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七

17

酒柜里放满酒瓶。

对于包租婆,这是饵。如果所有的鱼都是愚蠢的话,渔翁也不会有失望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收音机正在播放法兰基·兰唱的《坠入情网的女人》,我拉开房门,对她说:

——我要搬了。

她哭。

嘴巴弯成弧形,很难看。那个名叫王实的男孩有点困惑不解,抬起头,问:

——妈,你为什么哭?

做母亲的人不开口,王实也哭了。

做母亲的人用手抚摸王实的头,泪水从脸颊滑落来,掉在衣服上。

王实的泪水也从脸颊滑落来,掉在衣服上。我不愿看女人流泪,也不愿意看男孩流泪。必须到外边去走走。说夜晚的香港最美丽,是一种世俗的看法。霓虹灯射出太多的颜色,使摩肩擦背的行人们都嗅到焦味。是情感烧焦了,抑或幻梦?柏油路上的汽车疾如飞箭;玩倦了的有钱人急于寻求拖鞋里的闲情。我是有家归不得的人,只想购买麻痹。走进一家舞厅后,不再记得麦荷门的叮咛。我的思想在黑暗中迷失了。这家舞厅为什么这样黑暗?舞厅是罪恶的集中营。每一个舞客都有两只肮脏的手。

然后我看到一对涂着黑眼圈的稚气的眼睛。(是一个女孩子,我想。她的吸烟姿态虽然相当老练,却仍不能掩饰稚嫩。)

——不跳舞?她问。

——不会跳。

——过去常跑舞厅?

——今天是第一次。

——失恋了。她说。

——何以见得?

——只有失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勇气。

——进舞厅也需要勇气?

——第一次单独进舞厅不会没有缘故。

出乎意料之外,她的舌尖含有太浓的烟草味,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酒精与烟叶味的一再交流。两个荒唐的灵魂犹如面粉团般,糅合在一起。我怀中有一头小猫。

——叫什么名字?

——杨露。

——下海多久?

——两个月。

——不怕男人的疯狂?

——只要疯狂的男人肯付钱,就不怕。

——我倒害怕起来了。

——怕什么?

——怕一头驯顺的小猫有一颗蛇蝎的心。

她笑。笑得很稚气,虽然眼圈涂得很黑。我掏出钞票,买了五个钟头。她问:

——不带我出街?

——刚才只喝了三杯酒。

——跟酒有什么关系?

——如果喝了十杯威士忌,我一定买全钟带你出街。

——你是一个有趣的男人。她说。

——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

——当我喝下十杯威士忌时,我会知道的。

离开舞厅,身心两疲,想起刚才的事,犹如做了一场噩梦。回到家里,客厅里冷清清的,只有时钟仍在计算寂寞。猜想起来,包租婆与她的儿子一定睡着了。掏出钥匙,转了转,发现房门虚掩着,并未上锁。推门而入,习惯地伸手扭亮电灯,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我蹑步走到床边,仔细察看,她睡得正酣。

伸手摇摇她的肩膀,她醒了。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刚从梦境中看过奇怪事物的眼睛里有困惑的光芒射出。

——为什么睡我床上?我问。

她咯咯作笑,笑声似银铃。然后我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气,颇感诧异。

——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我问。

她解开睡衣的纽扣,企图用浑圆的成熟来攫取我的理智。

我拨转身,毅然离去。

踯躅在午夜的长街,看彩色的霓虹灯相继熄灭。最后一辆电车刚从轨道上疾驰而过,夜总会门口有清脆的醉笑传来。我想喝些酒,过马路时,惊诧于皮鞋声的响亮,心似鹿撞。然后被热闹的气氛包围了。酒、歌、女人的混合,皮鼓声在青烟中捕捉兴奋。当侍者第三次端酒来时,我见到一对熟悉的眸子。

——是你?司马莉问。

——是的。

——一个人?

——我是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跳舞?

——不会。

——既然不会跳舞,何必到这里来?

——喝酒。

——请我喝一杯?

——不请。

——为什么这样吝啬?

——像你这样的年龄,连香烟都不应该抽。

——你记得吗?

——什么?

——如果我没有决心的话,我已经做母亲了!

说着,她向侍者要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然后她向我提出几个问题。她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就要搬了。她问我还写武侠小说不,我说不写了。她问我有没有找到知心的女朋友,我说没有。她问我是不是像过去那样喜欢喝酒,我说醉的时候比较少。最后谈到司马夫妇,她说:

——到澳门赌钱去了。

司马莉是一个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犹如邮票中的错体,不易多见。当她发笑时,她笑得很大声。当她抽烟时,她像厌世老妓。现在,她的父母到澳门去了,她的兴奋,与刚从笼中飞出的鸟雀并无分别。

盛开的玫瑰不怕骤雨?

