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向飞对沈画上《非诚勿扰》相亲背地里咬牙切齿,面上什么都说不出。沈画去南京后他上网看了几期这节目,发现里面的男嘉宾真有条件不错的,心里头五味杂陈,以酸为主。
看过几期基本了解了这档节目的规则:女嘉宾如未牵手成功,可以接着去录。沈画回来后一直没再去过,没再去意味着牵手成功,但看她的活动规律又不像,让加班加班,让应酬应酬,也从没见男人来公司找她,没有恋爱的基本迹象。
心里怎么嘀咕,绝不问沈画。他有个原则:对问题答案拿不出明确态度时,不提问。比如他问了,沈画说找到男朋友了,他反对还是祝贺?反对,现在不能;祝贺,绝无可能!
这天是周日,向飞出差半月回京,到家晚上十一点了。一下车就看到了家里亮着的灯,儿子在家。前妻有了男友,平时两人都忙,只周末有空一聚,逢要在家聚时,便会把儿子送他这里,保姆跟着。
向飞开门进家,保姆在看电视,电视音乐听着耳熟,保姆见向飞回来忙起身招呼同时把电视关了,音乐骤停的瞬间向飞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耳熟,是《非诚勿扰》男女嘉宾牵手成功时的音乐!
他冲过去把电视打开,赶上男女嘉宾谈牵手成功后感想和打算的环节,女嘉宾是沈画,男嘉宾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年轻人生一张大众脸,平淡得不值一提,因之硬件有可能格外硬——向飞了解沈画——是一只成长中的优质股。不像他,虽然优质但已达最高峰值,年龄在这儿,生物学规律不可抗拒。
节目组送牵手成功嘉宾夏威夷双人游,电视里男子正谈这事,操一口南方普通话:“……夏威夷肯定去的啊!自费都去,何况免费!”说罢,自以为幽默呵呵笑着看沈画,沈画温柔微笑点头。电视中她长发盘起,左耳侧不经意似的垂下一绺,那一绺随她点头的动作微拂,几分娇娆几分慵懒,美艳得轻佻,向飞咬牙出声骂:真他妈妖精!
电视里男子呆看妖精的脸,半张着嘴痴了。向飞以男人的眼睛断定,此人已然中招,如果不是面对摄像机还有人,十有八九得直接扑她!沈画感到了男人目光的吸吮吞噬力度,不仅不以为忤,反扭脸送去娇媚一笑,耳边那绺散漫青丝,随之飘啊飘……
向飞再也受不了了,一伸手关死电视,又一伸手掏出手机,不假思索拨了她的号码,最终,没按下去——跟她说什么?
向飞上楼去看儿子,跟儿子一块儿玩了会儿赛车游戏,问了他最近的学习,叮嘱他再玩一会儿就睡,离开儿子房间冲澡换上睡衣,这工夫,冷静下来。
他上网从头至尾看了这期节目,看完明白了沈画没再去录节目又没恋爱迹象的原因:与她“牵手”的那个男子不在北京。沈画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是要扎根北京,这印象影响、限制了他的思路。
次日到公司,沈画见到他先是问候道辛苦,再拿来记事本汇报工作。他坐办公桌后,她站他对面,他貌似专心听她汇报,脑子里却时时在想:十多天没见,她好像更水灵了,是爱情的滋润吗?
沈画汇报完工作要走,向飞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叫住了她,笑说:“哎,昨天晚上的《非诚勿扰》我看了,你很上镜啊!但还是不如本人,镜头上看不出皮肤质量,你皮肤好!”沈画的回答是:谢谢向总。
自那次加班他命令她跟邓文宣老婆回家后,她对他一直这态度:下级对上级的尊敬、服从、礼貌。没了回味无穷的各种暧昧,没了令人心旌摇荡的激情暗涌。这变化外人是看不出的,外人眼中他们仍是一派好上级好下级的和谐默契。只是他清楚,他们现在的关系好比是,失了魂的美人。
向飞保持住微笑以掩饰渐生的怒气:“你怎么会看中那个上海男人?”马上又放低声音,推心置腹:“他是不错,但明显不如四号。”
沈画说:“是吗?”
