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管情还不还得掉,小样决定先把钱还掉再说。高齐应约来见她,不知道自己隐藏的秘密已被戳穿。
高齐:“要跟我说什么事儿?”
小样:“你帮我家找的房子,不是跟同事借的,是你租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了?啊,是不是跟我同事碰头了?”
“人家回来拿东西,说漏了。你干吗要替我家付房租?”
“想替你分担一点。”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想让你有负担。”
“你这人怎么那么稀罕呀?帮人还怕落好?”
“小样,我那么做与其说为你,不如说为自己,我有心就那么做了,做完就踏实了,没想过后续报道的事儿。”
“不行,告诉我租金多少钱?必须还你,不然我住不踏实。”
“别给我钱,不要!你要真住不踏实就搬出去。”
“你知道我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别的地方搬。”
“那就别搬了!”
援助者和援助对象顶起牛来,小样想好的一盘棋被高齐将在半路,无法继续。
“高齐,你能不能别对人那么好?”
“我是为自己舒坦,你能不能当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不能!我明明知道了,你也明明对我好了。要不能投桃报李还你什么的话,我宁可不要!我不喜欢欠着!”
“那……你还好了,但不要钱。”
“你要什么?说,只要我能给。”
“让我亲你一下。”
一向沉稳含蓄的高齐忽然棋出险招,半缘逗趣,半缘真情。小样猝不及防,脑子顿成一团乱麻,半天倒不出头绪,索性心一横、眼一闭:“那……亲吧。”
束手待亲的小样身体紧张、面部僵硬、睫毛抖成震荡波,十足狼狈,却十分可爱,高齐捧起她的脸,含笑凝视,无限喜爱,亲吻落向近在咫尺的唇,又在接触前的瞬间,背离主观愿望,最终降落额头。
小样感受到一个深情而克制、炽热而纯净的吻,这个形势和内容严重不统一的亲吻不但没让她获得还掉人情的解脱,反而催生更大感动,将她推向更深的进退两难。她睁开眼,咧嘴哭了,为高齐源源付出、不计回报的好。这一刻,她几乎认同了杨杉的选择,高齐值得爱、也有爱的能力,假如没遇见方宇,爱上他并非难事。
高齐慌了:“怎么了怎么了?我没欺负你呀小样……”
“你不知道女孩子就受不了别人对她好吗?你成心的,软刀子杀人,你把我弄乱了,我该怎么办呀?呜呜呜……”
高齐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小样泪眼婆娑看着他,突然踮起脚,主动亲吻他的双唇,半是感激,半是真心,这是她能想到最有效的解决之道,慰藉他,也慰藉自己。
高齐顿时头晕目眩,一直被他牢牢控制的局面猛然间被小样的怪招打乱,一片美妙前景恍惚浮现。
“样儿,如果我想进一步呢?”
听到对方的前进愿望,小样本能后退一步。
“那我还是找房子搬出去吧。”
美妙前景原来是海市蜃楼,高齐被一瓢凉水浇醒,唯有苦笑。
挑起希望又浇灭,小样意识到自己的残忍。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习惯了。”
“你别这么说,我心里更内疚了。高齐,要没方宇,我保证就从了。”
“这是我听过所有拒绝理由中最善良、伤害性最小的一个。”
“我长这么大,能做好的事儿不多,但凡能做好一件,我就想使出吃奶的劲儿,让它善始善终,爱情尤其是这样。”
“理解,我也希望自己能把爱情当成一种信念去坚持。”
“为什么你能一直执著地对人好,还不求回报呢?”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百折不回吧?因为我想明白一件事儿。”
“什么啊?”
“爱情是件特美丽的事儿,与其说是两个人的相处形式,不如说它是我们心里的一种感觉。相恋也好、单恋失恋也罢,虽然结果迥异,但都体会到了爱的滋味儿,甜蜜、痛苦、忧伤,哪种都是我们享受爱情的形式。”
“对呀,我现在就失恋了,可我还拥有爱情。”
“干吗要因为不能满足就把爱情弄得那么不堪呢?那不是爱,只是占有,大部分人的爱只停留在占有阶段,很初级,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纠缠、怨恨甚至互相伤害。当爱的目的不再为占有,爱情就不再跟爱的那人有关,哪种形式你都可以享受到爱情,这就是传说中的‘我爱你与你无关’。”
“就是说:不论你怎么喜欢我,我都可以当没看见?”
