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血黑 逃兵
1934年11月,湘江。
这是红军离开于都根据地后,最惨烈的一战。一军团的阵地上狼烟四起,哀鸣声,喊杀声,扯地连天。天空中,数架敌机在狂轰滥炸,敌人的炮弹如蝗虫般飞来。
一军团的阵地上沸腾了。
红军战士张广文伏在战壕里,不知杀退敌人多少次进攻了。士兵们都杀红了眼,烟熏火燎的,都让人分不出本来的面目了。身边的战友一批批躺倒了,有的受了伤,蜷缩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着。
湘江,是红军长征通过的第四道封锁线,而前三道封锁线,红军并没有遇到多少抵抗,一路喊着就过来了。湘江是湖南的地界,湘军唯恐红军占领湖南,他们拼死抵抗,誓死要把红军远远消灭在湘江两岸。
一军团、三军团担负起阻击湘军的任务,掩护大部队过湘江。十万红军,肩挑背扛着整个国家在迁徙。
已经一个星期了,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过着江。
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张广文见到了太多的死亡。好端端的一个人,刚才还和他喝着一壶水,转眼间,一颗炮弹落下来,人就随着一声巨响、一缕硝烟,消失了。眼前的敌人,也是成片地倒下去,敌军官舞着枪在后面督战。他眼睁睁地看见,敌军官一连射杀了好几名溃退的士兵。士兵们被军官的威慑镇住了,又一窝蜂地拥了上来。红军长枪短炮的,只有拼了命地打,否则阵地难保。双方的拉锯战,使红一军团的阵地成了一片焦土。
张广文是第四次反“围剿”之前参加的红军。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村苏维埃妇救会主任于英来了。于英是附近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一条粗黑的辫子在腰间一甩一甩的。她见人就笑,说话的声音就像在唱兴国的歌儿。她见到张广文就笑了,唱歌似的说:广文,放牛呢。
张广文一见于英的一双眼睛就定在那里,呼吸都不正常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于英。于英迎面站在他前面,高挺的胸脯一耸一耸的。他干干涩涩地说:啊——
于英笑眯眯地说:广文,参加红军吧,建立苏维埃,过好日子。
张广文的哥哥张广开是去年参加的红军,此时正在前线打着仗。他记得那天晚上,于英去了他家一趟,把哥哥叫出去。很久,哥哥才回来。第二天,哥哥就参加了红军,戴着红花,敲锣打鼓地上了前线。
想到这儿,他有些口吃地说:俺哥都当兵了,俺要去,俺爹娘就没人照顾了。
于英又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过张广文的手,瞬间,他似触了电,浑身颤抖着。然后,于英看着他说:你爹娘有我们苏维埃政府呢,你放心走吧。以后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有我一口干的,就不让二老喝稀的。
她的眼睛像一道闪电,说话间击中了张广文。他似呻似唤地说:俺还没有讨上媳妇哩。
于英又说:等革命胜利了,人人都会成家的,女子们都喜欢革命郎呢。
张广文听得口干舌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美丽的于英在刹那间定格了,永远地印刻在张广文的脑海里。
不久,他当了红军,和哥哥在同一个连队里。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敌人的一个机枪手的子弹射穿了哥哥的胸膛。哥哥牺牲在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哥哥,哥哥咽气前,脸上没有一丝的痛苦,他气喘着说了一句话:告诉于英……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哥哥要告诉于英什么,张广文猜不出,这成了哥哥留下的一个谜。
不久,根据地越打越小,红军时刻处于被动。
又时隔不久,长征开始了。刚开始,他们管这次行动叫转移,到别的地方开辟新的根据地。但究竟去哪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关于长征的叫法,那是后人总结出来的。
队伍踏上了征程,越往前走离根据地越远了。红色根据地,那是红军士兵的家啊。张广文和所有的红军战士一样,越往前走,心里越空,越觉得没有底。不分昼夜地行军,让他们身体疲惫,可他的神经却灵醒着。他想到了爹娘,想到了战死的哥哥,爹娘现在只剩下他这棵独苗了,自己这一走,他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想起爹娘,他就想起了半山坡上的那两间茅草房,心就火烧火燎的。
在这期间,连队有士兵开始溜号了。夜晚的部队就宿营在山野里,第二天集合时就少了几个兵。越往前走,这种情况就越严重。干部就开始做工作,讲革命和革命成功后的美好。张广文想到了于英说过的话。部队出发时,于英代表村苏维埃政府来看他们,一年多没见,于英瘦了,但还是那么精神。于英说:这次部队转移是胜利的转移,等红军回来了,我要站在村口接你们。说完,扑闪着两只大眼睛,话里有话的样子。他参军前就盼着革命胜利的那一天,到那时,于英就会来接他。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别的士兵开小差了,他也动过溜掉的念头,可想到于英的那双眼睛,仿佛那双眼睛正在望着他。自己真要是溜了,回到村里,他如何面对于英的眼睛呢。于是,他忍住了,一走就走到了湘江。
湘江两岸的阵地依旧苦战着。红军刚出发时,连队里有七十几号人,兵强马壮的,此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了,样子是人不人、鬼不鬼了。战事还在继续,张广文不知这场战斗何时才能停止。敌人的进攻一波强于一波,没完没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被敌人的子弹射死,或者被炸弹炸死。他又想到了年迈的爹娘,此时二老一定站在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队伍开拔的方向。想到这儿,他在心里号叫一声:爹,娘——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一夜,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他被排长派去搬运弹药。离开阵地的一刻,他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失去这个机会,明天一早敌人发动新一轮进攻后,自己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
