事部头儿,他们提供的条件大同小异,啥都好说,房子没戏。为了表示诚意,那人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饭。
到了槐树街武彤彤就觉得紧张,到了我的蜗居,她像卫生检查团的官员一样里里外外巡查一遍,长舒一口气:“比我想像的要好点,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差不多。”
“凑合。这墙去年才刷的,我也就这水平了。”
武彤彤在电脑桌前坐下,差点摔下来,她抱怨:“啥破椅子啊,暗器啊?”
“拿它当刑具呢,几本书都坐在这椅子上写出来,不破行吗?忘了大英图书馆地板上马克思的脚印了?写作就是服刑,你以为度假村呢?”我得意地说,给她沏茶。
“你以前和女朋友就住这儿?”
“嗯。”
“这房子结婚是差了点。”
“这儿除了这个床垫,啥都不是我的,凑合着用,如果不计较,坐床上吧。”
武彤彤浏览了一会网页回了几封邮件,打着哈欠坐到床上,半靠半躺浏览了我的书。我坐到电脑前,无所事事地浏览新闻,一边心不在焉地和武彤彤说话。她停下阅读,埋怨:“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会话?”
“你不是在看书吗?”我只好停下来,不知道该说啥,甚至想她早点离开,七年前的激情荡然无存。时间真残酷,无数次的人类大劫难自然大灾害,都早已湮没在流沙之下,何况一段男女纠葛。
“你找个话题吧,你见多识广的,和你在一起我只有当听众的份儿。”
武彤彤叹气:“看来你是跟我无话可说了啊。我知道你恨我。”
“以前后,早趋于麻木了,人就是贱皮子动物。”
“是吗?那就好。”武彤彤直视我,“你能不能老实说说,你激烈反对我回国,是不是没一点私心?”
我思忖片刻郑重其事:“我说过我麻木了,只是像绝大多数俗人一样,出于朋友好意提醒你,这儿不好玩,仅供参考。”
“好一个仅供参考!看来你确实是麻木不仁了。”武彤彤淡淡地说。
我一笑:“你以前怕的不就是我唧唧歪歪没完没了觅死觅活吗?”
武彤彤没说话,半晌,她问:“你还想出国吗?”
“无所谓了,哪儿都是混吃等死。”我微笑着看着她,“何处青山不埋人?”
“我以前挺自私的。”
“人都自私。”
“我有难处。”
“太理解了,留学嘛。”我宽容地说,“我也看过一些关于你们这些人的报道,学业经济感情身份工作文化差异都拧到一块了,能不艰难吗?”
“你怎么不问问我以前?”
“以前问得还少啊?差不多都成妇联主任街道大妈啦。”我笑,“现在就别问了,我怕你尴尬。”
“你无非是问我怎么还没嫁出去,是吧?”
“也是哈。”我百思不得其解状,“我听人说,你也对我说过嘛,中国女的在那边个个都是珍稀品种,八国联军围追阻截啊什么的!是个女的都能嫁出去。你咋搞的啊?”
“那是我丝毫不愿委屈自己,明白吗?”武彤彤瞬间声音高了八度。
“不不,你误会我了。即使我的逻辑再糟糕也明白——在美国的华人中,是个女的就能嫁出去,你没嫁出去,说明你不是女的呗。这是最简单的三段论。敢情问一句,你——是不是做啥手术啦?”
“去你的!”武彤彤扬起书要砸我,我闪开了,笑道:“你看你看,有你这样的女人吗?灭绝师太、食人鱼、母夜叉三位一体,全世界有你这样的女学者吗?”
