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残局 惹火上身
顾中铭眼前浮现胡蔚的脸,青春本色,光彩夺人,不知道怀孕了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只不过看着一个个明明是孩子,却争先恐后在成人那肮脏的世界里徜徉起来,乐此不疲,多少有一点惆怅。
闻峰新近,和他那个小女朋友如火如荼,居然把带回家见父母这么重大的事项提上了日程,顾中铭身为兄弟,不得不担起提醒之责:“你可想清楚了啊,你妈那脾气,小心小王上去,就地和她打起来。”
说起闻峰的恋爱史,那真是血泪斑斑,但凡他喜欢的,他妈誓死反对,但凡他妈喜欢的,闻峰避之不及,要是母子关系真坏,他先斩后奏也算华山一条道,偏偏闻峰自小和他妈最亲,回回他胆战心惊把女朋友带回家,进门闻老娘上下一看,脸轻轻一垮,他就知道情场不得意,又到换叫时,打击多了,他干脆绝口不提这回事,老娘问起,就说事业上升期啊,亿万未赚,何以家为,相亲都请一律推了吧,免得影响工作。
顾中铭在这件事上,坚定地站在闻老娘那一边,主要因为闻峰对女孩子的品位实在太不靠谱,三十岁以前还正常一点,三十岁之后,他的口号是人老心不老,青春永不倒,专对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祖国花朵下手,顾中铭不幸作为他的亲友团先锋,个个都见过,就他的审美观点来说,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以贴切形容他的感受。他这么直接,闻峰倒宽宏大量:“知道你不懂,不和你计较,那打扮,叫非主流,非主流,个性化!长知识了吧。”
一般情况下,顾中铭都懒得再和他扯那么多,屁股上一脚,打出门去干活,反正殊途同归,小女孩子们都会在闻老娘那里踢到铁板。
但今天有点特别,听他这么一说,闻峰居然急了:“别这样啊,我对静宜是认真的,兄弟一场,你先上我家去,给我两老做做辅导工作嘛。”
顾中铭埋头工作,这都晚上八点了,他还一堆事没料理完,那个按道理该干活的,在一边啰啰嗦嗦他的感情生活,多多少少让顾中铭有点上火。
给他不出声瞪了两眼,闻峰也有点虚,坐到他旁边,先表白一下:“我跟你说完这事就回办公室工作,啊,你可得上我家去,跟我妈先说说。”
顾中铭没好气:“说什么。”
闻峰扳手指:“说静宜是个好姑娘,对我好,脾气好,哎,反正你知道啦,就按你们家赵怡那个标准比就行了。”
不说赵怡顾中铭还没事,一说他简直烦透了。都多少日子了,从美国回来开始,两夫妻硬是没打上照面,电话不接,上门不见,顾中铭也气,托赵翔传话,说那干脆就离了吧,拖着什么意思。赵翔第二天打回电话来,说赵怡把洗手间里的东西打得干干净净,哭成一个泪人。
顾中铭是真没辙。
谁都觉得他没辙。
或者,其实他是故意不要有那个辙,哄赵怡,他太有经验了,电话不接,是要你打到第八十个,上门不见,是要你守上一两个通宵,最好形销骨立,中暑发晕,她才施施出来,扮演恩赐你宽恕的角色。
她实在物理学得太好,对量变带来质变的定理坚信不疑,那么多年过去,始终是小儿女的心态,对于如果他爱她,就应该如何如何的这个造句,有多到记不住的变化。
但他真的有点累了,一开始,觉得先缓缓气,等缓过来了,有那个精气神的时候,再去重做冯妇哄回娇妻,天下太平,你侬我侬。
可能这口气缓太久,他忽然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错。每天那么多事,怎么也做不完,下班回家吃个饭,倒头睡饱,也不想出去玩,否则第二天精神就不够。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连算好时差打电话的功夫都省掉。
就像他开车时在电台里听到的那首歌:万岁万岁,上帝万岁,我需要的你都允许,上班下班,吃饱再安睡。
