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1节
快十一点的时候,丁乙终于听到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像闷雷从空中滚过,她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在用遥控开车库门。随后安静了一会,接着又是一阵轰隆轰隆关车库门的声音。
她曾经建议他就把车停外面,但他不肯:“车停外面像什么话?”
“怎么不像话?以前不一直停外面吗?”
“以前是住公寓,自己没车库,只好停外面,现在有车库了,怎么还停外面?”
“我看好多人都把车停在外面。”
“人家那是把车库派了别的用场,堆了杂物,只好停外面。我们的车库又没堆杂物,干吗停外面?”
“因为你开关车库的声音总是吵醒我,害我半夜睡不着觉。”
“但是如果我把车停外面,明天开去上班,人家看到我满车顶的雪,还以为我是个没房子的人呢。”
“没房子怎么了?”
“让人瞧不起。”
“这有什么瞧不起的?我们以前不是一直都住公寓吗?”
“那是以前穷的时候,现在买得起房了,干吗要让人家以为我们穷呢?”
她觉得他在这些方面还跟以前一样,很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有一点好东西就想拿到人前去炫耀,买了房子就忙装修,装修好了就老想着请人上家里来玩,好让人家知道他买房子了。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不像刚结婚那会,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兴奋得不得了,也是忙着装修啊,整理啊,装饰啊,搞好了就生怕别人不知道,总爱邀请同学朋友上家里来玩,听听别人对自己房子的赞美。
但现在她变懒了,一想到请客就发怵,又要给客人做饭做菜,又要忙着收拾家里家外,还要花钱,请的大多数是他那边的人,她不怎么熟悉,也没共同话题,再加上还有小温那样的未婚女部下,让她的神经非常紧张,总觉得小温每次都特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专门来向她示威似的。
而他呢,只要能听到人家夸奖他家的房子,夸奖他家的饭菜,夸奖他的女儿,他累死累活给人家准备吃的喝的都心甘情愿。但他平时给自己的老婆孩子做顿饭,却是戳都戳不动,逼急了就打电话叫个餐。
她有时刺他几句:“又叫餐?光是给送餐的小费就够你满家岭的人几年的盐钱了。”
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的口头禅,回答说:“这里又不是满家岭。”
有时还教训她:“人要会算账,与其我花时间做家务,还不如请个家佣做,我可以用那个时间去搞科研。”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不花钱的家佣了?”
“我哪有把你当家佣呢?我已经说了,你不想做家务就不做,我们请人来做。”
但她不愿意请人,请人哪里搞得清你爱吃啥不爱吃啥?再说家里也没阔到那个地步。
在这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慢慢习惯了车库的声音,虽然每夜还是会被他开关车库门的声音弄醒,但也就是弄个半醒,朦胧之中听到那轰隆轰隆的声音,知道他终于回来了,有种安心的感觉,可以放心地睡过去。
但这次她不是半醒,也没睡过去,因为在等他。
她听见他上楼的声音,然后看见他走进了卧室,把车钥匙放在床头柜上,脱了外衣,才注意到她还醒着,有点尴尬地说:“还没睡?”
她笑了一下:“不是在等你吗?”
他更尴尬了,搔了搔头,说:“呃——我去洗个澡。”
她也觉得这事很搞笑,本来那个应该是个水到渠成的事,感情上来了,两人亲热亲热一阵,自然而然达到非那个不可的地步,于是那个。哪里像他们这样,先测排卵,如果没排,就像新四军爱惜弹药一样不放一枪一炮;如果排了,就打电话叫他回来,然后两人做功课。
这哪里是那个?分明是做人!
俗话说“做人难”,还真没说错,她就遇上了做人难的问题。
她当年生完丁丁不久就意外怀孕了一次,但国内不让生二胎,只好去做了流产,然后就一直上着环,怕再出意外。到美国来之前,她才去医院把环取掉了,没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准备怀上了就生。
但来美国几年了,她也没怀上孩子。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再不生就太晚了,只好采取测排卵的方式来帮助怀孕。
她周围很多华人夫妇都生了第二胎,而且都像神手一样,有女儿的生儿子,有儿子的生女儿,全都是金童玉女,儿女双全。虽然有些父母的年龄大了,抱着孩子在外边玩,常有人以为抱的是孙子或孙女,但总算是圆了一儿一女的梦,凑成了个“好”字。
她刚来美国的时候,还顾不上生孩子的事,一心一意要读个学位,因为她姐姐告诫过她,千万要自己读个学位,在美国站稳脚跟,不要满足于做丈夫的家属,他是博士,科研能力也很强,今后肯定能干一番事业出来。如果你就国内那个学历,安心做个家庭妇女,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婚姻很容易出问题。
她运气不错,丈夫有一份工资,可以养活全家,她不用去餐馆打工帮补家用,所以她一天工都没打,而是专心复习托福GRE。刚好她以前就是学英语的,这两门考试难不倒她,只是改专业费了一点事,补了不少课,终于被F大的生物统计专业录取为硕士生了。
那几年修课很累很忙,没太多心思想怀孕的事,打算怀上了就生,没怀上就算了。现在她的课修完了,只剩下论文,而他申请到一大笔科研经费,当上了科研项目领头人,两人才把生孩子的事列上了议事日程。