向飞诚恳地说:“是。”
沈画说:“噢。”
——让人完全无法将这话题继续下去。看着她的眼睛他想,她是负气还是有了男人有了底气?从前,他从那眼睛里能看到所有的喜怒哀乐,此刻,它们如幽谷深潭不见底……向飞突然感到了厌倦,把目光挪向电脑,伸手打开邮箱看邮件,同时摆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便走,转身,衣衫窸窣声、脚步声……他按捺不住抬头目送。她腰很细,越显其臀饱满沉重,纤纤腰肢不胜负荷借腿支撑,于是,臀随腿的交替前行左右摇摆……真是个妖精啊!而他,却能在那样一个夜里,压制住自己的渴望,与她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分着睡——都这把岁数了还纯情,枉活半生!
午餐为省时间,向飞让沈画给他订了吉野家。沈画送饭进来时,保洁阿姨正倒纸篓,一见沈画惊喜大叫:“沈画!”遂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笑笑纠正:“沈助理。”
向飞不解。一个公司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昨天没见今天见,惊喜何来?保洁接下来的话回答了他这问题:“昨晚上又在《非诚勿扰》看到你了!大伙都说,你是那里头最漂亮的!”转对向飞:“向总,沈助理现在是名人了!”
向飞看沈画,她对他摇头皱眉笑,带着自嘲;手下一板一眼一停不停,把袋子里的午餐为他取出,打开,摆好。这份淡定让向飞意外,才十几天工夫没见,她何以修炼到这程度了?一副曾经沧海宠辱不惊的模样,看她这样儿你根本不会相信,半年多前,她连五星酒店的房间门都不会开!很想问问他不在的这些天里发生了什么,没问,没法问。
沈画录制的《非诚勿扰》播出时,她与邓家人一起看了。看之前有点紧张,早听人说生活中好看的上了电视不一定,看到后放下心来。邓家人也一致认为,她是二十四个女嘉宾里最出色的,不论长相气质还是谈吐。显然电视台也这样认为,给她的特写镜头最多、最长。
第二天是星期天,惠涓让她给山山送东西,山山怀孕先兆流产。山山妈曾电话商量可否让女儿住邓家保胎,邓文宣、惠涓在医院工作,有事招呼起来方便。保胎不是一两天的事,保到生的都有,惠涓担心山山久住会生矛盾,建议还是住刘旭刚那儿,真有需要,他们一脚油就过去了,邓文宣同意了她的意见。出于歉意和责任,惠涓三天两头给山山送东西。这回送的是她从密云农民家买的、宰好洗净的“绿色老母鸡”。“绿色”是惠涓语,惠涓对“绿色”的定义是个人直接从农村购得。除了“绿色老母鸡”,还有一大袋“绿色水果”。
沈画打车去山山那儿。出租司机四十来岁,后脖梗两坨肉紧挤一起,浑身散发出胖人特有的重油体味。看到她他眼睛一亮:“咦,我在哪里见过你?!”沈画拉开后车门进去坐下,淡淡道:“您认错人了。”女孩子希望被人搭讪,但如果搭讪她的那人条件太差,会让她感觉受辱。
司机回头又看,她把脸扭向一边看窗外,顺手开车窗放味儿。窗外走过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孩儿,初冬的北京很冷了,她穿超短裙,臀以下的腿全部裸露,那腿极肥硕粗壮,横肉连着肉涡,于脚踝处陡向里收——脚却纤细小巧——如圆锥倒立。沈画百思不解,为什么要这样穿呢?想引人注目吗?引人注目不是目的啊!正思忖,听到有人叫:“沈画!”
是出租司机。沈画下意识扭过脸去,未及开口,司机笑着点头确定:“是沈画!二号女嘉宾!当了五次‘心动女生’!”沈画顿时瞪大了眼睛,没等她回过神来,司机兴致勃勃发问:“你真的是去相亲吗?”沈画机械地点头,他追着问:“你不是托儿?”
沈画不解,反问:“为什么是托儿?”