黄耀明唱的,多么应景。
闻峰还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虔诚地在一边期望着,顾中铭懒得再和他扯,说:“行了行了,我明天去你家吃饭。”
结果这个offer对方不满意:“明天就晚了,明天我就要带静宜回去了,今天吧,今天去。”
顾中铭终于炸了:“我操,老子一堆事在这儿你没看见,赶紧给我滚回办公室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起身把闻峰半推半拖,丢了出去,办公室门干脆锁了,还听得见他在外面拍门喊:“开门,开门嘿,我还没说完呢,你倒是去不去啊。”
顾中铭嘀咕了两句三字经,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到处喀嚓喀嚓的,上次去扶元堂做按摩,按摩师说他的脖子硬得跟老树皮一样,再不多活动,颈椎会出大问题。
这年头,谁不出点问题,他想,坐回椅子上,继续做他的事,忽然直线座机响,拿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闻峰兄的不屈不饶,他没好气拿起电话,刚要发飙,闻峰在那边用一种相当成熟稳重的口气说:“顾总,外勤销售那边的半年报告我已经看过,有些问题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能不能过去你办公室。”
曲径通幽,殊途同归,一会给他进了办公室,公事他倒真的会讲,不过只讲两分钟,随之主题直奔八卦而去,拖都拖不回来。一世人两兄弟,再上这种当,那就太折堕了,顾中铭鸟都不鸟他,说:“你发邮件给我,书面表述比较清楚,我过目后再和你讨论。”啪把电话放了,他们两个办公室就在隔壁,转眼就听到闻峰在那边发出泰山式的仰天长啸。
这小子说胡闹是真胡闹,自由散漫,没心没肺的,其实工作起来能力超群,尤其是在对外交涉上,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管买东西还是卖东西,都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占尽便宜,顾中铭最擅长的是对内的系统控制和策略管理,供应商和客户关系的建立维护一律交给闻峰,有人作推心置腹状,叫顾中铭多留个心眼,万一闻峰哪天卷卷金银细软客户资料跑了,整个公司就完蛋,顾中铭听完脸带微笑,转头告诉闻峰,闻峰说:“我跑了?我跑去哪里?自己做老板?你杀了我算了。”
挂完这个电话,闻峰总算消停了,两个人分头在办公室奋勇工作,直到十点半,顾中铭回完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开门走出去,看到闻峰趴在自己桌子上,睡得口水长流。
一巴掌把他打醒,顾中铭问:“你做完事了?”
闻峰擦擦嘴爬起来,先回了两秒神,然后兴高采烈地说:“你也完事了?走,上我家去。”
要说为什么他能追到那么多女孩,这种打不死你磨死你的牛皮糖精神发挥了很关键的作用,顾中铭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回家也无事可做,半推半就从了,两人下楼拿车,闻峰迫不及待给王静宜打电话:“你在哪儿呢?回家啦?什么时候回学校?要我来接你吗。”
两个人卿卿我我一阵,闻峰忽然好像听到一个大八卦一样“真的真的真的”问半天,终于说完了,转头对顾中铭说:“哎,你那个红颜知己,好像修成正果了。”
顾中铭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胡蔚,心里不期然一跳,说:“什么意思?”
“静宜家跟沈庆平家是邻居,说她发现沈庆平的女朋友搬走了。”
这真叫顾中铭吓了一跳:“周致寒搬走了?你确认她没搞错?”
