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 长街援弱女急上奔车(2)
他们共凑的两毛钱,只唱三段曲子,很快的就唱完了,王傻子 在各人手上凑好了钱,递到唱曲儿的手上去,那妇人道:“各位还 听不听?要不听,我们可得赶别家了。”大家听了,倒沉寂了一下, 没有作声。二和道:“我出一毛钱,你唱一段长一点儿的得了。”那 男子道:“也可以,我老两口子伺候你一段。”二和暗地里笑了,还 没有答言,王傻子道:“谁要听你老两口子的!花一毛大洋,干什么 不好。我们就说这小姑娘嗓子甜,送到耳朵里来,真有那么一些 子……我也说不上,反正很有点意思罢。”那妇人道:“可是她的 戏,是我老两口子教的呢。”二和笑道:“不谈这个了,一毛钱,你再 让你们姑娘唱一段《霸王别姬》,末了,还是来一段胡琴。”唱曲的 还没有答复呢,远远地听到有苍老的妇人声音叫道:“二和可别唱 了。今天下午,花钱可不少,你又喝了酒,这会子听了一毛钱曲儿, 也就够了。明天早上买吃的钱,你预备下了吗?’-二和笑道:“唱曲 儿的,你去赶有钱的主儿罢。我们这穷凑付,唱一个曲儿,凑一个曲 儿的钱,你也不得劲儿。”那唱曲儿的三口子,一声儿没言语,先是 椅子移动着响,后来脚步不得劲似的,鞋子拖了地皮响着,那三个 黑影子,全走出大门去了。
二和躺着,也没有说什么,虽是在这里乘凉的人依然继续地谈 话,但他却是静静地躺着,只听到胡琴板,一片响声,越走越远,越 远越低,到了最后,那细微的声音,仿佛可以捉摸。二和还在听着, 但是这倭瓜棚上的叶子,被风吹得抖颤起来,这声音就给扰乱了。 王傻子突然问道:“二哥怎么不言语,睡着了吗?”二和道:“我捉 摸着这胡琴的滋味呢。”王傻子笑道:“得了罢,咱们这卖苦力的 人,可别闹上这份子戏迷,别说花不起钱,也没这闲工夫捉摸这滋 味。你家老太太嚷一声,把你那毛钱给断下来了,你还不死心。”二 和笑道:“就是不死心,又怎么着?咱们还能每天叫卖唱的叫到院 子里穷开心吗?”王傻子笑道:“咱们总还算不错,坐在这里,还有 人唱着曲儿伺候我们。伺候我们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有 人问道:“小姑娘这么唱一段,你就受不了了,假使真有这样一位 小姑娘伺候你,你怎么办?”王傻子道:“瞧了干着急,那我就投河 了。今天我媳妇到娘家去了,我敞开来说,好的想不着,赖的还是把 我霸占了,这辈子我白活了,我非投河不可,要不,憋得难受。”二 和笑道:“这傻子说话,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王傻子道:“二哥 你别胡骂人,我说的都是实心眼子的话。你现在还是光棍儿一个, 假使你有这样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伺候着,你能放过她吗?你要不 把她一口吞下去才怪呢。”刘姥姥将扇子伸到他背上,乱扑了几 下,笑骂道:“这小子傻劲儿上来了,什么都说,天不早了,都睡去 罢。”还是她的提议有力量,大家一阵风的就散了。
在夏夜总是要乘凉的,这也就是穷人的一种安慰。忙了一天, 大家坐在院子里,风凉着,说说笑笑,把一天的劳苦都忘了去。到了 次晚,大家自然是照样的坐在院子里乘凉,然而那卖唱的,奏着 《夜深沉》的调子,由胡同口上经过,可没有人再说,把他们叫进 来。因为除了二和,大家全是舍不得钱的。二和因为昨日已经让母 亲拦阻着了,今天哪还敢发起这事呢。自此,每当晚间卖唱的经过, 只好静静地听一阵子,有时,他们在附近人家唱,也就追到人家门 外,隔了墙去听着。那三口子的嗓音,听得很熟,他们在黑暗里随便 唱一声,也知道是谁,可是他们的脸面,却没有看得出来。自己也曾 想着,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才好,但是他们白天又不 出来的,哪儿有机会去见他们呢?不久,天气又慢慢的凉了,胡同里 的胡琴声,有时听得着,有时又听不着,后来是整月不来。
