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3节
虽然丁乙做的是个小手术,她也没对外人讲,但这事还是传得五湖四海都知道了。韩国人到家里来看了她,导师和色教授也打了电话来问候,连远在H州的鲁平都听说了,打电话来慰问。
她很惊讶:“连你都听说了?”
“是啊。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了,不止一个人,那些同学好像都知道吧。”
她警觉地问:“他们又在议论我吧?”
“呃——也没说别的,就是说你得了癌症,动手术了。”
她气得叫起来:“谁说我得了癌症?连我的医生都还在等化验结果,这些不相干的人反而确定我得了癌症了?”
“我也不相信是癌症,我还跟他们争了:如果丁乙是癌症,我会不知道?我跟她走那么近,她肯定会告诉我。但他们硬说是癌症,我也懒得跟他们争了,还不如亲自问你。”
她把自己的病情讲了一下,强调说:“即便是宫颈原位癌,也不是宫颈癌,不是绝症,宫颈原位癌是完全治得好的。”
“这个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觉得那些人可能是因为不懂,才把宫颈原位癌当成宫颈癌了。你跟他们说话注意点,免得他们把这事传到J州那边去,会把你的工作搞黄的。”
她大喊冤枉:“我还要怎么注意啊?我什么都没对他们说,这段时间没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接触过,谁知道他们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这事令她很担心,因为J州那边这段时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把发票寄过去报账之后,那边很快就把钱给她汇过来了,但从那以后,就没了消息,给她的感觉那笔钱就像封口费一样,仿佛在对她说:钱给你了,我们之间两清了,你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这边有人在背后坏她的事,对J州那边讲她得了癌症,人家才不要她了,哪个招工单位会傻乎乎地招个癌症病人去养着呢?难道怕公司的钱没地方用?
她越想越气,到底是谁在外面造她的谣?她的病情是谁透露出去的?
想来想去,只能是丈夫那个大嘴巴走漏了消息,于是逮住他算账:“你干吗把我动手术的事说出去?现在可好,这么多人知道了,如果传到J州去,人家还会把工作给我?”
他很无辜:“我什么时候把你动手术的事说出去了?”
“你没说?那小温怎么知道?”
“她知道吗?”
“我上次打电话找你,她就问我是不是叫你送我去做手术。”
他似乎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问一下怎么了?”
“那就说明她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嘛。”
“哦,是这样。”
她见他没否认走漏消息的事,更加生气:“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嘴碎?家里什么事都拿到实验室去说。”
“刚才记不起来,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没告诉她,我谁都没告诉。”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也得相信。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我干吗要告诉她?”
“那是谁告诉她的?”
“我怎么知道?”
她想到另一种可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因为只有这么几个人知道她做手术的事,Z医生肯定不会说出去,更不会在华人中去说;她姐姐也不会说出去,而且她姐姐远在天边,根本不认识这里的华人;她导师不会说出去,不仅因为导师是个做学问的人,从来不八卦,何况导师根本不认识小温之类的人。
如果她丈夫没说出去,那就只能是韩国人说出去的了。
她气得不行,这个韩国人真要命,专门搞了那个获知信息授权找她签字,那就说明韩国人知道不应该把病人的信息泄露出去,怎么可以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转身就把她的病情告诉小温了呢?
她立即给医院打电话,要求取消那个获知信息授权。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就在担心医院会骂她朝令夕改无事生非。
但医院一点没骂她,只叫她过去填个表,于是她跑到医院去,拿到一张印制的表格,不由得衷心佩服美国各种程序的完善,什么都给你想到了,有一个申请的表格,就有一个取消申请的表格,好像早就料到你会出尔反尔,授权之后又取消,于是印好了表格在这里等着你一样。
暗中干掉韩国人之后,她又担心造成冤假错案,于是给韩国人打个电话,尽量委婉地问起这事。
韩国人一口否认:“我没对谁说呀,我是干这行的,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职业规范的?再说我也不认识你那些同学,也不会讲中文。”
“但是你认识小温呀!”
“我怎么会告诉她?我从来没跟她说过你的病情,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那她怎么会知道我动手术的事呢?”
“肯定是你丈夫告诉她的。”
她现在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人人都很无辜,人人都很有道理,但人人都很可疑。
她想给J州那边写个信,澄清一下癌症传言,但又怕多此一举,弄巧成拙,本来人家没听到这个传言,正准备用她的,结果她自己这么一申诉,人家反而知道了,于是不要她了。
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打电话给姐姐。
姐姐听了她的描述,说:“别担心,J州那边不会相信传言的,如果真有人想在背后暗算你,向J州那边打小报告,J州也不会相信,打小报告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再说,美国的单位也不敢因为癌症就不录用你,不然你可以告他们歧视。”
“歧视什么?”