闻峰对他上下看了看,奸笑两声:“朋友,你很深藏不露嘛,居然知道沈庆平的女朋友是谁,赶紧说,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他和顾中铭自小一块大,学校里生意上女人圈子中,谁谁谁是谁,一水清,就是打一开始分头认识的,一来二往,自然就熟了,顾中铭也没打算瞒他,说:“我有个远方表哥,以前和这个女人有点关系,见过两次,后来表哥去了香港,就再没碰到了,应该就叫周致寒没错,我说,她可厉害得很,怎么可能会被胡蔚搞定。”
闻峰不以为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物降一物嘛。”
顾中铭摇摇头,想起那是他在找创业基金的时候,上一个茶楼和表哥谈他的商业融资方案,坐在旁边的那个女人忽然插话进来,问了他几个问题,个个都在点子上,个个都难以招架。她说:“你回去把这几个问题想通透了打电话给你表哥吧,我帮你找几家风投见面。”
坐了不多会,她一直在接电话,似乎很忙,紧接着就和两个男人告辞,起身走了,之后他才知道她叫周致寒。
最后他拿到投资,不是周致寒牵的线,但她问的那几个问题,每家投资方都同样问到过,他的答案胸有成竹,周全老到,起了很关键的作用。
他记得他那个表哥,麻省出身,少年得志,堪称人中龙凤,但目送周致寒离去的神情,活生生充斥着十分欲求不满的眷恋不舍,看得他暗中还有点好笑。
无论当日多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后都要败退在青春无敌的旗帜下。
不是不唏嘘的。
顾中铭叹口气,珠江新城南国花园就在右侧转弯,闻峰家到了。
顾中铭对整个闻家的影响力,二十年来不动摇,一以贯之,真正做到了上下一线,大小通吃,老就老闻,小就老闻的侄孙,大家共享一个坚定的共识:全靠顾中铭强大的自律精神和正面感召力,在闻峰成长的道路上一路长鞭,鞭得他精神的屁股上伤痕累累,不得不近朱远墨,才终于没有变成一个五毒俱全的烂人。
如此言论非常公开尖锐而直接,完全建立在忽略闻峰感受的基础上,好在后者逆来顺受,完全不以为然,快乐的与顾中铭带来的阴影生活在一起,相得益彰。
两人半夜十一点跑回家,进门就喊饿,害得合家看不稳半夜重播的肥皂剧,要张罗给他们——精确的说是给顾中铭——找东西吃,最后琳琅满目摆一桌子,没一样东西是热的,因为今天家里的保姆不在,而闻爸闻妈一辈子执著于革命生涯,端的是多姿多彩,热火朝天,所以连面条都不大会煮。闻爸退休经年,犹有官威,两道浓眉,大鼻大嘴,说话四平八稳,睡衣款式也一样,看到两个孩子回来,立刻精神一振,坐到他们旁边,自然而然摆出开座谈会状。
顾中铭咬了一口番薯干,艰苦的嚼了几下,对闻峰叹口气:“早跟你说去静宜那里,她一定会做宵夜给我们吃的。”闻峰装模作样,演技炉火纯青:“这么晚了,她生活规律,睡很早的。”顾中铭拿起两块饼干夹起番薯干同吃,干得喉咙里翻沙:“那也是,上两次叫她出来玩,都不来。”
这么几句对话,惹来两位老人家炯炯有神的注视,闻妈的表情跟福尔莫斯一样,时刻准备追随着蛛丝马迹一路到达八卦的最深处。
两句话说完,就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顺便请教闻爸爸一些莫须有的人生困扰,给老人家一点发挥余热的机会,扯到十二点,起身告辞,出门时闻峰对他眨眨眼,低声说:“有戏,我妈一直在瞪我,我准备要他们明天上我那儿去吃饭,来个相请不如偶遇。”
顾中铭鼻子里哼了一声:“别烦我,我准备好请教你爸的问题今天已经用完了。”闻峰一点不紧张:“噢,那你有多远跑多远,别接他们电话。”当啷一声把门关上,今天他要住家里,牺牲言论自由和个体尊严,努力营造一点家庭气氛,方便明天女朋友过关。
“臭小子。”顾中铭喃喃罢,打了个哈欠,转头下楼。
第二天大家聚到一起吃饭,地点在闻峰的公寓,他亲自下厨,老火汤温了一下午,钙骨煲,蒸鱼,潮州小炒王,烧椒皮蛋,菜很精致,色香味俱全,端出来完全是专业级的,算是这小子人生数十年,除了不学无术之外,唯一有底气傲视同侪的本事。吃饭前顾中铭和闻爸闻妈坐在客厅聊天,他昨晚和闻峰一搭一档,显然已经把老人家的注意力成功的吸引过来,不时旁敲侧击,问起闻峰最近的个人生活情况。顾中铭深谙游击之术,蜻蜓点水,有意无意提起一个叫静宜的女孩子如何如何贤良淑德,妇容妇功两全,可惜闻峰不定性,老和人家若即若离,真是浪费浪费。闻妈听到这里,那叫一个上火,恨不得立刻跳到厨房去把儿子抓出来,就地要帮人家静宜主持一个公道。