天气就到了深秋了。是一个早上,丁二和要上西车站去接客, 套好了马车,拿了一条细长的鞭子,坐在车前座上,啪地一鞭子,四 个轮子骨碌都作响,直奔前门。街上的槐叶子,带了些焦黄的颜色, 由树枝空当里,垂下一球一球的槐子荚来,早风由树叶子里穿过, 唆唆有声。人身上自也感到一种凉意,心里头正也有一种说不出来 的情绪。忽然有人叫道:“那位赶马车的大哥!”回头看时,一条小 胡同口,一个蓬着头发的姑娘,满脸的泪痕,抬起两只手,只管向这 里招着。二和将马带住,跳下车来,迎向前问道:“姑娘,你认得我 吗?”那姑娘似乎头在发晕,身子晃了两晃,向墙上一靠,将手托住 头。在她这样抬手的时候,看见她两条光手臂,有许多条的粗细紫 痕,那两只青夹袄袖子,犹如美丽的物件下面挂着穗子一样,叮叮 当当的垂下布片来,再看她身上穿的那青布夹袄,胸前的齐缝,也 扯成两半边,裂下一条很大的口子。因问道:“姑娘,你怎么回事? 家里有甚么人打你吗?”她听了这话,两行眼泪,像抛沙一般,滚了 下来,抖颤着声音道:“我师傅,我师傅……”她说到这里,回头看 到巷子里面有人跑了来,放步就跑,却顾不得现谈话,二和跳上车 去,一兜缰绳,马就飞跑上去,赶了一截马路,马车已超过了那姑娘 面前去,二和回头看时,见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拿一根藤条,站在那 小胡同口上,只管东张西望着。
那个哭的姑娘,跑了一截路,也赶上了马车,藏在人家一个大 门楼子下面,向二和乱招手,口里低声叫道:“喂,掌柜的,你带我 跑一截路,免得他们追上我。”二和将马车赶了一截路,已是缓缓 地走着,二和听了姑娘的喊叫声,就向她点点头,低声答道:“你快 上来。”于是把马拉拢一步,带到大门楼子下,那姑娘也不等马车 靠拢,就奔到车子前,两手将车门乱扯。二和一跳,向门楼子下一 窜,势头也来得猛一点,向墙上一碰,咚地一声,可是他也来不及去 管了,左手摸着额角,右手就来开车门。那姑娘跳上了车子,将脚乱 顿着道:“劳你驾,把车子快开走罢,他们追来了,他们追来了!”二 和被她催得心慌意乱,跳上车也只有兜住马缰就跑。跑了一截路, 这才问道:“姑娘,你让我送你到什么地方去?”她答道:“随便到 什么地方去都可以。”二和道:“这是笑话了,怎么随便到什么地方 去都可以呢?我是到西车站接客去的。”她道:“我就上西车站搭火 车去。”二和道:“你搭火车到哪儿?”她道:“到哪儿也可以。”二 和将车子停住了,回转头来,向车子里看着,问道:“姑娘,我好意 把你救了,你可不能连累我。你叫我把你带上西车站,那算怎么回 事?那里熟人很多,侦探也很多,你要让人家告我拐带吗?”她道: “哦,那里有侦探?我家住西城,你把我送到东城去就是,劳你驾, 再送我一趟。”二和道:“送到东城以后,你怎么办?”她道:“我有 个叔叔,在北新桥茶馆里当伙计,我找他去。”二和道:“这样说着, 那倒是成。”
于是一面赶着马车,一面和她说话,问道:“你师傅干吗打 你?”她道:“师娘不在家,他打我。”二和道:“刚才有一个女人,也 追出了胡同,不是你师娘吗?”她道:“是我师娘,我师娘回来了,听 了师傅的话,也打我。”二和道:“那为什么?”她低住了头,没有作 声。二和道:“师傅常打你吗?”她道:“师娘常打我,师傅倒是不打 我,可是这一程子,师傅尽向我挑眼,也打过我好几回了。”二和 道:“你总有点什么事,得罪你的师傅了。”她道:“不,我在家里, 洗衣煮饭,什么事全替他们做,出去还替他们挣钱。”二和道:“挣 钱?你凭什么挣钱?”她顿了一顿道:“作活。”二和道:“你师傅是 一个裁缝吗?”她道:“唔,是的。”“你家里人呢?”她道:“我什么 亲人也没有,要不,他们打我,怎么也没有人替我作主。”二和道: “你不是还有一个叔叔吗?”她道:“哦,对的,我还有个叔叔。”二 和道:“叔叔不问你的事吗?”她道:“很疏的,他不大管我的事。” 二和道:“你姓什么?”她道:“我姓李。”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把 马车赶到了一所空场。
二和把马车拢住,由车子上跳下来,问道:“姑娘,你下车来 罢。由这里向北走,向东一拐弯,就是北新桥大街。”她跳下车来, 将手埋着头上的乱发,这才把她的真相露了出来:雪白的鹅蛋脸 儿,两只滴溜乌圆的眼珠,显出那聪明的样子来。二和便道:“倒是 挺好的一个人。”她站着怔了一怔,望了他道:“由北新桥过去,再 是什么地方?”二和道:“过去是东直门,你还要过去干什么?”她 道:“不过去,我不过这样的问一声。”二和道:“你叔叔叫什么名 字?”她道:“叫王大龙。”二和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你姓李,怎么 你叔叔姓王呢?”她愣住了一会子,笑道:“是我说错了,我叔叔叫 李大龙。”二和向她打量一遍,点点头道:“你去罢,拐弯就是北新 桥。没想到为了你这档子事,耽误了我西车站一道生意,我还得赶 出城去捞东车站的生意呢。”说道,跳上车去,一撒缰绳,车子掉转 过头来向南走。看那姑娘时,将脚拨着地面上的石块,低了头缓缓 的向北走。她没有向二和道谢,二和也没有那闲工夫,再问她向哪 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