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吾歌 (柬埔寨)

    这篇相当于是游记——

    黄碧云

    纷扰后静美的金边和平了,和平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托尔斯泰来说,和平就是各人回复到自己种种最琐碎的生活之中。被拿破仑统治过的莫斯科人民,和平以后不是思索战争的残酷或吸收什么历史教训,而不过是把自己的油画、银器、水晶灯搬回莫斯科点算一下;如果有家人死了,或许该找个油画匠来做一幅画,好挂在客厅里。和平是戏剧的反高xdx潮。上海的张爱玲,战争时期来到了香港。对她来说,和平却是一种“发疯”的精神状态。“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令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这些又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暂时活下去了,怎教人不欢喜得发疯呢?”所以战后香港人努力的结婚、吃、受伤和痊愈。

    东德的ChristaWolf,写第二次大战后的德国:我知道,到头来,甚么都不会剩下:琐碎的生活,以及我写下的一切。犹如我将睡未睡所作的一个梦。对她来说,和平不过是仿仿佛佛的记忆而已。

    对从一九五三年自法国的统治独立过来,几乎以后都没有和平的柬埔寨来说,和平又有甚麽意思呢?施汉诺虽然带领柬埔寨独立,却没有为柬埔寨带来和平。一九六七年柬埔寨的左翼分子发起一场叛变,施汉诺大举镇压。其后受到越战影响,一九六九年开始,美国大举轰炸柬埔寨。一九七三年美国政府扶植的龙诺政府成立,才没两年,红色高棉革命成功。一九七九年越南扶植金边政府成立,人民得到局部的和平。

    和平来得非常缓慢。一九八九年越南政府宣布撤军,为四方政府联合执政铺了路。但巴黎和约一直要到一九九一年十月才签署,自七O年开始流亡在外的施汉诺也就再次回到了柬埔寨。

    和平了。临时四方联合政府成立,联合国和平部队也就在去年初进驻柬埔寨,使今年四月选举能和平的举行。大选过后,浅蓝帽子的和平部队在年底全部离开,这才是和平的真正开始,有人说。又有人说,和平像乌托邦一样,还远着呢。

    和平对于柬埔寨来说,是什么呢,是不用再到越南、泰国办旅游签证,可以在机场即付二十美元的签证费便可入境么?是机场可以重新挂上施汉诺的巨型头像么?是人们的微笑,和计程车司机的殷勤么?机师在绿油油的金边市郊上空说:我们将到达金边Pochentong机场,跑道有一点崎岖,需要急煞,地面天气良好。

    金边市乍看和四年前我初访一样,低低的楼房,油绿的稻田,安静小巧,细听可以听到少年人家午睡时细微的呼吸声,甚至有梦。从机场到市中心,只有七公里。途中还经过金边大学和一家医院。我记得我还在除了几张大床、甚麽也没有的医院里看望过受伤的军人。当时跟他们谈了些甚麽,已不复记忆。只有夜来会仿佛看见他们褐色的温柔的眼睛,和他们棕褐色的断腿断手。小孩又在医院的草地玩耍。

    现今迎面而来的,只是一辆一辆的白色联合国和平部队吉普车。包有浅蓝头巾的锡克教印度士兵和金发的浅蓝帽子士兵百无聊赖的在车上打瞌睡。旧市政厅租给了航空公司当办公室。而七十年代已经在兴建的CambodianaHotel,卒之完成,成为市内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隔邻又新建了浮动酒店,就在湄公河以上,皇宫旁边。皇宫广场前的列宁大道,像天安门广场,黄昏总坐在草席上吃柚子、鱿鱼、椒盐虾。TonleSap河吹来温柔而惆怅的晚风:就这样,一天就是一天。

    然而在金边市,战争的记忆,还是令人难以释怀。入夜后金边还是陷半明不黑的暧昧之中,以为还在宵禁,原来却是因金边市发展太快,电力供应不足,所以夜夜停电。在黑暗之中,竟又见到光亮亮的霓虹光管招牌:Samart无线电话、百老汇卡拉OK按摩、GardenCafe,分明又是和平日子,原来大商户都自己有发电机。报上偶有拆除地雷人员阵亡消息,通往乡间的火车轨又受到破坏,午夜睡不好,听到偶然传来的响声,总以为是枪声,仔细听清楚,不过是的士高的音乐声吧。国立图书馆外又泊满了白色的二手丰田汽车,索价美元一万,才令人放下心:真的和平了。不然那来的丰田汽车?街上夜那来这许多买衣服和宝石的本地人呢?