话说到绸缪处,钙骨煲也出了炉,浓香四溢,大家围住餐桌,正要开动,忽然门铃丁冬丁冬,闻峰过去开了门,说:“咿,你怎么来了。”
里面六只眼睛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一个素面朝天,眉清目秀的姑娘,长发自然柔顺,中分,穿一条白色连衣裙,式样相当的保守,天气不算凉了,还穿一件灰色外套,平跟鞋,斯斯文文站在那里,张望了一下,说:“对不起,是不是打扰了。”闻峰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耸耸肩说:“没什么,进来吧,找我有事?”静宜把手里一个袋子放在旁边,带着笑说:“我买了点水果,本来想放在门口的,看到灯光才按铃。”
顾中铭差点一口汤喷在桌子上,心里那叫一个乐。闻峰好本事啊,怎么设计得来,这哪里是以前见到那个古灵精怪的王静宜,分明是三十年代上海滩迷路到二十一世纪,温柔体贴,旧风未失的良家妇女,趁早改名叫王素芬才应景。
进了门,大家互相见过,闻妈一听静宜的名字,立刻精神一振,特意把闻爸支到一边去坐,腾出个位子叫她坐自己身边,开始问长问短,看样子越问越满意,喜笑颜开。
肯定是闻峰谋划,短平快,速战速决,饭吃完,宾主尽欢的时刻,静宜看看表,站起来和大家告辞,说还要回学校看看明天的功课,婉拒闻峰要送她的提议,笑嘻嘻出门。她身影刚消失在电梯里,闻妈劈头就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
这么容易搞定了老娘,闻峰和顾中铭送完二老回家后在车上笑得要死:“果然传统牌比较经打,看我妈那样子,肯定已经在幻想和媳妇协作拖地板的美满情景。”顾中铭简直没语言:“亏你想得出来,她那身衣服上哪弄的,就差没在额头上写良家两个字了。”闻峰笑得更厉害,脚在车上蹬:“说出来你都不信,是他们美院戏剧社的道具服,静宜开始死都不肯穿,说给别人看到,她一定自我了断,免得被嘲笑致死。”
一面说,一面驱车到沿江路苏荷,跟王静宜会合,女孩子已经换了衫,仍旧一层套一层的打扮,知道的是mix&match,不知道的以为她家道艰辛,不得不把所有行头堆在身上。见面她就埋怨:“这么久?好多人来搭讪我,你不知道女生单独在酒吧是很危险的吗。”闻峰吻她的手,好言抚慰:“送我爸妈回家嘛,立刻就赶过来了,你是美人,当然多人搭讪。”
顾中铭懒得看他们肉麻,叫侍者来,要了一瓶蓝带马爹利,四瓶依云水调酒,王静宜转头叫他买多一碟手撕牛肉和爆米花,他答应着一瞟,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你的头发怎么了。”
他才在闻峰家见到素芬版的王静宜,明明是长发到肩,不过一会儿,怎么老母鸡变鸭,女孩子额前刘海齐齐,头发浓密丰厚,短到耳边,跟一团包心菜似的堆在头上,越发显得眼大脸小,王静宜对他的惊讶回以嘲笑:“土人,假发啦。”
又不是秃头,用什么假发……看不懂。顾中铭决定服老,给闻峰和王静宜倒了用水勾兑好的马爹利,给自己倒了半杯纯的,加了点冰,这时候酒吧驻场的歌手站上他们桌子附近的小表演台,开始唱一首撕心裂肺却垂而不死的情歌,那女孩子个子高挑,脸孔鹅蛋般,穿着亮片闪闪的短裙子,大红背心,衣服很低,却无胸可见,顾中铭觉得那样貌熟悉,多看了几眼,这时候闻峰侧过头来问他:“这女的是不是特像你那红颜知己。”
他恍然,的确,身段差不止一点儿,可是脸很像,像胡蔚。
真的是像,所以人人都注意到了,王静宜没那么含蓄,一家伙喊出来:“嘿,这是不是我们家蔚蔚爸妈在外面的私生女啊。”
提起胡蔚,她话匣子就打开了,跟闻峰咬耳朵,两个人脸色变化多端,七情上脸,不时双双笑出声来,不时又同声长叹,好不默契,所谓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八绿豆对上眼,半点没错。
顾中铭自己默默喝酒,过一段时间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这是习惯成自然了,半夜一两点,在美国西部是早上,赵怡偶尔会心血来潮给他打电话。不过每看一次,他就多一次意识到,赵怡已经回来了,就在离他不到一小时车程的地方,却比隔一个太平洋更少音讯。
喝到两点多,明天要上班,大家都撤了,闻峰居然送王静宜回学校,顾中铭表示不理解:“不带她回去?”闻峰苦大仇深:“她来例假了,靠,今天晚上又只好约会五姑娘。”
