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两字误虚荣千金失足 三朝成暴富半月倾家(2)
老伙计坐在斜对面,向她看着,一个字也不肯打岔。正听得有味,见她害起臊来,待要追着问,却明知道这是不便告人的。若要下问,看她这样子,也许就不接着向下说了。于是咳嗽了两声,把桌上放的纸烟盒拿起,先抽出一根,放在嘴里衔着,然后再站起来,四周去找火柴。月容看到,这就在屋子里取了一盒火柴在手,擦了一根,弯腰给他点着烟。老伙计在这个当儿,是看到了她白嫩而又纤细的手。随着再向她身上看去,见她眼圈儿虽然红着,肌肉虽然瘦着,可是白嫩的皮肤,是改不了的。那墨绿的旧棉袍子,罩住她的身体,益发的瘦小,在她走路也走不动的样子当中,那情形是更可怜了。便在很快的看过她一眼之下,向她点了两点头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地说,别张罗。我相信你这些话,全不假。”月容道:“我哪里还能说假的?许多真的,我要说也说不完呢。”老伙计道:“你只管坐着,慢慢儿的说。我今天柜上没什么事,可以多坐一会儿。姑娘,你不坐下来说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哈了一哈腰,表示着客气。
月容退了两步,在原来位子上坐下,先微咳嗽了两声,然后接着道:“这也只怪我自己没有见识,看到他对我这样的好,觉得只有他是我的知己。我就说‘我也知道同赶马车的人在一处来往,没有什么面子。可是我在逃难的时候,他们救过我。到了现在,我有碗饭吃了,就把人家忘了,这是不应当的。再说,二和在馆子门口候着我,总要我去,说了十回,我也总得敷衍他~回。’信生就说:‘那末,想个根本办法,干脆躲开他们。我帮你上天津去,好吗?’我说:‘上天津去,我回来不回来呢?’他说:‘还回来干什么?你就算嫁了我了。你别以为你现在唱戏有点儿红了,不等着嫁人,可是这有两层看法:第一,唱戏的唱红了的,你也听说过。怎么红,红不过当年的刘喜奎、鲜灵芝吧?刘喜奎早是无声无息的了。鲜灵芝在天津穷的不得了,卅多了,又要出来唱戏。还有个金少梅,当年多少阔老,她不愿意嫁,包银每月两三千。现在怎么样?轮到唱前三出戏,快挨饿了。这全是我们亲眼见的事,可没有把话冤你。你就是往下唱,还能唱到那样红吗?唱不到那样红,你还有什么大出息?无非在这两年,同你师傅多挣两个钱罢了。第二,就算你唱红了,你迟早得嫁人。可是唱戏的女人,全犯了一个普通毛病,自己有能耐,嫁一个混小差事的人,作小买卖的人,有点儿不愿意,根本上自己就比他们挣的钱多。嫁有钱的人吧,那一定是做姨太太。你想,谁住家过日子的人,肯娶女戏子去当家?唱戏的人,东不成,西不就,唱到老了,什么人也不愿意要,只好马马虎虎嫁个人。你现在若肯嫁我,第一是一夫一妻,第二是我家里有百十万家财。你亮着灯笼哪儿找去?若说你喜欢做官的,自己闹一份太太做,那也容易。我的资格,就是大学生,家里有的是钱,花个一万两万的,运动一个官做,那准不难吧?’”
老伙计听了,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这小子真会说,你是不能不动心了。”月容道:“当然啦,他的话是说得很中听的,可是我自己也想了想,这时候我要答应了他的话,就跟了他糊里糊涂一走,到底是怎么个结果,也不知道。就对他说:这是我终身大事,我还不能一口就答应跟你走。你还得让我想两天。”老伙计笑道:“这样说来,杨老板总算有把握的,后来怎么还是跟了他走呢?”
月容道:“有宋信生那种手段,是谁也得上当,别说是我这样年轻的傻孩子了。他已经知了我的意思,就对我说:‘你怕我是空口说白话吗?我可以先拿一笔钱到你手上作保证金。我公寓里还有一笔现钱,你同我到公寓里去先拿着。’他这样横一说,直一说,把我都说糊涂了,他说一笔现钱给我,我也不知道推辞。在咖啡馆里,吃了一些点心,我就同他到公寓里去。不瞒你说,这公寓里,我已经去过多次,已经没有什么忌讳的了,一直跟到里面一间屋子里去,他把房门带上,好像怕人瞧见似的。随后就搬了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打开皮箱来,里面还有一个小提箱,在那小提箱里,取出了一些红皮蓝皮的存款折子,托在手上颠了两颠,笑着对我说:‘这里存有好几万呢!’我本来没瞧见过什么存款折子,可是那本儿皮子上印有银行的招牌,我就知道不假了。他说里面有几万,我虽然不能全相信,但是他有钱在银行里存着,那不会假的。我怎么会那样相信呢?当时他在箱子里取出一大叠钞票,用手托着,颠了几颠,这就笑着说:‘这是一千二百块钱的钞票,除了我留下零头作零用而外,这一千块整数,全交作你手上暂保存着。我的款子,全存在天津银行里的,到了天津之后,我再取一万款子,存到你手上,给为保证金。我要是骗了你,你有一万块钱也够花了。这一千块钱呢,只是保你到天津去的。到了天津,我要是前言不符后语,这一千块,就算白送你了,你依然还是回北平来。~’
老伙计听说,不由得咤的一声笑道,骂出了三个字:“这小子!”月容道:“当时我坐在沙发椅子上,看到他这样的硬说话,只有把眼向他身上注意的份儿,我还能不相信吗?他说的到做的到,立刻把那一大叠钞票,塞到我手上。我的天,我自小长了这么大,十块八块,也少在手上拿着,一手托整千的洋钱,哪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托着钞票的手,只管哆嗦,两只脚像是棉花做的,简直的站不起来。他对我说:‘我既然交给你了,你就在身上放着罢。可是有一层,这钱别让你师傅见着了,他要见了的话,一个也不让你拿着的。’我当时拿了钱,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只有手上紧紧的捏住,对了他傻笑。于今想起来,我真是丢人。”
老伙计笑道:“那也难怪,他那票子是五元一张的呢,还是十元一张的呢?”月容道:“所幸都是十元一张的,我就把这钞票分着五叠,小褂子上的口袋,短夹袄上的口袋,全都揣满了。”老伙计道:“他把钱交给你以后,他又说了什么?”月容道:“他倒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自己可想起了许多心事。身上装了这么些个钱,不但回家去,怕师傅见着了要拿去,就是夜深回去,说不定也会遇到路劫的。因之立时心里的苦处,拥上了眉毛头上,只管把两道眉峰紧凑到一处。他好像知道了我的心事,就对我说:‘你是愁着那钱怕让人看到吧?我替你出个主意,今天把钱放在身上,先别回去。到了明日,你把款子向银行里一存,那就没有问题了。至于以后的话,反正你不久是要跟我走的,那还怕什么?’我说:‘我今天不回去,在哪里住?整宿的不回去,恐怕我师傅也不会答应我。’他就对我说:‘你若是决定了跟我,这些事都不成问题。’掌柜的,你替我想想,我这么一点年纪的人,又是个穷孩子,哪受得了那一番勾引,所以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