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抄周晋近道,吊儿郎当的钱小样步入正轨,售楼员符合在正确时间做正确事的原则,没理由不大展拳脚。然而一签用工合同,小样就感觉现实与理想有很大出入,现实这东西的存在,仿佛就为跟理想作对而生。
用工合同规定:售楼员上岗后分配到新盘售楼处接受岗位培训至少三个月,称为试用期。试用阶段无项目提成,底薪两千,无权单独接待客户,无权与客户履行签约手续,试用结束后,方能享受底薪三千加项目提成。
那现在能做什么?能得到什么?能享受什么?如果现实能说话,它会这样回答小样:做你一切貌似徒劳的努力,得到无视、孤独和否定,享受韧性和耐性,徒劳努力、渺茫等待和未来或许有的成功之间,暂时哪儿也不焊哪儿,它们承上启下的因果关系,只有放在马拉松般的漫长过程中,方能显现。急功近利不仅是年轻人专有的秉性,人类最大的妄想莫过于以最小付出收获最大回报,有人穷其一生都追求不到,因为根本没有这回事,最大收获后面一定是最大付出。钱小样现在不明白,这种感悟需要付出岁月来交换。
小样:“规矩太死板,像我这种高素质员工,完全可以直接上岗。”
方宇:“人家哪知道你高素质?连我都没看出来。”
“眼那么拙,你能看出什么来?”
“能看出来你急着想挣钱。”
“我能不急吗?仨月不能签约,不能提成,损失太大了!要是我拉来的客人买房子,他们总得让我提成吧?不能硬把好处算别人头上吧?”
“你拉来的客人?上哪儿拉去?”
“反正不能坐以待毙,我要拓展业务范围,冲出售楼处,放眼全北京!”
小样带着迫切赚钱和成功的加速度,冲进社会,冲上岗位。上班第一天清晨,全家总动员,青楚辅助洗漱,郎心平伺候穿衣,杨怡准备早点,钱小样肩负家人希望,跨出家门。希望的接力棒传递到方宇手中,挎子出其不意恭候在小样出发起点。
“你怎么来了?”
“扶你上战马,再送一程!”
“原来北京早上这么美!以后我要每天闻鸡起舞!劳动者是美丽的!”
离终点还有几百米,方宇不往前走了。
“怎么停了?前面一拐弯就到。”
“就送到这了,我怕人看见你有主,断你后路。”
“你太无私了!”
“这是你第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好好干,咱俩未来就在自己手上!”
小样走向售楼处,猛然看见铁栅栏上拴着一条惊世骇俗的横幅,倍儿扎眼,红地金字,手写:钱小样,你最棒!加油!你一定行!
小样整个身心被爱情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中,幸福原来可以如此低成本地俯拾皆是,幸福的降临不取决于它和现实有多远,只决定于你的心和它之间有多近。这一刻,有个爱你、你爱的人,有份充满希望的工作,钱小样幸福到极点!
小样被分配到贾姓女师傅麾下,穿上学徒制服,领一摞楼盘资料。
“楼盘资料赶紧熟悉,楼书、户型图要印在脑子里,对楼盘周边商业设施、交通情况要有详尽了解,客户问起必须立刻回答出来。”
“贾师傅,你一天能签几个客户?一月能卖出去多少套房子?”虽然三个月之内拿不到,小样还是急不可耐展望未来蓝图。
“不一定。”贾师傅不继续这话题,“具体户型要对照沙盘一起熟悉,对客户感兴趣的户型,要能在沙盘上立刻指出位置。”
“是不每签一份合约都有笔奖金提成?你一月能挣多少?不少于一万吧?”师傅眼神流露谴责,小样立刻鞭挞自己,“这是隐私,我不问了,师傅你能多给我点楼书吗?”
楼书是小样有限、有权染指的东西,她大包小包地拎回家,又要利用智慧,在楼书与财富之间架起一条小小的桥梁。
杨尔正好在家:“都拎点什么呀小样?第一天上班就往家顺东西?”
“二姨你怎么不盼我好呢?这些全是楼盘资料,是我的业务。”
“冤枉你了,业务都带回家了,有点大干快上的劲头。”
“那当然,业精于勤嘛。”小样就地开展工作,分发楼书,“都看看,对我的工作有个基本认识。”
没发到杨怡,她不声不响,已经拿一本看上了。
“大姨,还是你最关心我工作。”
杨尔揭露:“你大姨是关心房子。”
要在全北京挖掘潜在业主,先从自己家人下手,家人里又要先从大头下手,小样一屁股坐到富婆杨尔旁边:“二姨,房子不错吧?”