三杯马提尼孕育了胆量。

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会跳。我们站在人丛中,互相拥抱。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可能是“色生风”将我们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浅尝共舞的滋味,获得另外一种醉,辨不出怀中的司马莉是猫还是蛇?

在沉醉中,没有注意到那些吃消夜的人什么时候离去。当乐队吹奏最后一曲时,已是凌晨两点。

——到我家去?她问。

——不。

——到你家去?她问。

——不。

挽着这过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总会,沿着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并无一定的去处,只是不愿意回家。空气是免费的,黑暗也在孕育胆量;但是我只有三分醉意,无意用爱情的赝品骗取少女的真诚。

一切都是优美的。只要没有龌龊的思想。

司马莉的眼睛里有狂热在燃烧。(十七岁的欲念比松树更苍老。)我打了个寒噤,以为是海风,其实是感情上的。

海很美。九龙的万家灯火很美。海上的船只很美。司马莉也很美。

(但是她的欲念却患着神经过敏症,我想。我从她那里能够获得些什么?她从我处又能得到些什么?)

她不像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现,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

——时候不早了。我说。送你回家?

——好的。

她的爽朗使我感到惊奇,却又不能求取解释,坐在车厢里,我发觉她会错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诉她;那是不会结果的花朵,我必须保持应有的冷静。她变成一匹美丽的兽了,喜欢将爱情当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预约厄运,但愿晚风不断吹醒我的头脑。夜是罪恶的;唯夜风最为纯洁。

抵达司马家门口,司马莉用命令口气要我下车。我在心里划了一个十字,走出车厢,东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司马莉的褐色柔发被晨风吹得很乱。我有点怕,站在门口趑趄不前。

——家里没有人。她说。

——天快亮了,我想回家。

——进去喝杯酒。

——不想再喝。

她很生气,眼睛里射出怒火,拨转身,从手袋里取出钥匙,启开门,走入门内,砰地将大门关上。

(一个“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自己也是。)

双手插入裤袋,漫无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着均匀的步子。

在大排档吃一碗及第粥,东方已出现橙红色的晨霞。工人们都去渡轮码头,微风吹来街市的鱼腥。(四个女人都是“新世纪病”患者,我想。)

我决定搬家。

我决定集中精神去办《前卫文学》。

回到家里,只有王实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啜泣。

——为什么又哭?

——阿妈被他们抬到医院去了。

——为什么

——她喝了半瓶滴露。

18

我在铜锣湾一座新楼找到一个梗房,7×8,相当小,有两个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对中年夫妇,没有孩子,却有一个白发老母。雷先生做保险生意,单看客厅的陈设,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坏。雷太太很瘦,但谈吐斯文。至于那位老太太,举动有点特别,常常无缘无故发笑,常常无缘无故流眼泪。

19

《前卫文学》的准备工作做得很顺利,登记证已借到;荷门也从他的母亲处拿到五千块钱。荷门约我在大丸茶厅饮下午茶,讨论了几个问题。

关于杂志第一期的稿件,我开出一张假想目录:

(A)翻译部分,拟选译下列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鲁斯特》;(二)乔也斯书简;(三)汤玛士·哈代未发表的五首诗;(四)爱德华的《史汤达在伦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论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小说《人类的声音》;(七)辛格的短篇小说《一个未诞生者的日记》。

(B)创作部分,好的新诗与论文还不难找到,只是具有独创性而富于时代意义的创作小说不容易找。

麦荷门主张宁缺毋滥,找不到优秀的创作,暂时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国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国人强,也绝不会比外国人差。问题是:我们的环境太坏,读者对作者缺乏鼓励,作者为了生活不能不撰写违背自己心愿的东西。假如每一个有艺术良知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潜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视那些文氓的恶意中伤,勇往直前,正在衰颓的中国文艺也许可以获得复兴的机会。

——我无意争取那些专看武侠小说或性博士信箱的读者。荷门说。如果这本杂志出版后只有一个读者,而那一个读者也的确从这本杂志中获得了丰富的营养素,那么我们的精力与钱财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这是我们的宗旨,即使将所有的资本全部蚀光,也绝不改变。香港有学问、有艺术良知、有严肃工作态度的文人与艺术家并非没有,只是有坚强意志的文艺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与才气是不难写一些好作品出来的,但是你缺乏坚强的意志。你不能挨饿;又不堪那些无知者的奚落,为生活,你竟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现在,办这个《前卫文学》,我是准备丢掉一笔钱的,没有别的目的,只希望能形成一种风气,催促有艺术良知者的自觉。

这一番话,出诸荷门之口,犹如一篇发刊词。我是深深地感动了。

提到《发刊词》,他要求我在这篇文字中对“五四”以来的文学成败做不偏不倚的检讨,同时以纯真的态度指出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认清的正确方向。

我点头。

然后麦荷门希望我用深入浅出的手法,另外写一篇论文,阐明文艺工作者为什么必须探求内在真实。

此外,对于现阶段的中国新诗,荷门要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说:

