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样再次离家出走的当晚,霹雳也遭遇小人生的一次大变故。一切很平常,像过去经常的那样,她蹬着自行车,轻车熟路骑到李博怀单位地质研究所,准备接她爸下班,爷儿俩一起回家。
正巧看见李博怀走出研究所大门,霹雳喊声“爸”,他没听见,接二连三的汽车把她阻隔在街对面。等穿过马路,再寻找父亲身影时,望见他走进一家茶餐厅,追过去,下面的一幕让霹雳瞠目结舌——灯火通明的落地窗里,一名中年妇女正帮李博怀理衣领,以管窥豹,动作透视私密。霹雳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那种属于“不可告人”性质的内容,藏在绿植后,变成偷窥者。她爸落座在中年妇女对面,她是餐厅内部的人,两人谈笑风生,亲昵都带着轻车熟路的味道,不是一天两天了。中年女人隔桌拿餐巾给李博怀擦嘴角的动作没发生完,霹雳掉头离去。
无须再确定什么,19岁的女孩下一步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个“私密”?回家和她妈独处,先试探杨尔,看她是否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我爸是不总不回家吃饭?你知道他经常约什么人吗?”
“不知道。”
“没问问?”
“没问。”
“我这次回来,觉得你和我爸气场变了。”
“什么气场?又不练气功。”
“你俩之间气氛有点怪,以前整天吵架,现在怎么变客气了?”
“这些日子忙着送你姥爷,哪有心思跟他吵架?噢,以前我们吵你嫌烦,现在不吵你还失落了?”
“关键我觉得不正常,你俩出什么问题了?”
“出什么问题呀?岁数大了,火气小了,也吵够了。”杨尔被问得心虚,但她遮掩的和霹雳探究的不是一个轨道。
“妈,我觉得你有些方面太粗心,对我爸不关注。”
“我得关注我事业,关注你学业,你爸没啥值得我关注。”
“你这样做女人是错误的。”
“轮不着你黄毛丫头教我做女人,吃你的饭吧。”
“谁黄毛丫头?我都19了,作为女人,咱俩完全可以平等对话,你这方面水平太差,我有能力、也有责任指导你。”
一贯正确的妈十分好笑:“真事儿似的!你指导我听听,我该怎么做女人?”
“女人最重要要有女人味,这东西你没有。”
“嘁!你说没有就没有?不同女人有不同的味儿,有什么统一标准?”
“不是所有女人都有女人味,就像你虽然是卖胸罩的,但却没胸。”
上升到攻击个人缺陷,杨尔不干了:“谁说我没胸?不就平点嘛?”
“我是比喻,你的女人味跟胸部一样,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你这孩子说话越来越缺德,尤其跟你妈。”
“我实话实说,你不是一直教育我做人不要虚伪吗?”
女儿的嘴铁定归于自己的遗传基因,杨尔自我安慰:“那你说谁有女人味?”
“远的不比了,就说你们姐妹仨吧,我小姨比较有女人味。”
“你小姨不就是傻吗?恋上个穷小子,俩人除了爱情要嘛没嘛,跑那么老远,穷哈哈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人俩感情好,幸福感比有钱更重要。”
“等缺钱时看还有没有幸福感?你小姨就是那种不求上进的性格,不懂得实现自我价值,哪像我这么有事业心?这就是燕雀和鸿鹄的区别。”
“可我从小就觉得小姨家比咱家温馨,家庭气氛特好。”
“那是因为他们家俩燕雀凑一块儿了,不像咱家,我一鸿鹄,也找了个燕雀。”
“我不认为一个人的价值和挣钱多少有关系。”
“我就知道生活质量和挣钱多少有关系,你小姨和小姨父都不好强就算了,可你看小样,一门心思想奔北京,想过好日子,她要有我这样的妈,至于那么费劲吗?再看看你,我要没挣那么多钱,你能去英国吗?”
“我还不想去呢,我们同学16岁还在家撒娇呢,你就把我一人发配那么老远。”
“16岁还在家撒娇的孩子以后能有什么出息?我一向反对溺爱,就是要早早给你定出人生方向,放手让你自我锻炼,只有这样,你才能迅速成长,从同龄孩子里脱颖而出,拥有成功完美的人生。所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这就是我独创的‘风雨彩虹教育法’!”