“别说,真不赖,位置好,房型也比较合理,多少钱一平?”
“均价一万五,对你不算太贵。”
“差不多得这个价。”
“那你来一套?”
“能打折吗?”
“不能,我没这个权力。”
“那不买。”
“二姨,你一女大款,还在乎这点折扣啊?”
“别晕我,女大款钱都在生意里转呢,拿不出来买房子。”
“那前几天大姨张罗买房子,你也嚷嚷要参与?”
“那不是有大折扣嘛,我可以转手变现,那叫赚钱,跟你这儿买,不是赚钱,是花钱,明白吗?”
“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成了,一点不支持我事业起步。”
“样儿,二姨愿意支持你事业,问题是看看你卖那东西,是随便能支持的吗?要不你改卖洗涤用品、化妆品什么的,我豁出去,把三年用的先买回家囤着。”
“那我还得改行,算了吧。姥,你想不想换套房子啊?”
“想啊,姥等着你赚了钱孝敬我呢。”
算计不成反赔本,潜在业主瞬间没了俩。
杨尔指一条明路:“还是你大姨有潜力。”小样心再迫切,也不敢当面挑战:“我不敢招大姨。”杨怡正忘情沉浸在楼书研究中,别说,貌似有挖掘潜力。
第二天下班后,小样勤奋的身影又出现在方宇车行。
“你跑这儿来干吗?”
“我不找你。”小样唾沫绝不浪费在没潜力的白丁身上,直奔有潜力的车行老板而去,“您好!”
“你不是方宇的那什么吗?”
“我现在是昭华地产售楼处业务员,您有买房计划吗?”
“暂时没有,北京房价太贵。”
“贵是贵,但我们的品质……”
方宇冲过来驱逐她出境:“走走走!拉生意拉到我地盘上来了。”
“我就认识这么几个有钱人,你还断我财路。”
“晕死!没见过你这么卖房子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捣乱。”
小样又失去一片可挖掘的土壤,既然熟悉的田野里没有花开,那就去开发未知领域。等方宇骑挎子从车行出来,他被眼前情景雷到——沿街两侧停放的每辆汽车前风挡上,每只雨刷器下,都别着一份昭华地产楼书,上面钉着钱小样名片,她把业务覆盖了整条街道!方宇望风而逃。
最后,小样把一个善良的人想起来,此刻她坐在他对面,高齐用阅读病历同等的认真阅读楼书。
“你考虑考虑?”
“我真挺想支持你的,可我去年刚买过房。”
“要不,你把那套卖了,再买一回?”
“我买的时候八千一平,卖了它买你的,最多能买五十平方米,你们有那么小户型吗?”
“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这么委屈你。高齐你真好,只有你没把我一竿子撅出八丈远。”
终于,遭到野蛮挖掘的潜在业主忍无可忍,揭竿而起,青楚劈头盖脸训斥小样:“没见过你这样的,全北京卖房子都坐在售楼处里,就你拎着资料满街发,不绝后也是空前,生把卖房子变传销。”
“我不是想着以勤补拙、笨鸟先飞嘛。”
“你这不叫飞,叫瞎扑腾,扑腾得亲朋好友都不安生。跟师傅培训三个月就是要学会怎么飞,等该飞的时候才能飞得高、飞得远,你急什么?”
“我先练练翅膀不行吗?”
小样第一波峰、没头苍蝇般的工作热情遭到打压,付诸东流,没关系,她就趁热情,现实的冰冷熄灭不了她渴望的火焰。
青楚和周晋的感情看似步入一马平川的坦途。这天上班,迎面走过来俩人,青楚认出是石磊警官和他的助手。
“石警官,你怎么来北京了?”
“出公差,我专程来找你,麻烦跟我走一趟,咱们找个地方谈谈。”
“现在?我要开会。”
“对不起,我这回来不是邀请,是传唤。”
“那你有传唤证吗?”
石磊从口袋里抖出一张纸,显然是有备而来:“你是律师,不用我解释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吧?”