顾中铭不想和他讨论性生活,免得自己也要殊途同归,刚要岔开话题,闻峰迫不及待跟他汇报八卦:“嘿,我刚才确认了,沈庆平真的和他女朋友分了,胡蔚已经办了休学手续,准备好好养胎,说生下来就结婚。”
顾中铭眼前浮现胡蔚的脸,青春本色,光彩夺人,不知道怀孕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生完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都不关他的事,只不过看着一个一个明明是孩子,却争先恐后在成人那肮脏的世界里徜徉起来,乐此不疲,多少有一点惆怅。
他点点头,转移话题:“小王家在沈庆平家隔壁?听起来不错啊,做什么的。”
闻峰今晚喝多了一点,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糊糊闭着眼打盹,闻言打个哈欠:“没问过,她说她住得离沈家很近,每个礼拜回去一天,不过我没去过,她说家里管得严,不给交男朋友的。”
读美院的家里还会管得严?一般来说家里都已经在管教儿女这个项目上弃权了好不好。
顾中铭哦了一声:“看起来穿着用度还挺低调的,不像娇小姐的样子。”
闻峰摆摆手,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照惯例,他今天晚上就跟顾中铭回家了,两个人进门,澡也不洗,各自找床扑倒,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起上班,中了广东话说的,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顾中铭今天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居然是好久和他没有联系的胡蔚,想必王静宜和闺蜜昨晚就热线过,提到和顾中铭一起喝酒。
她在电话里笑声明朗,看来孕妇的生活十分滋润:“顾哥,好久不见啊。”
顾中铭莫名其妙觉得尴尬,打着哈哈:“是啊是啊,你好吗。”
惹来闻峰在旁飞来古怪的打量眼神,活脱脱是野猫闻到熬鱼儿味道,循迹就来了,做着口型:“谁啊,谁啊。”
顾中铭换了手接电话:“吃饭啊,哦,哦,别这样说,哦,好的好的。”
之后便专心开车,就算闻峰心痒难熬,几乎要扑上去大刑招供,他都保持住了一个男人在八公面前应有的气节,安全地把车开回了公司。
事实上,他的沉默也不尽然是对闻峰无声的反抗,的确也有事在想,下午他要见北美在中国最活跃的一家风险投资机构代表,听取对方对他手头上一个电视台资源整合项目的评估,之前的交涉都很顺利,他对项目的成功融资抱有很大希望。
他一直在做的境内外品牌代理业务已经相当稳定,进入正轨,但那个领域带来的成就感和收益,不足以满足他渴望卓越的天生特质。
尽力保持镇定,一直到去洗手间嘘完开会前的最后一嘘,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对方还没有到,顾中铭想直接去会议室等待,又不愿意给人察觉自己有多急切,踌躇两秒,还是回到办公室。
就在这时候老天爷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今天是大日子。于公于私都无一例外。
他收到赵怡快递过来的邮件。
里面是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很正式。
要不是离婚两个字太刺眼,没有办法忽略,看起来简直像一份商业协议书。
他连内容都没有看,丢在桌面上,前台就进来,告诉他投资代表来了,已经在会议室。
顾中铭大跨步走出去,胸膛起伏,很气。
头都要爆开来似的,自己都听得到自己呼吸的剧烈,拉风箱那样子。
他气得要命,在心里恨恨地想,除了会添乱,除了给我增加负担,你还会做什么,你还会做什么。
如果赵怡在他面前站着,他一定如此咆哮出来。
赵怡多半立刻杏眼圆睁,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打出他星星满天,自己夺门而去。
她是断掌,打人疼得很。
他不是对此没有经验。
等一下脸上怎么消肿,如何自我调节,然后哄回赵怡,继续把日子过下去,他也不是没有经验。
但为什么一定要是今天。
在会议室和办公室之间,他走得特别,特别慢,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集中精力面对马上要开始的会议,但是效果不明显,他走进去,努力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人家却很显然地小小吓了一跳。