“得了吧,老觉得自己一贯正确,对别人指手画脚。你控制我就算了,连我爸也被你彻底压制,没一点话语权,我都替他觉得没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我告诉你,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咱家谁是顶梁柱?你妈我!我的正确是被现实验证过的,你爸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一辈子甘于平庸,家里什么也不指望他,要话语权有什么用?”
“你太大女人主义了。”
“我没法不大女人,就是你爸那种没本事的男人把我逼成这样的,每天在外累死累活挣钱,回家还得低眉顺眼讨你们爷儿俩喜欢,凭什么啊?甭想那么全乎,便宜只能占一头。”
“我爸不是没本事,他天性无欲无求,跟你不是一种人,不在一个境界上,在你面前长期受压抑,没尊严、没地位,早晚出事,我提醒你,最好未雨绸缪,省得到时候伤心、跌份儿。”
“没什么好绸缪的,我做女人非常成功,作为坐享其成者,没资格评价奉献的人,这说的是你,别忘了,你是我养大的,不是你爸。吃饭!”
每次都这样,一触及灵魂深处,霹雳得到的就是被杨尔强权镇压的结果。做女强人难,做女强人的丈夫、闺女更难!大女人杨尔不但一无所知,还有在错误对待丈夫的道路上一骑绝尘的趋势,霹雳知道:阻止父亲“婚外恋”,她只能孤军奋战。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钱小样面对人生中第一次“无家可归”。同盟军青楚和同情军姥姥爱莫能助,因为杨杉会嗅着她们的踪迹将小样捉拿回家,这晚,甚至不可预知会有几晚,她得自寻出路。小样用排除法遴选能给予自己帮助的人,在否定了自家人外,她可怜的社会关系里只剩余一个人选,别无选择。
靠记忆摸到汽车修理行,那天交接奔驰的中年男人碰巧在,他是方宇老板。小样打不通手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找他,老板说他又外出接车了,不知道他住哪儿,就应聘时留过一个奶奶家地址,要不要?小样脑筋急转,说:“要!”
一小时后,小样拎着三十块钱投资——一塑料袋水果,穿街钻巷,摸到方奶奶住的大杂院外,敲开门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方奶奶,您好!我叫钱小样,是方宇朋友,前几天您给他打电话,我就在边上。”
方奶奶顺着她的误导性暗示,一厢情愿认定方宇女朋友上门,热情欢迎:“他说有女朋友了,就是你吧?好,好,奶奶就盼着你来呢!方宇呢?”
小样按事先打好的腹稿说:“他没来吗?我俩说好今天一起来看您,我联系不上他,还以为他先过来了。”
方奶奶满心专注在考察未来孙媳妇上,顾不上答理孙子踪迹,小样顺利被请进门,登堂入室。之前一再强调,钱小样很有优势,只要她想,没什么不可以,现在,只要想讨好老太太,她就分外可人疼。
“奶奶,您气色真好,也就六十出头吧?”睁眼说瞎话,使劲往小说。
“七十三了我都,真会说话,一看就知道家教好,你做什么工作呀?”
“我学医的。”
“哟,学医可好,甭管到什么时候,医生都吃香。”
“以后您有什么小毛病不用上医院,我就给您治了。”
“那敢情好,以后奶可就跟着方宇享你福喽,你俩认识多久了?”
