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二
沈老板站在工厂院内,焦急地等待着卡车早点回来。
淞沪保卫战打响的时候,那时战场离城区还很远,几乎听不到枪炮声,国军大部队开赴战场时,人气很旺,声势也很浩大,拉着炮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头上还有飞机掠过,军人们更是一队一列地,源源不断在街上过了三天,后来保安团,警察都上了前线,这一仗,一打就是两个多月。
起初的日子里,就有许多工厂在大搬家,那是一些国家的工厂,有兵工厂,造币厂,还有生产黄金的工厂,随着战事的吃紧,不少私人工厂也开始搬离了,他们花高价雇了卡车还有船,源源不断地把工厂搬走。
沈老板一直期望,这战争早点结束,最好的结果是国军大胜,把日本人赶出上海地界,他的工厂就可安矣,一家老小也可安矣。沈老板已经五十多岁了,五十多岁的人,已经不喜欢动荡了,折腾不起了。
最近一些日子,枪炮声在城里已经清晰地听到了,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开始在搬家了,不仅搬走一家老小,还有自己在上海建立起来的企业。上海是做生意的宝地,有铁路有码头,交通四通八达,外国各领事馆林立,外滩在和平盛世时,更是国旗飘飘,一副万国大会的场景。
沈老板这个产业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是专门做服装和旗袍的工厂,尤其是旗袍那是沈老板的专利。沈老板在上海已经三代人在经营这个服装厂了,他这个服装厂叫大龙服装厂,在上海,提起大龙服装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龙服装厂生产出的衣服和旗袍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那是上等人的品牌,老板,阔太太,甚至一些外国使节享受消费的品牌,也就是说,大龙服装走的是高端品牌,从清朝到民国,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大龙服装见证了上海的兴旺。
枪炮声已经由远及近了,上海许多有头有脸,家大业大的各种豪绅们,举家带厂地迁徙了,到最后许多平头百姓也开始逃离了。那些日子,上海的大街小巷窜动着逃离的人群,上海要陷落了。
沈老板有父母,还有三个太太,大太太是原配,年纪和自己相仿,那是父母之命定的亲,后来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已经到英国留学去了,一走几年再也没有回来,只是不时地有些家信,汇报学习和工作情况,沈老板不时地差账房先生去银行汇款,供给这两个公子在英国的花销。
二姨太四十出头,以前是服装厂专门设计旗袍的,自己也穿旗袍,一年四季都穿旗袍,旗袍是她的最爱,二姨太生了个千金,已经十八了,叫晓婉,晓婉念了女子国立高中,也准备去英国留学的,后来因战事暂时放弃了去英国的计划。
三姨太三十出头,也为沈老板哺育一子,叫小龙,小龙五六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
一直跟随沈老板的,除了沈老板父母,三任太太外,还有就是几个老妈子,管账的吴先生,跑腿打杂的小李子。账房吴先生五十多岁,和沈老板年龄相仿,两人是同学,发小,沈老板接管工厂后,吴先生便也跟着进了工厂。小李子是跑腿的,跑腿的人需要年轻麻利,于是小李子才二十岁出头,很精明很懂事的一个孩子。
淞沪战役打响的时候,沈老板就动过搬家的念头,把自己的想法和父亲说了,沈老先生是这个服装厂第二代传人,也是守业的人,创业容易,守业难,大龙服装的品牌就是经过沈老先生这代人创建起来的,他把服装厂看得比自己的老命还金贵。沈老先生当然不想走,他的话是:大龙服装离开上海,还算个什么?
大龙服装是贵人的服装,只有上海人认,也只有上海的绅士、太太穿大龙服装才相得益彰,离开上海,大龙服装连条蛇都不是。沈老先生坚定地要和服装厂共存亡。
有了父亲的建议,沈老板只能等待着,期待这场战役国军能够胜利,保住大上海,自然也就保住了大龙服装厂。
期待永远是期待,可结果是几十万国军战败了,乌泱乌泱地往下撤,城里的人又乌泱乌泱地往外地跑,有的去了南京,有的去了苏州和苏北。
眼见着战火都烧到城内了,在沈老板的再三劝慰下,沈老先生只能仰天长叹:小日本要灭我大龙啊!