阁下带着这副余怒未消的表情,到底是来要钱呢,还是来要命呢。
他们的会谈延续了大概一个半小时,结果对双方来说都不大满意。
融资方案的书面版本中存在很多问题,需要顾中铭做出有说服力的解答。
他今天显然不在状态。
连下一次会面的时间都没有约定,顾中铭送对方出门,回到办公室,看到一票人坐在那里。
闻峰和他的女朋友王静宜,还有胡蔚,好久不见,身形胖了不少,头发剪的不能再短了,素面朝天,小腹隆起,一看就是孕妇,只有眼睛还是那么亮,对他微笑。
闻峰看着他,挤出一点笑容,急急忙忙站起来说:“走了走了。”
他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接着才想起,今天要去胡蔚家里吃饭,她新请了一个阿姨,地道的广东本地人,煲汤很拿手,闻峰和静宜去过很多次了,今天非要拉他一起。
顾中铭一点心情都没有:“我不想去了。”
说完又觉得很抱歉,大家兴师动众上来接他,刚要补两句话解释一下,王静宜先喊起来:“不行不行,今天蔚蔚生日,她特意叫阿姨做了好多菜,你一定要去。”
顾中铭转头去看胡蔚,后者很体贴,一把拉住静宜,说:“没关系,你要是有事,就改天来吃饭,生日不生日的没关系啦。”
人家体贴客气,反而把顾中铭憋住了,闻峰喧宾夺主:“走啦,你一个人还不是要吃饭。”
让两个女孩子开路,推推搡搡的,把顾中铭拉出去了。
下到停车场,胡蔚居然开车,崭新一辆绿色甲壳虫,王静宜很为闺蜜得意,对顾中铭说:“看蔚蔚老公对她多好,知道她有驾照,立刻就买了辆车给她。”
靠着闻峰发嗲:“我呢,我也要车车。”
闻峰豪气冲天一挥手:“买!”
王静宜很了解他,瞪一眼没好气:“知道啦,又是自行车要多少买多少,你以为可以拆开来下饭啊。”
闻峰一脸无辜:“难道甲壳虫可以拆开来下饭吗?”
两个女孩子去坐甲壳虫,闻峰上了顾中铭的车,一关门就直着嗓子喊:“赵怡要和你离婚?”
顾中铭知道他肯定是看到桌面上的协议书了,苦笑,说:“没给那两个八婆知道吧。”
闻峰摇摇头:“关键时候兄弟不会放你水的,我帮你放办公桌抽屉里,顺手锁了,喏,钥匙给你。”
接过钥匙,顾中铭发动车子,胡蔚的绿色甲壳虫在前面磕磕碰碰的倒车出车位,显见司机资历甚新,水平实在不敢恭维。
他干脆停下来,疑惑地说:“胡蔚几个月了?”
闻峰漫不经心:“七个月?八个月,差不多吧。”
顾中铭老成一点,难免觉得不对:“七八个月很危险的,还敢出来开车,老沈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闻峰耸耸肩:“不知道,我和静宜去胡蔚那儿吃饭,一个礼拜上去三天,好几个月了,只见过老沈一次。”
他对八卦的直觉极为精准,半点不容许别人转换话题,赶紧又扯回顾中铭身上:“说你,真的离啊?”
顾中铭一咬牙一跺脚一加速,气氛营造十足,结果说不出半句狠话,只得一声叹息,他是出身再美满不过家庭的孩子,婚姻真的破裂,对他来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的负担,何况和赵怡在一起那么多年,哪里是说离就离那么容易。
一世人两兄弟,闻峰知道他此时心乱如麻,不再迫他,两人默默,车子一路疾驰到美院附近的富力千禧花园,胡蔚和沈庆平正式在一起之后,在这里租了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复式,月租不菲,据王静宜说,沈庆平答应胡蔚,等孩子生下来,如果这里住得舒服,他就把房子买下来,产权写胡蔚的名字。
顾中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沈不是和原来的女人分了吗?干嘛不把胡蔚接回他的别墅去住。”
这个问题估计闻峰一早八过,张口就有答案:“静宜说她去那个房子看过,满坑满谷是原来那一位的东西,老沈一点没清理出来的意思。”
睹物思人,自然是旧情怀念,犹自恋恋不舍。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中铭想到这一层,再想到自己和赵怡,心里更多感慨。
四个人在停车场电梯前面会齐,胡蔚忽然“咿”了一声,大家跟着她转头去看,一辆黑色奔驰六零零正好驶过,停在最近的一个车位上,司机先下车,绕过来开了副座的门,一个模样峻练的中年男子钻了出来,穿着阿玛尼V字领黑色针织衫,个子不太高,身形却很精壮,胡蔚欢喜地奔上去:“庆平。”