“时间不长。”可不嘛,就两天,“不过他可没少念叨您,看得出来,他跟您感情特好。”避实就虚,成功转移话题。
“唉,我们一老一小相依为命,方宇从小没少遭罪,经的事比别人多,嘴上冷心里热。”
小样听出门道,方宇没爹妈?“我知道,别看他表面装挺酷,其实心挺软的。”
“可不,你了解他就好,难为你年纪不大,这么懂人心思。”
“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方宇再怎么着,还有您替他操心,这是他福气。”
生把方奶奶说动情了:“真是个明白孩子,我以前也见过几个他接触的女孩子……”忌讳收嘴。
“没关系奶,我都知道,谁年轻时没谈过几次恋爱?关键看以后俩人能不能互相真心对待,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奶奶惊奇这回孙子眼光怎么突然提升了,打心眼儿里往外赞叹:“方宇这回眼光真好,像你这样心大、又懂事的女孩子,现在不好找啦。见着你我算踏实了,奶奶岁数大了,就怕哪天一蹬腿儿,扔下方宇,连个疼他的人也没有,以后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放心了。”
“瞧您说的,看身板您肯定长寿,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
方奶奶给甜乎得合不拢嘴,找对正主,把一肚子攒给孙媳妇的话倒给小样:“趁方宇不在,我跟你说说,回头你替我劝劝方宇:让他回家来住吧,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好好的家不住,要什么自由、隐私,非上外头租房住,一礼拜才回来一次,还总得电话催他。”
“这就不对了,家里明明有地方住,奶奶身体又这么硬朗,不用他伺候,反过来还能照顾他,住家里是他享福呀。我理解您,平时也没个人说说话,怪闷的,老人就得有人陪,回头我跟他说说。”演着演着,小样有点假戏真做,恍惚自己就是方宇媳妇,没办法,她一向很感性。
“小样,你可说到奶心眼儿里了,咱俩虽然头回见,奶奶怎么好像老早就认识你?觉得怪亲的。”
“奶,咱俩有缘分,我也觉得您就像我亲奶奶。”
“那以后就常来,奶奶这儿就是你北京第二个家,啊。”
至此,感情铺垫完成,一会儿就解决“出路”。
天色更晚,认完亲的一老一小给方宇打手机,结果像小样预料的那样,没开,没有被人拆穿的后顾之忧,今晚是她的独角戏,尽情发挥。
“奶,还是打不通他电话。”
“这孩子,知道咱们联系不上他,也不说来个电话。”
“他可能临时给派了活儿,顾不上通知咱。”
“都十点了,方宇不在没人送你回家,天太晚奶奶不放心,要不你别等他了,早点回去吧。”
“奶,现在我还真回不去。”
“怎么呢?”
“我姥外出开会,今晚不在家,上次见方宇,我不小心把家钥匙落他那了,本想今天拿回来,可又没见着他人,现在没钥匙,我回不了家。”
“那今晚干脆住奶这儿吧,有你做伴,我求都求不来呢。”
搞定!住宿问题解决,小样绽放笑容。她真聪明!为自己喝彩!
就在小样躺在新床单、盖着新被子舒服得不行时,杨杉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上哪儿打捞自己闺女去呢?
小样也不能寐,不过是因为兴奋过度的方奶奶拽着她,要加深感情。
“小样,方宇给你讲过他爸妈吗?”
这小样可不敢随意发挥,再穿帮:“从来没听他提过。”
“难怪他不提,这孩子可怜啊!他爸年轻时没出息,整天游手好闲,打牌喝酒,跟方宇她妈也过不好,俩人整天打得鸡飞狗跳。方宇8岁那年,他那倒霉爸得癌去世了,半年后,她妈就把方宇扔给我,改嫁外地了,孩子心凉透了,以后他妈再来,方宇死活不认,就一直跟我相依为命。”
小样又感性了,由衷酸楚:“奶,你俩真不容易。”
“没爹没妈的孩子懂事早,方宇聪明、孝顺,知道我供他上学困难,压根儿没想上大学,初中毕业就考了个技校,学汽车修理,一早到社会上工作赚钱,说要好好给我养老。别看他嘴冷脸酸,其实特关心我,家里有点什么事,他绝对能顶上去,像个小爷们儿!就是不常回来住,老让我惦记着。有了你我心就定了,你肯定能拿住他。那孩子,心里到底缺一块儿,表面跟谁都不亲,冷冰冰的油盐不浸,其实心里头热乎,你给他好好焐焐,准能暖过来。小样,答应奶奶,跟他好好的,千万别掰了。”
小样任由自己一路感性下去,居然“哎”一声应承下来,对自己定性的那位“骗子、流氓加小偷”,隔着遥远时空,泛起一丝柔情。
第二天,赵青楚正式前往律师事务所上班,刚到就被邢律师叫进办公室,又一个意外从天而降。邢律师吩咐:“你先给我当助手,现在去会议室,有个房屋买卖纠纷案,你先了解一下情况,我一会儿过去。”
“我想问问,这不是照顾我吧?”