“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喜欢这理论,高齐,你对爱情的理解都到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了?”
“必须承认,我是因为被晾的时间太长,连带被你们架上去下不来,被迫弄成这样的。这理论一方面是让自己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待得舒服点儿,一方面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我妈说得一点没错儿,高齐,你确实是个值得爱的人……”
“拜托不要说出下面的‘可是’。”
“好吧,我不说。”
小样生生咽回高齐早已预知的后半句,当然是:可我已经有了方宇。送小样回家的路上,两人的话题都是方宇。
“方宇提出分手不见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笨,只会用笨招儿,这回不见我下回还去,看谁能拧过谁?有本事就一直扛着不见我,那还总有出狱那天吧,我看到时候他往哪儿逃?”
小样对感情的执拗必然引发高齐对方宇的嫉妒,这种通常意义上的负面情绪往往使人产生损人利己的念头,但在非一般的高齐身上,却硬是化作正面力量,让他做出舍己利人的举动。
思念苦苦折磨小样,也没饶了另一个,出现在监狱会见室的方宇面容憔悴,他显然已经猜到高齐的来意。
方宇:“谢谢你来看我,是要跟我谈小样吗?”
高齐:“对。”
“你俩相处得怎么样?”
“我和她一直很好。”
“我们分了,我让她弃暗投明。”
“她告诉我了。”
“结果怎么样?光明前景出现了吗?”
“如果她自己觉得那种前景确实光明,你让不让,她都会往那儿奔。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句大实话:如果真出现了,我没那种定力,保证不拒绝。”
“那……祝福她,也预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审时度势的清醒和舍己为人的成全。未来的事儿说完了,下面咱回头说说过去,你知道小样往这儿空跑了多少回吗?”
“九回。”
“记这么清楚?”
“刻在我心里。”
“给你听点儿东西。”高齐拨通手机,把手机凑近对讲话筒。
手机里传来小样清唱的《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干巴巴的歌声丝毫不动听,却一点点撕裂方宇的心,他无法止住眼泪,只能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高齐举着手机:“你要跟她说点什么吗?”方宇使劲摇头,高齐挂断电话,“何必呢?你痛苦,她也不好受。”
“痛苦是必须的,如果不能给自己爱的人幸福,那放手就是对她最大的祝福。”方宇一脸狼藉,却无比坚毅。
“你境界提高都快赶上我了。大家都说我是君子,即使是被架上去的,我也要拿君子标准要求自己。告诉你,我喜欢小样,但坚决不允许自己在对方没有还手之力的情况下乘人之危,有本事你出来后和我公平竞争,那时候赢你才有价值。”
“等我出去?明告诉你,到时候你真没戏!别看你哪哪儿条件都比我好,可我要不跟小样分手,想公平竞争?你永远赢不了!因为小样就是一个看不清形势、一条道走到黑的傻妞儿,她压根儿不给你公平的机会。我不一样,这几年的成长过程,最大收获就是让我认清了现实,我比小样清醒,她拒绝看透的东西我决定面对。你确实比我有能力给她幸福,对我来说,让她幸福比什么都重要。所以甭管什么君子不君子,也甭摆拧巴的高尚谱儿了,赶紧乘人之危、趁火打劫,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是爱情,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抓紧!等我出去,不管结果输赢,我都认。”
潇洒表演结束,方宇扬长而去,监狱外的小样等来的仍是失望,高齐送上让她啼笑皆非的安慰:“你这么想,最差结果就是从了我。”
下一个探视日,方宇没等来习惯听到的传唤声,忍不住追问管教:“今天……没人探视我?”管教看透他的心思:“让我说你什么好?人家回来的时候死活不答理,现在人不来了,你倒没着没落了,到底想怎么着呀?”