这么巧,居然是沈庆平回来,胡蔚容光焕发,帮大家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闻峰和顾中铭其实和沈氏集团有一些生意来往,不过打交道的都是沈庆平手下的人,彼此没太多印象,此刻寒暄上来都以初次见面,久仰大名处理。
沈庆平对人很客气,客气里透着耐性,不算热情,听到顾中铭的名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稍纵即逝的打量显得有敌意,他身边跟的人是他司机许臻,脸色更是严肃,在场的人人好像都欠他很多钱一样,勉强打个招呼,正眼都不看过来。大家一起上了电梯,胡蔚挽着沈庆平,说长道短,告诉他宝宝的最新情况是早晚都会踢人了,一定是个男孩没错,今晚喝虫草花汤,刚好给他补补身体,满电梯都是她清脆可人的声音,沈庆平听得很仔细,不时嗯嗯啊啊应和,从旁人眼里看出去,也不失一对佳偶。
他们住三十一楼,楼下厨房客厅餐厅客房客卫,一道楼梯上去是主卧室和书房。布置得中规中矩,典型拿来出租的高档公寓模式,连墙纸都是行货,虽然质量不坏,但颜色式样都似曾相识。唯独沙发上窗台上四处放满的布娃娃,毛毛熊之类的小女孩玩意,标志出主人独特的身份。客房被征作储藏室,堆满了崭新的婴儿用品,大部分标牌未剪,定是胡蔚休学养胎期间满街扫货的成果。
沈庆平一进门,立刻和许臻到二楼书房,据说还有工作没有交代完毕,其他人在楼下嘻嘻哈哈聊天,胡蔚不断借催菜为由去厨房,走到楼梯口,便停下来向上张望一下。
她请的阿姨果然手艺了得,满桌子菜,连闻峰都吃得频频点头,动了华山论剑的心思,一放筷子就进了厨房,和阿姨切磋技艺去了,一直到王静宜拉他切蛋糕,才意犹未尽走出来,还在神神叨叨念菜谱。
王静宜买的哈根达斯冰激凌蛋糕,推上来,点了蜡烛,熄了灯,唱歌,许愿,给礼物,闻峰和女朋友二人给一份,是施华洛世奇的一对耳环,顾中铭后知后觉,自然空手吃白饭,赶紧许诺有拖无欠,大家最后眼光都投向沈庆平,他却一点表情都没有,轻轻说:“你要什么,自己去买就好。”
胡蔚脸上充满期待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闻峰最识趣,赶紧打圆场:“赶紧分蛋糕,不然要化了。”大家忙忙碌碌起来,切的切,吃的吃,把尴尬敷衍过去。
顾中铭乘闻峰递蛋糕,拍拍他:“吃完赶紧走?”
闻峰同意:“嗯,老沈和胡蔚有点怪怪的。”
结果比他们走得更快的是沈庆平,蛋糕一口没动,许臻已经催他:“沈先生,我们该走了。”
胡蔚正在指挥阿姨收拾桌椅,听到这句话,旋身就走过来:“庆平,你今天答应陪我的。”神色紧张,和许臻面对面,中间站个沈庆平,隐约就是一场争夺战。
许臻好像是聋子,或者当胡蔚是空气,紧接着又说:“麦先生说和你约的九点,我们现在出发比较好。”
沈庆平哦哦着站起来,在胡蔚的肩膀上搭一搭:“我有点应酬,晚点回来好吗。”
是一个问句,不过根本不需要答案,他已经和许臻走了出去,胡蔚拉了一把空,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回身抓起茶几上一个盘子,对着墙壁就砸了出去。
满屋子人吓得鸦雀无声,唯独王静宜似乎经验老道,急忙上去扶住胡蔚,劝她:“你干嘛啊,看动了胎气,宝宝会不舒服的。”
胡蔚就势靠在她身上,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哭起来了。
阿姨赶紧扶她上楼,王静宜跟上去,留下两个大男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面相觑,闻峰还好,顾中铭一肚子心事,简直如坐针毡。
这当儿静宜下来了,拉过闻峰嘀嘀咕咕一阵,闻峰面有难色,转过头来看了顾中铭好几眼,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
果然闻峰过来传话,有似晴天一个霹雳:“蔚蔚,叫你陪她出去走走。”
顾中铭大惊失色:“什么?你们呢。”
闻峰的眼神里分明有三分疑惑不已七分幸灾乐祸:“嘿嘿,她叫我们自己去玩,不用管她哦。”
顾中铭几乎要把全身都摇摆起来表示自己人生中最强烈的拒绝:“兄弟,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他声音大了点,王静宜飞身过来堵他嘴巴:“顾哥!”