青楚跟随他们来到下榻酒店,一进房间就发现桌椅被改造成审讯与被审讯的态势,助手启动录音设备,这不是一次随性的闲聊。
“赵律师,你知道我们今天的话题就是围绕几月前你经手的麦冬申诉案,你奔波很长时间,还特地跑到西塘跟警方交涉。你走后,有些疑问一直在我脑袋里绕来绕去。作为当年的办案刑警,麦冬故意伤害案是师父带我破获的第一个刑事案件,也是我警校毕业进入警界后的第一桩恶性犯罪,它表面看很简单,但里面藏着复杂的人性、欲望、诱惑、忠贞或者背叛,耐人寻味,让我一直琢磨到今天。我不奇怪麦冬翻案的理由,但奇怪他的手段。你手上怎么会有一枚与刑侦档案里一模一样的纽扣?它从哪儿来?”
“对不起,我没义务告诉你这些。”
“你有,除了律师,你还是公民,公民面对警方质询有告知义务。”
“石警官,我们都是法律从业人员,你知道这条款对我没有约束力。”
“那我也有理由怀疑你涉嫌制造伪证。”
“法律的行使是以发生为前提,没申诉、没立案,更没有重审指令下达,等于什么都没发生,你怀疑我什么呢?”
长时间沉默对峙后,石磊决定换种方式:“可能我的问话方式不对,希望你能明白:跑这么远上来问这些问题,是为解开我心里的疙瘩。其实当年麦冬反复认罪又翻案,我心里也有过疑问。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已经快忘了,但你来了,拿出那颗扣子……当时那扣子我们调查过,的确没人知道是谁的,无法查证来源,只能不作为线索考虑。可一看见你拿出它,我忽然有种恐惧,怕当年遗漏了什么,甚至办错案,这种恐惧被你勾出来,像潭死水突然被搅乱,再也平静不下来,这就是我来京的原因。”
“我能理解。”
“你能告诉我:麦冬真是被冤枉的吗?帮帮我,我确实需要这个答案。”
青楚决定帮一个警察摆脱否定自己的心灵折磨:“据我了解,他不是。”
石磊如释重负:“谢谢你,这句话救了我。”
“你要问这些,没必要跑这么远来传唤呀。”
“我怕因为立场问题,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认定我们没错判的根据是什么?不强迫,你想说就说。”
“麦冬曾经提出过指向性证据,证明凶手另有其人,但后来我发现那些证据是伪造的。”
“什么证据?就是那颗纽扣?还有其他别的什么吗?”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因为那些证据最终没被应用于司法程序,所以麦冬不该以伪证罪被起诉。”
“好,你不愿回答的我不问,还有一个问题方便说吗?你有证据证明那些是伪证吗?”
“有,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
“够了,这趟我没白来,你不知道,自从你来西塘以后,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这次回去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对不起,今天逼你回答了很多分外的问题,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会记住的。非常感谢!”
“你这次来跟周晋联系了吗?”
“没有,他是大忙人,不打扰他了。”
“那就是说,你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保证没有。”
这是青楚希望的答案,她实在不想与周晋继续在麦冬案子上打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希望归希望,未必是现实。
霹雳将陈秀驱逐出李博怀领地,以胜利者姿态收回老爸主权,平稳过渡,就在她笃定与陈秀的PK中自己稳操胜券时,李博怀扭转战局。
“霹雳,你在爸这待的日子不短了吧?”
“怎么了?”
“你妈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是不该回去陪陪她了?”
霹雳立刻意识到这是父亲的逐客令:“你是想撵我走吗?”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撵你走呢?我是觉得……”
“你觉得陈秀不来,生活不对劲了,是吗?”
“这跟陈秀没关系,是你妈也需要你……”
“真和陈秀无关?我跟她合不来,你无所谓?没觉得我影响你正常生活?”
“霹雳,你想让爸爸说什么?”
“我想让你说真话。”
“一开始你来这儿,我可能愿望过于美好了,但现实难免有些差距。我也想明白了,咱都别强努着改变什么,慢慢来,时间可以化解任何矛盾、隔膜。”
“要是化解不了呢?”
“我希望你能理解爸爸,我和你妈为你做过很多挽救婚姻的努力,但都失败了,我有权利开始新生活,前半辈子一直为别人活,后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父亲的话振振有词,符合人性需求,霹雳报以苦笑,你们选择婚姻时忽略了人性需求,又在暮年抓住人性的尾巴,而追求人性后的残局,却要由你们的儿女自行料理。该坚持时被忽略,该忽略时被坚持,人性总出现在错误时间,或者错误地点。
“我明白了。”
“爸爸对你的爱是一样的,你永远是我女儿。”
“谁说不是呢?”
“你有什么想法,跟爸爸说说?”