“像你这种情况,最好告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身体状况歧视,想告哪条就可以告哪条,三条一起告也行。”
“但他们哪里会那么傻,直接说是因为癌症不要我的?他们可以随便找个理由……”
“不会的,J州那个单位我知道,很正宗的美国机构,名气很大,名声很好,对他们来说,机会均等就是真正的机会均等,不是喊着好听的一句口号,他们是从心里信奉这个,也从实际上维护这个的,只要他们认为你合格,他们就会录用你,不管你是哪个民族,哪个政党,哪个性别,哪个年龄段。”
“但我这不是性别民族的问题,是身体的问题。”
“身体的问题也一样,凡是这种个人不能控制的因素,他们都不会当成你的过错。除非你吸毒,是瘾君子,否则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身体条件不录用你。”
她希望美国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她希望J州那个单位就像姐姐说的这么好,这样才让人有盼头,有奋斗的目标,也有奋斗的动力。如果这是在中国,她肯定被人暗算了。或者可以说,如果这是在中国,她根本就不会有这个面试的机会,奔四的女人了,谁要?
现在她最怕的就是自己得癌症的消息是从医院传出去的,虽然她想不出从医院怎么能传出去,但她不能不想到这种可能,这是让她不寒而栗的一种可能,因为这就意味着她的癌症不是谣言,而是事实。
但她不敢打电话到医院去问,怕听到自己最怕听到的消息,总觉得挨一天是一天,好像只要不从Z医生那里听到“癌症”两个字,她就不会是癌症一样。
姐姐还记着她病理报告的事,打电话来询问:“不是说个把星期就能知道病理分析结果的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是不是医生打过电话你没接到?”
“应该没有,因为这段时间丁丁放了假,我一直待在家里,手机也是随身带着,如果Z医生打过电话,我应该会接到。”
姐姐转而安慰她:“那就说明没事,如果有事,医生肯定会想方设法通知到你。”
她也愿意这么想,但也不能排除Z医生是在等术后一个月复诊时再告诉她。最后她实在受不了悬而未决的煎熬了,终于鼓起勇气往Z医生的诊室打了个电话。
照例只能打到前台,但她说了手术的事,前台就答应转到Z医生的诊室去。她等了一会,有个男人接了电话,自称是Z医生的助手,说Z医生现在不在,不能来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
她不知道助手是干啥的,尤其不知道一个男的干吗跑到妇科去当助手。但她急于知道自己的病情,就打听道:“我就是想问问我手术的病理报告出来没有。”
那人问了她的姓名生日之类,查了一下,汇报说:“良性的。”
她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但又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便问:“是不是非典型增生?”
那边不知道说了个什么,她没听清,再追问一次,那人就说:“你跟Z医生不是有个术后复诊吗?等你跟她见面时,她会详细告诉你的。”
她谢了那位助手,挂了电话。但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心,她跟Z医生的术后复诊定在手术一个月后,那就意味着她还得等几个星期才能见到Z医生,那不是活受煎熬吗?为什么这个助手不能在电话里告诉她具体结果呢?如果是非典型增生,那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干吗要吞吞吐吐,让Z医生亲自告诉她?
现在她很后悔把那张获知信息授权取消掉了,不然可以让韩国人去调阅病理分析报告,那她就能及时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又去签一张获知信息授权,只好暗骂自己眼光短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韩国人打个电话,咨询良性在她这种情况下意味着什么。
韩国人没立即回答,却说想跟她谈谈,把她吓坏了,以为自己把英语里“良性”和“恶性”两个词记反了。
她慌忙回答说:“我在家,你过来吧。”
她猛然想到是不是韩国人知道她取消了那个授权声明,在生她的气,要上门来兴师问罪?
她还没想好怎么对韩国人解释为什么取消授权声明,韩国人已经来到门前了。
她去开了门,决定还是采取“诚实为上”的政策,老老实实把取消授权声明的事告诉韩国人,如果韩国人要骂她,那也是她自讨的。
她一边带头往客厅走,一边抱歉:“太对不起了,我那时以为是你把这事告诉温的,所以我就去医院取消了我签给你的那个获知信息授权。”
韩国人似乎刚听到这个新闻:“你取消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如果我不向他们调阅你的病历,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是这样,那你今天?”
“我今天是为别的事来的,不,应该说跟这事也相关,但不是你取消授权的事。”
“那是什么事?”
韩国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这事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也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这个关子卖得好,搞得她心痒难熬,也顾不上韩国人的职业道德了,体己地说:“没事,你告诉我吧,我这人不爱传话,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但我怕你告诉你丈夫,他会说出去。”
“那我就不告诉他。”
韩国人好像下了决心:“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吧。是这样的,我前天去我那个朋友金医生那里,找她有点事,她到另一间诊室看病人去了,我待在她的办公室,她的电脑一直都是开着的,我无意中看了一眼,看见了温的名字。”
“温?她的名字怎么会在金医生的电脑里?”