沈老先生这一声感叹,等于默认了沈老板的提议,于是在三天前,沈老板雇来几辆卡车,当然是花高价雇来的,比平时翻了近十倍的价钱,几辆卡车拉着大龙的服装,还有一些生产服装的机器和衣服、旗袍的模板,兴师动众地开向了苏北。
苏北是沈老板的家乡,一百多年前,他们闯上海就是从苏北来的。他们人虽到了上海,但仍和苏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远房亲戚平时也时有走动,沈家的血脉连着苏北。大难临头了,他们又想起了故乡,于是故乡成了避难场。
沈老板第一批运走的都是一些家当,沈老板已经交代好了,等车到了苏北,回来就接他们一家老小。依据车程,下午某个时分车就该回来了。
沈老板站在服装厂院子里,身后是沈家的家业,一幢楼是生产服装的车间,现在车间一片狼藉,散乱着布匹和大小不一的模板,另一幢小楼是他们一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已经乱了,衣柜的大门开着,金银细软都装在了太太们各自的包里。一家老小聚集在一楼的厅堂里,大包小裹的值钱家当就放在他们身边,随时要走的样子。
东西已经收拾几天了,没什么可收拾的了,一大早,他们一家老小就等在厅堂里,等着去苏北的卡车回来,一车拉走他们,让他们远离这战乱的上海。
两天前他们就能听到远处的炮声了,越来越近的炮声震得房屋一抖一抖的,一家老小的心也随之战栗着。从昨天开始,不仅能听到炮声,还能听到枪声,枪声不是一个一个的,是一团,像放鞭炮一样,有时又像一阵风,他们知道,上海终于守不住了。于是众人就开始焦急,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离开这个战乱之地。
唯一不焦急离开的就是晓婉,她住在自己的闺房里,没有收拾东西,甚至都没有做好离开的准备。她不想离开这里,是因为还没有完成她的约定。
她的约定是和肖立下的,国立高中毕业了,她和肖约定要一起去英国留学,他们的决定得到了沈老板一家人的支持,这是没有异议的,三个月前在英国领事馆都办好了护照,船票两个月前就定下了。两天后就是她和肖登船去英国的日子。船票就放在她的手袋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不仅有她的船票,还有肖的,两人说好,她要在家里等肖,然后两人去大不列颠。晓婉似乎听见了码头上客船的鸣笛声,一想起客船的笛声,晓婉就兴奋不已。
晓婉不是因为大不列颠有多么好而兴奋,是因为能和肖在一起她就抑制不住地高兴,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是战栗活跃的。肖比她大一岁,是一个长发男孩,脸很白,戴着眼镜,晓婉喜欢这个男孩已经有两三年了,那时只是喜欢而已。国立高中毕业时,两人才各自说出爱慕对方的想法,可以说两人一拍即合。两人恋爱了,同窗的生活已经铺垫过了,初恋就是暗恋,打开心门,便是热恋了,情感的闸门一打开,感情这个东西就乌泱乌泱地喷薄而出了。
两人没有咬牙切齿地发誓生死在一起,他们只有一个约定,共同登上赴英国的客船,去追求他们的爱情和前途。英国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晓婉在两个哥哥的来信中,似乎对英国已经很熟悉了,但想象的英国还是陌生的。
别人都要走了,她不想走,因为和肖的约定,船票还在她的手袋里,肖还没有来找她,她不能走,为了自己的爱情和约定。
沈老板站在院子里,看了眼表,估摸着去苏北的卡车快到了,他似乎已经隐约听到卡车由远而近的轰鸣声了。
他朝厅堂走去,父母坐在沙发上,父母在上海生活了差不多一辈子了,父母两人都很上海的样子,精致而不油腻,衣衫永远是整洁着的,头发不乱,打了发胶,很讲究地阔绰着。
大太太和二姨太长年如一日地穿着旗袍,外襟配着披肩,只有三姨太喜欢西化,穿裙子西服,牵着小龙的手,小龙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紧迫性和严重性,他牵着母亲的手望着大人们齐聚在这里,他显得很兴奋,一家人齐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小龙就人来疯似的表演起来,他的表演是背唐诗,这是爷爷教他的唐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就在这时,沈老板进门了,随着开门声,又有几声枪声传进门来,一家人就焦急地看着他。
大太太上前道:车来了吗?
沈老板又看了眼腕上的表,低下声音说:还没有,不过快了,顶多一个钟头。
二姨太就冲沈老板说:快看看你的宝贝闺女去吧,她说什么也不走。
沈老板又低说了一句:我去看看。
说完他提起长衫向二楼而去,沈老板虽然做西装做旗袍,他却爱穿长衫,他十几岁站过门市,那时就穿长衫,到现在了,他一直穿着长衫,觉得只有长衫才适合自己,他提着长衫的衣襟走到二楼,来到女儿的房前敲门。
晓婉拉开门,看见了父亲,她有些失望,又转身倚窗而立,她在等肖。说不定某个瞬间,肖就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沈老板望着女儿背影说:晓婉,一会儿接咱们的车就要来了,咱们马上就走。
晓婉头也不回地说:我不走,我要等肖。
沈老板叹口气:外面的仗都打成这样了,英国的客船不会来了,就是来你也走不成。
晓婉:我一定要等,肖还没来,他的船票还在我这里。
沈老板来到晓婉身边,一起向外看了一眼:肖早走了,他家是开车行的,要走很方便。
晓婉:肖不会走的,即便走,也会告诉我的。
沈老板: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城内了,也许他顾不上了。
晓婉淡淡却坚定地说道:不可能。
沈老板此时心急如焚,外面的枪炮声越来越近了,他担心接他们的卡车还没到,日本人却先来。他没心情和女儿说这些了,他坚定信念,只要车一来,他就是拖也要把女儿拖到车上去。
他转身走出去,他要站在院子里等接他们的卡车。他从楼上下来,小李子不失时机地站在他的面前。小李子很有眼力,他知道沈老板什么时候需要他,又什么时候不需要他。需要他时,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不需要时又见不到他的人影,这就是小李子存在的意义。
小李子站在沈老板面前。
沈老板冲小李子:看着大小姐,等车一来,你帮我把大小姐弄到车上。
小李子脆脆地答道:是!
