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 一

冯山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没想到会碰见槐。槐是驻扎在二龙山镇日本守军宪兵队的队长,冯山早就知道,但他没想到的是,会在日本人途经大金沟的山路上和槐迎头相撞。

冯山带着自己的弟兄在大金沟的山路上已经埋伏两天一夜了。天空是阴的,有风,是北风,硬硬的,像刀子。风里裹挟着雪粒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埋伏的时候,起初他们的手脚被冰得猫咬狗啃似的疼,后来就麻木了,寒冷顺着他们周身每根汗毛的孔隙丝丝缕缕地钻进他们的五脏六腑,每个人就像冰一样了。

这次伏击日本人的车队是得到了二龙山镇线人的通报,所谓的线人就是冯山一伙的弟兄,日本人来到二龙山没多久,这个兄弟就专给日本宪兵队去做饭了。兄弟潜在日本人的兵营里,许多大事小情他都知道,比如吃饭的人多了或者少了,依照这样的变化,就能推算出日本人的行踪。线人兄弟也不声张什么,把打听到的消息,写成一个小纸条放到二龙山镇口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冯山也差人三天两头地往二龙山镇里跑,一是打探日本人的消息,再就是取回线人的情报。

这次伏击日本人就是线人孔二狗传出的纸条,纸条上写道:两天内日本人要途经大金沟,他们这次运送的东西是“干货”。

搞日本人已经是冯山这伙兄弟们最大的营生了。日本人一来,驻扎在山上的各绺子弟兄们的确没什么营生了,开镖局的或者是一些大户人家,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下日本人了。以前不论是镖局的还是大户总会有些项目要走动,途经二龙山时,有的主动留下一些买路钱,就是不主动的,冯山差上几个弟兄拦路放上几枪,或吆喝几声,也会让那些大户或押镖的队伍留下些“干货”。冯山这人不贪,他教导和自己干的这些兄弟们也不要贪,够吃够喝,图个温饱就行。在二龙山的山下他们还开垦了一块荒地,每到春天下种的时候,冯山带着弟兄们去到那片荒地上去耕种,秋天收获,把一担担粮食运到山上,一冬的吃食就算是解决了。冬天的时候,还可以去狩猎,和冯山干上这行的人大都是猎户出身,他们手里有枪,是火枪和猎枪,枪法很准,不论飞的或跑的猎物,只要出现在火枪的射程内,十有八九都不会逃脱,冯山一伙人生活在一种自给自足的状态之中。

自从日本人来了之后,一切都被打破了,日本人不仅封山还封屯,原来二龙山周围是一片活水,这一封一限,变成了死水一潭了。弟兄们都仇视日本人,他们把日本人当成了头号死敌,既然日本人不让他们好好地活,他们也不想让日本人消停,他们要吃日本人的大户,他们只能吃日本人了。冯山派人打听过,关外这一带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关内有几个地方正和日本人打着,看来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冯山就经常劫持日本人的运输队,经常能搞到一些粮食或者军火。军火装备给了自己的弟兄,这些日本造的家伙比火枪好用多了,射出去的是子弹而不是枪砂,子弹的声音撕破空气发出悠悠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感到兴奋。弄来的一些粮食和日本人生产的罐头自然成了一伙人的伙食,冯山把日本人当成了衣食父母,经常下山去搞日本人。

日本人也进山剿过他们,二龙山地势险要,只有两条通道,一是二龙山的龙背,还有一条龙腿可以通行,其余的地方都是悬崖峭壁。当初冯山戒了赌上山抢人当绺子,就是看好了二龙山的地势。

日本人进山清剿时,冯山一点也不担心,他让人把龙脊和龙腿这两条道守好了,都躲在暗处,有的在树上,有的在巨石后头,有的甚至躲在山洞里。龙脊和龙腿路很窄,只能并行两三个人,日本人上来时也就是三两个人,日本人便成了活靶子,比打那些飞禽走兽好打多了,一枪一个,有时一枪打个串葫芦,甚至一枪两三个都不止。日本人剿了几次山,扔下几十具尸体就回去了,再也不提清山这个茬儿了,他们搞封山,要饿死困死他们这伙人。于是搞日本人打破日本人的封锁便成了冯山这伙人的当务之急。

日本人一个运输队途经大金沟是线人孔二狗传出来的,每次孔二狗传出来的消息都千真万确,相信这次也不会有错。冯山和弟兄们在大金沟的山坳里埋伏着,忍饥挨冻就是为了搞到日本人的“干货”。有了“干货”,他们这伙人就可以过冬了。

时间一点点消逝着,冬天的太阳虚弱无力,似有似无地在云后时隐时现,地上的白毛风嗖嗖地刮着。

孔大狗爬到冯山近前,冯山已经看不清孔大狗的眉眼了,他的眉毛和胡子上已经被霜挂满了,包括狗皮帽子的两只护耳。冯山想笑,嘴一动感觉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只咧咧嘴。孔大狗是孔二狗的哥哥,哥俩都是第一批起绺子时跟冯山上山的兄弟。后来孔大狗的爹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一个老娘,冯山就让孔二狗下山回镇上去照顾老娘了。孔二狗人是下了山,但心仍在山上,日本人一来,他就充当起了线人这个角色。

