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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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的亲朋好友轮番来京旅游,如果丹尼尔上班,就委托我陪他们。除了常规景点,还带他们去潘家园和琉璃厂的古玩市场淘古董,到雅秀和秀水街买服装和箱包,到798艺术村看中国先锋艺术,去远郊的司马台长城和更远郊的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等地方。美国人酷爱泡酒吧,我带他们去三里屯和后海。每次他们都不让我买单,连AA制都不行,说占用了我的时间。我尽量租用老洪的车,让他赚得眉开眼笑。
丹尼尔老爸西蒙先生不愧职业电视主持人,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谈吐风趣,一见面就拿我开玩笑:“听说你以牛仔自居?”
“是啊。牛仔是一种精神,我没放过牛,我是精神上的牛仔。”我说。
“好一个精神牛仔,不过好像还缺点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西蒙就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顶牛仔帽给我戴上,“给你的礼物。”
其余人都鼓掌,西蒙太太急不可待地挽起我的胳膊,丹尼尔立即操起相机抓拍。西蒙太太一头金发,风韵犹存,年轻时是个大美女。她一再感谢我对丹尼尔的帮助,我开玩笑:“我无非是帮他喝了些酒,还帮他从美女丛中脱险。”
“不是美女,是人妖。”丹尼尔赶紧纠正,使眼色。大家心照不宣地笑。
西蒙还给我带来几本《国家地理》《时代周刊》和最新畅销英语小说。最后拿出他的几本书,委托我在中国寻求出版并翻译。我和西蒙先生很谈得来,说起英美文学他如数家珍。他最喜欢的是守拙的福克纳(注:福克纳(William Cuthbert Faulkner, 1897~1962),美国最重要作家之一,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我说我最喜欢坚硬的海明威。提起亨利·米勒和王尔德(注:亨利·米勒 (Henry Miller,1891~1980),二十世纪美国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最具争议的文学大师。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英国著名文学家,作品、生活极颠覆性。),他直摇头:“那些玩意就像烹制过度的菜肴,只能在食不果腹的时候打打牙祭。”
西蒙夫妇回国前,我以主人的身份回请他们。为了体现国色,先去了一家以“文革”为噱头的“大食堂”。一进去红彤彤的,墙上贴满了伟大领袖语录。木桌木凳粗笨不堪。熏得发黑的原木房梁和门框上挂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的物品:背包毛巾解放鞋毛选茶缸斗笠煤油灯,干玉米干辣椒……中间有个戏台,不是斗争会就是样板戏。服务员一律革命小将打扮,报菜名上菜时都摇头晃脑神经质似的背诵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间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杂粮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把人笑个前俯后仰。西蒙一家都看傻了,他们进餐前都手拉手默念感恩上帝。
堂子很大,坐满了岁月被激情燃烧成灰的中老年人,不乏开着豪车来吃窝窝头的新贵。菜谱从野菜玉米糊到土豆烧牛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见惯了以人民名义装逼以共产主义捞钱的大戏,我调侃:“这就是人间天堂。”
西蒙呵呵一笑,指指每道菜旁一点也不含糊的价格,暗示共产主义遥不可及。西蒙夫妇年轻时思想左倾,七十年代末常参加反政府游行,还特地去莫斯科晋谒列宁墓。看了《古拉格群岛》(注:《古拉格群岛》,一部揭露苏联政治和劳改营内幕的作品,作者是苏联著名异议作家、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1918~2008)。)后置若罔闻,直到发生“人民圣殿教”惨案(注:人民圣殿教(The Peoples Temple),一个邪教,1953年由吉姆·琼斯(Jim Jones)在美国印第安纳创立。琼斯自称列宁转世。初为普通宗教团体,1960年代开始走火入魔。1978年11月18日,琼斯威逼914名信众在南美洲圭亚那琼斯镇“共产主义实验场”集体自杀,震惊世界。)才幡然醒悟。
看了一场样板戏,到老外云集的朝阳剧场看杂技。票太贵,六张票花了我一千二,他们甚为过意不去,回请我去老舍茶馆看杂耍听小曲吃甜点喝盖碗茶。从老舍茶馆出来,丹尼尔对我耳语:“我带其他人去歌厅,你带我老爸去东欧女郎酒吧,两小时后我们朝阳门Melody(麦乐迪)见。”
我大吃一惊,谴责他儿子当着老妈的面给老子拉皮条,你小子也忒胆大了!丹尼尔得意一笑,解释:“误会了,我老爸肯定不好那口,只是让他好奇一下,他既是作家又是记者,对新奇的事情,总是很感兴趣。”
“你不担心他怀疑你和那些性工作者过从甚密?”