司机说:“我老婆说,漂亮的,肯定都是电视台找来的托儿,好提高他们的收视率。你呢,她说,是她看过的所有《非诚勿扰》,所有女嘉宾里,最漂亮的一个,所以认定了你是托儿!……”喋喋不休兴奋不已。
沈画完全没应对经验,只能连说“谢谢”,司机开着车高兴地自语:“怪了,我这车,净拉名人!哎,我还拉过宋丹丹呢!”沈画不信,司机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不信是吧?……我老婆也不信!……但是,就是!千真万确!她自己都承认了!——可能人想体验一下老百姓的生活?到现在我都后悔,没跟她照张相!”从镜子里看一眼沈画:“沈画,等会儿咱俩照张相呗?”……
到旭刚家,沈画跟山山说了适才的经历,山山说:“必须啊!我这样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都被刘旭刚认出来了,何况你!别急,这才刚开始!你录了四期是吧?等四期播完了你再看——”
话音未落,旭刚买菜回来,看到沈画头一句话就是:“嚯,还真的是你!”对山山道:“对门儿看到她了,认出来了!”山山对沈画笑:“回去赶紧准备墨镜吧!”
果如山山预料,随着节目一期期播出,沈画外出真需要戴墨镜了。如果说,明星戴墨镜可能有担心别人认不出,事先戴上以自慰的心理,沈画想法纯粹,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最初的惊奇愉快过去,她已厌烦了这事,被路人认出的搅扰让她烦,到公司后人们的议论、打趣让她烦,天天邮箱里一堆堆的求爱、骚扰邮件,更让她烦。没出名时想出名,出了名才知道,名人不是明星,出名不是目的,一如女孩儿的着装,引人注目不是目的!
沈画甚至有些后悔上这个节目,惟一可自慰的是,最后瞬间决定选择了一个。尽管对上海男人不很满意,隔空接触下来,不满意有增无减,但终究:一、十全十美不存在;二、上海男人硬件够硬,是女孩儿无处可去时一个还不错的去处。还有,他对她十二分满意,每次电话邮件短信情意绵绵,要来北京看她,要她去上海看他,要一起去夏威夷,去世界上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都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她在等。
她等到了向飞出差回来。曾担心他没看到她的节目,后来想就算他没看过,到公司来也会听说,不成想他竟看了,他出差外地居无定所日理万机,没忘这事!他主动提及时她感到了他强装出来的随意,感到了他对她选择了男友的恼怒,那时刻她有点想哭:他心里是有她的,他应该是爱她的。只要他说出他爱,她会毫不犹豫抛弃上海男人抛开所有一切,做他的女人!没想到一切到此打住,他示意她出去,不等她离开,已径自对着电脑工作、吃饭了。
沈画不知怎么离开的他,只记得全身沉重软弱没有力气。出向飞屋进自己屋未作停留一路走了出去,路过一个无人的会议室,拐进去关了门。
沈画背抵门站了会儿,掏手机给上海男人短信:“此刻有时间吗?”对方没回短信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电话中惊喜异常。南京一别,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联络!
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沈画态度空前好,可称得上温柔,上海男人激动不已忘乎所以,提出了他一直想而没敢说的请求:一起去夏威夷好吗?马上!两个人!沈画听着在心里直叹,这人怎么这么没感觉呢?他什么都好,就差了感觉!
所有人都认为她只爱钱,哪里是!只爱钱,以她的条件根本不必受那么多苦。她还要爱,要“心有灵犀一点通”,要“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上海男人却略过这一切的环节,直接想到床上去了,烦!
沈画想发火,忍住,她没发火的资本。此刻上海男人于她,仿佛溺水时的稻草。最终她这样答复:公司面临上市工作忙,不知能不能请下来假,请下假来就去,请不下来就没法去了。上海男人一听她有想去的意思,心头鹿撞气血上涌,急急道:“请不下假来不请!辞职来上海工作!这边你的一切,我负责!”这下子沈画真的恼了,推说以后再说,挂了电话。
离开会议室回办公室,离他越近,心跳越凶,决定于突然间作出:是活是死,问个明白,不论死活,都比不死不活地拖着,强!