爬到冯山身边的孔大狗含混不清地说:大哥,日本人这帮犊子怕是来不了了,我看咱们还是回吧。

冯山仰起头看了眼苍凉的冬日,又把头转向一群趴冰卧雪的弟兄们才说:二狗的消息从来没差过,都等了两天了,再等等,要不这冻就白挨了。

话还没说完,孔大狗就叫了一声:大哥,你看。

他们就看到了日本人的车队,领头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有三辆,挎斗里坐着日本兵,枪架在挎斗外,后面还有两辆日本人军车,车上蒙着军布,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日本人一出现,弟兄们就兴奋起来,他们有的躲在树后,有的钻进了雪壳子里,此时都亮出了怀里抱着的家伙,这些枪都是以前从日本人那里搞来的家伙,有机枪,也有三八大盖。他们受冷挨冻就是等着这一刻的出现,他们不能不兴奋。日本人他们见得多了,一点也不慌张,寒冷被兴奋取代了,不用冯山吩咐,他们各自抢占了有利地势,就等冯山的枪一响,他们就下手了。

日本人的摩托车和卡车行驶在雪路上一点也不快,甚至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好不容易等到进入了射程之内,冯山从雪壳子里站了起来,他左臂的空袖筒随风飘荡,他的右手举枪,枪响过后,第一辆驾驶摩托车的日本兵便一头栽了下来。

接着就枪声大作了,这种伏击让日本人始料不及,但还是仓促应战,有十几个日本兵从帆布车里钻出来疯狂地向冯山这边射击。冯山手下这伙三十几个弟兄,个个都是神枪手,手里的家伙都不软,只几个回合,日本人手里的家伙就哑了火。冯山把枪别在腰上,他挥了一下手,弟兄们便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冯山登上车时就有些发怔,车上只有两个硕大的橡胶皮桶,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干货”。孔大狗等兄弟也爬到了车上,他哆嗦着声音说:大哥,车上没有干货。

冯山说:把这东西抬上。

几个人不由分说,把两个橡胶桶就弄到车下,四个人抬着桶就要走。冯山想围着车再查看一番,不料,又有两辆车驶了过来。有人叫了一声:大哥,又来两个。

当他们四散着准备迎击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两辆车上跳下了足有几十人,有日本人也有宪兵,他们很快地就围了上来。看来后面这两辆车是保护前面日本人车上东西的,不知什么原因几辆车拉开了距离。

也就是在这时,冯山看到了槐的身影,他对槐太熟悉了,虽然他没和槐照过几次面,但只要槐一出现,他立马能从空气中嗅到槐的气息。

冯山只愣了一下神,两伙人便接上了火,匆忙之中,冯山看见几个弟兄倒下了。冯山知道此处不能恋战。他冲弟兄们喝了一声:撩干子!这是绺子的行话,就是撤的意思。

弟兄们就往后山去,又有几个人倒下了,日本人和宪兵也有人不停地倒下去。冯山一边掩护抬橡胶桶的弟兄们,一边在日本追兵中寻找槐的身影。他跑到一棵树后,挥手打了一枪,一个日本人倒下了,他还没把头缩回来,一发子弹飞过来,他的狗皮帽子便被打飞了,一股寒气兜头砸过来。他顺眼看去,槐正举着冒烟的枪立在雪壳子后面。

孔大狗看见了,大叫一声:大哥,我要杀了这个兔崽子。

孔大狗冲过来,只是一瞬,槐便隐去了。

后面是鬼子不舍不弃的追逐,子弹漫天飞着。鬼子和宪兵呈扇面冲了过来,冯山有些发怔,他截过鬼子有好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日本人这样的阵势,以前不论是军火还是粮食,日本人最多也就是有一个班左右的兵力保护,亏了也就亏了,从没见过日本人这么舍身忘死地追赶过。今天就是为了两个橡胶皮桶,这是怎么了?

日本人越来越近,冯山就大喊着:撩,快点撩。

他们只要冲上山坡,再过一个沟,就可以踏上二龙山的脊背了,只要踏上二龙山,那就是他们的地盘了,那里有弟兄们接应。

日本人和宪兵就像一块牛皮糖,甩不掉,摆不脱,在后面紧追不舍,日本人甚至还打开了炮,把他们撤退的路线封住了,有几个跑在前面的弟兄,被炸弹击中了,血红红地染在了雪地上。

就在这时,从对面山坡上杀下来一队人马,他们迎头搞了追过来的日本人一家伙,日本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蒙了,掉转火力向另一伙人杀去。

冯山这才带着弟兄们爬上了二龙山的龙背。冯山安全了,回望的时候,才发现是肖大队长的人马和日本人接上了火。他不知道肖大队长的人马为何会在这儿出现,他来不及多想什么,让人抬着两个橡胶桶向山上走去。

冯山自从拉杆子到二龙山以来,受到了最严重的一次重创,他数了数,有十几个兄弟没有回来。面对着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橡胶桶,他有些愣神。冯山不是怕死之人,可面对兄弟们再也回不来了,冯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如果没有冯山最后一赌,他也不会来到二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