方宇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着,他不能见,又想见,盼着小样不再来,好断了念想,真不来,反而念想得更厉害。随着下一次、下下一次以及更多次等待的落空,他猜测小样已经走上自己指给她的阳关道,内心油然而生的却不是设想中为爱牺牲的崇高感,反而是阵阵钻心的疼痛,活该!这是他唯一能对自己说的两个字。
杨杉发现小样和高齐的接触日渐增多,仿佛正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前进,不由得暗自欣喜:在真理面前,就算是顽石,也有点头的时候。
周晋的案子还在混沌中看不清方向。石磊忽然来京,约见青楚,此行的目的,青楚大抵猜得到。
石磊:“每次来我都会约周晋喝两杯,没想到这回来居然见不着面,但却跟他有关。我接到命令,郁欢落水被伤害案发回地方,补充侦查。”
青楚:“想到了,山不转水转,又回到你手里。”
“赵律师,从得知消息到从西塘赶来,我脑袋一直是蒙的,怎么会是这样?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是周晋……”
“确实是他。”
“他是我朋友,那么好一个人……”
“好人也会犯错,犯了就要弥补。”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倾诉这种情绪,我想你现在比谁都难受。”
“别担心,没你想象得那么糟。我和他一起做的那个决定,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石警官,这次见完面以后你我要尽量回避,别再联系了。”
“为什么?”
“我打算为周晋辩护,因此你我现在是控辩双方,应该遵守回避原则。”
能不离不弃已属难得,她竟还有勇气为他辩护,石磊意外之余更多是感动。
“明白了。不管接受与否,不管感受如何复杂,我都得坚决执行任务,补充证据。”
“请你理解,我不想祝你工作顺利。”
“当然理解,但我想祝你工作顺利。谢谢你赵律师,有你这样一位律师和女友在身边,我对周晋放心了。”
从自首之日起,周晋交出身体自由,换来灵魂安宁,十年心结一朝释怀,强大的解脱感足以令他忽略糟糕的环境,尽情享受前所未有的轻松。唯有一样东西时时刺疼心扉,那是对爱人不可遏制的想念。想念,却不想见,因为不愿她看到自己阶下囚的形象,不愿在她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不堪。然而,在他获准见律师的第一时间,她就以新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四目相对,恍如隔世,上次在公安局外分手时,他们是恋人,此刻在看守所会见,他是自投罗网的嫌犯,她是赴汤蹈火的律师。
“现在我是你的辩护律师。”
“对不起,纪律规定,我必须站着接受问询,你可以开始了。”
“你希望律师怎样为你辩护?”听得出青楚在努力克制情绪,控制声音。
“其实我不希望辩护,更不希望你为我辩。”
“为什么?”
“全部事实我已经毫无保留对警方坦白,说出那些藏在心里十年的隐秘后,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在这里我吃得香、睡得着,唯一需要克服的就是……想念。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去接受早该接受的惩罚,不需要谁为我开脱,更不用千方百计为我减罪。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对我爱的人不公平,但请她体谅我。”
他以虔诚的姿态迎接惩罚,甚至打算放弃基本的辩解与维护,青楚的心被狠狠攥紧,泪水在眼眶里弥漫,哽咽了话语。
“辩护对我就是走个过场,为我辩护没有发挥空间,浪费你的才华,所以请你慎重考虑是否要为我辩护。”
对青楚而言,这本不是一场用来施展才华的辩护,而是拯救爱情的战争,在邢律师看来,这场输定的辩护对周晋无济于事却于青楚有弊无利。
邢律师:“你还真不听劝,打算一意孤行辩下去?”
青楚:“我想为他做点什么。”
“他需要你为他做什么吗?”
