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 二
冯山最后一赌,杨六输了。杨六撒了手,纸牌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杨六接着抬起了脸,冯山看到杨六的一张脸寡白,眼里充满了血丝。冯山还看到杨六眼里死亡的气息。当年他输给杨六一只胳膊时,也许自己的眼神和杨六也相差无几。
认赌服输,这是道上人的规矩,杨六就是杨六,杨六撑起身子说了一句:冯山你赢了,房子和地,还有女人,都是你的了。说完他摇了两摇,晃了两晃,突然口喷鲜血,一头栽在了炕上。
冯山望着气绝命断的杨六,摇晃了一下,他还是手扶着墙走出屋门。此时,太阳西斜,把西天染得红彤彤一片。他盯着西天,听人们说,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季节和时辰怀抱石头走进西大河的。虽然杨六倒在了炕上,仿佛他看见了杨六用一条绳子,一头系在脖子上,一头系在石头上,然后怀抱石头一步步向西大河走去,杨六嘴里哼着二人转的曲调。父亲就是这么去的。
他摇摇头,幻觉消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杨六的房子,再次转过头时,他冲着红彤彤的西天大笑两声,冲着茫茫雪野喊:爹,娘,冯山赢了,终于赢了。他抹了一把脸,那里早已湿湿凉凉了一片。
他向家的方向走去,北风吹起他的空袖筒,一飘一荡的,他的样子很潇洒也很随意。北风吹起地面上的浮雪,打着旋,白蛇似的东奔西突着。他想到了文竹,想到了菊香还有槐,心里就暖了一下,又暖了一下。
当他出现在家门前时,他第一眼看见了文竹,文竹正跪在自家门前,像一面旗似的正冲他迎风招展着,他笑了一下,肉就僵在脸上,到了近前,他看见了文竹满脸的泪水以及流着血的膝盖,血浸透棉裤流到了外面。他知道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文竹在家一直为他跪天跪地、求神告佛,愿他早日赢了杨六平平安安地回来。他冲文竹又笑一笑道:我赢了,再也不赌了。文竹听了他的话,摇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他把文竹抱在了怀里。文竹用手死命地把他抱住,头扎在他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文竹挺起胸,张开嘴狠狠地咬了冯山一口,冯山叫了一声。文竹低声说:你这个冤家。他用一只手臂抱着文竹走进了屋里。他把文竹横放在炕上,火炕已烧得滚热,一股热浪汹涌着扑了过来。
他用牙用手撕扯着文竹的衣服,文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他用牙齿把文竹脱光了,又去脱自己的衣服,然后就像恶狼似的扑在文竹的身上,文竹这时才把眼睛合上,嘴里叨咕一句:你这个冤家呀。
文竹在那一夜,完完全全地成了冯山的女人。后来文竹用滚烫的身子把冯山拥住了,铁嘴钢牙地说:我是你的女人了,以后你要对我好。冯山睁大眼睛,没有说话,看了文竹一眼,一翻身又把文竹压在了身下,文竹就湿着声音说:冤家呀——
此时,屋外的雪地上,菊香牵着槐的手正立在冯山的窗前,她听见了冯山和文竹的谈话,她转过身牵着槐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槐扬起脸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槐说:娘,他为啥不娶你?
菊香蹲下身子把槐搂在怀里,突然大哭起来。
槐望着天上的星星,冬天的天空干冷脆裂,星星的光芒也干干冷冷。槐的声音就冷着说:娘,他对不起你,我要杀了他。
菊香听了这话,突然止住哭,挥手打了槐一巴掌,狠着声音说:大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别管。然后拉起槐的手风也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槐趔趄着身子跟着母亲的拖拽。
菊香这么多年的心也就死了,二十年前父亲把她许配给冯山,也是因为冯山的赌,最后她无奈嫁给患了肺病的男人。可她心里装的依然是冯山,甚至他们有了槐。然而冯山的赌仍没有休止,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为冯山祈祷,在无望的日子里煎熬着自己。后来冯山从杨六那里赢回了文竹,先是活赌,最后又变成了死赌。文竹永远是冯山的了,可她在冯山的眼里没有看到冯山对文竹一星半点的善意。她似乎满足,又似乎失落。她从内心里希望冯山有个美好幸福的结局,像正常人一样,不再赌了,有个家,过正常人的日子,但似乎又不希望和冯山过日子的人是文竹。难道是自己?如果自己能接受冯山赌徒的身份,也许她也不会嫁给那个痨病鬼丈夫。丈夫死了,冯山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牵挂。就在这时,文竹却走进了冯山,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那天晚上,菊香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压抑着哭了好久。突然,她被槐叫醒了,槐说:娘,你别哭了,我要杀了他。
菊香把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看到槐光着上半身坐在炕上,冷着一张小脸。菊香挥手打了槐一巴掌说:大人的事你别管。槐梗着脖子说:我一定杀了他。菊香就骇住了。
冯山赢了,他把母亲的尸骨很隆重地从杨家的坟地迁到了自家坟地。父亲把母亲输给杨家时,他还小。母亲烈性把自己吊死了,杨家依然把母亲葬在了杨家的坟地。现在他终于从杨六手里把母亲赢了回来,也赢回了冯家的尊严。办完这一切时,他真的想好好过日子了,和文竹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虽然,他赢光了杨家的房子和地,可他对那些东西连看都没看一眼。做完这一切时,他也想到了菊香,一想到菊香他心里就杂七杂八地乱。后来他就不想了,他想过日子。日子还没过出个眉目,日本人就来了。
日本人不仅封山还封屯,杀了很多人,有几个烈性的猎户,怀端着火枪和日本人拼了,日本人一挥手就把这些反抗的人撂倒了。
一天夜里,冯山从外面回来,他咬着牙,抖着声音说:我要上山了,日子没法过了。
文竹看着冯山,这些天他早出晚归的似乎在酝酿一件大事,就像他当年去赌一样。文竹听了冯山的话,就那么不错眼珠地望着他。
冯山说:你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不拖累你。
文竹冷静地说: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别忘了,我是你的女人。
又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冯山带着文竹,绕过日本人的封锁线一头扎进了二龙山。
后来又有许多人投奔了冯山,有猎户也有农民,他们用自己的血性抗击着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