“没想法。”
女儿从父亲领土上撤退,貌似的胜利原来是场假象。以人为本的时代,人性在与责任的PK中,摇身一变成为放纵冠冕堂皇的挡箭牌,获得万众拥戴,加冕为胜利者。李博怀回家,看见霹雳留下的字条:我走了,你的生活还给你。
小样蠢蠢欲动的热情好不容易蛰伏下来,机遇不请自来,请她把握。这天她突然看见杨怡出现在她工作的售楼处,于沙盘四周逡巡:“大姨,你怎么来这找我了?”
“我不找你。”
“那你来干吗?”
“我也找你。”
“你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样儿,跟你商量点事,我还是决定买房,不过得先瞒着青楚和你姥姥。”
“你想先斩后奏?”
“对,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告诉她们。”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就在你这儿买,不等于支持你事业吗?”
有心挣钱钱不来,无心插柳柳自己变成钱:“真的大姨?你看上这房子了?”
“我都研究透了,户型都选好了,就这栋,朝南101平的两居,还有吧?”
“有!”
“10层以上,你给我留一套,我去找周晋要折扣,然后就过来交定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成了,这就是我第一笔项目提成,大姨,原来你就是鼎力支持我事业起步的贵人!”
“就这么定了,千万注意保密,回家绝对不能提这茬儿。”
“放心!回家我就不认识你。”
半小时后,杨怡神出鬼没杀到昭华,出现在周晋面前。一天之内,交易鬼鬼祟祟,火速完成。钱小样当仁不让,把获利算在自己名下,事业开市!第一个来了,下一个还会远吗?接着,机遇纷至沓来。这天贾师傅轮休,小样成了没头的闲家雀儿,正百无聊赖,一个售楼员百米冲刺到她面前:“闲不闲?”
“闲。”
“那过来使唤使唤你。”
“欢迎使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救救我。”售楼员一指远处的老夫妇,“那两位溜溜折腾我一上午,把A区所有户型看遍了还不拉倒,又要看B区,我招架不住,回来喝口水、吃口饭,你去帮我支巴支巴。”
“没问题。”小样喷发着无处挥洒的热情,春风般吹拂到老夫妇脸上,“爷爷奶奶,我叫钱小样,下面由我为你们服务。这套D户型朝东朝南,大三居,总面积145平,套内实得129平,两个朝向一公里范围内没有遮挡物,按照市政规划,至少五年内不会有大型建筑出现。南窗下面就是小区绿地,往下一看,满目青翠,心旷神怡;东窗视野更开阔,能远眺CBD建筑群,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建筑物的玻璃幕墙折射着落日余晖,绚烂美丽、稍纵即逝,让你在感叹的同时,不免产生一种淡淡的忧愁……”说着说着身临其境,把自己带进业主角色,“我要是能住进这种房子就不愁了,天天看见这么美的景色,还有什么好愁的?”
老奶奶被感染,心驰神往:“孩子你说得真好,特别有感染力,连市政规划都介绍了,这些词楼书上怎么没有呀?”
“是我凭自己感觉发挥的,不过市政规划不是编的。”
老先生:“看来你很喜欢这套房子。”
“不瞒您说,每套我都喜欢,就是没钱买。”
老先生:“小姑娘,陪我们在这几个楼里转了仨小时,你累不累?”
“你们都不累,我嚷嚷累不是太跌面了嘛。”
老奶奶:“亏你这么有耐心,别的业务员都嫌我们光看不买,不像潜在买主,不愿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
“我现在还是学徒呢,正好拿您二老练练兵。”
老奶奶:“这孩子心态真好。”
老先生:“积极乐观地面对工作,以后干什么都能干好。”
“您说得太对了,我每天就是这么鞭策自己的。”
老奶奶:“这栋这种户型还有现房吗?”
“截止到今天下午两点为止,6号楼D户型,10层以上全卖出去了,10层以下还有1、2、5、7、9层没出售,一共剩余5套。”
“你确定?”
“我确定。”
“不用去电脑里查查?”
“我脑子跟电脑的差别就是它要用电,我不用!”
老太太、老先生对视,点头:“那这层、这套,我们要了!”
“你们要?现在?”
“对呀,就现在,马上可以付给你定金,签意向合同。”
“给我?”
