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浮生 庸人自扰
男女间一段关系,如萨冈所说,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放眼天下,无不雷同。什么不好,非要往死缠烂打上面靠?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
顾中铭和闻峰打小就是同学,从幼儿园一路上来,小时候齐心协力玩尿水泥巴,大了打架一起,泡妞也一起。顾中铭体格强健,英气勃勃,闻峰个子不矮,却生得眉清目秀,走在一起,颇为相映成趣。同性恋这个概念刚刚在中国普及的时候,周围人等第一时间锁定他们两个是典型示范,胆子大的还问他们谁攻谁受,吓得闻峰赶紧找了一堆女朋友排队约会,以示清白。但他实在不算有主见,次次花前月下,还要顾中铭暗作随从,帮他判断小红与小兰孰佳孰劣。其中颇有几个有主见的妞,三番两次三堂会审,实在毛了,干脆改投顾中铭怀抱。闻峰倒也不恼,我的妞就是你的妞,锵锵三人行,太平无事。
到了毕业,闻峰出身纯公务员家庭,老子官至正厅,合家开会决定叫他从政,答曰毋宁死。平时蔫呼呼的一个人,这档子事上倒敢翻天,闷头就跑去深圳隐姓埋名,打工。堂堂工商管理硕士,第一份工作是卖药的业务代表,公子哥儿当惯了,会卖个屁的药,很快就被人踢出门。接着第二份,就去卖保险,上培训课的时候睡得口水长流,不要说拉客,他自己都不知道保险合同上有些什么条文,好不容易卖出一份保险,他兴高采烈请客人吃饭,把佣金花掉不算,还倒贴一点。就这样在险恶的世上挣扎,他都毫不思悔改,决心坚强地生活下去,哪儿怕最后要去住三百块一个月的违章建筑房,也不愿意走上家里人给他铺就的黄金大道。
扛到最后,闻峰的老娘心疼不过,举白旗认输,找到顾中铭把儿子带了回来,承诺从此海阔从儿跃,天高任丫飞,再也不干涉他的前途了。闻峰大获全胜,于是心满意足,加入顾中铭的小公司,继续自己“做一个男人身边的男人”的生涯。
会议开完已经到十点,顾中铭目送其他人陆续离开办公室,伸个大懒腰,瘫在办公椅上:“妈的,好饿,去吃饭不?”
闻峰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一摇头:“不去了,我最近在热恋期,要去报个到。”
顾中铭打量他一下,好嘛,粉红衬衣,白底花纹领带,衬衣上还带一对金色登喜路袖扣,别提多骚包。他年纪大了以后,样子比以前结实了,甚至还欣慰地有了一点小肚子,外形茁壮,身家丰厚,换女朋友比大学时代还勤。顾中铭伸手飞了一个文件夹出去扁他:“滚,认识你二十几年了,你三岁起到现在,哪天没处在热恋期?”
闻峰严肃地批评他:“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没听说过名言吗?嫉妒是人类最烈性的毒药。你虽然进了围城,啊,入了坟墓,还是要为兄弟高兴嘛。”
“哪儿的名言?”
“反正是名言就对了,名言不问出处。”
“放屁,真要走?我还说你陪我去喝一杯呢。”
闻峰已经哼着歌儿走到办公室门口了,听到他最后一句,又折回来,“你?主动要喝酒?”
跟看着美猴王出世似的望着他,“我记得你结婚时就戒了的。”
顾中铭低着头闷闷不乐,“说不定要离了,开戒吧。”
听说顾中铭要离婚,闻峰的反应比中了大奖还激动。两个人开车出去,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扭来扭去,一叠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自顾自猜,“你有别的妞了?”
立刻否决,“不可能,我看你打手枪的时间都没有,何况我不会一点不知道。”
再猜,“赵怡飞了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我一早说你,别把老婆丢在美国,赵怡才多大?你就让人家独守空房,活该戴绿帽子你。”
顾中铭瞪他一眼,“你别胡扯。”
闻峰不服气,“好,我胡扯,那你离啥婚?吃饱了没事干。”
顾中铭苦笑一声,“不就是怒我没时间陪她。”
闻峰不以为然,“她在美国怎么陪?”