“你该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即使是照顾,也没照顾错。”
秉承一贯的态度,青楚决定吃下恩惠,然后用能力让恩惠味道变质,成为理所应当。
30分钟后,邢律师走进会议室准备洽谈,发现主配角定位被青楚半小时就给模糊了,她与客户对答如流,邢律师插不进嘴。
“你们跟开发商协调过吗?”
“协调过好多回,也修过几次,没用,是房屋质量问题。”
“你们现在的意思是?”
“退房,必须退,一定要退。”
“我们需要先了解房屋质量情况,如果先由我方出面调解,你们同意吗?”
“只要能把房退了,怎么都行。要是打官司的话,费用怎么收啊?”
“如果是调解,我们一般收费标准是三千到五千元,要打官司,有两种收费标准,一种是不管胜诉败诉都按索赔金额的百分之五收费;还有一种是必须胜诉,但收费要高一些,一般是赔偿金额的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不等。”
“一百七十八万的百分之十五是多少钱?”
赵青楚回答比计算器还快:“二十六万九千,百分之二十是三十五万六千,百分之三十是五十三万四千。”
邢律师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青楚迅速给出建议:“我看这样,还是先调解,明天我先给他们发律师函,试探开发商态度,他们要不同意调解,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不好?”
“好好好!”无措的业主巴望有主见的律师,面对法律,他们需要被牵引,“您这么有主意我们就踏实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找律师当主心骨的。”
青楚把业主夫妇送出会议室,回头望见邢律师怪异的表情:“您看这样处理行吗?”
“你都处理了,我说不行有什么用?我本意就是让你先接待一下,结果你麻利就给处理了。”
“我处理得有什么不妥吗?”
“我要早到一步,压根儿就不会应这案子,房产纠纷都是按合同判决,合同上没规定退房义务,怎么打都退不了。”
“要不我应的我自己收拾,您就别管这事儿了,我死马当活马医呗。”
邢律师一眼看透:恩惠一个助手的位子,压根儿不是她想要的,青楚哪肯人后乘凉?她要独当一面!初生牛犊,不知道江湖深浅,老前辈站在功名成就的战略高度,给后生晚辈以宽容,让现实去教训她,杀杀锐气。
“你这丫头,上来就急着接案子是吧?那就试试,看看这行水有多深。”
青楚摩拳擦掌,纸上谈兵终于可以兵刃相见,26岁的小律师要正式亮相,独步江湖。第一天下班,郎心平和外孙女进行了这样的对话:“小邢是典型的成功律师,不过律师分很多种,有追求社会地位的,也有图心理满足的,有赚钱第一的,也有不看重钱的,青楚你想做哪种?”
“我要社会地位、心理满足、赚钱三合一。”
“目标够高的!虽然你想实现三合一,但我以自己的经验提醒你,这三个里面,最重要的就是心理满足,未必当什么‘成功’的律师,但一定要做个‘好’律师。”
青楚一直谨记姥姥这句话,在日后漫长的职业律师生涯里,她反复甄别“成功”与“好”的区别,并身体力行,不但追求成功,更追求好。
深夜上网预热,搜索业主投诉的昭华地产,一张俊朗面孔跳跃上电脑屏幕,是昭华地产执行董事、总经理周晋,毕业于清华土木工程系,原籍是浙江西塘。青楚凝视着这张脸,他的年轻出乎意料,或许不久以后自己会和这人打交道,但此刻,她绝料不到将和他产生怎样的关联。
方宇回京,骑挎子回家看奶奶,劈头盖脸就被一顿数落:“可露面了!去哪儿了你?电话也打不通,急死我了!让人姑娘自己跑来,溜溜等你一天。”
方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姑娘等我?”
小样子弹一样从屋里射出来,挡在方宇和奶奶之间,唯恐他穿自己帮:“我!”
奋力抹去的记忆突然活跃在自家后院,方宇找不到逻辑:“你怎么摸到这儿来了?”
“说好昨天咱俩一起过来看奶奶,联系不上你,我就自己先来了。”
“咱俩一起?我什么时候说……”
小样断然不能让他说出整话:“奶,你瞧他忘得多干净!”
一拐棍敲在方宇屁股上:“什么脑子?正经事儿记不住,就知道玩!”
自己想遗忘,可不至于失忆,方宇冲到小样面前:“怎么回事?你跟我奶说什么了?”
