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鱼铺里，长时间吓得一声不吭。说实话，我们从认识玉石眼到现在，还从来没见他这样恶狠狠地说话。我们都知道他厌恶“狐狸老婆”，可就是想不到他会这样恨他。

本来都是独身的老人，都住在海滩上，做不成朋友，也不至于结成这样的大仇吧。

这里面的秘密还不知有多少呢。看来大人的秘密总是那么多——我不由得要想：自己也在一点点长大，到了年纪这么大时，也会有这么多的秘密吗？更令我好奇的是——我将来是不是也要有一个仇人？

我对自己的将来又好奇、又害怕。

还是听听玉石眼怎么说吧——只要我们不说话，安静下来，他就会一点一点全说出来；我们一连声地问，他反而要闷起来，闷上几天、几个月也是常事。他们大人真是怪啊！

“那个‘狐狸老婆’差一点把我害死，你们可要为我报仇啊！你们这么多人，长大了为我报仇不难的……”

玉石眼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可是他一上来就交给我们这么大的一个任务：报仇！这种事儿说说容易，要做起来多么难啊！杀了他？这可不行，这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再听玉石眼接下去怎么说吧：

“我原来是一个福人儿——四周村子里谁都知道这个。你们知道什么叫‘福人儿’吗？就是说我有个好老婆，她长得大眉大眼的，一笑脸上俩酒窝！女人一有酒窝就宝贵了——这你们知道吗？”

我回答：“知道。园艺场有个叫‘大红’的姑娘，她脸上就有酒窝。”

“那行，知道就不用我多说了。老婆十来岁时就有酒窝，跟上了我还有。我来海边看鱼铺子，她不嫌孤单，就跟了来。你们几个想想，女人哪个不爱热闹？可她就能跟我住到这个地方，白天晚上听海浪扑啦扑啦响。”

三狗说：“听你讲故事多好啊，还有鱼吃！”

玉石眼点头：“那不差。夜里，幸亏我有说不完的故事，要不，嗯，哼，嗯……”

他吞吞吐吐的时候，我在想：他关于女人的话可能是对的，因为大红就是最爱热闹的人，她最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引到她的宿舍里打扑克，一赢了牌就按住我们亲脑壳……

“坏就坏在后来——人这一辈子如果交了个坏人做朋友，那就算完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他——那个看林子的孬人，这人又瘦又高，胸脯凹凹着，全身上下没长四两肉，一看就知道是个馋痨饿鬼……”

我们知道他在说谁，盯着他往下听。

“那孬人就像从来没吃过一口像样的东西似的。我可怜他，让老婆煮鱼熬汤，还把喷香的烟叶递到他手里。你们猜怎么样？这家伙又喝又抽，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只半年脸上就油滋滋的了。他不过每次给我捎来一把干蘑菇，这东西林子里有的是……”

老憨听到这里马上说：“老果孩儿住在林子里，他家四周蘑菇最多。”

“就是啊，也不是什么宝贵物件。可我老婆吃上了瘾，一天到晚熬蘑菇汤，还跟上那家伙去采蘑菇。有一回她烫伤了，他就给她用一种油抹好了，嗯，怪灵的油儿——这事儿就这么开了头……”

玉石眼擦了擦眼，抿抿胡子：“就这么开了头。采了没有两天，我那口子就回来跟我说，她想住到看林人的屋子里去。我一时没听明白，说咱的铺子挺不错的，你住人家屋里干什么？”

我们屏住呼吸听下去。

“后来才知道事情坏了。我恨那个孬人，又舍不得老婆。你们不明白，人一辈子娶个有酒窝的老婆不易啊！我一夜一夜不睡，劝她留下来。她就是不依。我们两口子抱在一块儿哭啊，哭啊……看看，我被这个孬人害成了什么！”

李文忠、三狗和破腚也听明白了，一块儿骂起来。

老憨说：“该把那人的草房子点上火！”

玉石眼使劲抿着嘴，抿成了一条线，鼻孔也拉宽了。他的大手拍着膝盖：“老婆哭成了泪人，哭得人心疼，最后我一拍大腿说，得，你走吧，想我的时候就回来看看！走吧，我送你去！我包了一些干鱼，扯上她就往外走……”

老憨嘴里发出“哧”的一声：“真的走了？”

“走了。我亲手把她交给了那个家伙，临离开时对他说：孬人，你听好了，这个有酒窝的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你要她就得一辈子对得起她，要不，你的头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明白不？他说了‘明白’二字，还伸手往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李文忠一直在听，这会儿难过得流泪，玉石眼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老人点上新的一锅烟，慢慢说下去：

“‘狐狸老婆’本是该杀的，都怪我一时手软啊……事情是这样，我老婆跟上他过了不到三年，他就被林子里的那只老狐狸看上了——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狐狸缠人的事多了；怪就怪在那是一只老公狐，它要把他掳去当老婆！”

“他就同意？”李文忠问。

“他为了吃好喝好，舍下女人，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那个女人天天哭，眼都哭瞎了，最后死在了林子里……”

“啊，原来是这样！”老憨的身子往前探着。

“我天天找，直到老狐狸死了、他回到小屋那天。我一把揪住了‘狐狸老婆’，用一把飞快的镰刀逼在他脖子上，问记不记得当年发的誓了？他说记得，一边说一边流泪，我这心就软了，手一松镰刀掉在地上……”

玉石眼的故事讲完了。他擦一把眼，磕掉烟锅。

这是我们听过的最真实、最让人伤心的事了。这种事竟然就发生在眼前，而且两个当事人我们都认识！

“你们要替我报仇！”玉石眼说。

我抬头看看老憨，正好碰上了他的目光。看来老憨气愤，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我心里想：能不能为老人报仇不敢说，但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帮助这个老人——

他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酒了，海边上湿气大，他真的要喝酒。那我们就设法搞些酒来吧……

玉石眼看着我们说：“你们都是念过书的人，知不知道‘仇深似海’这个词儿？”

我想了想，对老憨说：“好像是‘情深似海’。”

玉石眼摇头：“不，是‘仇深似海’！说的就是我和‘狐狸老婆’，这错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