    金边市最可观的地方应当是皇宫。皇宫有加冕殿、图书馆和铺了五千块银片的银殿。不过皇宫自施汉诺亲王加冕成为国王后,便成了他的居所,不开放予人参观。

    其实金边最有趣的是街市。有artdeco建筑特色的中央街市,共有四翼,屋顶重叠,中央街市却别具一格,相信是受了西方建筑美学影响。街市四周卖衣服、日用品。到此一游的人,如果不买一点柬埔寨的手织布或丝,便是入宝山,空手而回。柬埔寨的手织布,色彩明丽,又保留了东方美学的婉约,是最灵巧的生活艺术。如果到ORussei街市,裁缝摊子做衣服。女子可以做krama,就是柬埔寨女子日常穿的窄身开叉长裙,恰如今季流行的裙子。

    中央街市最眩目的,可算是街市中央一柜的金银首饰了。因为这样原始,就像进了宝山一样令人惊喜。在这里,买钻石要选一个晴朗的中午天,因为街市没强灯,只挂着一串一串的昏黄灯泡,要看钻石的成色,只好在炽热的阳光下自看个清楚。柬埔寨盛产宝石(这原是鱼肥稻香、宝石闪闪之地,森林茂盛,河水盈盈,会否是伊甸园?)所以可以买到价格廉宜的宝石。当地人都说,这里只有好宝石与次等宝石之分,没有假宝石。因为宝石实在太廉宜了,犯不着作假蒙骗。宝石以蓝宝和红宝为主,也有翡翠和黄色宝石。

    在全国体育运动场馆旁边的奥林匹克市场,中间诺大的食物摊子,有胆量的话可以一试闻名的金边粉或生牛肉,当然在馆子吃比较卫生。喜欢军事游戏的,可以买到军靴、军刀、军用物品。如果有办法,说不定可以买到枪呢。不过现时柬埔寨,持有枪械是非法的。

    金边的原文是“金的山”的意思。传说有一个女子,叫做phnom,在湄公河畔发现了这个地方,所以人们在城里的一个山头,建了一间庙来纪念她,庙就叫phnom窟。金边为PhnomPenh,Penh就是小山的意思。金窟在市中心小山山顶,此庙香火鼎盛,人们相信在此上香,可以得好运。即便不欲上香,在此也可眺望金边市。金边自高棉王国没落后,约十五世纪后才成为柬埔寨的首都。之前高棉王国的首都在吴哥窟。

    由于战乱过久,外面的世界对柬埔寨文化认识几乎等于零。其实高棉文化於公元开始已经存在,至今已经二十个世纪,可谓文明古国。高棉文化最灿烂时期约由九世纪开始,也就是今天仍可从当其时的艺术一窥其静美。一直到十三世纪,不知何故,高棉王国突然衰落,自此疆域一直缩小。今日泰国、寮国、越南,都曾是高棉王国领土。

    现在我们唯一可以想像高棉文化全盛时期的华美,只好看当时的艺术。所以说,到柬埔寨,一定要到吴哥窟。不过,未到吴哥窟以前,也要到金边的国立艺术馆。

    国立艺术馆本身已经是一座甚为可观的传统柬埔寨建筑,於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O年建造,由法国建筑师设计,约藏有一千件塑像和其他雕塑品。高棉艺术至今所留传下来的几乎全是雕塑,想来古高棉人不擅书画。馆内收藏的雕塑由六世纪至十三世纪,大部分是佛教或印度教的神祗。但高棉的佛像不如印度的斑斓,反而更有宁静出世的美感。国立艺术馆值得一去,不光为了艺术品,还为了独特的观赏经验,不比罗浮宫、梵蒂冈。到金边国立艺术馆去看艺术品可要带一双雪亮的眼睛——或电筒。不知停电还是天色不好,那天我去时,实在黑,我凑着凑着,鼻子也就凑到佛像上面,碰过冰凉。馆里十分宁静,听着蝙蝠吱吱的在叫,雨水打在屋檐和四合庭院里的荷花叶上,看着看着佛祖的微笑,读到了时光。