“别担心,Like father,like son. Vise versa.(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丹尼尔笑起来,随手拦下出租车,西蒙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进去,我只好坐进去,在西蒙太太一脸狐疑中离开了。我对的哥说:“去俄罗斯大鸡窝。”
“好呐。”的哥会意一笑。
下车后我带着西蒙径直走进那家酒吧,西蒙先生有些纳闷:“你住酒吧啊?”
“不,时间还早,这儿有意思,先来上一杯再说。”我说。西蒙饶有兴致地跟我走进酒吧,一进去就被弄愣了,数十个东欧流莺般飘过来,火辣辣盯着我们,用日益流利的汉语说:“我挨(爱)你。”
西蒙明白了,纳闷地看着我笑。我对他耳语:“你宝贝儿子的好主意。”
西蒙会心地笑起来。买了两瓶啤酒坐下来,两三个流莺就在我们对面搔首弄姿。西蒙给她们各买了一瓶啤酒,和她们聊了起来。这些女子英语很烂,除了报出艺名、国籍、年龄、每次/夜价格,只能借助风骚的形体语言。西蒙懂几句俄语,艰难聊几句,改用德语和她们聊,她们又不懂。这样的聊天毫无兴趣,只好碰杯又碰杯。外国流莺职业素质不错,发现我们这里创不了汇,礼貌告辞。离开时西蒙笑问:“丹尼尔也常来这儿吗?”
“偶一为之,浅尝辄止。您放心,从来没成交过。免费的他都忙不来呢。”我说。
我问西蒙有何感想,他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怀着好奇去“社会主义老大哥”苏联,驻莫斯科一段时间。那时俄罗斯就有妓女了。西蒙问我:“要价低到什么程度,你猜猜?”
我随口而出:“一百卢布或五十美元。”
“你错了,那时卢布比美元贵,但俄罗斯人更喜欢美元,因为可以在免税商店买到外国货。那些女孩只要价五到十美元。”
“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一杯红酒什么的,就任你摆布。”
“美国也这样吗?”我问。西蒙解释道:“大城市有零星的暗娼,这样公开的,只有内华达州拉斯维加斯等几个地方,那里是合法经营,严格管理。”
见到丹尼尔时,他假模假式地问他老爸:“牛仔那边怎么样?”
“还行。”西蒙笑言,问道,“你常去那儿吗?”
“偶尔吧。”丹尼尔和他老爸对视一笑。西蒙太太说:“有机会我也去看看牛仔的家。”
西蒙立即摇头:“太乱,女士不宜。”
西蒙一家采购了大量物品,回国时,我让老洪和另一辆车和将他们送到机场。我们约定,来年再游中国,去南方看看。
翻译了西蒙作品大纲和几个章节,很快和天宝签了合同。此后我俨然一部翻译机器,没日没夜运转起来。
2
在上海待了一年,小羽决定在她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永久性回北京,还没给我解释原因,我就急不可待了:“啥都别说啦,回来就是胜利。”
早早买了站台票去蹲守。小羽乘坐的D字号徐徐进站,我兴奋得想和火车头迎头相撞。我伸长了脖子朝车窗里瞅,看到小羽大包小包出现在车门口。她风尘仆仆满脸倦意,照例朝我扮鬼脸,照例伸手五指张开收拢几次。我像拔苗助长一样将她原地抱起放下几次,又原地三百六十度摔两个圈,她呵呵笑个不停。
打车赶回槐树街,看着破旧而凌乱的“家”,小羽眼泪都出来了。帮我收拾屋子时,我从背后粘住她。她挣脱我:“臭流氓,咱们冲个澡,一身臭汗。”
“好吧,你先冲,我收拾屋子。”我放开她。我打开空调,那台和小羽年龄差不多大的“东芝”空调就像柴油发电机一样吱吱嘎嘎,根据摸索出的经验,像练铁砂掌一样猛击一掌,老实了。
这是一次久违了的肌肤之亲,就像久旱了的大地突逢一场大雨,甘甜、猛烈而又短促。
我拿出重印、加印和新出的几本书,小羽翻了翻,直夸我能干。这次,她没问收入,也没查询股票账户。大扫除时,小羽指着发黄发黑的破旧墙纸说:“咱短期内也买不起房了,该把这儿简单装修一下了。至少把这墙壁给弄干净了,世界地图啊这是?公厕里的墙壁也比这干净。多恶心啊!”