“该说的都说了,反正奶现在跟我一伙儿。”
“恁么就一伙儿了?奶,您知道她是谁呀,就听她鬼扯?”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处一晚上,我比你还了解她呢,小样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告诉你,我认准她当孙媳妇了。你要想让我多活几年,就跟她好好处,敢欺负她,我饶不了你!”
自己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怎么被蛮妞儿抄了后院?对方意欲何为?方宇接触到小样谄媚的笑脸,感觉又陷入无边黑暗,犹如汽车旅馆那晚,被算计了。
俩人背着奶奶摊牌:
“怎么回事?”
“我离家出走,没地方可去,只能奔你,北京就你一个朋友。”
“谁是你朋友?”
“得,认识人准确吧?”
“又离家出走?你还上瘾了?”
“我妈要带我回银川,回去等于历史倒退回你带我出来以前,你也不想自己努力付诸东流吧?”
“我努力得着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简单,去修理行找你,你老板给的地址。”
“还骗我奶说是我女朋友?”
“我没骗,你奶认准我是你女朋友,我不忍心让她失望,只好将错就错,把她哄得可高兴了……”
“你不光是钱串子,还是瞎话篓子。”
“跟你学的,不过我是善意的谎言。”
“立刻揭穿你!”
“揭穿我有什么好处?让你奶从喜悦的山峰跌进失望的深渊,多伤身体!再说了,有我这活道具替你挡着,也省得她老给你介绍女朋友。”
“倒也是,她还挺喜欢你?”
“你看呢?”
“邪门儿,从前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一个看得上,这回怎么贼上你了?”
“我可人疼呗。”
“自己雷自己顶着,你愿意给她当孙媳妇,我可没说要你。”
“谁要嫁你?我就想让你帮着找地儿借住几天。”
“你不能住旅馆去吗?”
“我本来就没钱,还没找着工作呢,哪能那么浪费?”
“我上哪儿给你找住的地儿去?”
“我可以住你那儿。”
“那我住哪儿?为省钱你就来麻烦我?也不怕住我那儿,羊入虎口?”
“咱俩谁是羊?谁是虎?”
“反正你讹上我了,对吧?”
“你要实在不愿意让我去,没关系,我可以继续住这儿,反正奶奶喜欢我,她也想有人陪,我俩处得特别融洽。”
“最多让你住三天!”
“三天就三天,成交!”
在男女关系里自己一向掌握主动,想走走、想完完,自打被这蛮妞儿拿枪杵了就处处下风,被牵着鼻子走,现在居然被胁迫提供食宿。方宇想到从未如此受制于一个女人,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小样坐在挎斗里放声高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方宇故意轧过砖头,小样唱出的“进”字岔了音,拐上九霄云外,人几乎被挎子扔出去。
“干吗?!想杀人灭口哇你?”
“我真想。”
“告诉你,真把我甩下去也不怕,反正我认得奶奶家门。”
“我算碰上女无赖了!”
在方宇租住的平房,小样上下巡视:“条件不怎么样!”
“要饭还嫌饭馊,不爱住走。”
“凑合几天吧,哎,你打算赖这儿呀?还是出去?”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你让我去哪儿啊?”
“你不走也行,我睡哪儿?”
“要不跟我一张床,要不外屋沙发。”
“能不能我睡床,你睡沙发?”
“你是寄人篱下,不是我求你来的,别得寸进尺。”
“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什么绅士?我就是流氓,小心天天晚上骚扰你。”
“那我就天天晚上捆粽子。”
斗文不过,斗武还不过,方宇生平第一次对个女的感觉无力;而小样解决了栖身之所,对杨杉的斗争得以坚持和继续。
一个人的胜利,建立在另一个人的失败之上。
与此同时,霹雳也琢磨清楚一组辩证关系:如果要捍卫父亲主权不受侵犯,维护家庭完整,自己的胜利就必须建立在入侵者的败退之上,审时度势,她决意亲自出马。
19岁的孩子揣着不属于19岁的成熟笃定,走进女人所在的茶餐厅,坐下不点菜,点人:“帮我把那收银员叫来。”望着胆敢众目睽睽下整父亲领子、擦父亲嘴角的她走向自己,霹雳把眼神降到零度以下,没走近,对方已感觉寒意。
“您好,有什么需要?”
“你叫什么名字?”
“陈秀。”对方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你认识我吗?”