“不是金医生的私人电脑,是医院的电脑,温是她的病人。”
“温是金医生的病人?”
“嗯。”
“她有妇科病?什么病?”
“我也觉得很好奇,就看了一下她的资料,结果发现她是到那里做抹片检查的。”
“真的?是常规体检吗?”
“问题就在这里,不是常规体检,只是抹片检查。”
“她有HPV吗?”
“没有。”
这个结果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由得脱口而出:“那就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
她犹豫着不肯回答。
韩国人说:“你的意思是不是那就说明她跟你丈夫之间没什么?”
她想了想,说:“其实也不能证明这点哈。HPV是可以由自身免疫系统清除掉的,如果她曾经有HPV,传给了我丈夫,我丈夫再传给我,而她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强,清除了她的HPV,但我的自身免疫系统能力弱,没能清除我的HPV,于是我就落得这样的下场,而她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完全有可能。”
“你每天跟他们在一起,都在实验室工作,你觉得他们有没有这事呢?”
韩国人坦率地说:“我也说不准,感觉他们有,但没什么证据。我是尽量待在实验室里的,但我在医院那边也有些工作,经常会有病人叫我,有时不得不离开实验室到医院那边去,就不知道他们干没干什么了。”
韩国人推心置腹地说:“他们现阶段的情况,很像我前夫当年刚开始出轨时的情况,你知道他心不在你身上了,看你不顺眼了,对你没兴趣了,在性方面也跟你没什么接触了,你从你这边可以感觉到很多问题,但你抓不住他们那方面的把柄。”
丁乙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怎么办?”
“我?跟你一样,什么也不办,只把自己的前程抓紧。”
“你干吗要‘什么也不办’呢?难道不能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国人苦笑一下:“这怎么防止?除非把那个护士赶走,不然的话,他们两人已经有了感情,我越阻拦,他们越靠得近。”
“那就让你丈夫把那个护士赶走。”
“其实赶走也没用,如果我让我前夫把她赶走,她就成了受害者,弱势,需要保护的人,而我就成了万恶的皇后。他即使不追随她而去,也会恨我一辈子。”
“那照你这么说,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就看你要什么了。如果你要的是婚姻,是丈夫的躯壳,当然有办法;但如果你要的是爱情,是丈夫的心,那就没什么办法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证实他真的出轨了的?”
“是另一个护士撞见了,告诉了我,我质问了他,他自己承认了。”
她同情地说:“那你一定很难过!”
“其实不然,最难过的是怀疑他出轨,却没有证据的时候,那时每天都是惶惑的,不知道他究竟出轨了没有。有时想干脆跟他离婚算了,但又怕冤枉了他;有时想闭着眼睛,就当他没出轨,但又没法说服自己闭上眼睛,即使闭上都能看见他跟她在一起的样子。等到真的证实了,听他亲口承认了,反而不难过了。”
“是你提出离婚的?”
“嗯,他并不想离婚,他说那个护士学历低,素质也不高,连长相都不如我,他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
她生气地说:“他知道这些,干吗还要跟她好呢?”
“他说只是一时的新鲜,说我很忙,没时间跟他在一起。”
“你那时真的很忙吗?”
“忙是有点忙,你不知道我们韩国那边的风俗,当医生的,下班之后经常会一起到酒吧喝酒。”
“什么?你们女医生也到酒吧喝酒?”
“是啊,可能是工作压力大,需要轻松一下吧。”
“那你干吗不回家去跟丈夫在一起呢?”
“他也是医生,下班之后不是一样去酒吧吗?我们都是老板带着去,能不去吗?”
“那他怎么不愿意你去?”
“谁知道,他无非是想找个理由。”
她不得不承认韩国人说得没错,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丈夫跟小温有了肉体关系。她猜测说:“我丈夫认识我之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他们有过性关系,很短的时间,对方是个离婚女人。我觉得我的HPV可能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的。”
“嗯,也有可能。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温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抹片检查。”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她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只有一个解释:她跟我丈夫有那种关系,现在听说我染上了HPV,担心自己会从我丈夫那里染上HPV,于是去做抹片检查。”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才来告诉你。我希望你早日弄个水落石出,不然会很难过的。但请你一定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因为这关系到我的前途。”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想问问我的病理报告,Z医生的助手只说是‘良性’,但我问他是不是非典型增生,他又不肯说。”
“如果他说是良性,那就肯定不是癌症,所以你不必担心是宫颈癌了。至于究竟是几级非典型增生,我没看到病理报告,也说不准。”
她觉得韩国人最后一句话有点抱怨的意思,而她知道自己这事的确没干好,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