“从小恶心到大,久居茅厕不觉臭,这算啥啊。”我无所谓的样子。小羽“啪”一下将墩布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床上:“老大,你就不能稍——微善待自个一点吗?楼下乱糟糟的,屋里还不能弄干净点?整天守着这环境,你还有心情有灵感吗?再说了,现在不是有外国朋友了吗,你就让别人在这儿住啊?给中国丢脸啊?”
“好吧,姑奶奶,我明儿就找人。”我尝试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四周看看,觉得她说的有理。我又讨好的说,“等我把屋子弄干净了,你就住下来吧。”
“看来只能这样了,谁让我遇到个穷光蛋呢?”小羽忽然搂着我,泪如雨下,“就在这儿了此残生吧。”
“你疯啦?”我瞪着她,“我都不甘心呢。”
“谁让我倒霉,遇到你这个罪大恶极而又死不改悔的大坏蛋呢?”小羽叹口气,我涎着脸:“我认罪伏法,改造的第一步就是将房子粉刷一新,迎接老婆荣归故里。”
小羽反复叮嘱简单把墙壁刷刷就行了,两千块打住了。正好那台空调又哼哧哼哧起来,我站起来照例猛击一下:“空调换吗?这玩意动不动在做爱时发作,弄不好引起间歇性抽筋阳痿什么的,Killjoy(扫兴)!”
“夏天就完了,再说吧。”她说。我点头,无语,紧搂着小羽,心里刀山火海。
聊了一会各自的情况,小羽说饿了,准备动手做饭,我阻拦了:“又是生日又是荣归故里,今儿怎么也该庆祝庆祝啊!咱去‘Friday’吧,都念叨好几年了。我去看过了,省点儿两人也就三百多。”
小羽说:“算啦,忒贵了。还是吃炒片拉条吧。”
“你就别寒碜我啦。”我拉上她就走。
这是小羽和我吃过的最温馨的一餐,只是她像以前一样纠正我的坐姿和吃相,让我有些难堪,丹尼尔也指教过我,就是拧不过来。据说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同理,流氓无产阶级的劣根性也需要三代人才能扭转。
我在楼下城中村找来俩粉刷工,里里外外看了,列举了一系列困难,报了两个方案:包料三千块,不包料一千五,建议由他们包料。我对他们包料很不放心,按他们的要求自己去采购,又省了六百多。我白天守着,有时也搭一把手。揭掉外层旧墙纸很容易,一拉嗤拉拉一大块,挺好玩的。内墙纸粘得很紧,得用铁铲刮,刮不掉就用水浸湿了再刮。整整一天才刮完,粉刷用了两天。
3
睡觉成了问题,新室友黎翔去公司加了三天班,我则向李皓求救,准备去他“家”睡两三晚沙发。他要我火速赶到一家五星级饭店,不但包我睡,还包吃包玩,要我带上游泳裤,令我大喜过望。
原来李皓接待一个联合国专家团,刚外地考察回来。两天来混迹于五颜六色的外国专家之中,就像周旋于一支八国联军小分队。偶尔客串一把翻译,大多数时间吃喝玩乐。晚饭后先去打台球和室内高尔夫,再去游泳,蒸桑拿,最后躺在凉爽舒适的席梦思上看外国频道电视。那种感觉真TMD好。
李皓难以置信小羽愿意跟我在那儿结婚,我还不服气:“是她让我刷的。”
“多好的北京女孩啊!你傻小子真有福气啊。”李皓感叹。
“我觉得很悬。”
“赶紧把事情给办了,傻瓜都知道夜长梦多。现在没房子,谁TMD跟你结婚啊?”