“可除了这样,我甚至没有别的途径接近他。”
“你看你,完全是情感使然,不过这时候还能保持理性的,就不是女人了。作为前辈、师傅,听我给你分析分析,这案子属于自首,案情清晰明了,到庭上适用哪条《刑法》,如何量刑,一目了然,这种结局几乎注定的案子,对你前途没什么好处。”
“我不是为自己前途。”
“我知道,你为感情,但案子最终走向影响前途呀,你可以不管它,但它可不会放过你。影响一旦扩散出去,以后你在业内就容易给人感性代替理性、不够专业的印象,对你有弊无利,何必呢?”
前辈的提醒在情在理,青楚无可辩驳。
“再聪明的女人,一旦感情用事就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你为他奔波,甚至打算等他,已经做到头了,别再把自己事业搭进去。给你一个建议,如果愿意花钱,就替周晋高额聘请个大律师,周晋要是反对这样做,就随便给他找个律师辩辩得了。别介意,我这么说是为你好。”
“我知道,谢谢。”
义无反顾中间或也会迷茫犹疑,此时青楚需要指路明灯,既精通法律又人生练达的郎心平成为最佳选择。
青楚:“姥姥,所有人都反对我为周晋辩护,包括他自己,我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说我要放弃吗?”
郎心平:“你为什么一定要给他辩护?因为对他有感情?”
“对。”
“这不是对你有利的长处,反而可能会成为短板。”
“抛开感情因素,其实我也掌握几点优势,第一我了解周晋十年来的心路历程,确信他没有杀人动机,郁欢落水完全出乎意外,第二我还亲眼见证十年来他是怎样照顾、维持郁欢生存的,甚至在医生暗示抢救价值不大的前提下,还坚持为她换肾,他没有因为害怕真相败露放弃郁欢,反而千方百计挽救她生命,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综合这些因素,我可以证明他的行为不是蓄谋犯罪,更多是情绪失控下的过失。”
“那你该担任的角色是证人,而不是辩护律师。如果一定要辩,那姥姥提醒你:这场辩护对你最大的难度,恰恰在于要忘记自己的感情,如果你做不到,上庭前已经输了,因为法律依托理性,你用感情代替理性,就违背了法律精神、职业守则。”
“您也反对我辩?”
“那也不是,辩护是周晋的权利,你愿意为他辩,并不违反规定,辩与不辩取决于你和他的意愿。其实从接受挑战的层面,我支持你辩。”
“为什么?你是迄今为止唯一表示支持的。”
“如果你站在法庭上,真能做到抛开感情的话,不管辩护最终能否影响周晋的量刑,我认为你已经赢了自己、赢了结局。青楚,理智与情感是人生最难做的一道题,用感情覆盖理智是幼稚,完全理智是空谈,成熟的标志就是把两者分开,可以感性地看问题,但必须理性对待问题。”
原来这场意在拯救爱情的战争,同时还是一道如何平衡情感与理智的考题,即使输掉辩护,还可以赢了自己,青楚豁然开朗,决心迎接挑战。
郎心平指点青楚:“不管之前郁欢落水多么意外、偶然,但针对周晋见死不救,反而逃跑的行为,公诉方一定会认为他有犯罪故意,这时候你要主张过失,就避重就轻了。聪明的做法是不急于抛出与公诉方相反的观点,避免法庭上来就对你产生排斥心理。你要尽量还原周晋当时的心理逻辑,强调他事先没有预谋、一时冲动的犯罪属性,补充他曾想施救、却被中止的细节,这样一步步潜移默化影响法庭,在附和公诉方意见的同时,又减低了犯罪故意程度,或许有回旋余地。”
青楚五体投地:“姥姥,你不愧是泰斗级!还有个问题想问您,我对周晋的态度,一直没听到你表态,你怎么看?”
“其实你妈担心、顾虑是有道理的。我之所以一直慎重没表态,是因为我既觉得她对,又能理解你。”
“我也能理解我妈,她是为我好。”
“可你最后有句话感动了我。”
“哪句?”