小李子望着沈老板又走进院内。
小李子十几岁就来到了沈家,他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从小女孩,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李子知道大小姐的命不是自己的命,两人活着也是两个世界,但他就是爱看大小姐,大小姐的一举一动他都留意着,大小姐在他眼里就是一朵花,五月的鲜花。
林连副带着林嫂和孩子,在几名士兵的护卫下,一路向北而来。
林连副所在的团本来就是最后撤出的一支部队,他们负责阻击日军,他们部队一撤,便一马平川了。在他们没撤之前,已经有日本小股部队,先他们一步进了城,他们一撤,大批日军部队便像潮水一样涌进城里。
林连副走了不远,便与一小股鬼子相遇了,狭路相逢,两股士兵对射着,利用楼房作为掩体,林连副带着士兵和林嫂穿弄堂,走小路,一路向北而来。
当他们来到大龙服装厂附近时,看见了敌人一队士兵正在向一辆卡车射击,司机中了枪,歪倒在方向盘上,卡车的油箱也已中弹,随即大火燃烧起来。
鬼子兵四散开来,他们挨门逐户地开始搜查。也就在这时,林连副被日本兵发现了,十几个日本兵,朝林连副几个人开始射击,一个身背步话机的鬼子,向上级汇报着。
突然而至的鬼子让林连副暂时中断了撤退的打算,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面对包围而至的鬼子,他们只能应战。
在两三个士兵的掩护下,且战且退到大龙服装厂,林连副让一个士兵上去敲门,门从里面反锁着,没人开门,林连副蹲到墙下,招手让一个士兵踩在自己的肩上,士兵在林连副的托举之下,翻墙而入。从里面打开了门闩,林连副带着林嫂和两个士兵进入到了大龙服装厂。外面掩护的三个士兵,被鬼子的火力压制在空地上。
林连副一挥手,几个士兵向厂房的楼门跑去,他们抢占了地形,在楼上窗内向日军射击,掩护另外三个士兵撤进大龙服装厂。马班长在跨进大门那一刻,腿上中了一枪,马班长是翻滚着滚进大门的。随后,大门就被另外两个士兵关上了。门是铁门,用电焊焊接过了,子弹打在铁门上,发出砰砰的回音。
沈老板站在院内,先是看见来接他们的卡车朝大龙服装厂驶来,车像一个醉汉开得呼呼喘喘的,那一刻沈老板内心是欣喜的,但马上他就失望了。
他看见弄堂里冲出一队日本士兵,先是冲着车喊叫着什么,车没有停下,鬼子便开始射击了,那个姓陈的司机,先是中弹了,车一头撞在一个墙角上,接着燃起了大火,再接着一队中国士兵冲出来,两伙人在相互射击。在中国士兵接近院门时,他跑进了楼内。他死死地,又狠命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外面枪声大作。
沈老板,望着一家老小,一家老小也望着沈老板。他们明白,日本人来了,他们出不去了。
沈老板低低地说:日本人来了,我们走不成了。
先是三个太太一下子围了过来,大太太是原配,又为沈家生了两个儿子,他在沈家太太们中地位最高,不论事情大小,都是她先发声,她拉住沈老板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老板面对着突然的变故,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了,他亲眼看到开卡车的陈师傅被日本兵打死,日本兵包围了大龙服装厂,此时的一家老小已无路可退了。
他去看坐在桌前的父母,外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父亲从八仙桌旁站了起来,接着是母亲,母亲搀着父亲,颤颤抖抖地上楼梯,他们这是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沈老板绕开太太们上前叫了一声:爸,妈……
父亲回了一下头,脸上波澜不惊的样子:儿呀,这都是命,命让我们守着大龙!
父亲和母亲上楼了。
沈老板知道,不走,也许是父母期许已久的,父亲生在大龙服装厂,长在大龙,又老在大龙,他真的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业,也许这份天意成全了父母。
想到这儿的沈老板心安了一些,回过身来,看着三个太太:回自己的房间吧。
三姨太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地望着沈老板。沈老板过来摸了一下儿子的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三姨太就问:这孩子怎么办?大人也就这样了,你就忍心看孩子落在日本人手里。
沈老板瞪了眼三姨太,三姨太年轻,正得着沈老板的宠,三姨太说话就很冲。
沈老板望着三个太太:让你们回房间,照料好你们自己。
三位太太相互看了一眼,平日里她们虽然不断地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现在她们要一致对外了,因为鬼子就在门外,外面的枪声正紧。她们不再说什么了,蹑着手脚上了楼,几个老妈子提着大包小裹也上了楼。
小李子从楼上下来,他是去看大小姐了。他一直希望把大小姐带到苏北去,离开上海,离开肖,他在楼上晓婉的房间里看到了卡车,也看到了日本人,卡车被鬼子兵烧了,他的心就凉了。
大小姐晓婉和他的心情却不一样,在屋里蹦跳着喊:快看,卡车着火了,真好玩。
晓婉不想走,她心里装着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自己无关。她一点也不理解此时小李子的心。
二姨太上楼时,他就离开了房间。他寻找沈老板,沈老板才是他的主心骨。
小李子从楼上噔噔跑下来,账房吴先生扎撒着手,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此时沈老板望着小李子和账房吴,表情就多了一份悲壮和激昂。
沈老板说:卡车被鬼子烧了,我们走不成了!