“你认识李博怀吗?”
陈秀一愣,大概猜出小姑娘来历了:“你是……”
“我是他女儿。”
“哦,你是霹雳!你爸常跟我提起你。”
“你能请会儿假吗?我们出去谈。”口气不容反驳,陈秀听出:这是命令,不是邀请。
两人站在护城河边,身高明明高于霹雳,陈秀却感觉对方居高临下。
“是你爸让你来的?”
“不是。”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和我爸什么关系?”
“你爸怎么说?”
“我没问过他,现在问你。”
“我们……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问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不用放烟幕,你俩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
“不然我为什么来这儿?你俩关系不正当,你否认吗?”
“不能这么说,我和你爸……是光明正大的。”
“现在小三儿心理素质都像你这么好吗?”
“小三儿?你是说第三者?我吗?”
“想装糊涂?我爸是有妇之夫,你俩关系叫婚外恋,不受法律保护,还要受道德谴责,这常识不用我给你普及吧。”
“霹雳你误会了。”
“别跟我说没信息量的台词,说吧,你怎么才肯离开我爸?”
“我没破坏你们家庭。”
“那你跟他算什么?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一时拥有?你有这么潇洒吗?”
“你不了解情况,也不该这么跟我说话。”
“我不了解什么情况?”
陈秀欲言又止,李博怀跟她介绍过家里情况,她有顾忌。
“我不想跟你多纠缠,咱们速战速决。”霹雳拿出Visa卡,“要钱吗?多少?你在餐厅打工,薪水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给你三万不少了吧?这卡里的钱我自由支配,随便编个别的名目混过去,不让我爸妈知道,算照顾你面子吧?”
“霹雳,你这样有点侮辱我……”
“那好,尊重你。两个选择,要么立刻离开我爸,要么我和餐厅老板还有员工谈谈。”
陈秀料不到19岁女孩子有一击致命的杀招,倒吸冷气。
“你有丈夫孩子吗?他们也该有知情权,你选吧。”
陈秀阵脚乱了,怎么办?她拿不准这小丫头是虚张声势还是真能干出点什么来,眼见她把自己逼到悬崖边缘,在心有顾忌和步步紧逼间,别无选择,冲口而出:“我不是第三者,跟你爸好时,你爸妈已经离婚了。”
离婚?!这俩字在霹雳头脑中盘旋,落不到实处,它们组合起来代表什么样的意义?她直勾勾盯着陈秀。
“本来不该由我跟你说,你们家里的事应该自己处理,但你把我逼得太……”
“你再说一遍。”
“你肯定听清楚了。”
俩字终于在脑海落地,就是耳熟能详的那个词组,代表众所周知的意义。
“你没事吧霹雳?要不我给你爸打电话,让他过来……”
目光剑一样刺过来:“你敢?!”
陈秀不敢妄动,生怕引爆貌似寂静的女孩。
出乎她意料,霹雳交代:“谁也别告诉!”扬长而去,来去如风。
16岁被杨尔送去英国,青春期100%的喜怒哀乐与墙壁为伴,霹雳习惯不倾诉、不依靠、不发泄,唯恐外界任何只言片语的安慰,让她义无反顾依偎上去。在她年纪上超负荷面对太多艰难处境,久而久之,不知道如何面对的茫然,提炼出处变不惊的镇定,越孤独凄惨,越隔绝安静。此刻,街道、陌生人等于墙壁,她逃避的是回家,其实定与静背后,只是因为她手足无措。
深夜11点,李博怀和杨尔失去女儿踪迹,杳无音信,手机也打不通,前夫妻有点发慌,郎心平被夜半电话惊醒,得知霹雳失踪,质疑杨尔、李博怀是否露了马脚?杨尔拍胸脯保证:问题没出在自己身上,他俩演得比以前还像两口子呢。那是因为什么呢?陈秀打给李博怀电话,答案浮出水面,藏着包着掖着的馅,从旁边口泄露出去。
杨尔气急败坏,声震屋瓦谴责前夫:“谁让陈秀说的?轮得着她说吗?”