“‘人一生如果没有至少一次感情用事的话,那是遗憾。’说得真好,我是你这话的粉丝儿。”
杨怡已从最初的打击中渐渐平复,但对女儿的执意而为仍耿耿于怀,对郎心平不阻拦反支持的行为更为不解:“妈,我拦都拦不住,您还给她支招。”
郎心平:“当长辈的,不能改变结果,就帮她们完善过程吧。”
四两拨千斤,寸铁可杀人,老太太这句话让杨怡想了又想,终于从死胡同里钻出头来,既然女儿已成开弓不回头的箭,长辈能助她更好瞄准靶心也算功德。思想改变付诸行动,杨怡亲手下厨,给讨论辩护方案的祖孙俩端上夜宵。
拥有姥姥和母亲的声援,青楚心情豁然开朗,再次会见周晋,少了伤感,多了希望。
青楚:“上次回去后,慎重考虑过你的话,这次我带来两个建议供你选择,第一,我还是有意愿为你辩护,但目的已经做了调整,我不再是为你做点什么的心态,而是剔除职业以外的因素,运用我对整个事件的了解,帮你获得法律公正的判决;对我自己,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我要利用为你辩护的机会完成感性到理性的跨越。”
周晋望着她,初相识时那个骄傲、自信、输得起的青楚,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个选择,你可以指定别人辩护,我向你推荐一位经验丰富、对人生和法律都有着深刻理解的资深律师,我的导师,她愿意为你辩护。”
“是邢律师吗?”
“不,是郎心平郎律师。”
“她肯为我辩护?”周晋始料未及,红了眼圈。
“你面子真大,她很多年没出过山了。”
“难道她不怪我吗?”
“她托我转告你一句话:‘知耻近乎勇,更不要说面对和救赎了。’她佩服你的行为。好了,你是愿意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千载难逢的锻炼机会呢,还是想请老泰斗出马?下次会见告诉我答案。”
青楚传达的爱和支持来自一个大家庭,自首时准备好失去一切的周晋,此刻却拥有一生中最富足的温暖和信任,感动至深,无法言说。
杨尔忽然想起李博怀去英国之前来借钱的事,怎么就没下文了?别不是又不好意思接着提吧?她决定善解人意一回,把前夫宣到家里。
杨尔:“你还从不从我这儿拿钱还同事啊?怎么不提这茬儿了?”
李博怀:“已经还了。”
“还了?你奖金发下来了?”
“没下来。”
“那你拿什么还的?”
“是陈秀帮我先把同事钱还上了。”
“陈秀?呦,人家这不是知错就改吗,再说原本也没什么大错儿,都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她这么做,我也挺感动的。”
“那你去找过人家吗?”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
“你看着办吧,要把人家当外人呢,就还从我这儿挪了还她;要是你和她不打算见外呢,你俩就内部协调一下。”
“我倒没想过什么外人内人的事儿,我考虑的是霹雳是不是还排斥我和她……所以一直没去跟陈秀说。”
“你跟她……是大事儿,我不能左右你,你自己决定。”
“你觉得我如果再婚合适吗?”
“你觉得跟前妻讨论这问题合适吗?”
“我觉得咱俩虽然离了,倒不像过去你一言堂,什么事儿反而有商有量了,我这会儿没把你当前妻,而是朋友。前一段我觉得再婚是自己的事,后来发现不是,有孩子就不能不考虑她感受,说心里话,我现在考虑再婚问题,核心就围绕着霹雳。”
“也是,雷力来教育我说:离婚不是夫妻俩的事儿,孩子的感受是离不离的一个重要参考值,不考虑孩子是自私。”
“我现在反思:当初咱俩决定离婚没跟她沟通,还瞒了那么久,做法很不妥当,是错上加错。”
“对,目的为保护,结果反而更伤害。雷力来不再婚就是照顾雷蕾的感受,他这一点很触动我。”
“所以再不再婚,还真不能由着咱们自己的性子。”
“雷力来也这么说……”
“言必称那雷先生,他对你影响不小呀。”
“我这人,其实很从善如流,就是过去没出现这么善的人。”
现阶段,李博怀和杨尔的每次见面都会引起霹雳关注,俩人的谈话更是被她伸长耳朵悉数收听。经分析,这番谈话信息量有三:一是李博怀和陈秀正处在关系变化的十字路口,往何处去貌似要受自己左右;二是杨尔和李博怀离婚后反而沟通顺畅、相处和谐,貌似有破镜重圆的可能;三是李博怀对杨尔流露出的崇拜雷力来之情,貌似微微泛酸。综上所述,霹雳得出如下结论:推动父母复合的计划已具备实施基础,必须马上展开行动。
很快,李博怀被霹雳请到西餐厅吃饭。
李博怀:“大中午约爸爸过来,有事儿?”