“除了乡村医生,美好心灵。”
“You're too naiive!Sometimes simple!(你太幼稚了,有时候傻冒!)你以为结了婚就可以逃脱了?早晚的事儿。”
“是啊,车子是爱情的风火轮,房子是婚姻的庇护所。”我由衷地赞叹。
李皓得意地说:“我马上就有属于自己的窝了。”
我称赞道:“不愧是联合国的人啊。”
“跟联合国一点鸟关系也没有。这项目再半年就Game over(游戏结束)了,咱真成联合国难民了。”
我一惊:“那你咋办?”
“车道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了。”他说。
“依你这吓人的资历,还不成了翻译界的香饽饽啊?”我宽慰他。
“那倒是。早就有翻译公司找上门了,要我做总监。”
李皓说他在家人那里借了五万块,在老丈人家借了五万,还在杨星辰那里借了十万,加上自己的八万积蓄。现在房价噌噌长,这笔巨款在重庆买房也只够首付了。我很吃惊:“你在重庆买房?你在北京十多年了,也算半个北京人啦。”
“得了吧,谁拿你当北京人了?杨总曲少校都不敢说他是北京人。”李皓说,“就算咱不在乎这个身份,咱也买不起;就算咱买得起,老婆孩子也过不来,重庆好歹有个单位接收我老婆,解决户口。”
“行啊,那你就是直辖市的人啦!”
他叹气:“那也是房奴啊!现在我是债台高筑啊!”
说笑间,连日奔波的李皓很快入睡,不时传出的洪亮呼噜声、铿锵的磨牙声和惊恐的梦呓,让人毛孔耸立。
4
屋子粉刷一新,花一天做完清洁,再请小羽过来检查。看着干净亮堂的屋子,小羽哭了,她重新布置一番,下厨做了一顿饭。独立生活一段时间,小羽厨艺大有长进,还弄出两道不错的上海菜来。我们出去散了一会步,早早洗澡上床。我热烈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啦!”
“是呀。”小羽热烈地回应着。
和以前的消极矜持判若两人,小羽异常狂热,老公长老公短地挑衅个不停。一夜未眠,我们就像永不熄灭的烈焰一样舔舐着对方欲望勃发的身体,直到蒸发为云雾和尘埃。自始至终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我拿出“杜蕾斯”时,小羽无所谓的样子:“没事儿,爱谁谁吧,老夫老妻了。”
我满以为,在北京中央商务区僻静的槐树街这幢六层老楼一个角落,戈海洋甄小羽的幸福生活正式拉开了第一个夜幕,没想到小羽次日就不辞而别了。我纳闷了一天,傍晚收到她的邮件,说这一段工作太忙,下月联系。手机始终关机,这太不正常了,我找到她妈妈和姥姥,都说她现在住集体宿舍,具体地址不详。
我不甘心,在上下班时间去她三个家的楼下僻静处蹲守,各守了几天。我远远看见小羽所有家人,连宠物都看见了,惟独不见她。淫雨霏霏中,我被淋得透湿,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我不得不求助于白娟,和她见了一面。白娟说她也不明白小羽咋回事,她们联系也少多了。我破题:“主要是我犯了‘不成功罪’。”
“作家就是善于造词。”她笑起来。我说这不是我造的,这条罪状是她宣布的。白娟停顿一会,给我分析道:“可能刚闹别扭时有这个元素——我不是说你犯了那啥罪啊。表面上看她是对你期望太高了,实际上是替你担心,毕竟过日子很现实。小羽家人后来态度有些变化,你老往股市扔钱,她多次对我说过,她压力特别大。不过,我觉得她真正变化大,是去上海后。”
“那十里洋场,谁能把持住啊!”我气咻咻地说,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小羽被上海哪个小开(注:小开,上海方言,花花公子,小混混。)盯上啦?”