“那是老娘卓尔不群!”武彤彤昂起脖子。
“那是你高处不胜寒!你麻烦大了!”我阴阳怪气,“根据乙女嫁甲男丙女嫁乙男丁女嫁丙男的婚恋生态原理——TMD又一个排列组合题呵呵——你这甲女和我这丁男也就成了剩男剩女,要么永远剩下去,要么,凑合着过吧。”
武彤彤大笑:“我才不找你这样的丁男呢。”
“就知道你不会委屈自己。”我非常郑重地说,“不过我倒有个主意保证你今天就嫁出去。”
“说。”
我老调重弹:“你呀,就穿件T恤衫,或举一块白布,作访民状,就写几个字:美国女博士,孤守春阁孤枕难眠什么的。然后呀,你就到大街上那么一晃悠,哪儿人多去哪。保管把甲乙丙丁各等男人、狼以上的品种以及交警城管联防记者小脚侦缉队卫生防疫站统统给招来。”
武彤彤来了一句以F开头的美式国骂,纵身跃起,和我撕扯搏斗起来,几个回合下来,已经赤身裸体如蟒蛇交织。我们就像被仇恨和饥饿折磨得头昏眼花的非洲猛兽一样,把对方当作美味和天敌撕咬殆尽,片刻已成杯盘狼藉。
5
晚饭后,武彤彤建议移师再战,说钱已付了,条件也好多了。此后,在那个大金牙似的酒店足不出户,连战两天三夜。饿了电话订餐,我披着浴巾开门接餐,她则躲进卫生间。
八年前和武彤彤做爱,就已经不仅是男女相悦,水乳交融中拧着一种对抗。历经几年欧风美雨的沐浴和奶酪黄油的滋润,又戴上货真价实的博士帽,武彤彤不但心理上演化成一个变本加厉的女权主义者,生理上又恰逢波峰浪尖,比以前更富进攻性、创造性和不屈不挠的毅志,已非我温良华夏食草种族,活生生上演一幕春天里的“动物世界”。如果哪天她拿了海归运动会女子铁人三项赛总冠军,我一点也不吃惊。
高节奏的动作中,我断断续续地哀嚎:“人生最大之不幸,就是和女博士上床,这哪是做爱啊,搏命啊!”
“瞧你那熊样,跟我斗!”武彤彤扬起脖子,扭曲着脸,“只有累死的牛没耕坏的地,看老娘榨干你!”
和多年前相比,武彤彤更喜欢女上位姿势。四肢铁钳般遏制住我,眼里冒烟,嘴里喷火,身板铿锵。我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那只倒霉的猴子,除了伸出个脑袋一个劲地折腾,无法动弹。
“你还是饶了我吧,我们是全面不和谐。”一阵紧似一阵的凌厉攻势后,我终于抛锚了。弹尽粮绝,油尽灯枯,枪栓再也拉不开,瘫软如泥的我除了俯首称臣别无出路。
“你是资源全面枯竭型。”武彤彤哈哈大笑,又咬牙切齿,“要在床上斗,你们这些臭爷们永远不是娘们的对手!”
做爱中除了对骂,她有时突然大哭起来,吓得我差点当场举而不坚,欲停下却被厉声喝止,只好在干嚎中虚拟高潮冒充好汉。几天竭泽而渔下来,早已如同一具枯井。铁嘴钢牙骨头硬的武彤彤成了我的床上终结者和情欲掘墓人。想起一种雌性昆虫,每次交配后都将与之欢愉的雄性昆虫吃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把老娘看成淫妇了是吗?我也是久旱逢甘霖而已。”武彤彤笑起来,伏在我身上,忽然异常悲哀,“迷信的说法,我们也许真的命里相克,没戏了。”
“我跟谁都没戏了。”我颓然叹息,“我早就行尸走肉了,只有能量没有感觉。”
不到一月武彤彤从老家返京。她说国内一家单位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安家费。如果美国那边没啥重大变故,十有八九她会去那里了。随后几个疯狂的日日夜夜,无论如何努力,我们都无法回到从前了。我彬彬有礼麻木不仁地把她送到了机场,和我隔着金属栏杆挥手再见时,我看不清她墨镜下的眼睛,好像仍是一付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