她敲了向飞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他的声音:“进来。”那声音令她过电似的一阵战栗,深呼吸,镇定,推门进去。
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没说话,用目光询问。她微微避开那目光,说:“向总,我想请个假,去夏威夷。”
他完全没想到,有一会儿没动,然后,身体向椅背上一靠:“这么说,他们电视台组织去夏威夷,是真的了?”沈画点了头。没说上海男人提议的“两个人去”,不想让向飞认为她是个随便的女子。
他没吱声,欠身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把玩。他休闲西服里是一件素色衬衫,那衬衫的领子永远洁净笔挺,却一点不显生硬,人和衣服天然贴切。这是个有品位的性感男人,不论思想、情趣、见识、谈吐、能力……
他开口了:“两个人才刚刚认识,就双飞双宿?电视台这样做,过了吧?导向有问题啊!”
沈画听出了醋意,那醋意如阳光穿透阴霾直照进心里,心随之明亮,人随之活泼。摇头抿嘴一笑,她说:“不是您想的那样,是跟团!”这回答针对的是对方的问题,因此不是欺骗。
“最近公司里工作很忙!”他望定她,说。
她迎着那目光,继续:“我用年假。”
他说:“年假也得根据我的工作安排!”
不容置疑的霸道,她不由得心一阵激跳,脸上仍驯顺安静:“好的,那就等忙过这段再说。”
他终于失控:“再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手里笔狠狠一摔,当,那笔弹跳着从桌上滚落掉地。
沈画快走几步向前弯腰拾笔,心里头是细细的喜悦,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把笔拾起两手拿着放回桌上,顺势抬头看去,悚然一惊:仅只几秒钟工夫,对方脸上不容置疑的霸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意志消沉。他拿过那笔,说了“谢谢”,表示她可以出去了,他要工作了,等等。
自此,直到下班,他再没跟她说任何除工作之外的话。那边上海男人短信电话不断,问请假了没有,如果去夏威夷,他还要作一系列的相应安排!沈画推说老板正忙她没来得及请。心里明白,拖延是权宜之计,事实上,她已经面临着非此即彼的选择。
沈画坐电脑前等待下班,下班后向向飞摊牌。这次一定直说,不要试探、不要暗示、不要委婉、不要自尊——宁肯被拒不要遗憾,她努力过了!
下班时间一到她关电脑起身,怀一种慷慨的决然,去向飞办公室,未到门口,门自开,向飞走了出来,说:“沈画,下午我态度不好,我是说夏威夷那事。公司最近很忙,你工作很得力,这时候离开,走那么久,对公司工作肯定有影响。”停停,“我当时有点急,没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是了,这就是他的答案了!事先想过这结果,事到临头仍无法自持。她赶忙低头,眼睛望定桌子某点一眨不眨看,直到涌出的泪水干涸,方抬头开口:“谢谢向总对我的肯定。其实我什么时候去都行,可是他不行,他只现在有时间……”手机在桌上嗡嗡跳起,沈画看一眼来电,正好是“他”,她一秒钟都没耽搁当向飞面接起。
上海男人在得到沈画——他认为是“以身相许”——的回应之后,夏威夷都等不得了,要来北京!电话中他说,好多话要跟沈画当面说,好多事要当面商量——现如今还有什么话、什么事不能隔空说、隔空商量?简直是欲盖弥彰!但因向飞在,沈画态度非但没露丝毫嫌恶,反温和得温情脉脉。
向飞听沈画接完电话,沉声问:“是他吗?”沈画点头,向飞道:“他要来北京看你?”沈画点头,向飞也点点头,不再问什么了,越过她向外走。
沈画动手收拾包,手机、钥匙串、化妆包,放进包里……向飞声音响起:“一块儿走?我带你一段。”沈画蓦然抬头。
——他身体已到门外,头向后扭着看她,那一瞬间,她知道他并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所有的委屈、怨怼消失,只剩下感激。她理解他,理解他所有的迟疑、犹豫、矛盾,换位思考,她若是他,目睹了她跟他的司机厮混,怎可能做到轻易释怀!