“就是你呀,你热情、负责,能站在普通消费者的立场上,我们喜欢你、信得过你。”
“我们老两口考察了五六个楼盘,看了那么多套房子,接触了十几个业务员,你是唯一不玩儿命推销的。”
“而且发挥真情实感,让人感同身受,具有一定观察事物的能力和文学才华。”
老奶奶赶紧解释:“我老伴是中学语文特级教师。”
小样喜笑颜开,冲老夫妇深深一鞠躬:“谢谢爷爷奶奶鼓励,你们是第一个肯定我工作的人,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话,把它作为激励自己前进的动力。”
就这样,钱小样在上岗第一个月内,完成了板上钉钉、结结实实两笔交易!方宇被她拉去强行庆祝,不由分说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暴吻。
“干吗干吗?”
“不是冲你,太激动了!”
“因为什么激动呀?”
“我今天提升了,得到物质和精神的双丰收,走,今儿我请客!”
方宇吃得头不抬、眼不睁的同时,小样在头不抬、眼不睁地计算,她在餐巾纸上加减乘除,计算成果覆盖整整三张餐巾纸、半张餐桌。
“赶紧吃,等钱从天上飘到你手里,攥瓷实了,再算不迟。”
“别捣乱,马上算得了。”
“还没挣到手呢,就已经花出去了。”
小样冲桌上一弧抡,气吞山河:“就这点儿,小Case!听我给你算算啊,我投身地产业第一个月售出现房两套,按总价千分之二的提成比例计算,一套149平的单笔提成四千,大姨买的那套提三千,两笔相加七千,加上我试用期底薪两千,我这月收入就是——九千!”
“那还真不少,你一下就白领了。”
“过了试用期底薪变三千,按每月最低卖出两套房子计算,我说话就步入月入万元一族了,那时候,我就是——金领!”
“想得是不是太乐观了?现在房子有那么好卖吗?你们地产业不还没进入春天嘛,大家都持币等拐点呢。”
“事实胜于雄辩,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套房子就这样求着我把它们卖了出去,不管地产业的春天来没来,反正我的来了。”
“在一片灿烂光明的大好前途面前,我对你有一点小小的隐忧。”
“说。”
“你不是仨月以后才能签约吗?”
“都是人家主动找我,非我莫属,谁卖房子不是卖?成交就是本事,我要用事实响亮地告诉人们:像我这么聪明能干的人,没必要花仨月时间培训。”
“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隐忧。”
“我一一破解。”
“你跟你大姨串通、在背后搞小动作,早晚要被赵原则知道,到时候她还不得跟你们翻脸呀?”
“这确实是个隐忧,不过我也想明白了:主犯一个是她妈,一个是她男朋友,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虾米,顶多算从犯,她有火也冲他们发,等到我这儿,火力就弱了。”
“那我就放心了。”
小样举起杯子,举案齐眉,敬方宇:“恭喜你!慧眼识珠,找了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朋友!”
方宇喜笑颜开:“同喜同喜!”普天同庆!
汽车技师和售楼学徒的幸福就这么简单,青年律师和地产才俊的情境却复杂得多。青楚因为一件涉及昭华为第三证明方的诉讼,前往周晋公司取证,工作结束正赶上午餐时间,信步乘电梯上行,到达周晋所在楼层。秘书认识青楚,说周总在楼下办公区,一会儿上来,让青楚在办公室等一下。
青楚走进周晋领地,对每样属于他的东西都饶有兴趣,随便一件都带有他的气质,流露着他的信息,直到看见办公桌上一封特快专递。
EMS封套上的收件人为周晋,寄件人是:西塘公安局刑警队——石磊,吸引青楚不得不拿起来的原因,是装在里面、半截露在外面的打印文件,上面赫然印着她名字:《某年某月某日,石磊对赵青楚在某某酒店房间的问询记录》。这份东西怎么会在她与石磊见面后不久,就摆放在周晋办公桌上?内容当然是她感兴趣的,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事情朝青楚极端失望、甚至厌恶的方向发展,尽管她从未排除过周晋与她交往动机里这种逻辑的顺理成章,但他做得那么好,他的真诚,让青楚多么想漠视居心叵测的可能。但漠视不等于无视,青楚从未放松警惕,防范的局面出现了,她放下邮件,转身离开。
返回到事务所不久,周晋电话就来了,说得知她曾经来过,问为什么没等他?青楚不许自己回避他的疑问,但不是在电话里:“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聊聊吧。”
去见周晋前,青楚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只U盘,它是周晋虚与委蛇、孜孜以求的狩猎物,是她讳莫如深、束之高阁的试金石,是猫捉老鼠的核心道具,既然结局即将到来,必须标注一个句号。
两人坐在梧桐玻璃天顶倾泻下来的午后阳光里,面前是晶莹剔透的茶壶,世界清澈,人心晦涩。
“我很惊喜,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
“别忙着惊喜,我约你是因为有件事要问,我和石磊的谈话记录怎么会在你办公桌上?”