——新诗的道路不止一条。我反对押韵,因为韵律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我反对用图像来加浓诗的绘画性,因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卖弄。我认为格律诗已落伍,图像诗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乐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音符;画家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很自然地诉诸颜色;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应该很自然地诉诸文字。过分的矫作,有损诗质与诗想的完整。

——关于新诗的难懂,你的看法怎样?荷门问。

——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必须知道诗是怎样产生的。我说。诗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压力时,用内在感应去答复,诗就产生了。诗是一面镜子。一面蕴藏在内心的镜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并不等于外在世界。这种情形犹如每一首诗皆含有音乐的成分,却并不等于音乐。内心世界是一个极其混乱的世界,因此,诗人在答复外在压力时,用文字表现出来,也往往是混乱的,难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

——如果那首诗是不易理喻的,教读者如何去接受?荷门问。

——不易理喻并非不可理喻。诗人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那种语言,即使不被读者所接受,或者让读者产生了另外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问题。事实上,诗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让每一位读者对某一首诗选择其自己的理解与体会。

——如此说来,我们就可以不必凭借智力去写诗了?

——有一种超现实诗是用不合逻辑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现幻想与潜意识的过程。胡适称之为不重理性的诗,其实却是纯心灵的、不可控制的表现。我认为:难懂的诗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诗必须扬弃。

——你的意思:诗人仍须用理智去写诗?

——是的。在追求内心真实时,单靠感觉,或无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来的。

——对于新诗,你的看法怎样?

——第一,新诗要是出现差不多现象的话,是可忧的。第二,应该注意语法。第三,诗人们字汇不够。诗人们似乎特别喜欢选用某些惯用的名词。第四,大部分诗作过分缺乏理性。第五,诗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诗中加插外国文字,忽略了诗的民族性……不过,我的看法很肤浅,未必对。

——我们的《前卫文学》是不是也选登新诗?

——诗是文学的一个基本类别,不能不登。

——对于诗的取舍,《前卫文学》将根据什么来定标准?

——只要是好的,全登。我们不能像某些诗刊,专登标新立异而违反语言组织的新诗;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园地”式的文艺杂志,专登无病呻吟的分行散文。总之,诗的道路不止一条,只要是具有独特个性的诗作,绝对刊登。

——具有独特个性这句话,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艺思潮的影响?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吸收西洋文学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后设法从传统中跳出,创造一个独特的个性。

——这是我们选诗的态度?

——这是我们选稿的态度。

麦荷门赞成用这种态度去选稿,只是担心佳作不易获得。我建议先做一次广泛的征稿工作,然后决定出版日期。

麦荷门主张请老作家写一些创作经验谈之类的文章。

理由是:可以给年轻的作家们一点写作上的帮助。

——举一个例。他说。有些年轻作者连第一人称的运用都不甚了解,总以为文章里的“我”必须是作者自己。其实,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鲁迅用第一人称写《狂人日记》,文章里的“我”,当然不是鲁迅。否则,鲁迅岂不变成狂人了?前些日子,报馆有位同事跟我谈论这个问题,我说:一般人都以为《大卫·考伯菲尔》是狄更斯的自传体小说,但是我们都知道大卫·考伯菲尔并不等于狄更斯。后者虽然将自己的感情与生命借了一部分给大卫,然而大卫与狄更斯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是肤浅的小说原理之一,何必浪费篇幅来解释?我们篇幅有限,必须多登有价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称”的问题,只要是有些阅读经验的人,不会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惯了章回体小说或武侠小说的,才会有这种看法。我们不必争取这样的读者。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楚的话,怎么能够希望他来接受我们所提倡的新锐文学?

麦荷门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

谈到封面设计,我主张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国画家的作品:

——赵无极或吕寿琨的作品是很合杂志要求的。他们的作品不但含有浓厚的东方意味,而且是独创的。他们继承了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的传统,结果又跳出了这个传统,写下与众不同的画卷,不泥于法,不落陈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象者。我们创办的《前卫文学》,既以刊登新锐作品为宗旨,那么以赵吕两氏的作品做封面,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

麦荷门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怕一般读者不能接受。

——我们无意争取一般读者。我说。我们必须认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艺趋势。探求内在真实,不仅是文学家的重任,也已成为其他艺术部门的主要目标了。不说别的,单以最近香港所见的两个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团来港演出,节目单上原有一个题名“抽象”的舞蹈,虽然临时抽出,但也可以说明舞蹈的一项新趋势;(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时,也表现了抽象画式的乐章。作曲家用最简短的声音来传达他的思想。至于其他艺术部门,如绘画,如雕塑,如文学……抽象艺术早已成为进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尽管一般读者不愿意接受抽象国画,我们却不能让步。

麦荷门点上一支烟,寻思半晌,说:

——我不反对用文字去描绘内心的形象,但是,我们不应该刊登那些怪诞的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