顾中铭叹口气,喃喃:“在美国就好了。”
这话中有话,正需深究,闻峰精神一振,就要发挥自己天生的狗仔精神,刨根问底,忽然电话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对顾中铭点点头,“等等,我的热恋。”
接起来声音变得很肉麻,“亲爱的。”
顾中铭一看就知道对方在对他发嗲兼发飙,否则这小子的脸色不会变得这么谄媚,一副一捏出水的鬼样子。闻峰自小在母亲和大姐的宠溺之下,最服女人管,就算他今天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你此生永不相见,说分手前都还可以当一会儿龟孙子没关系。
果然忙不迭道歉:“没有没有没有,我刚才开会,公司事多得很,嗯嗯,见面啊,你等一下。”
电话放下对顾中铭投来求助的眼神,“我们约好的,今天相识一个月纪念日,要不一起去?”
顾中铭摆摆头,“没事,你去吧,我回家睡了。”
闻峰不同意,“那不行,虽然我重色轻友是江湖定论,但不至于为色轻你,一起去坐坐,你一个人回家闲着不爽,我知道。”
他的确很了解顾中铭,于是自作主张指挥他,“掉头,掉头去美院,我叫她二十分钟后在门口等。”
到美院门口,果然有人在等着,不是一个,是两个。
顾中铭停了车,问:“出来没?”
闻峰眯起眼看了一下,忙点头,“左边那个,瓜子脸,矮个的,右边那个是她室友,我见过。”
拿出电话来通知:“静静啊,看左边有辆白色凯美瑞,过来吧。”
上了车,他风骚地介绍:“静宜,这是我老板兼兄弟顾总,老顾。这是王静宜,我女朋友。”
顾中铭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是闻峰打青春期以来就喜欢的类型,瓜子脸,大眼睛,装了假睫毛,刻意扑闪扑闪作可爱状。笑起来的姿势、角度都像从时尚杂志上拷贝过来的,甜得不大真实。身上穿一件红的长的,又套一件绿的短的,贴身七分裤加平底鞋,手腕上挂许多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叫人眼晕。两人礼貌性地互相打个招呼,顾中铭眼光移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牛仔裤运动上衣,鹅蛋脸,高个子,爽净利落养眼得多。听静宜说:“这是我室友,胡蔚,峰峰你以前见过的。”
一个大男人被人家叫“峰峰”,闻峰还眉开眼笑挺开心,从前座转过头去和王静宜嘀嘀咕咕,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牵着手。顾中铭心里暗骂一声骚包,缓缓开动车子,说:“幸会幸会,咱们去哪儿?”
广州的晚上,并无太多消遣可供选择,要么是夜场,要么是夜店。闻峰永远很尊重女人的意见,“想喝两杯么?要不去找个咖啡厅坐坐?”
静宜扭扭捏捏说随便你们,胡蔚却很爽快,说:“喝酒吧,咖啡厅没意思。”
但凡敢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说要去喝酒的女人,必有其过人之处,要么有酒量,要么有胆量。当然这一论调基本上只适用漂亮女人,不漂亮的纵有泼天酒量兼胆量,男人都会提议上茶楼,有事谈事,没事走人,不必虚耗彼此生命。
四人一行来到沿江路酒吧一条街,车子缓缓开过去,连一个停车位都没有。摇下车窗问,居然家家客满。这世上趁夜寻欢的闲人,当真不少。商量了一下,又飞驰回天河北路上的富隆红酒。顾中铭一面开车一面还松了口气,想自己连续两次时差还没倒清爽过来的颓唐状态,实在对付不了Babyface那种一听就想倒地身亡的暴躁音乐。
结果一进富隆,咦,这哪里是印象中宁静祥和的酒窖,整个变成棋牌馆,吆喝声不绝于耳。靠窗几桌,一水在打斗地主,大厅中植物间中掩映的沙发座里,窃窃私语的情人和酒酣耳热玩色盅的赌客,隔一盆绿萝,相安无事。包房中忽然一声大叫:“扑你的街,老子出错牌了!”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服务生迎上来,说正好有一个预订的包房,客人忽然有事取消了。四个人走进去,闻峰当仁不让出去点酒,一会儿回来坐下,说:“有肯德杰克逊精选黑比诺,我要了两支。”
王静宜坐在包房最里面,闻言抬起她大而无当的眼,说:“什么东西来的?”