“小羽那乖巧模样,嘴巴又甜,在哪儿不会被盯上啊?不盯上才不正常呢。”白娟笑起来,接着分析,“不过你多虑了,小羽不是贪财之人,就北京小姐脾气,不会理财——更不会赚钱。我看啊,她表面上跟你掐,实际上跟自己掐呢,她就是那种又柔又倔的性子。”
“我该咋办?丘吉尔说的人世间最麻烦的两件事,我都摊上了,两眼一抹黑啊。”我忧心忡忡。
白娟说:“我有机会劝劝她,不过你也别着急,该你的还是你的。她想独处一段时间就让她一边凉快去,我以前和男友闹别扭了也冷战了一两年呢。”
“然后呢?”
“分了,不过那不怪我。”白娟淡淡地说,“有时候,人生如戏。”
“也许分开一段时间对双方都是好事。”我喃喃自语。
“顺其自然吧,至少还曾经拥有过。”白娟最后说。
电子邮件成了我和小羽联系的惟一通道。我在焦虑、恼火和无奈中度过了一个月,终于等来了她的信:老公,
这是最后一次叫你老公了。对不起我骗你了,其实短期内我并不想结婚,也不想再和你像以前那样同居下去了。现在才知道同居是一种透支,我累坏了,撑不住了。
骗你是为了让你粉刷房子,是为了让你善待自己一点儿。我知道,如果不答应和你结婚,你是不会花这笔钱的。这点钱花得值。你那么善待我,对自己却那么抠门。看你在那么有名的大学和沙龙里办讲座还穿着那件十年前的手织破毛衣,我都哭了好几次。真希望我是个富婆,你就可以安心码字了。
经过这几年,特别是在上海的经历,我深深觉得我还不成熟——我指心理上:),我辜负了太多人的希望——包括你的,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已经慎重考虑,分手吧。你不要等我,你老大不小了,我相信你能找一个适合你的(灭绝师太绝不能找)。我们在一起是双输局面,结不结婚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那次买电脑和扫描仪欠你的钱我现在还不起:),我太失败了,但我肯定会还你的。
我这个包袱和淘气包不存在了,你一定轻松多了。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喜欢哪种生活方式,是你的权利。这个世界太浮躁,难得一份宁静,这一点我是很佩服你的。
最后透露一点,你知道为啥我要等一个月再联系吗?你知道最后那一夜我为啥不让采取防护措施吗?我是有意的,如果这回怀孕了,我就立马嫁给你。可惜呀,这是天意!
好好跟你家人解释,责任都往我身上推。赶紧找女友,他们很快会把我忘了。
多保重吧!请不要多虑,也不要回复了。
小羽
读了几遍,愣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怎么可能不回复?但无论我咋说,小羽也不松口了,偶尔回复一封邮件,也是“我还好”,“不要担心我”,“多保重”寥寥数语,始终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见我。
我大病一场,行将就木。我如同被摘去肋骨的软体动物躺在床上,看着空洞的天花板呆若木鸡。音箱里反复回荡着Bono(波诺)的两首歌曲:“If God Will Send His Angels.(假如上帝派来天使)”和“If You Wear That Velvet Dress.(假如你穿上那件羽绒服)”,幽怨悱恻欲断肠,仿佛末日来临。
一次去楼下吃饭,恍恍惚惚的我一头撞到餐馆门口烤串上方抽油烟机菱角,血流如注,吓得顾客大呼小叫,小店老板磨磨蹭蹭给我几百块钱,失去知觉前打车去朝阳医院急救室,缝了四针,包成一个伤兵。医生警告我,一周后拆线,一月后复查是否有后遗症。
丹尼尔来探访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吓坏了他。医生给我检查时,我还没有开口,丹尼尔用稍微利落一点的中国话老调重弹:“他——女朋友要个方(房)子,他不行,她走了,晚(完)了。”
医生笑了:“接着找啊。”
我打点滴的时候,丹尼尔忧郁地说:“也许你真该找个美国女人了。”
我一度设想,如果我告诉小羽我的伤情,小羽肯定会来看我,就像那个圣诞之夜,从楼上飞翔而下,投入差点冻成冰棍的我的怀抱,以她的体温让我僵而复生,我也就牢牢抓住她了。很快,我否决了这近乎要挟的想法,太卑鄙了。
5
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小羽依然没现身。她真的就像一片羽毛飞走了,轻飘飘的,无声无息,无踪无影。我终于失去了小羽,我终于失去了相处四年的亲密爱人!