向飞打发了司机亲自开车,并不征求沈画意见,出公司,向西向北,直上五环。上五环前他没说话,一上车就打开了交通台,让交通台主持人来填充车内无语的空间。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被动方能做的惟有等待。
上五环后车辆明显少了,车速明显加快,向飞车开得很好,平稳流畅。车盘上八角桥,他关了交通台,车内一男一女叽叽喳喳的热闹戛然而止,沈画心随之怦然起跳。
向飞开口了:“我不同意你和那个上海男人。”
沈画怕他再重复什么四号比五号好之类的废话,接住这话定定地道:“但是,你也不同意我和你!”向飞大吃一惊,没想到她能如此直率直白,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目视前方做专心开车状。沈画声音在车厢的幽暗里继续:“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只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不敢,”想想,她选了个词儿,“——接受?”她要让他说出来,孙景是他们之间的死结,此结不碰,断无可能解开。
等了好久好久,他才开口说话,嘟嘟囔囔地说:“眼下公司面临上市,我这时候和你有点什么,会在邓文宣那儿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心都掏出来了他还躲闪,还拿公司上市说事,是他傻还是她看起来很傻?泪水汩汩流淌,眼睛灼热脸颊冰凉,她静静地一动不动,任他在身边嘟囔:“我跟你说过我的经历,商场摸爬滚打十几年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我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地走每一步,不敢轻视任何可能存在的不利因素。你能理解吗?”沈画不吭声,他沉不住气了:“要说的我都说了,你说说?”
沈画清了清嗓子。既然他不提孙景,她也不提,她比他还不愿意提这个名字,但是,话要说开说透。她说:“向总,您说的我理解,上市是公司的头等大事。”顿一顿,“我想知道,公司上市之后呢,您能不能接受?”
向飞被逼到了墙角,徒然喃喃:“能怎么样不能又怎么样?”
沈画道:“能,我等您;不能,我跟他。”
向飞呵呵呵干笑:“听起来不像谈感情啊,像买东西,买不到这个,买那个代替……”
沈画也笑:“向总,您总不至于说,您是一个感情至上的人吧?”
向飞说不出话了,她轻蔑地看他一眼,伸手打开了交通台,交通台主持人声音响起:“据手机尾号20243的朋友说,西四环火器营桥路段因车祸出现拥堵,请司机朋友们注意绕行……”
在女主持人轻柔欢快的声音中,沈画眼睛余光看着向飞冷冷地想,贵为老总的他这么忙,还亲自开车拉她兜风,只因为她有了别人他不能接受,他只想自己没替她想过一丝一毫!她马上二十六了她是女孩儿她伤不起!想让她为他一辈子不找不嫁独身终老吗?对不起,您不是毕加索不够这资格!
余下的路,车内一直是交通台主持人的声音,他们俩再无一句话。
沈画回到家八点多了,家里黑着灯一个人没有。给小可打电话得知,山山保胎没保住,邓文宣夫妇和小可接她去医院做刮宫术了,刘旭刚在从怀柔往回赶的路上。听说山山胎没保住,沈画认为很好、正好。以山山和旭刚目前状况看,他们要孩子相当勉强。旭刚去怀柔是为干活儿,这段日子他一直拼命四处接活儿以多挣一些。要孩子先得把婚结了,结婚再省不能一点钱不花,更不要说,孩子生下来还得养了。
一开始得知怀孕山山和旭刚都决定做掉,没有要孩子的思想准备。不想没等他们去“做”,山山出现了先兆流产症状。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我建议你们保胎。现在有个趋势,女性学历越高生育能力越低,怀上就不易,怀上了能保住更不易。过去的劳动妇女怀了孩子该干什么干什么,上午还在地里干活儿,下午回家就生,你看你们,晒个被子就出状况!”旭刚问是什么原因,医生说:“不确定。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职场压力大导致内分泌失调。具体到她,年龄不小了,二十五六了,头胎流产容易导致习惯性流产,我的意见是顺其自然,到实在保不住时,再流产不迟。”