胡蔚坐在她和顾中铭中间,神情一直很淡漠,这下却接着静宜的话头,说:“美国加州的一种红酒,黑比诺是葡萄品种的名字。”
静宜显然不懂,嘀嘀咕咕:“美国红酒?美国也有红酒吗?”
胡蔚在她头发上揉揉,说:“你不知道不代表没有,傻妞。”静宜歪着头笑了笑,样子很服帖,倒像是她养的一只猫。
闻峰对她刮目相看,“嘿,你知道?这边的土人进门就点波尔多,其实出口到这边的波尔多都品质麻麻,这个酒口感很棒的。”
胡蔚点点头,“嗯,黑比诺葡萄产量不多,酿出来的酒反而都很有保障。”
顾中铭和闻峰对望了一眼。这时候酒来了,服务员开酒,倒酒,四人举杯,看胡蔚拿捏杯子的手势,品酒姿态细节,竟然有模有样。相比之下,静宜的举止就更接近她应有的模式,生硬而冒失,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劲头。
放下杯子,顾中铭问胡蔚:“你喜欢喝红酒?”
女孩子侧头看看他,微笑着说:“其实不大喜欢,不过偶尔会喝一下。”
静宜哼了一声,“你不喜欢才怪,没事就陪着老沈去喝红酒。看都看会了。”
胡蔚大概是嫌她嘴快,瞪她一眼,轻喝:“说什么呢你!”
静宜不怕她凶,做个鬼脸,转头靠在闻峰身上,说:“胡蔚有个老男朋友,对她好得很,你可比不上。”
闻峰在这一点上丝毫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那是一定的,我要对她那么好,你不生吃了我。”
他相当之八,转头又说:“你们美院女生,找的男朋友要是老,很多都是做服装那一块的,介不介意说说名字,说不定我认识。”
胡蔚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向顾中铭举一举杯,自顾自喝酒。中铭反而欣赏她这种低调行事的风格,对于一个看重自己名声或价值的女孩子来说,有个“甜爹”,在大多数时候都不算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惜她身边的朋友并不做如是想。静宜罔顾胡蔚沉默的态度,一下子爆出来,“不是做服装吧,姓沈的,沈,沈,对了,沈什么平。”
闻峰正埋头研究服务员送上来配酒的芝士小块,听到这个名字,明显吓了一跳,抬头说:“谁?”
静宜胸无城府,应观众要求又重复了一次,“沈什么平来着,开奔驰S600哦,挺有钱的。”胡蔚脸色沉下来,声音比之前那次劝止更严厉,“静宜!”
女孩子吐了吐舌头,装模作样去晃自己的酒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男人的身体同时向前,从舒适的沙发椅上直端端地坐了起来,飞快地交换了内容丰富的一眼。
尽管他们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身体姿态,并且把话题转到了某个他们正在经手的工作项目上,完全跳过刚才正在交谈的内容。但那一瞬间的反应,完完全全落入了胡蔚的眼里。
他们开始玩色盅,胡蔚主动选择了和顾中铭拍档,她不算高手,但是喝酒十分爽快,甚至该顾中铭喝的部分,也当仁不让地抢过去。她的解释是:“听说你工作很忙,喝太多明天身体会不大舒服吧。”
顾中铭有点尴尬,倒也感激她这点小小仁慈的体贴。不过闻峰却帮他说出了心里话:“你把他的酒都喝了,等下他怎么睡得着,你个帮倒忙的。”
喝到半夜一点过,宾主尽欢,大家将挂未挂,境界最是销魂。闻峰还要去吃宵夜,顾中铭实在疲倦,敬谢不敏,何况看闻峰的样子,估计宵夜的内容儿童不宜,还是眼不见为净。大概胡蔚也作此想,于是两路人马分道扬镳,顾中铭负责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个人热闹容易,留下两个,光景就微妙地尴尬起来。胡蔚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看窗外,显得心事重重,事实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脸,和她阳光爽朗的气质十分不搭。
顾中铭无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这样闷一路至少半小时,于人于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没话找话,“小胡哪里人?”