我时常头重脚轻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麦田般的高楼、浓密的雾霭、飘忽的灯光、流淌的车流和蝼蚁般看不清脸的人群挟裹了我,加剧了我的渺小感和空洞感。高楼大厦泛着令人晕眩的五色光芒,我依稀听到暗藏此间的地下河般的呜咽和低沉而铿锵的磨盘碾压声。在这个干燥的城市里,我布满血丝的眼里时常噙着没有知觉的浊泪,我悲凉如雪原的心底忽而涌起莫名戾气,但机械冰冷的城市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眼泪。我戴着棒球帽,尽量拉低帽檐,避免和人面面相觑,以掩饰我的非人。我找不到我的来路,看不清我的去处,握不住我的现在,连自己的“肋骨”也抓不住了。
我住在自己首都的腹心,却处于它的边缘;我长着一张堪称标本的中国人脸孔,仍被视为另类;我想像芦苇或草根一样扎下来,却找不到一寸附着物;我左冲右突想把脑袋和屁股藏起来,可在这个密集如无缝钢管的水泥丛里,没一隙缺口;我算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算球了,却没有方寸泥土属于我。逃亡吧,逃亡之路在哪里?天堂之路遥不可及,地狱之门密布荆棘。在眼前这个疾速旋转巨大的磨盘里,我拿出吃奶撒尿扯嗝放屁射精的劲儿来,也注定逃不出被磨成粉齑抛出圆盘的宿运;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双城”里,我注定隔离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进退失据。偶尔,我会癫汉一样自言自语:上帝给了我健全的体魄,你丫却拿它做行尸走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你这倒霉蛋对这片大地无所归依。
一次晚饭后散步,行至京广桥下,身边的人群忽然大呼小叫,迅速向前面聚集,我木然望过去。一大群人正伸着长颈鹿般的脑袋仰望高大的塔式广告牌,或错愕或亢奋或怜悯或麻木不仁。我也做引颈待戮状向上看。高耸的广告牌上隐约站着一个活物,细看属两脚直立行走动物——灵长类。
广告牌正在替换新广告,旁边有个升降机,看来这活物还具备类人猿善于攀援的功能。这活物在广告牌之间的钢架上,双臂伏在上沿,露出脑袋和上半身。此刻,广告牌上的高强度射灯反射在活物身上,这活物就成了舞台剧中的主人公。这倒霉蛋四十来岁,脏兮兮的棉大衣,胡子拉碴,极度痛苦、激愤和憔悴。料峭冷风中,他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他乱蓬蓬的头发直立起来。
“呵呵,又一出民工跳塔秀!”一个衣冠楚楚白海豚似的胖子拿出数码相机,对着广告牌饶有兴趣地录起像来,就像游客看见一幅绝美景致。
“还现场直播呢!”旁边一跟屁精欢呼。
有人嚷:“这人是自杀吧?自杀的!”
“傻逼有种就跳啊!吓谁呀你?”白海豚不耐烦了。
“积点口德行吗?拜托了。”一女孩谴责,两人对视一笑,闭嘴了。
“赶紧报警啊。”
女孩说已经报了,马上就到。她是个记者。
人们议论纷纷,围观的越来越多,辅路拥堵起来。这时,广告牌上那人战战兢兢从身后移过一长条形旅行包,包里塞着什么,硬挺挺地悬挂、依靠在广告牌上。寒风中,那个硬挺挺的包有些摇晃,挡住了豪华房地产广告——几个漂亮的美术体大字“硕果仅存”中,“硕果”被牢牢挡住,“仅存”历历在目。
男人慢慢将旅行包提起来,将里面硬挺挺的东西往外掏,渐次露出红黄色衣裤,颇像一套女童装。硬物就在运动服里面,轮廓隐约像幼小人体!头部裹着一块红布,双腿朝内蜷曲,膝部依稀可见白色霜状物。一根绳子从人体腰部绑着伸出来,被那人紧紧拽着。忽然,他一只手伸向怀中,身体一晃,抖落出一幅竖条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凶手残害女童逍遥法外八年整,青天何在?”