账房吴看看自己的大褂,他除了会打算盘,记账,别的他想不出自己还会什么了,他只能听沈老板的吩咐。
小李子望着沈老板,眼睛如铁,十几岁就到了沈家,沈老板就像他的父亲,沈老板说啥是啥。
小李子就说:老板,你说咋办?
沈老板就一副鱼死网破的神情了:把家伙拿出来吧。
沈老板所说的家伙是前些年从德国人手里买的几支枪,枪自然是德国造的,封了油一直放着,沈老板的用意是看家护院用的,一直没用上,就放在一楼的角柜里,小李子平时喜欢枪,有事没事地拿出来,擦拭养护一下,没事就又放回去。
沈老板一说家伙,小李子自然知道指的是什么东西,忙跑到柜子旁,把头探进去,抱出了一捆用油布包裹的三支枪,又跑到厅堂内打开。
三支枪被油封过了,崭新的样子,还有一盒子弹锃亮地摆在地上。
沈老板拿起了枪,往枪里一边压着子弹一边说:鬼子来了,咱们走不成了,一家老小就看咱们几个男人的了。
账房吴拿过枪就小声地说:外面不是还有一队国军吗?
沈老板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正打得火热。他没有说话,咬着牙说:是这几个当兵的,把日本人招来了。
沈老板说完,已经把柜里的子弹装满了,他又在往大褂口袋里装子弹,抓了一把又抓了一包,直到沉甸甸的,子弹已经下坠了,他才住了手。
沈老板扛着枪冲出门去,小李子端着枪随后,接着是账房吴,账房吴拿枪的样子有些可笑,但还是像男人一样出去了。
外面枪声大乱。
有两个士兵扒着墙头在向外射击,日本兵的子弹嗖嗖地从头上飞过,账房吴刚迈出门槛,一颗子弹飞过来,打在后面的墙上,他腿一软就跌倒了。
小李子回头看了账房吴一眼,着急地喊:吴先生,把腰弯下来。
说完小李子弯腰揣枪,像一个战士一样随沈老板向前跑,账房吴得到要领,学着小李子的样子,也向前跑去,兜里的子弹哗哗啦啦地响着,硬邦邦的声音像一堆银圆。
沈老板跑到厂房,上了楼,那里地势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他上到二楼的时候,看到林连副正带着几个士兵躲在窗子后,正在朝外面射击。马班长受伤的腿被纱布缠上了,白花花地缠了半截腿。此时的马班长,正拼命地往外射击。
沈老板上楼的时候,林连副回头望了沈老板一眼,一眼便看中了他手里拿着的德国造卡宾枪,林连副不看沈老板,却看着他手里的枪,他赞叹了一声:好家伙。
沈老板冲林连副:你是领头的?
林连副就说:十九路军五团七连,林大可。林连副说到这儿,从窗子里往外射击。
沈老板一下子用枪抵住了林连副的头,林连副没动,枪就僵在那里。
沈老板说:是你们把日本人引到了这里。
林嫂抱着孩子躲在墙角里,看到了这一幕,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马班长过来,用手推开沈老板的枪,自己的枪抵在了沈老板的胸前,咆哮着说:整个上海都沦陷了,日本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随后赶来的小李子和账房吴站在楼梯口,看到这一幕有些发傻。
林连副起身,把马班长的枪挡开,低声说了句:你是这的老板。
沈老板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林连副道:日本人包围了这里,你们怎么还不走。
沈老板一指院外:卡车被日本人烧了。
院外不远处,卡车还在燃烧着,冒着不大不小的青烟。
林连副就又说:你们早该走。
沈老板看见了躲在墙角的林嫂,林嫂抱着孩子,一脸镇定,丈夫就在身边,她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镇定。
沈老板说:这里不安全,让这位太太去后院吧。
林连副看了眼林嫂。
沈老板就冲小李子说:快带这位太太去后院。
小李子过去,拉过林嫂就向外走。路过林连副身边时,她看了一眼林连副,叫了一声:大可……
林连副冲林嫂笑了一下道:看好孩子。
林嫂被小李子带了出去。
院外,一群日本人又向院内攻来,林连副和马班长躲在窗后向外射击。几个日本兵蜂拥着倒下,几个鬼子抬了一挺重机枪,掩在一个街角,向院内射击,子弹打得窗子乱飞。
一发炮弹落在院墙内,两个士兵瞬间被炸飞了,墙上也炸出了一个豁口。
楼上除林连副外,还有负伤的马班长,还有另外两个士兵,他们占据窗口,齐心协力地向外射击着。
沈老板站在楼上,他就看得很远,日本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阵地,一队队日本兵,从不同角度向这里拼命射击。身后就是他的家小,还有他的大龙服装厂,这里是他的一切,他只想把日本人挡在大龙服装厂院外。
沈老板也开始向外射击,虽然不专业,毕竟他打响了第一枪,账房吴,也学着他的样子,向外射击,弹壳从枪膛里蹦出的那一瞬间,让账房吴热血沸腾。
小李子已经又从后院赶了回来,他占据一个窗口,一边向外射击,一边喊叫着。
这一场战斗,从下午打到傍晚,日本人仍没能前进一步,不是日本人无能,是林连副抢占了有利地形,楼房成了他们最好的掩体,此时的日本人已占据了大半个上海,散落的国军各自为战地抵抗着。整个上海,都被枪声淹没了。