“东北的。”
“东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儿的姑娘不漂亮啊。”
顾中铭摇摇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胡蔚一笑,转了话题,“你们是做什么的?”
“国际品牌代理服务。”
“就是把国外的品牌拿到中国来?”
“嗯,也有把国内的拿出去,不过这块业务量比较小,国内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来劲,有心就此继续发挥,甚至把一肚子鸿图大计向陌生美丽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讲述,幸好一瞥见胡蔚明显敷衍的点头称是,赶紧缩了回来,转圜道:“将来你要是做什么品牌,我帮你做出去。”
胡蔚轻笑,精灵的短发贴在耳边,车窗外一道道路灯掠过,她容光胜雪,使顾中铭忍不住怦然心动。他忍不住问:“这么晚出来玩,男朋友不查岗?”
女孩子动也不动,须臾一低头,说:“他不管我的。”语气冷淡。
“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谁胆子那么大?”
胡蔚皱皱眉,不出声。顾中铭甚至觉得她的脸上已有愠色,不由得缄口,加速,车子疾驰过午夜无人的内环,向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开了口:“你认识他吧?”
顾中铭知道她指的是谁,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想了想,即刻应道:“认识。”
胡蔚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第一次容颜上有了热切:“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于顾中铭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看到女孩子脸上露出为其他凯子而发生的兴奋之色,都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他还被迫要回答,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来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认,顾中铭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紧紧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沈庆平有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个女人很厉害,你没有听说过吗?”
她没有再说话。
既不追问,也不回应,那状态仿佛是沉浸在了某一个需要深思的场景当中。下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和顾中铭说再见,就那么机械地跳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很慢,有点恍惚,好像在睡梦中。
顾中铭的车停在那里,停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点了一根烟,却没有抽,看着青烟缓缓跳升,心里一片空白。
再次发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往赵家打个电话,拨了三个数字又放弃了。已经是凌晨两点,且不说座机的铃声会把合家大小闹起来,光想到赵怡会怎么样反应,他已经很头大——两点你在哪儿?你去喝酒?我要跟你离婚,你居然有心情去喝酒?你答应我不在国内喝酒的,你骗我!你对我不起!
诸如此类。
有时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管他的时候,口口声声的指责,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驳。
挡风玻璃上落下一两点水珠,似乎下雨了。
顾中铭打起精神开上回父母家的路——每周这一天惯例回去吃饭,再晚也要应个卯,没多久进了小区,停好车走上去,意外地发现屋里还亮着灯。
“妈?”
他诧异地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
不等答话,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顾中铭支吾两声,心想这可千万不能说老婆不远万里回来,小别胜新婚的主要节目是各回各家冷战,忙撒谎:“回娘家去了,说她爸有点儿不舒服。”
顾妈妈频频点头:“老人家不舒服该回去看看,哎,汤热着了,喝一碗吧?”
顾中铭心里惆怅,面上赶紧说好好好,脱了鞋走进去,他爸倒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盖个毛巾被,打着小呼噜,不知睡得多美。
中铭忍不住笑,“又看电视看昏睡过去了?”