霹雳:“没事儿,约你吃饭不行吗?”
“行,宝贝闺女的手艺,我爱吃!”
“那你以后就天天过来吃。”
“好是好,就是远点。”
“不如对面茶餐厅方便,是吗?”
“你心里是不是还介意陈秀呢?”
“你是不是还经常去茶餐厅?”
“你找我来,是想打听我和陈秀的事儿,对吗?”
“她真替你把钱还了?”
李博怀点头。
“过去我觉得她小气、抠门儿,是不是有点误会她?”
“她收入低,过日子难免精打细算,这点你妈没说错,经济基础是会影响人心态。不过这次她帮我还钱,我也没想到。”
“那你买的房子,到底算你一人的,还是你俩的呀?”
“你想问我是不是打算跟她和好,对吗?霹雳,爸告诉你一句话:在我未来的生活里,女儿是最重要的。是否再婚,我也要首先考虑你的意见,要是你排斥,我一人也能过。”
“爸,你真这么想?”
“真的。以前总想着后半辈子为自己活,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给我和你妈来了个醍醐灌顶,除了反思对你的教育理念,我们也反思了离婚给你造成的家庭缺失。”
“我知道自己太任性,给你俩的精神造成了严打。”
“不经过这次严打,我们就不明白一个道理:孩子没错,就算犯错,问题大多也出在父母身上,所以改变要从家长自身做起。你妈已经有行动了,振兴餐厅她出了不少力吧?”
“可不,她和雷蕾爸是头号功臣。”故意提起雷力来。
李博怀果然上套:“那位雷先生经常来?”
“嗯。”
“你妈也常来?”
“嗯。”
“他俩总能碰上?在这儿切磋?”
“嗯,我妈见回雷蕾爸,思想觉悟就能提高一回。对了,我们现在坐的就是他俩专座。”
李博怀下意识挪起屁股看看座位,表情泄露失落情绪。霹雳看在眼里,猛劲添油加醋。
“他俩每回都相见恨晚、滔滔不绝,我妈对雷叔叔是五体投地、甘拜下风,一点不强势,十足一小女人。”
“能想象,现在三句话必提雷先生,个人崇拜很严重。”
“崇拜是女人对男人感情的开始,我妈苗头不对。”
“是吗?那不挺好嘛。”
“好吗?”
“不好吗?”
“我看未必好。”
“那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爸,你没见过雷蕾爸的风采,相当牛!但也相当大男人,相当自我中心!他是那种指点江山、要求所有人都围他转、唯他马首是瞻的人。”
抛完砖等着,她爸的玉果然来不及地扔出。
“要这样,我也不太看好。你妈过去强势惯了,真要跟雷先生……假设啊,就是假设,肯定压抑她天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妈忍得一时,可忍不了一世,时间一长,原形毕露,俩人就进入分庭抗礼、强强对话阶段,那时候恐怕她又强不过人家,少不了受委屈。”
“有道理!”
“以前我俩过,都是我受委屈,你能想象你妈受委屈什么样吗?”
“肯定特惨。爸,你是不是也不愿意我妈受别人委屈呀?”
“唉,她非要,我也没辙呀。”
霹雳表情配合李博怀愁眉苦脸,心里却乐开了花。她发现父母的婚姻就像一件别别扭扭穿了20年的衣服,终于忍无可忍地脱掉,才发现衣服其实也没破,以前因为系错了扣子,拧巴着穿当然别扭。现在只要重新理顺,系好扣子,旧衣服肯定比新衣服舒服。但这个重大发现目前还停留在隐性阶段,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化隐为显。
霹雳知道如何引起杨尔的谈话兴趣:“妈,今天我爸向我打听雷叔叔来着!”