周晋回答得很快,像有备而来:“他寄给我的。”
“为什么会寄给你?”
“因为我跟他要。”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想要。”
周晋的坦率出乎意料,至少他并不为自己行为心虚,青楚感到奇怪的欣慰。
“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合适时机,想重提申诉那件事?”
“我是没放弃过。”
“你知道我手里掌握对你有利的证据,一直想知道它是什么,对吧?石磊千里迢迢来北京找我,也是你指使的吧?”
“没你想得那么阴谋诡计。你第二次去西塘后,石磊一直被你拿出来的扣子搅得心神不宁,他想知道麦冬在背后都做过什么,答案只能在你这里找,所以他来了,有了你们之间那场谈话。后来我们在通电话过程中,他主动提起这件事,我才忍不住问的。”
“他主动提还是你主动问,有区别吗?反正结果就是他把我的谈话记录一字不漏寄给你。你仅仅就想知道吗?知道后不想有进一步行动?你难道不希望凭借这证据反控麦冬诬陷,让他得到惩罚?你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吗?”
“不否认,我是有这种想法。”
“一开始我就猜到会是这样,你要的不仅仅是了解内情那么简单,了解以后你就会行动,一旦行动,我掌握的证据就会成为你至关重要的棋子,而且是唯一的棋子,那样的话,我就必须作为证据的一部分站在你的阵营,成为你的马前卒。”
“青楚,我不虚与委蛇,我心里一直有个希望,或者说是请求,想请你做我的代理人,如果不接受,至少能以证人身份起诉麦冬诬告我。”
“你总算把真实目的说出来了。”
“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恨麦冬,就像他恨我一样。”
“什么仇恨可以这么固执,十年过去了,它还有增无减?”
“麦冬恨我,是因为有我的存在,郁欢一分钟也没让他得到过爱;我恨他,是因为没有他我就不会孤家寡人,如果郁欢好好活着,我们已经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但在十年前这一切戛然而止。麦冬和我注定成为一生的敌人,伤痕在仇恨就在,永远不会消失,这就是我不放弃反击他的理由。”
“那你跟我交往是为什么?从聘请法律顾问,到朋友一样相处,到现在……这些都是为拿我当棋子做铺垫吧?”
“我不否认跟你来往有这个目的,但不全是。那案子跟我息息相关,它从来没结束过,对方一直在伺机诬陷,我不探究、不设法保护自己是不可能的,当然更不会放过对我有利的机会。”
“你不否认利用我?”
“我说了,那因素只占我们交往的一小部分,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十分之几或者百分之多少,纠缠那比例有意义吗?不管之前我们的关系被定义成什么,哪怕有百分之一感情以外的因素,我都觉得它不纯粹。”青楚从兜里拎出U盘,举到周晋面前,“你要的是这个,雷子、杨丽红承认伪证的对话全收录在这只U盘里,独此一份,没有拷贝。”
然后在他注视下,她打开玻璃壶盖,把U盘像茶包一样坠进水中,重新盖上盖,特意把绳留在外面,泡功夫茶般优雅。
周晋不动声色注视着青楚动作,完全看懂。
做完事先预备的规定动作,青楚脸上浮现出规定微笑:“好了,它坏透了,不存在了,我再没什么好被你利用的了。”
周晋被她震撼,缄默,此刻他无言以对。
“如果连感情都能沦为利用工具,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投入?我很庆幸自己没接受你提供的任何机会,让我们结束这种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吧。”
“你要跟我断绝来往?”
“断绝与否取决于是否还要继续利用,决定权在你,我只能从两个结果中选一个我能接受的,如果你能抛掉那个该死的案子,放弃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许可以继续。”
她在心里默数三秒,这是她给他,更准确地说是她给自己的最长决断时间,或许给多一点时间就能等到希望的结局,但青楚唯恐自己的尊严在那样的宽容里丧失殆尽。
三秒钟里,周晋陷入沉默。
“看来你很难放弃,我走了。”青楚起身离去。走出梧桐,脚步略停,情不自禁回头去看玻璃窗里的周晋,这是理性对感性的一次妥协,是每个女孩的欲罢不能。然而期待的场景没有出现,周晋坐在原来位置上一动不动,仿佛入定,青楚命令自己扬长而去。
找个没人的水边,青楚放声大哭,以悄悄但悲壮的方式,对萌生了却被扼杀的爱情说永别,她任由眼泪泄洪而出,爱情的悲哀不在于它失去,而在于它对信念的摧毁。
青楚在该回家的时间范围内没有归家,打手机又关机,全家人正一筹莫展,门锁窸窣作响,仨人一齐拥到门后,与进门的青楚以头相撞。
“你们干吗都挤在门口?”