顾妈妈悄悄地点头,“可不是,说等你回来下棋,等到十一点就不行了,老头子身体没我好。”
老太太挺骄傲,一昂头,进厨房忙活去了。
顾中铭喝着汤,胃里暖呼呼的,很舒服,酒后有点现成的热东西,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他一边喝一边催老娘去睡觉,老娘一边答应,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清清静静陪一陪儿子,哪儿怕半夜三更,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件惬意的事。
“星期天,带上赵怡来家吃饭。”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噢,最好要来,你堂哥从香港回来了,上咱们家做客。”
“知道。”
“你脸色不好看,没什么不舒服吧?”
“哪儿啊,我结实着呢,有空就上健身房。”
“健身房顶什么用,要吃饭,早睡早起!”
“好。”
“还有,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快了,快了,等我忙过这一段。”
这一段对话,攻者节节进取,守者步步为营,中心准确,态度鲜明,最后回到那个问答了不下一百次的老问题上来,顾妈妈没有得到自己一心期望的答案,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说趁我和你爸身体还好,赶快生了丢给我们带就行了,不耽误你们什么,再过两年,那就说不准了,唉。”
顾中铭听这段控诉,结婚起到现在,也何止听了一百遍,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吭气比什么都实在,赶紧低头吃汤里的排骨,吃得那叫一个投入。顾妈妈倒被他这副正义凛然的赖皮状逗得一笑,起身说:“算了,吃完赶紧洗澡去睡,被单和毯子都换了干净的了。”
帮沙发上的顾爸爸盖盖好,打着哈欠进卧室去了。
顾中铭喝完汤,酒醒了一半,走到厨房把碗洗了,擦干手出来,点了一根烟站在窗户面前。老城区的半夜,四处都是黑漆漆的,远处属于商务区的高楼闪耀着彻夜不熄的灯火,对照起来像个梦境。
他慢慢把烟抽完,困意一点一点上来,正要去睡,意外地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怕吵醒二老,他一把掐断电话,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一看,号码不认识。
沿海地区最多这种无端端的半夜来电,响一声就挂,不知情的要是打过去,说不定就直接和香港马会接上头,哪儿怕只喂喂喂,话费也凭空蒸发一大半。
中铭松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隐约有点失望,脱了衣服躺上床,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响了很长时间,没有说打一枪就跑的意思。
他终于接起来。
“您好,我从静宜男朋友那里拿到你电话的。我是刚才喝酒那个女孩,胡蔚。”
顾中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幸好对方完全不需要他反应,清定的女孩子声音,珠落玉盘一样响下去:“你说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人家有没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这个厉害的女朋友对另一个小女朋友是不是会造成很大的压力,说到底,关顾中铭屁事。大致上只是出于某种邪性,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看不得人家情场得意,能吹皱一湖春水捣个乱何乐不为。
他暗自懊悔,肚里寻思如何回答,胡蔚在电话那头,忽然一声抽泣。
“你知道吗?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我想给他生孩子的,可是一下子,再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不来看我。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你是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是不是他怕我真的生孩子缠住他?”
这是为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难道需要一个特别的理由吗?理由很容易找,一万个都有。
归根到底那个,无非是不爱你,也不爱你想为他生的孩子。
如果有选择,他愿意把所有的可能都射在墙上。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这说法是不是足够客观公正?
你夙夜来电,与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说起一个年轻女孩子所能有的最大坨的心事,求的是不是这份客观公正?