后来被历史记载的八百壮士坚守四行仓库的故事,也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此时,林连副还有他的几个幸存的士兵,包括沈老板一家,仍然坚守在大龙服装厂的院内。他们没有那么坚实的掩体,也没有那么多士兵和弹药,他们的楼房差不多快被日本人炸塌了,已经没有一扇完整的窗子了。他们抵抗的枪声已经开始稀落了,因为没有多少子弹了,但日本人仍不能向前,准确的子弹让日本人无法前进。
这时,天已经黑了,枪炮声稀疏下去。日本人围而不攻了,日本人在院外的空地上生起了几堆火,他们担心国军会趁夜突围。他们不知道这间院内包围了多少国军。
林连副已经无力突围了,账房吴被日军的子弹击中,穿着大褂的账房吴,趴在窗子上,那样子像是在打算盘,小李子的胳膊也被击中了,沈老板撕了自己的长衫,给小李子包扎上了伤口,此时,他满手是血地握着枪,张大嘴巴,气喘着,他似乎已经很累了,精疲力竭的样子。
林连副还有马班长,还有另外一名士兵,这是他们坚守最后的力量了。
林连副数着子弹,一粒粒压到枪膛里,只剩下五发了。
马班长拖着一条腿,倚在墙上,他在用衣襟擦着两粒子弹,那是他最后的弹药了。
林连副用眼睛去寻找另一侧的那个士兵,士兵向林连副伸出了三个指头,林连副明白,他们的弹药加在一起已经不足十发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本钱了。
入夜时分,日本士兵暂时停止了进攻,把大龙服装厂围了,几挺机枪架在角落里,他们是担心中国士兵趁夜突围。
林连副何尝不想突围,现在把林连副加在一起,只有三个人了,马班长只能算是半个人,一条伤腿,拖累了马班长。
沈老板和小李子来到了后楼,一家老小躲在楼上父母的房间里,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团结过,以前他们都各自待在自己房间里,三个太太彼此也很少说话,关起门来,打发自己的日子。而眼下,她们需要对方,似乎,她们从对方身上才能找到力量和希望。
父母坐在太师椅子上,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就那么端坐着。三个太太,有的坐在床上,有的蹲在地上。她们谛听着外面的枪炮声。刚开始小龙在大喊大叫,嚷着要去外面看炮仗,他把枪炮声当成了春节的炮仗。直到三姨太把他领到窗前,抱起小龙,看到了院外的鬼子,小龙一下子吓傻了,一直伏在母亲的怀里,大气也不敢出了。
沈老板和小李子出现在大家伙面前时,像个战士一样端着枪,沈老板的礼帽上,被鬼子的子弹射穿了两个洞,长袍又撕了半截包扎在小李子的胳膊上。小李子也像个战士一样,满脸烟色,他的脸在灯下有些白,因失血,白得有些虚假。
沈父一直闭着眼睛,沈老板进来时,他睁开了眼睛,问询地望着儿子。
沈老板望了眼父母,又望了眼三个太太,最后目光盯在小龙的身上,小龙见到了父亲,胆子大了一些,扑过来,抱住了父亲的腿,沈老板弯腰把小龙抱起来。哑着声音说:日本兵还在外面围着。
大太太立起来:这么说,我们出不去了。
沈老板抬眼看父亲。
父亲又把眼睛闭上了。
三姨太过来,从沈老板手里接过小龙,深深地望一眼沈老板,哽着声音:我们大人倒好说,孩子怎么办?
提起孩子,所有人都有些酸楚,他们所有人都清楚,日本人要攻打进来的后果。
三姨太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绍更,你是男人,带着孩子走吧,只要把孩子带出去,我们留下。
沈老板叫沈绍更。
沈老板咽了口唾液,他挨个看看,先是看着三个太太,最后把目光落在父母身上。
父亲又睁开眼睛:绍更,你要是能走,就带着孩子走吧。我和你妈哪儿也不去,说完把手递给老伴,两位老人的手隔着茶几就握在了一起。
大太太先是跪下来,她抖着声音说:绍更,我们不想死,想活命呀。
接着就是二姨太,然后是三姨太,女人们跪下了,低下头,抽泣着,眼泪冲花了她们并不年轻的脸。
沈绍更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景,她们没有走成,完全是因为自己一时疏忽,如果他先把一家老小撤离,也许就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况发生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眼里有了泪,便含泪说:都怪我糊涂,要财不要命,我对不起你们。
此时,沈绍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那么苍白。
小李子见老板这么说,他把沈绍更拉到了门外,沈绍更不知他要说什么,怪怪地看着小李子。
小李子说:老板,我冲出去,引开鬼子,你带一家老小跑。
沈绍更望着这个伙计,在这以前他只把他当成一名伙计,从没把他另眼相看过,此时,他看了伙计一眼,又看了一眼。
小李子又说:我出门就跑,鬼子一定去追我,你和家小准备好,也冲出去。
沈绍更在万般无奈之际动心了,他问了句:你一个人能行?