杨怡:“这不等你回来呢嘛,去哪儿了?这么晚也没个信,手机也不开?”
“没事儿,我这不回来了嘛。”
“你跟周晋出去了?”
青楚沉默是金,径自往屋里走,不想回答。
杨怡锲而不舍追赶女儿足迹:“问你话呢青楚,一晚上杳无音信,过去从来没出现过四五小时找不着你的情况,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跟周晋在一块儿呀?”
“妈,我都这么大了,你让我有点自我空间好不好?”
“没不给你空间呀,我就想知道去哪儿了?跟谁在一起?”
“我一生只有三分之一时间跟你在一起,剩下的都不在眼前,你还每时每秒掌握我行踪呀?要不拴根绳,把我系你裤腰带上得了。”
“这孩子,我不是担心你安全嘛,说话怎么杵撅横丧的,是不是跟周晋闹别扭啦?”
青楚忍无可忍:“我进门不到一分钟,你就提他三回,能不能不说他!”
“怎么了这是?肯定闹别扭了,什么别扭呀?说出来妈帮你解决解决。”
青楚精神崩溃:“我郑重宣布:从今天起,谁也不要再对我提那个名字!宣布完毕。”掷地有声。
杨怡惊诧:“啊?!因为什么呀?怎么就不能提了?”
“因为他已经成为过去时。”
“这就过去了?哎呀问题严重了,青楚你快跟妈说说你俩闹什么矛盾了?妈最善于做思想工作,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妈帮你俩过!”
“妈,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什么?只要能,妈一定办到!”
“就是别掺和我的事!”
“不掺和妈急呀!多好一钻石王老五,怎么让他过去呢?你们年轻人谈恋爱太情绪化,我告诉你青楚,这种男人死活要把握住,否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青楚前脚进屋,后脚用门把她妈杜绝在外。杨怡因为掺和不着女儿生活,百爪挠心:“这是为什么呀好好的?”
第二天清晨,青楚还没在餐桌边就座,脸就被杨怡求知的灼灼目光烤得曝皮。
杨怡投石问路:“青楚,你昨晚说的那些话……”
“全都做数!”延续昨晚的掷地有声。
“隔了一夜,你不觉得应该再慎重考虑考虑?”
“我很慎重。”
“要不你今天再去跟周晋谈谈?”
“你说的是谁?我认识他吗?”青楚用比她妈还灼人十倍的求知眼神看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怡气结,青楚擦手起身,拎包出门。小样后脚紧跟,奋力追赶,新闻封锁只存在于长辈与子女之间,同辈与同辈永远信息透明、心事共享,没理可讲。
“青楚,你和那谁,我没提他名字啊,怎么回事?跟我你就别绷着了,我又不是你妈。”
“他目的不纯,谈恋爱有利用的成分。”
“你要爱他、他也爱你,要利用就利用呗。”永远不要指望钱小样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站到正确立场上来。
“你怎么那么没原则呀?”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都这么没原则。不过弱弱地问一句:在爱情里面,有必要坚持原则吗?”
“有时候丧失原则的同时,也就丧失了爱情。”
“太深奥了!你是不是特伤心呀?”
“我不允许自己为他伤心。”
“不许归不许,它得听你才行啊,你还是伤心了。”
“伤心这种感觉,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
“青楚你真行!我就做不到你这么心狠手辣。既然你跟他分开了,我又是你的裙带关系,那要不……我跟你同进同退?”
“你跟我退什么?”
“我工作呀。”
“跟你没关系,好好当你的售楼小姐!”
小样松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青楚气乐了:“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在霹雳抵触父母离婚PK李博怀弥补人性需求全盘落败的尴尬时刻,她的生日到了。杨尔送女儿的礼物年年岁岁花相似,乏善可陈,今年依旧一张转账单,两万英镑于生辰当日打进霹雳VISA。
霹雳眼皮不抬一下:“谢了。”
“怎么反应这么平淡?我的礼物不惊喜吗?”