果然是一具干尸!人群如一阵杂风吹过的芦苇四处溃散。那个白胖子叫起来:“啊,木乃伊!”
小白领们吓得哇哇大叫面如土色,一个优雅的小女孩当众呕吐起来。男人时而站立,时而走动,时而将头深埋在硬梆梆的童装里。半晌,他抬脸号啕大哭,脸扭曲变形了,活像挨了世界重量级拳王的一组组合拳。他不停地嘶哭,寒风呼啸中,时而高亢时而呜咽时而锐利时而浑浊时而喃喃自语,活像深度入戏的演员无法自拔。射灯把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到身后摩登大厦华丽而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活脱脱一幕骇人的鬼魅剪影。
忽然一股猛烈的寒风将我们笼罩,那倒霉蛋的声音也被吞噬殆尽。
男子努力平衡身体,从怀中抽出纸向下抛洒,人们蜂拥争抢。A4打印纸,他的冤情和遗书。这倒霉蛋华北某地人,悬挂在广告牌上的女童正是他女儿。八年前当地旧城改造,老宅被强拆,家人奋力抵抗,被打得头破血流,年仅五岁的女儿被推土机活活碾死!出了人命,法律终于粉墨登场了。疑犯初判时罪名是故意伤害罪,死缓。正获得一丝慰藉时,上级法院两度撤销原判,罪犯被改判为三年徒刑,罪名居然变为交通肇事罪!男子四处上访,一无所获。老婆精神失常,将小女一手拉扯大的爷爷活活气死。男子拒绝火化女儿遗体,将其存放在自家中冰柜内八年!带着孩子来北京,是这个走投无路的倒霉蛋的绝命一博。
地下通道中、立交桥下、大楼背后、火车南站的上访村,满脸悲愤呼天抢地衣衫褴褛的访民见过不少,但以此决绝姿态抗争的,头一遭遇到。
群情激愤中,警察和消防陆续赶到,拉起警戒线,云梯车停靠过去,消防员紧急铺设充气垫。一警察和消防员钻进云梯吊舱,快速升到与男子平行,靠过去。那人要跳,警察忙拿起对讲机和他对话,承诺帮他讨回公道。那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捶胸顿足,在铁架上好几个趔趄。地上的消防员和围观者抬着巨大沉重的气垫左奔右突,几个老外累得满头大汗,白海豚也假模假式地搭了一把手。不久,警察消防员男子都累趴下了,地上的人脖子都要酸掉了。冷不防消防员跳蛙般飞身跃过,一把拦腰抱住那男子,死死顶在广告牌上,再用吊舱里扔过来的安全带将两人从腰间牢牢拴在一起,形成一根绳子上一只蚱蜢一只螳螂的生猛景观。
那人徒劳地挣扎着。云梯缓缓落地,有碍观瞻的倒霉蛋迅疾被塞进警车带走。另一消防员再乘云梯登上广告牌,蹑手蹑脚解开女童遗体上的铁丝,胆战心惊地将干尸载下。人群“哗”一下散开。木乃伊被匆忙裹起来,带走了。
就像一场宴席完毕,人们长吁短叹叽叽喳喳蝼蚁般散去。巍峨广告牌上“硕果仅存”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再次睥睨众生,焕发出寒透脊背的光芒。
这是我有生以来目睹的最为震撼的行为艺术,胡蒙的献身、图书大厦外的裸奔、沙龙里废话诗人的无病呻吟、艺术村里丰乳肥臀的摆弄、波希米亚人的放浪形骸和小布尔乔亚的装腔作势统统沦为浅薄可笑的恶俗。
这世界上总有飞黄腾达飞扬跋扈的王八蛋,也总有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倒霉蛋。刚发生的那场东南亚大海啸,几十万人一眨眼就没啦!即使和眼前的一幕相比,我那点破事也不值一提。不过失了一次业两次恋亏了几笔钱。就算天蹦地陷一片混沌,就算千金散尽尊严殆尽,呼吸还得继续下去,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尽管有时候等同于无意义。上帝给了你自由意志,但他清楚你的来处和归宿,你就不要瞎折腾,一切都TMD枉然。人生不满百,折腾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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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太多差点疯掉,每一次,骨子里不可救药的悲喜剧基因都把我拉了回来。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愿意放低标准,你还是可以活得像一只快乐的猪明白的猴子难得糊涂的蠢驴什么的。