小李子: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一个人,你不用担心我。
沈绍更握住了小李子的手,用力捏了捏:要是成了,你是沈家的大恩人,我去准备一下。说完,沈绍更进了父母的房间。
小李子站在走廊里,看到大小姐晓婉的门是虚掩着的,他要向大小姐告别,他下决心引开鬼子,他下决心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大小姐。他心便动了一下,于是他的决心,瞬间变得坚定起来。
此时他来到大小姐门前,从虚掩的门里可以看到,大小姐和林嫂站在屋内,两人似乎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了。
小李子就喊:大小姐……大小姐……
晓婉看见了小李子,她把门打开,小李子便完全呈现在大小姐面前。
小李子在战火的锤炼中,已经像个战士了,左臂负了伤,已经被缠上了,脸是烟色的,头发也很乱,右手提着的枪,让小李子显得男人一样。
晓婉看着小李子,竟一时不知所措的样子。
小李子看了屋内林嫂一眼,林嫂也在看着小李子,小李子把目光定在大小姐姣好的脸上轻声道:大小姐,我走了……
晓婉问:你去哪?
小李子说:我去把鬼子引开,你们再冲出去,门外全是鬼子。
晓婉冲小李子笑了一下,她笑得唇红齿白,万紫千红,小李子受到了感染,也笑了笑。
沈绍更走进父母房间,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到了他的身上,他颤着声音说:爹、娘,一会儿小李子把鬼子引开,我们就冲出去。
父亲盯着他:绍更,我们冲出去,要去哪呀。
沈绍更:回苏北,回老家避难呢。
父亲冲三个太太一指:你带她们走吧,我和你妈哪也不去。
三位太太一听说能冲出去,离开这个危险之地,马上行动起来,她们抓起大包小裹,甩在了身上,三姨太把小龙抱在怀里,第一个冲了过来,抓住沈绍更的一只胳膊,急促地说:绍更,那就快走吧,要是让你儿子落到日本人手里,就没有活路了。
沈绍更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围在外面的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发动进攻了,他已经没有时间说服父母和他一起走了。他只能另想办法。
他冲父母道:爹、娘,等我们出去再来接你们。
说完带着三位太太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看到小李子在向大小姐告别。
小李子冲大小姐鞠了一躬:大小姐,再见!
小李子走下楼去,沈绍更带着三个太太也向楼下走去。
沈绍更把三个太太安顿在一楼的厅堂里,和小李子走进院子里,院子已经被炮弹炸得稀烂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铁门旁。
他望着小李子,小李子也望着他。沈绍更想了想从腕上把那块金表摘了下来,那是劳力士金表,沉甸甸地放到小李子手里。沈绍更动了真情,这个跟了沈家十几年的伙计小李子,平时就是一个伙计,悄无声息的,永远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出现在你的眼前。此时小李子的出现,就是给沈绍更雪中送炭,让他在黑夜里看到一丝光亮。
小李子一笑,把劳力士又放到沈绍更的手上,道了一声:老板,这表我用不上,你带好,老板才佩戴金表。
沈绍更只能收了表,熟练地又戴在了手腕上。
小李子又说:老板,请开门吧。
沈绍更清醒过来,小李子这一去,不知能否活着,沈绍更用力地看了眼小李子,向大门走去,他拉开门闩,回头又望了眼小李子。小李子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眼大小姐亮着灯的房间,回过头说了一声:老板,开门吧。
沈绍更用了平生的力气一下子打开了门,小李子像一股风一样地向门外跑去。
小李子跑出了大龙服装厂,前面就是一片开阔地,再往前跑就是街道和纵横的弄堂。鬼子生起了几堆火,火噼啪地燃着,他看到暗影里鬼子的枪口,正黑洞洞地冲向大龙服装厂,在这一瞬间,世界死寂,只有满耳的风声,小李子突然大喊:我在这儿呢,你们来追我呀……
日本人的枪响了,是掩在暗处的一挺机枪,吐出火舌,小李子感到眼前一亮,只看到了那火光,甚至没来得及听见枪响,他便一头扑倒了,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大小姐呀……
沈绍更眼见着小李子奔了出去,一百米,二百米,他似乎看到了小李子冲出去的希望,希望还没有点燃,鬼子的枪就响了,小李子像一片树叶似的从眼前飘了一下就落下来了。
沈绍更在心里喊了一声:完了!他下意识地又把大门关上。