中铭张了几次嘴,觉得这情形实在滑稽而悲哀,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两头沉默,胡蔚的抽泣声越来越压抑不住,终于在一声强烈的哽噎之后,化为号啕大哭,她似乎在某个空旷而封闭的空间里待着,哭声回音极响亮,撕心裂肺。
是那种伤心到极处,压抑到极处,终于释放出来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痛哭法。
而在这痛哭声中,突如其来的,中铭听到电话中传来一串忙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却已经从他的无言以对里,听到了许多许多。
折腾良久才终于昏昏睡去,到第二天早上,顾中铭如往常一样七点钟睁开眼睛。窗帘放着,房间里不算亮,但脑仁马上疼得好像要从鼻子流出来,如果一个人又倒时差,又醉酒,就会知道这双管其下的痛苦程度,是何等难以忍受。
床头放了一杯水,微温,正适合酒后的人回魂,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出门发现父母都出门早锻炼去了,茶几上给他留了小米粥和包子,还有一碟顾妈妈亲手做的咸酸,下粥饭最相宜。
他洗漱完毕,稀里呼噜喝了两碗小米粥,肠胃立刻松了一口气似的,舒展开来,浑身暖洋洋,头疼也没那么造孽了。拿上外衣出门,在车上把手机打开,滴滴滴滴的短信提示音连绵不绝地响起。趁红灯停车的功夫一看,睡觉关机时居然有人打了他十几个电话,端详那号码再三,他恍然想起,这是胡蔚的。
看时间,从他关机后十几分钟,到凌晨五点过。这女生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游过去,哪里有人这么执著的。
他暗暗有点理解,为什么沈庆平会对她避之不及。男女间一段关系,如萨冈所说,往往到了最后,就是女人毫不知趣,男人不胜其烦,放眼天下,无不雷同。什么不好,非要往死缠烂打上面靠?结果当然是一拍两散。
中铭把蓝牙打开,戴上耳机,车子驶向公司,他做了大约一分钟左右的心理斗争,要不要给胡蔚打一个电话,结果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原则大获全胜而告终。但他本性毕竟善良,因此到公司以后,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了闻峰,“叫你女朋友多劝劝她,长期下去会变成神经病的。”
闻峰这辈子什么都不怕,最怕女人死心眼儿,一听情形,连自己的头皮都麻了,“你无端端去惹她干什么?静宜说这女生在学校出了名的高傲,除了跟她好,其他人都不理。现在老西瓜甜头没吃到,别跟你扛上了,我告诉你,你这婚,将离未离,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这事不提也罢,提了顾中铭头更疼,他闷哼一声,勉强做了个总结陈词:“总之,叫你女人去搞定她。”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中铭一看,差点涕泪俱下:“胡蔚难道真的跟我卯上了,我昨天非要多说那两句话是不是鬼上身啊?”这边厢一声接一声,还犹豫间,闻峰怪叫起来:“赶紧接赶紧接,你大爷的!最怕有电话没人接,老子一身鸡皮疙瘩。”
他没奈何,只好赶紧接起来,胡蔚一晚上没睡,怎么声音还是精神抖擞,开口就道歉:“顾先生,真不好意思,我昨晚上不该骚扰你的。实在是心情不好,非常抱歉,请你原谅我。”
顾中铭如临大敌,以为对方要以他为假想敌,一哭二闹三上吊,结果人家开口道歉,语气真诚,态度谦卑,倒把他给闷住了。当即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未免不够大气,讪讪地答:“没事,没事,反正我也关机了不是。”
胡蔚轻笑,还是那种轻快明朗的口气,说,“总之很对不起,改天我请你吃饭,不知赏不赏光?”
中铭忙推辞,“不客气,不客气,你还是学生,没关系的。”
谁知对方不是省油的灯,打蛇随棍上:“我还是学生,那我请客,你买单咯,好不好?”
女孩子软语生香,问声好不好,十个男人有十一个,还没听到问题就说好好好。安东尼为什么会死在克里奥佩特拉手里,估计都是同样经不住诱惑,胡乱就答了问题。
胡蔚口中,流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就这样说好了,你先忙,我会找你的。”
当机立断挂电话。这段交涉,真是豹头猪肚凤尾,步步为营,可圈可点。顾中铭醒过味儿来,几乎是目瞪口呆望着闻峰。后者洞若观火,知道这位兄台吃了个闷亏,对他耸耸肩:“你好自为之吧,我出去干活了。”
胡蔚虽然是个女人,而且严格意义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却很有男子汉的风范。她说要和顾中铭吃顿饭,就是要和顾中铭吃顿饭。撂下话头的第二天,午餐时段,准点打电话来,“顾先生,中午有空吗?”