其实她想到在她这个年纪,还得从头带小孩,一把屎一把尿的,有点怵头,总怕自己力不从心。但那些在美国赶着生二胎的华人,都说现在孩子好带,又不用洗尿布,又不用打奶糊,屋子里有空调,地上有地毯,孩子吃啊拉啊玩啊爬啊,都简单。
她最怕的就是孩子生病。丁丁小时候爱生病,真是把她生怕了,一上幼儿园就感冒,只好放家里照看,好不容易病好了,往幼儿园一送,又感冒了,有时是被别的孩子传染的,有时是睡午觉出了汗,没人帮着擦干,背上的衣服是湿的,一下就感冒了。
华人朋友听她说了担心孩子生病的事后,都宽她的心,说美国生的孩子不怎么生病,可能是因为空气好,污染不严重,孩子也就不易患上呼吸道感染类的疾病,再说美国的室内都有空调,常年保持恒温,不会忽冷忽热,孩子就不容易感冒。
但她还有个担心,就是如果现在怀孕的话,她毕业找工作就泡汤了,挺着大肚的,到哪里去找工作?谁会招个孕妇?如果是上班之后才怀孕,那老板不能把她怎么样:你不能歧视孕妇啊,只能怪你自己点子低。但如果挺着个大肚子去找工作,人家就会找个借口不要你了。
他总是劝她待在家里:“干吗想着找工作呢?我又不是养不活你。”
“如果我靠你养活,你不是想怎么下作我就怎么下作我?”
“你现在不是靠我养活的吗?我下作你了吗?”
她没话说了。的确,她来美国后的这几年,都是靠他养活的,他也没下作她,但她心里总有点疙疙瘩瘩的。俗话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不管他有没有刻意下作她,她本人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冒出一句“现在你端的是我的碗,你还想不服我管”?
有时她想,如果他真的来下作她,她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国去,因为她还没拿到硕士学位,在美国找不到工作,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用说交学费了,除了回国,没别的办法。
但回国也不那么美妙啊,三十五六的人了,又是女的,没混个美国学历,回国有谁要?连A大都回不去了,她走的时候就办了辞职,不辞不让办护照,现在想去A大,就不是“回”的问题,而是“进”的问题。
听A大的同事说,现在A大引进海归,首先就要看你有没有博士学位,还要看你有没有科研经费,最好你能带点科研经费到A大去,或者你是美国名校的博士毕业,否则根本不接受。
她对同事感叹:“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出国了,像我这样的,要在美国混个名校的博士学位,这辈子都不用想了。不出国至少还在A大有个教席,出了国连A大都进不去了。”
同事说:“算了,你别后悔了。像我们这样没出国的,想待在A大,一样得有博士学位,不然的话,今天搞聘任,明天搞聘任,指不定哪天就把你给聘掉了,紧张得很,也不是人过的日子。”
国内的退路没有了,她更恐慌了,完全没了以前在国内时的那股豪情,那时担心的只是感情问题,怕他不爱她,但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也不会垮掉,无非就是吹掉或者离婚。
现在好像已经不再是感情问题,而是活命的问题了。
她姐姐总是安慰她:“别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小满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你们俩离婚了,他也得养活你。”
“他还得养活我?他最多养活孩子吧?”
“谁说的?美国有法律的,离婚之后,有能力的那方必须赡养没能力的那方。”
“还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以前的导师就是这样,老早就离婚了,而且再娶了,但直到现在都得付他前妻赡养费,等于养着两个老婆。”
“要养到什么时候?”
“呵呵,可能要养到前妻死的那天,或者前妻再婚那天,或者前妻找到工作那天。”
“那他前妻就一直不找工作?”
“她干吗要找工作呢?有人养着不好?”
“她也不再婚?”
“干吗要再婚呢?再婚了就拿不到赡养费了。”
“但是一个人过多孤独啊!”
“她不用一个人过嘛,她可以有男朋友,只要不结婚就行。”
她感叹说:“美国的女人真是太幸福了,美国的法律把女人保护得太好了。”
“美国法律也不光是保护女人的,如果妻子比丈夫有钱,离了婚也得付前夫赡养费。你看那些名演员,经常是付一大笔钱给配偶,买个自由身。”
照这么说,她这辈子是不愁吃喝了,只要丈夫能挣到钱,他就得养活她,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都是如此,搞不好离了婚比现在拿的钱还多,因为现在他可以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夫妻之间没什么规定。但如果离了婚,那就不同了,就得公事公办,法院判他给多少,他就得给多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但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自己养不活自己,死乞白赖地靠他养着,问他拿一次钱,就得看他一次脸色,那还叫生活?
在国内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经济上很独立,很强大,在钱上绝对不依赖于他,那时考虑的,都是要不要计较他家穷的问题,而不是自己穷。装修房子办婚礼,都是她这方出钱多,他的那点钱,根本就存在银行没动。
她从来没想到会有今天,一分钱都赚不到了,全靠他挣钱养家,好像命运故意让她体会一下他当年的心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