二楼的林连副和马班长,刚才似乎打了个盹,他们已经几天没有睡觉了,先是打阻击,后来就是撤退,是四天还是五天没合眼,连他们也记不得了。一闲下来,眼皮就像山一样地压下来,头晕晕的,随时飘起来的感觉。
是沈绍更拉门闩的声音惊动了他们,他们睁开眼睛,接着看见小李子飞跑出去,林连副有些吃惊,他不明白小李子为什么要跑出去,接着鬼子的枪响了,一挺机枪的点射,敌人射击暴露了鬼子的射击点,他下意识地打了一枪,敌人的机枪哑火了,小李子像一个木偶似的扎倒在了地上。
接着他听到沈绍更上楼的声音。少顷,沈绍更就立在了他的面前,沈绍更有些气喘,沈绍更就说:完了,我们出不去了。
林连副站起来,立在沈绍更的面前,他只说了一句:不该让那伙计去送死。
沈绍更:不死,又有什么办法。
最沉重的话题被沈绍更抛了出来,他们自从进入大龙服装厂那一刻起,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们只是顽抗,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林连副此时还不知道,在上海有个叫四行仓库的地方,那里有个叫谢晋元的副团长,带着八百壮士也在顽强抵抗着。这大上海的城中之战,惊动了中外若干记者。这一战,经典而又著名。
林连副看了眼马班长,还有另外一名战士,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了,三支枪,只剩下几发子弹,鬼子只要一个冲锋,他们就会垮下来的。
林连副说:沈老板,我们出不去了,明天一早,鬼子只要发起冲锋,这里就跟整个上海一样沦陷了,我们只是一个孤岛。要活命只有一条……
沈绍更望着林连副。
林连副别过头:你带着家人,举起白旗,从这里走出去。
沈绍更又看了眼林连副,没有说一句话,走了出去。
他回到后楼的厅堂,楼上的人都下来了,父母,包括大小姐和林嫂,都聚在厅堂里,刚才的枪响过了,他们都明白跑去出已毫无希望了。
沈绍更走回来,惨白的灯光下,他白惨惨地望着每个人。
父亲坐在太师椅里,一天的惊吓,让沈老爷子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了。沈老爷子就说:绍更,别折腾了,这里没人能出去了。
沈绍更看了眼林嫂冲父亲说:那个军官说,我们打着白旗,从这里出去,也许能活命。
沈老爷子拍了一下茶几:那是狗,狗才那么活命。
大太太站起来:不活命,我们只有死路一条,男人被杀死,女人被送到妓院。
另外两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姨太抱紧了双肩,三姨太抱紧了怀里的小龙。大小姐晓婉立在林嫂身旁,一脸淡然。
沈老爷子站起来,颤颤抖抖地走到一件柜子旁,又抖抖索索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走回来,把纸包打开,放在茶几上,人们去看那物件。
沈老爷子道:这是砒霜,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就是防备着有这一天。
沈老爷子又看了眼众人,冲王妈道:王妈,用火煮了吧。
王妈抖抖索索地近前,从沈老爷子手里接过一纸包砒霜,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
沈老爷子生气了:快去呀……
王妈一惊,拿着砒霜走进了厨房,接着就是铁锅碰灶台的响声。
沈老爷子淡然地:今天大家伙就是选择个死法。
沈老爷子又冲沈绍更说:我和你妈活不动了,命不值钱,你们的命你们定。
沈绍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三个太太大眼瞪小眼,最后一起把目光定在沈绍更的脸上。沈绍更把眼睛闭上了,脸上流出两行泪。
林嫂抱着孩子出去了,晓婉见林嫂走了,经过众人向楼上走去。
沈绍更突然睁开眼睛冲晓婉喊了一声:去哪儿?
晓婉在楼梯上立住脚,回过头:我回我房间。
沈绍更望着女儿,女儿也望着他。
晓婉说:爸,我不想死,我还要等肖来接我,明天下午三点的船票,票还在我这儿!
晓婉说完又噔噔地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二姨太就嘶着声音喊了一句:晓婉,都这会儿了,哪儿还有船呢。
说完便哭了起来,二太太一哭,另外两个太太也哭了起来。
小龙在妈妈的怀里醒了,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清醒地说了一句:妈,你们怎么还不睡觉?!
林嫂抱着孩子从这幢楼,上了另外一幢楼。她来到了林连副身边。林连副过去,从林嫂怀里接过孩子,暖暖地抱在胸前,林嫂仰起头望着林连副,两人似乎不知说什么。
林连副望着林嫂,弱弱地说:我接你们娘俩来晚了。
林嫂: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吗?