于是山山和旭刚决定保胎——旭刚家四代单传。同时商定,旭刚近日抽时间去山山家一趟“面试”,“面试”通过马上结婚。去山山家前先得跟邓家说,过邓家这关。邓文宣是山山妈她家的骄傲和主心骨,加之山山等于是在他的身边,山山结婚生孩子这种大事,山山妈首先必须得征求她这个弟弟的意见。去邓家的头天夜里,旭刚在电脑前忙活了好久,很晚方睡。
到了邓家,旭刚把一张写满字的纸放茶几上,说那是他昨天晚上列的一笔账,关于养孩子的;说他上网查后认真算了一下,这孩子他们养得起。
惠涓想发表一下她的意见,被邓文宣制止——他知道她的意见——让她先听旭刚说。旭刚说:“网上说,山山的学生家长们也说,现在养个孩子要七十万至九十万,我取了个中,八十万;养到大学毕业,二十三年,平均每年不到四万。山山现在每月工资三千多,年年还得涨吧?刨掉保险、公积金,一年小五万。她一个人的工资就能把孩子养了。我收入高她近一倍,年底还有奖金提成。现代人对环境绿化越来越重视,我们的业务量每年增幅很大,收入将越来越高。这样,保守算,每年我俩挣个十多万轻轻松松……”
惠涓又要说,再次为邓文宣所制止。他们面前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成年人,他有备而来句句在理,更重要的,针对性极强,针对的就是你的干涉。他来征求你意见是尊重,事实上他不需要任何人替他们的生活作决定。更何况,妇科医生的建议当引起高度重视。邓文宣不让说,惠涓只能不说,说到底山山是他家亲戚,她犯不上较劲。
旭刚走后,惠涓把预备跟旭刚说的一番话跟家里人说了——人生经验、思想感受需要诉说,通过表达以求关注的心理乃微博、推特畅行中国、世界之基础,可惜惠涓没开微博——她是这么说旭刚的:“您那账算得是不错,还算上了工资年年得涨,您光算工资涨怎么不算物价涨?现如今工资涨能跑得过物价涨吗?这事真要就这么定了,到时有他们哭的时候!”
沈画认为惠涓说得都对,没说到关键点上。孩子怎么都能养,富养穷养罢了。她只为山山惋惜,这么早就要从女孩儿跨进女人的婆婆妈妈行列,成为刘旭刚家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但看惠涓说话时邓文宣紧皱的眉头,她知趣没吭气。
遵照小可电话中转达的惠涓的话,沈画动手为山山腾出自己住的房间,山山做完手术从医院直接来邓家休养。山山进家时脸色灰白,唇和脸一个颜色,情绪低落如丧考妣。夜里睡前,沈画跟小可嘀咕:“你说她至于嘛!”顶多以后不能要孩子了,不能要不要,正好!
小可冷笑摇头:“就算她能接受,刘旭刚呢?人家四代单传,感情不是一切!”
沈画恍然大悟,深深点头深深地道:“绝对不是!”
刘旭刚和山山结婚了。
山山身体复原后,二人利用周末一起去了她家,旭刚顺利通过了山山父母的“面试”,回到北京,二人领了结婚证。
那是个明亮的冬日,太阳暖洋洋的,二人人手一册大红结婚证书从结婚办事处向外走,山山捧着边走边看,下台阶时差点摔着。
旭刚斥道:“行了!回家再看!好好走路!”
山山轻挥证书,叹息般道:“有了这个,咱们俩从此就是……”
旭刚接道:“——婚后同居了!”
山山哭笑不得:“就不能跟你正经说句话!”
旭刚笑:“你说。”山山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旭刚替她说:“我说?……照婚纱照,办婚礼,定婚礼规格,定时间、地点、要请的人——”
山山一一摇头,旭刚不明白了,看她。她慢慢道:“我在想,要是有个孩子,我们的幸福就更完满了。”
旭刚正色道:“错!有孩子有有孩子的完满,没孩子有没孩子的完满!比如,我们可以把养孩子的钱和时间用来旅游,意大利、法国、希腊、土耳其……”
山山挽起了旭刚的胳膊,隔着两个人冬季的织物,她都能感到那胳膊肌肉的强硬和热度,心里头温暖踏实。
山山和旭刚结婚一事给了沈画极大刺激,她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纯粹的爱情是有的,只是她和向飞没有罢了。遂彻底死心下决心翻篇儿:离开北京离开他,去上海。
向飞听说后咆哮起来:“为什么?!”