他走在搬运队伍的最后,借着小便的机会,藏进了林子里。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找他,就疯了似的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说:俺不能死,死了就见不到爹娘了。这时他又一次想到了于英。
他一路疯跑着,跌倒了,再爬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天亮的时候,他的身后隐约传来枪炮声。他知道,新一轮战斗又打响了,他却活着,走在一片树林里。他估摸着跑了十几公里后,终于放松下来,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发现不远处有动静,那是人发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躲在一棵树后。那人近了,也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待他发现那人时,那人也发现了他。两人相隔不远,对望着。那是敌人的一个逃兵,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赤手空拳地立在那儿,但那身军装却掩不住他的身份。
两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很快都沉稳下来,也同时意识到了对方逃兵的身份。
那个逃兵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见多识广地说:兄弟,现在咱们都一样,你不是红军,我也不是湘军,咱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活命。
他长吁了口气,靠在一棵树上。逃兵走过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一边掏出烟来吸,一边眯着眼看他:兄弟,哪儿人啊?是回家还是另谋出路哇?
他指了指前面,那是江西的方向,嘴上说着:回家。他逃出来就是想回家,照顾年迈的爹娘。
逃兵甩了烟屁股道:还是你好啊,有家能回。我不能回去,回去还得被他们抓回来。得,我跟你走,走哪儿算哪儿,有口吃的,能活命就行。
张广文在前面走,那人在后边跟着。一路上,他说得少,那人说得多。从理性上讲,他不戒备那人;可在心里却无法接受,昨天他们还面对面地厮杀着,现在却走到了一起,共同的命运就是逃亡。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个逃兵天生就是个碎嘴子,仿佛不让说话,就是不让他呼吸一样。他一刻不停地说着。他说他的家在湖南,当兵三年中,跑了三次,被抓回来三次。他是机枪手,在这之前就和红军打过仗,是围剿红军。这次也是围剿红军,却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打得太凶了,死的人也太多了。他害怕了,所以跑了出来。
逃兵机枪手的身份一下子触动了张广文,哥哥就是死在敌人的机枪下,衣服被打穿了一个大洞,哥哥在死前,连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完。哥哥是在五岭峰的战斗中牺牲的。
他立住脚,盯着逃兵问:你在五岭峰打过仗吗?
逃兵怔了怔,似乎在回忆,但很快说:我打的仗多了去了,五岭峰肯定打过。我的机枪一扫,人一片一片地往下倒。我晚上做梦,都有那些死鬼来缠我,净做噩梦了。
他望着他,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杀死哥哥的仇人。
他继续在前面走,脚下用了力。逃兵呼哧带喘地说:兄弟,那么急干啥,咱现在安全得很。你怕我跟着你,是不?别怕,等我走出林子,你就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理那人,急急地在前面走。虽然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回家的心情却淡了,身后那人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机枪杀死了那么多红军,也包括他的哥哥。
后来,他累了,不想往前迈一步了。于是,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喘着。后面那人也立住脚,先是坐着喘了一会儿,就仰躺在草地上,一会儿就扯起了鼾。湘江一战,就是七天七夜,人的眼皮就没有歇过。张广文的眼皮子开始有些发黏,可脑子还很灵醒——眼前躺着的是红军的仇人,他从队伍里逃了三次,又被抓回去三次,谁知道这次他能不能再给抓回去。抓回去的他,就又是一名机枪手了。张广文的耳畔又响起了机枪的鸣叫,眼前一排排的红军战士割麦子似的倒下了,还有哥哥临闭眼时的痛苦表情……
他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那个逃兵走去。他望着毫无戒备的逃兵,恶狠狠地扑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红军战士了,他的双手掐在逃兵的脖子上,下死劲儿地用着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摇晃着站了起来,一瞬间,他的眼前闪过一双眼睛,那是于英的眼睛,饱含着赞许。他浑身一紧,望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林子,人彻底清醒过来。他在心里说:我是红军战士。
想到这儿,他踉跄着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