“她跟我介绍了当时情况,非常复杂,不得不说,不是成心的。”
“什么叫不得不说?谁逼她了?不是成心?谁知道她安什么心?霹雳不回来、电话关机,肯定跟这有关系。我们辛辛苦苦地藏,倒被她捅了窟窿,瞅瞅你找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跟她交代过,也了解她为人,肯定有特殊情况,不然她不会这么没分寸。”
“分寸?你俩要有分寸,怎么能被霹雳找到那儿去?”
“这事我也琢磨呢,奇怪,我一直很注意呀。”
“注意你连人带窝被霹雳端了?”
“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你爱干吗干吗,要不是跟闺女有关系,我才懒得哨探你隐私呢。肯定就是那晚!霹雳看见什么了,回来正儿八经跟我谈,说咱俩不吵架不正常,还问我出了什么问题?现在想起来,她当时是怪里怪气的。”
“你怎么早不跟我说?”
“你还倒打一耙埋怨我?麻烦是你惹的,你不去找那女的,霹雳能发现吗?统共几天,不见面会死啊?告诉你,霹雳要出了什么问题,完全是你的责任!”
这就是杨尔治家、治公司的风格,没有她错,只有你误,第一时间找到责任人,奖罚分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即使离了婚,李博怀的命运也和过去一样,没有说话空间,被残酷镇压。
霹雳在游戏厅里玩赛车,她需要用机械的游戏麻木乱云飞渡的情绪,不停Game over不停Begin,她的败绩被边上一个大她几岁女孩的辉煌胜绩比着,臊眉搭眼。本来俩人毫无瓜葛,但对比让霹雳忍无可忍:“你怎么玩那么好?”
“你怎么玩那么糟?”墙壁会说话,还不是善茬儿,游戏玩不下去了,霹雳一走了之。
她不知道此刻家里已经乱成一团,青楚陪郎心平深夜上门问责,个性彪悍、不遑宁处的娘儿俩正面接火。
“霹雳还没有消息?”
“李博怀,你惹的麻烦,你自己说!”
“霹雳知道我俩离婚了。”
郎心平叹气:“真让我猜着了,她怎么知道的?”
“他和相好的见面,被霹雳发现,就跑去找那女的。妈,你说我能不跟他急吗?装傻充愣演半天戏,全白搭,霹雳心里会怎么想?”
“你要真在乎孩子怎么想,就不至于走到离婚这一步。”
“哪儿说哪儿了,您别往远扯。”
“我一点没扯远,既然做了父母,就该处处为孩子考虑,离婚对孩子有多大伤害,你们不知道?”
“那怎么办?过不下去硬过,不都活受罪吗?其实如果处理得好,完全可以把对孩子的伤害降到最小……”
“你这叫处理得好?像你俩这种只顾自己的糊涂爹妈,当初就不配有孩子!”
“要往前找补,我当初还不该结这婚呢!要不是你跟我爸包办,我能嫁他?事实证明我俩根本不合适,婚姻完全是个错误,离婚是拨乱反正!”
“婚姻要靠两人经营,你俩走到这一步,主要坏在你脾气上,专横霸道、唯我独尊!博怀是宽厚人,够忍让你了,你跟他都过不好,还能跟谁过好?你爸在时劝过你多少次,但凡听得进去,你也不至于落得这么失败。”
“太可笑了!离婚也算失败?你怎么不看看我成功的地方?我不求谁不靠谁,凭个人奋斗,让这家要什么有什么,霹雳能受最好的教育,这就是我的成功!你们那些老掉牙的观念早过时了,不信问问青楚,我算不算成功?”
青楚没料到火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啊?”
“青楚,你们姐儿仨数你有事业心,这点最像我,你说我算不算成功?大胆说,别怕得罪你姥姥。”
青楚含糊其辞:“当然算,在事业方面。”
杨尔不满意这答案,仅仅事业成功?不,离婚就是让生活重获成功,她一贯正确、永远是对的,何止一个事业?
郎心平不以为然,否定杨尔:“你就自以为是吧,除了赚钱,你还会什么?”
“现在会赚钱就是最大的本事,我有资本自以为是。我脾气臭也没辙,天生娘胎里带的,老太太你遗传的,我爸为什么没脾气?还不是被你压抑的?根儿都在你那儿,光说我有什么用?”