林连副一笑。
林嫂:你说过,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
林嫂有泪流出来,两滴,沉甸甸的。
林连副把枪放在一旁,伸出手抱住林嫂的头,把泪替林嫂擦了下去。
林嫂借势把头偎在丈夫的怀里,林连副把林嫂连同孩子抱在怀里。
外面响了一阵枪,林嫂在林连副怀里抖了一下,林连副更紧地把她和孩子抱在怀里。一会儿,又一会儿,林嫂抬起头:我不误你事,我回那面去。
林嫂从林连副怀里挣脱开身子,从林连副怀里接过孩子。林嫂说:我去喂孩子了。说完把孩子又一次递到林连副面前道:你再看一眼孩子。
林连副犹豫着伸出手,试探地摸了一下孩子睡梦中的脸,又轻轻地把手拿了回去。
林嫂抱过孩子:我该给孩子喂奶去了。
林嫂说完转身就走。
林连副望着林嫂消失的背影,雕像一样地立在那儿。
堂屋里,王妈已经把砒霜熬好了,一个很精致的不锈钢盆放在茶几上,冒着热气。
沈老先生望着热气蒸腾的盆,有些不高兴了:王妈,太热了,拿凉水来。
王妈正在厨房里抹眼泪,听沈老太爷这么喊,忙在碗里接了些凉水端到堂屋里,沈老太爷接过碗把凉水倒进盆里,一下下搅拌着,他似在做一次精密的实验。
就在这时,林嫂抱着孩子又走进门来,没人注意林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老爷子的手上,碗碰着钢盆发出清脆的响动。
林嫂也望了眼那盆,躲在一角,撩开衣襟,侧过身去喂奶孩子。
沈老爷子的手停住了,舀起半碗砒霜水,先是放到唇边试了一下温度,才递给身边的太太,太太颤着手接过碗,看了眼沈老先生,笑了笑,把砒霜喝了,还掏出丝绢擦了擦嘴角。
沈老太爷又把碗放到盆里,舀了半碗,自己也喝下了,他把目光定在太太的脸上,两人同时伸出手,一双手就握在了一起,他们微笑着,很美好的样子,似乎完成了一个盛大的仪式。
沈绍更走过去,拿起父亲放下的碗,学着父亲的样子,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水,放下碗,看了一眼各位太太,走到三姨太身旁,用手摸了一下小龙的头,说了一句:天快亮了。他走到堂屋门口,把虚掩的门关上,自己靠在门上,拢了拢大褂,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大太太端起碗,有泪滴在碗里,她闭上眼睛,连同泪水一同喝下了。
接着是二姨太。
三姨太走过来时,先是舀了一点,想了想把碗里的水又倒出一点,她揽过熟睡中的小龙,把碗放到孩子嘴边,她的手在抖,小龙迷糊着说了句:妈,我不喝。
三姨太哽咽着:听话,孩子,喝了再睡。
小龙听话地起身把碗接过来,一口气喝了碗中的水,把碗还给母亲,倒头又睡下了。这次三姨太没有犹豫,狠狠舀了一碗水,一口气喝下了。走到小龙身边,和衣躺下,揽过小龙的身子。
大太太和二姨太两人搂在一起,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林嫂奶完孩子,放下衣襟,走过来,看了看盆,又看了看碗,拿起碗,饥渴地也一口喝干了一碗水,默默地把碗放下。
王妈一直站在一角用衣襟抹泪,见众人都喝完了,她收起盆和碗向厨房走去。她在厨房里,把盆里的水倒在碗里,只剩下了小半碗砒霜水了,王妈倒得很仔细,又用清水洗了盆,放在橱柜里,又拿抹布擦了擦灶台上的水渍,把抹布放到原来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她端起碗,一口喝光了水。她看了眼碗,又用水洗了,放到碗柜里。她忙完这一切,似乎该歇了,她解下围裙,把围裙叠好,从门后拉过一个小木凳,这是她平时择菜、歇脚常坐的小木凳。她安静地坐下来,似乎在等待着主人又一次召唤。
天微明,天边有什么东西抖了一下,就亮了。
一队日本士兵,似乎从地下冒出一样,向大龙服装厂靠近,有几挺机枪掩护着,向楼内射击,子弹打在墙上,窗户上,纷乱而又热闹。
一路没遇到抵抗,枪声停了。
一队鬼子接近了大龙服装厂的大门,一个鬼子试探地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先是开了一条缝,几个鬼子合力上前,推开了门。
门正中,三个士兵立着,他们的腰上捆满了手榴弹。鬼子冲进来时,三个人就在那立着。
林连副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一、二、三。
他们几乎同时拉响了手中的引信。
一声巨响之后,一切回归平静。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地照在上海,照进大龙服装厂院内。
血肉横飞之后,一队鬼子冒着硝烟冲了进来。
一队鬼子直奔前楼,又一队鬼子直奔后楼。
当鬼子踹开堂屋门的时候,沈绍更的身体从门旁滑倒,一屋子的人,横七竖八地摆着。沈老太爷和自己的太太手拉着手,头歪在一旁。
林嫂仍搂着孩子,孩子在清晨,上海的这一天早晨在啼哭,他在母亲胸前寻找着,孩子到了喂奶的时间,他饿了。
一队鬼子就犹豫一下,奔向了二楼。
晓婉坐在桌上,手里拿着两张船票,她已经把自己打扮一新,随时准备出门的样子。当鬼子闯进她的房间时,晓婉手里的船票落到了地上。
一个鬼子喊:有一个活的。
一个军官过来,看了眼晓婉,挥了一下手:带走。
过来两个士兵,架起晓婉就往外走,晓婉突然挣脱开鬼子的手,疯了似的跑回来,拾起船票,放到了手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