“你不年年都送这个吗?再惊喜我就成演的了。”
“可你知道我为送这个礼物,是怎样年复一年地付出吗?”
“朝六晚九、披星戴月、呕心沥血……”
“知道呀?就换你一个谢字,俩都懒得说?”
“谢谢,够俩了。”
“你们九零后怎么这么心安理得?”
“因为我们是为你们活着!说了不要东西,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什么?”
女儿要的东西很怪异,前夫妻俩被稀里糊涂组织上床,一左一右平躺两侧,霹雳一手拉一个,三只手在她心口处会合:“嘘!别出声,静静体会,体会到完满了吗?”
“没有!”杨尔、李博怀如卧针毡。
“我要像现在这样,咱仨一起过几天,像从前一样,一直到我回英国。”
杨尔奋起反抗:“不行!起什么妖蛾子?你爸回家怎么住?”
“以前不也一起住了二十来年吗?我不过才要一礼拜。”
“不是时间长短问题,我和你爸离婚了,你得接受现实!”
“接受,离婚我是被缺席宣判的,现在趁仨人都在,补办个遗体告别仪式,瞻仰下遗容,完了就和过去彻底告别。”
“我俩早拜拜了,你还和谁遗体告别呀?”
“别的我什么也不要,就要这个,不给拉倒。”
孩子提出“非分”要求,前夫妻俩关门商量对策。
李博怀:“你觉得霹雳这样正常吗?”
杨尔:“正不正常都得这样,改变不了现实,就必须顺应。”
“看来她还是没顺应。”
“那就慢慢顺,你别回来住啊,不能纵容她胡闹。”
“你知道她前段为什么非去我那住吗?你没问她在那边都发生了什么?”
“我问啦,她不说。”
“她住到我那……好像是为找陈秀茬儿去的。”
“早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那你怎么没当回事儿?你不觉得孩子心理问题很严重吗?”
“多大个事呀就严重了?谁还没有个心理问题?我压力比谁都大,不也一个人独自承受吗?问题伴随人的一生,不闭眼就不结束,人就是在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逐步成熟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现在是青春期,要不叛逆、不问题,还叫青春期?我一向的宗旨就是:让她自己去调整、去克服。”
“你怎么这么简单粗暴?”
“你复杂温柔?有耐心你帮她调整啊?反正我的态度就是让孩子自己面对,逼迫她形成对挫折磨难的自我修复能力,中国式父母的呵护、代劳就是孩子无能的罪魁祸首,有时候不教育就是最佳教育,不作为就是最好的作为。”
对于杨尔一贯自以为是的强悍论调,李博怀一向不以为然地哑口无言,但女儿对家庭的固守让父亲忧心忡忡,这样下去,他就无法迈出新生活的脚步。
“霹雳,爸有话想跟你说。知道前一段你在我那边过得不愉快,你走后我想了很多,尽管你对陈秀有误会,但我认为应该告诉你:经过一年多考察相处,我确信自己没看错人,她适合我。可能你觉得她在经济上有点小气,但因为她跟你不处在一个生活层次,所以你不能体会她的为人处世之道,我当初看上的就是她能持家,会过日子……”
“我不想跟你统一认识,直接说结论吧。”
“我认为她是合适的对象,我俩也具备了再婚条件……”
“你是不是想反悔了?说两年不婚的约定不作数了?”
“不是反悔,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式约定,就像小孩子的戏言。”
“约定也分大人小孩,正式不正式吗?承诺就是承诺,怎么能是戏言?你出尔反尔!”
女儿的激烈始料不及,李博怀试图缓和:“霹雳,我跟陈秀观念都很保守,既然确定关系了,拖着不婚,影响不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等两年呢?两年后你就能接受了?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成年了,应该用成年人的思维理解问题,我和你妈结束了一段错误的生活,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都有再次寻找幸福的权利。当然,我能看出你一时还不能接受,我理解你的感受……”
“别安慰我,不都成年人了吗?那就用成年人的方式。在外面三年,一切问题都是我自己解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讨厌人安慰我!说来说去不就想再婚吗?想婚就婚,随便你。”
“霹雳,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咱爷儿俩现在话越来越少,不像你小时候无话不谈……”
“环境改变习惯,我早不那样了,在英国没人答理,回来受不了被人逼着沟通,别理我,我妈不说了嘛,让我自己顺过去就行。”
李博怀穿越不了女儿铸起的铜墙铁壁,满足人性需求的代价是必然伤害无辜的孩子,这是多少人无解的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