    如果我们不理会战争,或许就无法珍惜和平。我认为最好的人权课教材就在金边。市内有一所中学,红色高棉占领金边时改建成为秘密监狱。现在这座血腥的监狱改成了ToulSleng博物馆。馆里现还保留七九年新政权进入该监狱的原貌。如果不是还有刑具为证,以为不过是电影情节。在文明的和平社会,所能想像残酷可怕的经验,不过是被大狗追咬,或被打劫。

    离金边十五公里的钟屋(ChoeungEk)杀戮战场,曾经是龙眼园,在此埋葬了逾万名受害人。一九八八年政府建了一个金塔,安放部分骷髅头。

    如果在金边的秘密监狱和杀戮战场“饱受惊吓”,就离开金边,到吴哥窟去。

    吴哥窟(AngkorWat)在柬埔寨东北部SiemReap森林区,坐四十五分钟的飞机便到达。SiemReap在TonleSap河边,是一个安静的小城。古老的GrandHotel,有大大的法式窗户,推开窗便是满目的原野景色。河边有小摊子,夜里散着肉的焦香。在这里,连空气都是绿色的:森林长到你的枕边去。

    吴哥窟不过是吴哥一组庙宇里一个最大的“窟”。“窟”不知是否wat的译音。吴哥在高棉王国全盛时期,相信是一个昌盛的大城市,现时的吴哥窟,仍遗有七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窟”,散布在方圆六十公里的森林之中,如要好好浏览,恐怕要个五七天。最重要的三个大庙,分别是吴哥窟、拜容窟(Bayon)和特般窟(TaProhm)。

    吴哥窟是吴哥城遗址最大的一个窟,外墙有一公里乘八百米,四周为防卫沟包围,入口的长廊有二百多公尺,到达中央的庙宇有四进。中央的庙有五个塔,一个在中央,四个在旁,在大门看过去,可以一口气看到五个塔。吴哥窟之美,在它的建筑组合,也在它的塑雕,和墙上的浮壁画。爬上最高的塔顶,就可以看到森林、落日和原野。

    拜容庙被视为吴哥城最神秘的一座庙宇。庙宇的建筑结构甚为复杂,显然经多次重修改建,回形头像的形态独一无二,在吴哥城里不复见。拜容庙外墙也罕有地记录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如何打鱼、种田、打仗、跳舞、祭祀。画中甚至有长胡子扎髻的中国人,和高棉人做生意买卖。

    我最喜欢的是特般窟,此窟也最荒芜,无花果树统治了整个王国。特般窟自上个世纪被法国人发现以来,全未经修葺,庙里还保留原来的面貌,毁坏的神像在黑暗之中默默毁坏。无花果树又长到庙宇里面去,浮上布满青苔,蜘蛛在长廊结网,猴子在树间跳来跳去。远处隐隐传来买拉琴的音乐,立在其中,使人不知今世何世,是否身在一个失落的文明高棉古国,有少女在庙中跳舞,说不定还会飘来酒香。就在此时碰到了休班的联合国和平部队人员,两个法国男子,和我道好问安。我又替缠着不舍的小孩用一美元买了一只牛铃。这样实实在在地回到了现世纪高棉,叫做柬埔寨。

    回到了金边。金边的夜晚清凉如水。Diethelm旅行社的导游来接,一边介绍风景一边学习英语语法:好跟外国人打交道。我们走过“英文街”,英语学生的朗诵声声声入耳。联合国和平部队警车在街上巡来巡去,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对付恼人的偷车贼。人们担心的是晚上会不会停电,或明天的米粉会不会涨价,可否有余钱买一包万宝路。生活琐碎烦乱,人们不会想到战争为何会在历史上出现。到底是领袖发动了战争,还是战争是历史的一个偶然。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人们只为追逐自己的生活。无论於战争与和平,人们从不想历史与个人有何关系。人们也因此从不会从历史或战争中学到些甚麽。因此就分外的耽於逸乐了。金边如雨后春笋的娱乐场所,稍有条件的都尽情享乐,大概就是张爱玲“战后的疯狂状态”的意思。

    如今金边有关战争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我们不过偶然经过,和平日子,对我们来说,好象理所当然。童年时大人教说的祝愿“但愿世界和平”,我们都跟着说,其实不知道是甚麽意思。只有来到了金边市,目睹城市隐隐约约的战争伤痕,这时候才知道,但愿世界和平是怎样沉重的意愿。

    由是金边市,跟所有城市都不一样。只有在这里,宁静小巧,跑道有点崎岖、需要急煞的一个城市,我们才会得珍惜——和平安全,地面天气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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