杨尔立刻警惕:“他打听人家干吗?”
“还不是因为你?他说你现在开口闭口雷先生,苗头不对。”
“捕风捉影!我和雷先生是纯洁的合作关系!你爸真能瞎琢磨。咦?关他什么事儿?”
“我爸说一旦那样,他为你担忧。”
“呵?要真那样我就奔幸福去了,他担忧什么?”
“他不这么觉得,反而认为你未来叵测不幸。”
“呸,我怎么就叵测不幸了?你赶紧给我说说。”
“李博怀的观点是:你个性强势无法改变,真要和雷力来那种自我中心的大男人在一起,时间长肯定被压抑、受委屈。我爸说一预见到这种可能性,他就对你多心疼一分。”
“别说,他预见的也有几分道理。以前怎么没见他这么体谅我?”
“老夫老妻,在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你。慎重啊!”
对父母的分头试探都收获满意效果,霹雳信心大振,向偶像汇报。
霹雳:“通过分别试探,我发现了我爸妈复合的基础和可能性,只是他俩当局者迷,需要我启发诱导。”
雷蕾:“你只管把种子撒进泥土,接下来就静待它生根发芽,千万不要错过播种季节。”
“下一步,我还要给他们制造阳光雨露。”
“一切都上了正常轨道,接下来我也要去播种了。”
“你播什么?”
“理想的种子,正式通知你,我要走了。”
“去哪儿呀?”
“离开繁华都市,去贵州山区。”
“山区?干吗?”
“我去支教,已经报名了,下周出发。”
“啊?你怎么想起支教了?从来没听你说过!”霹雳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我一直有个向往,当一个人的理想只与自己和他人的精神世界发生关联时,它才能真正脱离物质束缚,脱离低级趣味。”
“你真正的理想是当老师?”
“不是一般老师,是到偏僻环境中给闭塞的孩子们打开世界的老师,这是一个非盈利性的理想,只问付出,不求回报,比我过去做过的任何工作都有意义,让我心向往之。”
“这些东西,餐厅、房子、车、美食、好玩儿的,你都能放下吗?”
“不真正放一次,怎么知道能不能放下?”
“太理想主义了,你这就开始不盈利了?”
“盈利的事儿交给你,而且要求必须盈利!回头我还要用餐厅收入支援教育事业呢。”
“义无反顾?真要走?”
“说走就走是我一贯的风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总是能雷到我。”
“这就是偶像的力量。”
轻物质、重精神的崇高理想,在很多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曾浮现,然而想归想、说归说,到动真格时,瞻前顾后、惧苦畏难的是多数。从未提及这样一个非盈利理想的雷蕾却毫无顾忌、说走就走,令霹雳惊诧过后涌出无限崇敬,并对偶像的追求心向往之。
青楚和杨丽红再次见面,恩怨消弭、心平气和。
杨丽红:“现在咱俩处境一样了。”
青楚:“不一样,一旦周晋定案,麦冬就可以申请重审,甚至索要国家赔偿。预祝你们早日摆脱过去,生活幸福。”
“赵律师,过去十来年,我已经不信这破现实里还有什么美好和正义,但是你、甚至曾经毁灭过我们的周晋,却在这几个月里,让我重新相信还真有这些东西,它们没消失,不知是不是人忘性太大,我现在对你们只剩下……感激。”
“这就是周晋希望的结果。”
“我有点儿希望周晋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太可能……”
“那你打算等他吗?”
“等一个人十年难吗?”
“想,就不难。”过来人的回答举重若轻。
“我想试试。”
“或许我能传授你点儿经验。”
一向理智的赵青楚有了一个非常不理智的决定,尝试等一个人十年是否真的不难。她生平第一次、估计也是绝无仅有的唯一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永远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