“我至少比你有反思精神。”
“你反思了也没好到哪儿去,五十步笑百步。”
吵到这,娘儿俩又返回鸡生蛋蛋生鸡、孰是孰非的循环圈,没有答案。
游戏强人走出游戏厅,差点一脚踢上霹雳,她蹲在门口,满脸何去何从。
“小孩儿,蹲这儿干吗?无家可归呀?”
“有家不想归。”
“问题少女?”
“问题家长。”
强人乐了:“学生吧?”
霹雳点头:“你呢?”
“什么都干,刚写完小说。”
“不像啊。”
“那你觉得写小说的该什么样啊?”
“最起码戴眼镜。”
“戴了,隐形的。”
“打扮也不像。”
“我打扮像干什么的?”
“四不像。”
强人又乐了:“小孩儿挺逗!我叫雷蕾,你呢?”
“李霹雳。”
“名字够酷,咱俩加一块更酷儿,雷雳!”
这晚,霹雳第一次乐了。
“甭管问题谁,你今晚打算露宿街头?”
“没打算,一会儿找个四星酒店住。”
“要不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比酒店好,绝对四星以上。”
对16岁就流放海外的霹雳来说,夜宿陌生人家没有阻碍,起身,跟雷蕾走。
雷蕾家何止四星,看上去,复式公寓的主权归她一人所有,霹雳看见客厅摆着钢琴:“你家有人搞音乐?还是当摆设?”
“我搞。”
“你不写小说吗?”
“小说和音乐不矛盾,我不什么都干吗?!”
“你是不是那种什么都会点、什么都不精的?”
“钢琴八级,算精吗?”雷蕾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一段钢琴曲随她跳跃的手指流淌出来。
“肖邦的革命,高难度啊。”
“你也学过?”
“小时候学过几年,没坚持下来。”
“喜欢才学,不喜欢用不着勉强。”
“你爸妈从来不勉强你学不喜欢的东西吗?”
“我兴趣太多,他们来不及勉强,我自己都学了。”
“我开始有点崇拜你了。”
电话铃响,雷蕾操一口流利英语对话,结束电话霹雳问:“你妈在美国?”
“你听懂了?”
“鄙人16岁留英,但我是被逼无奈,为实现我老妈的剑桥梦。”
“凡事有弊就有利,被逼出一口漂亮英文也挺好。”
“汝非鱼,安知鱼之苦?”
“年纪不大,苦大仇深嘛!”
霹雳悠然长叹:“你不会明白。”
俩人惺惺相惜,雷蕾看出问题少女只是遭遇了问题,人很靠谱,有点未成年版自己的影子。
霹雳望见陈列的照片:“你家还有外国友人?”
“对,我爸、我妈和我,一人一个家。”
“啊?你爸妈还不是一个家?”
“他俩离了。”雷蕾按新排列组合,依次介绍,“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原始组合,那是恢复单身的我爸,那是我妈和美国老公的最新组合。”
霹雳直傻眼:“你把这些照片都摆一块儿?”
“当然,都是我亲人。”
“服你!你爸妈为什么离婚?”
“陈词滥调,我爸忙生意,我妈很孤独,貌合神离,渐行渐远,想离又不离,后来在我主持下,终于离了,再后来又在我主持下,我妈嫁了现在这个美国人。”
“你居然劝你爸妈离婚,还给你妈介绍新老公?”
“与其大家都不快乐,不如重新上路,每个人都有权利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雷蕾和自己处境何其相似乃尔,境界却让霹雳望尘莫及。
“你在国外待过吗?英语那么纯正?”
“我海归,鄙人19岁留美。”
“怎么回来了?”
“大二时不想上了,没读完就回来了。一回国我爸就借我二百万买房买车,创业起步,不过规定五年还清。”
“你们爷儿俩还贷款?”
“其实我爸生意特成功,二百万别说贷,给也给得起,可他要培养我自立,钱只借不给。”
“那五年内你要还不了呢?”
“房车收回。”
“你爸够各色的!”
“说说你吧,怎么问题了?”
“和你一样,我爸妈也离了,我爸还有了新欢,不过这些我几小时前才知道。”
“所以你不想回家,问题家长是这么回事,我也有过你这阶段,放心,很快会过去。”
“我没你那么潇洒,”霹雳忍不住说实话,“其实我想说,我没你那么变态。”
“比起变态的痛苦,我觉得还是变态的快乐好!”
因为自己做不到,霹雳决定奉雷蕾为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