宏大的人生意义具体的生活目标在我面前忽然空洞起来,买房成家传宗接代暂住证户口工作职务提拔保险退休……都TMD统统滚蛋吧,光荣体面成就得意都TMD爱谁谁吧!无梦而活,无欲则刚。以前任何量化到年到月到天甚至到钟头的赚钱指标统统失去了动力。小羽说得对,我就不能稍微善待自个一点吗?狼行千里吃肉,狗到天边吃屎,共产主义一天没实现,都TMD得为自个儿操心。
我想到了生老病死。小病治病,大病死扛,老子连活着都不怕,还TMD怕死吗?从容打发也许更为卑微的后半生,等哪天老得只剩下德艺双馨吹灯拔蜡了,我就给自个儿写一篇与众不同的悼词,然后找个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小岛,像观赏晚霞一样消受自己的末日,追忆似水年华,斟一壶老酒,哼一首老曲,洒一行老泪,挤一滴精液,化一缕青烟,漂太虚幻境揽日月星辰……也算天人合一功德圆满啦。这念头让我既轻松又苦涩。
我恢复了标准的流浪汉生活。扔掉了闹钟,睡觉自然醒。推掉一切约稿和文化聚会,连康妮介绍的一个有利可图的辫子太监戏剧本也推掉了。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了就单独或和丹尼尔出去玩。顿顿吃餐馆,股市房市书市菜市瞅也懒得瞅一眼;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鸟事?
裸睡的光荣传统依然保持,睡觉不自觉地恢复为流浪汉的标准睡姿:侧卧,下肢蜷缩成一团,连同膝部紧贴胸前,双手双肘护住头部,活像一个无所归依的胎中婴儿。
此后一段时间,极度空虚,偶有梦遗发生,我顺其自然,有过几次不宜启齿不宜提倡的性行为,时髦说法“一夜情”啥的。混迹于网络聊天室,穿着“翻译官”“键盘民工”“戴三个表”“帅得惊动党中央”“何尔蒙”“姓高名潮”等马甲和女子们周旋。
网上很混乱,但像我这样的职业流浪汉,早练就秃鹫一样的眼神。长期的码字生涯,也擅长从遣词造句中考察对方的层次,谁TMD也别跟我玩猫腻,三言两语就能弄清你啥来路,所以我的火眼金睛能轻易剔除形形色色的性工作者和骗子,颇有斩获。但很快厌倦了这种肉欲游戏,用“最后一枪”这个马甲幽会一个尉级女军官和某地级市驻京办女主任后,从聊天室里蒸发了。
和康妮有过几次即兴放纵,风风火火见面,客客气气告辞。根据她的说法,我“那方面”还凑合,但做老公略输文采,做情人稍逊风骚,做朋友只识弯弓射大雕。
偶尔见雪儿。得知小羽离我而去,一阵长吁短叹。她离了婚。在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干得风生水起,乔迁之喜那天,我去帮她搬家。新房子在亚运村,精装修,和杨星辰的房子相比差不了多少。参观完新房子,我啧啧赞叹:“才来北京几天啊,你这也太快了吧?”
“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来也一样。”
“得了吧,我没那功能,这是美女干的活。”
“你啥意思啊?”雪儿直视我,谴责的意思。我讪讪一笑,赶紧布置房间。
忙完她请我吃饭,当晚,我没有回家。早上一觉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雪儿叹息:“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老公了。”
“那还不容易啊?你就等着择优录取吧,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你啦。”
“就你吧。”她捏着我的鼻子,“你如果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我现在是下定决心不结婚了。”
“哦,心理又出问题了。”
“生理没问题就行啦。”我苦笑着爬上她的身子。
曾经有一次吃软饭的机会放在我的面前,可我没有珍惜。一个大我三岁的女开发商飞来北京见我,有意和我达成真实婚姻、事实婚姻甚至合同婚姻。我犹豫了七七四十九天,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