她好友关心,细细声哀求地对着顾中铭拱手拜:“顾哥,你刚才也看到了蔚蔚那个男的对她怎么样,求你,就陪她走一走,她大着肚子,很可怜的。”
所谓软刀子杀人,眼前就是最好例证,顾中铭还要挣扎,忽然大家发现胡蔚已经换了出门衣服,挽着手袋,正扶着阿姨走下楼来,王静宜一不做二不休,生米煮成熟饭,一拉闻峰走人,一面走一面还喊:“蔚蔚,那我们真走了啊,顾哥陪你。”
跟做了贼似的,脚底抹油,晃眼就消失在门外,看那架势,逃功肯定练过!
顾中铭暗地里长叹一声,既来之则安之,过去接替阿姨把胡蔚的胳膊轻轻托着,尽量和颜悦色:“你想去哪里?”
胡蔚对他微微一笑,笑容里隐隐有凄凉,那女孩子特有的软弱娇怯,不由得让顾中铭彻底心软,她低声说:“顾哥,真对不起,我一肚子话没处说,只好劳烦你。”
顾中铭拍拍她:“别这样说啦,走,我们先出去。”
下了停车场,两人上了顾中铭的车,他帮胡蔚系好安全带,忍不住教训她:“你这么大肚子了,以后不要自己开车出去,很危险。”
她又是微微一笑,像辩解也像叹息地说:“太闷了。”
顾中铭望望她:“你男朋友怎么回事,我看你要和他好好谈谈。”
胡蔚沉默不语,只是略摇了摇头,车子开出停车场,她忽然说:“去沙面散步好不好,我好久没去那边。”
广州沙面,是这个世俗实际的城市最具风情的所在,本身是一处珠江中的人工小岛,当年租界期建设起来的许多欧陆建筑保存完好,如今纷纷变身为酒吧,咖啡厅,餐馆或特色独具的小商店,到了晚上,情侣们络绎不绝,在珠江畔或相依缓步,或密坐低语,洋溢着分外的悠闲气氛。
除了情侣,这里也是孕妇的天堂,许多人专程驱车来这里散步,图的是它空气清新,环境幽静舒适,而且治安良好。
顾中铭结婚前后,都不大有罗曼蒂克的细胞,沙面漫步对他来说,基本上可以划入浪费时间的那个事件列表,今天难得来了,居然还是和一个八杠子和自己打不着的孕妇一起,那个心情,真是非一般的哭笑不得。
他多多少少,怕自己引火烧身,虽然陪着胡蔚散步,但尽量不多说话,胡蔚有一两次提起稍微敏感的话题,就被顾中铭拼老命转移开注意力,她冰雪聪明,也不再勉强,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走着,到黑灯瞎火或比较多障碍之处,顾中铭就伸手扶一下胡蔚。
从沙面北街,一直走到沙面南街,中间胡蔚偶来兴致,还去沿街的一些小特色商店看看东,看看西,顾中铭拼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赵家,这离婚协议书到底来真的还是算最高级警告,不亲自面见一趟赵怡娘娘,万万不能解惑。他陪着胡蔚来到白天鹅宾馆大门前,在江边长椅上小憩片刻,终于听到胡蔚说:“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刹那间那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完全可以媲美一场春天的甘露,洒在久旱后的稻田。
顾中铭露出革命战士胜利完成炸碉堡任务后才会有的愉快表情,伸手给胡蔚拉她起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一刻,他的耳膜精确地捕捉到了一声完全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尖叫,那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从顾中铭天灵盖入,脚板心出,把他实实在在,钉在当地,动弹不得。
就是有这么巧,就是有这么遇得到,就是有这么阴差阳错。
顾中铭几乎是哆嗦着转过头,就看到赵怡她们家一家子人,在白天鹅宾馆门口站着,看样子刚刚吃饭出来。
而赵怡看着他和胡蔚的表情之可怕,就算在噩梦里,顾中铭也绝对想象不出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