那天顾中铭没空,是真的没空。他嘴里正咬着一个面包在看标书,不但忙到不能出去和美女吃顿饭,连把已经吃到嘴里的饭咽下去这个动作都做得不甚标准。
男人在工作状态下,女人要和他好好说话,比和高僧打机锋都难,因此十八秒收线。一段邀请与拒绝的中文标准对话演绎得思路清晰,结论明确。
第三天,差不多时间,她又打过来。问题是标书这种东西常常不会一两天就消失在你的办公桌上。顾中铭这次嘴里没有含面包,因此礼貌明显比昨日周全,多了“您好”和“再见”两句敬语。
第四天,顾中铭到十一点半左右,开始不自觉地看表。虽然他今天还是要拒绝对方的邀约,但邀约本身比三天前看起来要有趣很多。
果然胡蔚锲而不舍地拨响了他的电话,顾中铭诚恳地表示了抱歉,并且提出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下个礼拜一起吃顿饭,时间地点随便胡蔚选,这个礼拜实在是没有时间。胡蔚宽容地理解了顾中铭的处境,但是她说她喜欢每天期待一点点如愿以偿的惊喜,而不是长久盼望某个落实的约定。如她所知,大部分落实的约定最后都以落空为下场。因此她请顾中铭不必感到为难,只要给她每天这个短于一分钟通话以资确认的权利就可以了。
放下电话,顾中铭为这句话回味良久,印象中胡蔚有两条极漂亮的长腿,但并无迹象说明她有一个很漂亮的大脑。而这种充满生活智慧的话语,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可以创造,因此他翻翻日历,决定取消下周一和闻峰的午餐会,改为接受胡蔚的邀请。
闻峰对此大为不满,“什么?你不跟我吃饭,要去跟那个小妞吃?哎,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讨论啊。”
中铭很深思熟虑,“我想过了,你最近和小王感情稳定,后天应该不至于有大的八卦需要会谈。至于你家老太太老爷子的江湖恩怨,我觉得两礼拜听一次和三礼拜听一次的区别不会太大。”
他们两个自共同创业以来,无论艰难困苦,还是一帆风顺,雷打不动,每两个礼拜一起吃个午餐——事实上他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吃午餐——盒饭;还有晚餐——要么一起应酬,要么到对方父母家蹭饭。之所以要如此隆重地在日程表上盖个章,是因为闻峰实在闲话太多,而工作场合,大家又需强装严肃,如果不给他一个一次性倾泻出来的机会,顾中铭就要忍受细水长流、绵延不断的非人折磨。
闻峰觉得这个解释不足以让他满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了她,要放兄弟我的鸽子。这个信号相当危险,我不赞同,别忘了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别人名花有主,就不该为她重色轻友,闻峰说罢想一想,发现这其实不是自己的原则,急忙追加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何况你是已婚人士,要洁身自好。”
听到闻峰教训自己要洁身自好,顾中铭差点没扑上去一把掐死他。两人扯了半天,终于以武力迫使闻峰答应后天不吃午饭,改吃晚饭,而且是到闻峰住的地方去吃——这小子虽然是个花花公子,却是个住家型的花花公子,做一手正宗的客家菜。厨房里光砧板就有七块,你拿他剁骨头的砧板切一下芋头,他就会摸出两把大菜刀在你屁股后面追杀,一路鬼哭狼嚎,要用左手的菜刀砍死你,然后用右手的菜刀把你分成丁是丁、卯是卯的十八块。
搞定了闻峰,顾中铭发现自己开始有点盼望后天的到来。而在那之前,他从未盼望过每个周一中午的到来。
胡蔚说话很算数,准时准点,来电预约,顾中铭正在开车去和几个客人吃饭,循例说不好意思,谢谢,再见。
他忍住了没有告诉胡蔚,不用过太久他会有空,而且是特别腾出来的空,这个小小的秘密藏在他的喉咙里,好像喝八宝茶最后一口意外抿到嘴里的冰糖,甜丝丝的,叫他觉得古怪,可是又有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