毫不掩饰他的醋意、愤怒和不舍,但这时沈画已不为所动,只就事论事回答:“因为长期两地确实不是事,所以我们想,与其这样,不如我去上海——”
向飞粗暴打断:“为什么非得你去,他不能来?”
沈画说:“因为他是上海人,在上海有家有根,不像我漂在北京一无所有,权衡下来,我去比较合理。”
向飞粗鲁讽刺:“去了上海你住哪儿?直接住进他家吗?”
沈画心平气和:“他说他会在我到之前,把房子帮我租好。”
他再次吼:“为什么?!”重回到老问题上。
看着他她想,他来来回回地说,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曾想一旦下决心离开,一定要把他俩感情的是是非非说个清楚,事到临头发现,一旦真的下了决心,就不会再有纠缠的心情。正琢磨怎么说能快刀斩乱麻又不伤人,手机记事本提示声响,她道:“向总,十分钟后中威的郑总来,我给你们约了一号会议室。我现在去检查一下会议室的落实情况?”向飞只得作罢。
向飞和海潮谈完工作,约海潮一块儿吃晚饭,他需要跟人聊聊沈画,这人非海潮莫属。
吃饭时他没动几筷子,情绪又激动又低落。海潮不忍说他太重,委婉说:“整个听下来,你的问题多些。既然不能给她承诺,就不该去招她——”
向飞不客气打断:“你有没有建设性意见?”
海潮道:“告诉我你的底线!”
向飞沉默几秒:“我现在还是不能给她承诺,想再等一等。”
海潮追问:“等什么?”
向飞不能说孙景,抄起筷子吃菜,吃半天还是想不出更合理的说辞,拿老话搪塞:“想等公司上市,再说。”因嘴里有食物,话说得呜呜噜噜。
海潮不相信,又找不到更合理的原因,只好尽量站对方角度揣摸:也许这就是中年人,更理性、更小心、更谨慎?顺着对方说法他侃侃而谈:“依我看现在局面是这样的,好比公司上市是你老婆你的正房,你和沈画的感情是小三。你对小三说我爱你不许你跟别人好,但我现在不能给你婚姻承诺——”
向飞拍案叫:“这比喻好!什么是小三?没有名分的情人。为什么没有名分还肯跟你?为利益!——我给沈画钱,让她跟那个上海男人断了,这世上什么都能交换,只要价格合适!”
这天,向飞把沈画叫到了他办公室:“沈画,鉴于你在公司的出色表现,我决定给你涨工资,25%。”
总算是谈过情说过爱的,不好太赤裸裸,便找了这么个理由,沈画因此没听明白:“向总,我要去上海——”
向飞手往下一压:“再给你加25%!”看沈画仍茫然,方露骨道:“——不止!年底还有!更多!再,我西城的那套房子,送你!”
这次沈画明白了,笑了:“算了吧向总。”
向飞低叫:“沈画,不要逼我!”沈画不屑再说,抽身离去。
是夜,沈画连夜写了辞职报告,次日上班送上,附在销售报表后面,没说。能用文字说的话,不想再当面说了。
直到下班前向飞才看到,还是海潮先发现的。向飞请海潮看这季度的销售情况,海潮看到最后,看到了沈画的辞职报告,抽出递给向飞。向飞接过看,看完往桌上一掷。
海潮沉吟:“还是要走啊!看来,你出的价不合适啊!”
向飞的回答不无恶毒:“从商十多年,我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定价!她只值我开的那个价!”阴沉沉又道:“她这是试探,是逼宫!不错,我对你是动了点感情,但远没到娶你的程度。本想再看看再等等,你不肯,只好随你!”欠身拖过飘到桌子远处的辞职报告,刷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