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脱下褂子给光身子的张三姑穿上,龙蛋子背着这个野花娘子回家去。

鸡叫回到豆棚村,龙蛋子连喊三声干娘,小红兜肚儿开了门,又惊又喜,哭了声“儿!”抱住龙蛋子的脑瓜转了圈儿摸了个够,这才双手拧住龙蛋子的两只耳朵,口中呢呢喃喃:“不多不少,不多不少……”

张三姑在龙蛋子后背上捂着嘴偷笑。

“干娘,我把您的儿媳妇背回来了。”龙蛋子松开兜住张三姑屁股的双手,张三姑从他身上出溜下来落了地,“您赶快找一身衣裳,给张三姑装裹起来。”

“狗娘养的张老砧子,怎么连一张皮也舍不得给他女儿披上呀!”小红兜肚儿弦外有音,话中带刺。

龙蛋子忙嘻笑道:“是我叫她干干净净出张家,清清白白进刘家,免得您看着扎眼,心里呕吐。”

“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小红兜肚儿尖嗓子叫好,“没给你爹丢人,也没给干娘现眼。”

小红兜肚儿虽然跟他丈夫仍旧住在一个院里,却早不在一桌吃,不睡一条炕。正房五间她的丈夫开宝局,她和干儿子住西厢房三间。

龙蛋子把张三姑放到他睡觉的南屋炕上,到小红兜肚儿屋里给张三姑拿衣裳。

“原来他们没有割下你的耳朵,设下个骗局诓走长命锁?”小红兜肚儿嘟囔着脸蛋不开箱子,“这桩亲事,我不认账;老槐树下刘家的媳妇,没有一个是二婚改嫁,也没有一个是窑姐儿从良。”

“张三儿一不是二婚,二不是窑姐几。”

“染缸里扯不出白布,土匪窝子还能有黄花闺女。”

南屋炕上的张三姑,进门就看小红兜肚儿的脸子,已经窝着一肚子火;忍无可忍像一支双响二踢脚蹦起来,跳塌了炕喊道:“小红兜肚儿,你挑三窝四狗血喷人,三姑奶奶是不是原封真货,你等着起早见喜吧!”

“那一套戏法儿人人会变,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小红兜肚儿吆喝龙蛋子道:“到院子里找一只水筲,卸下梁子。”

龙蛋子把卸下梁子的水筲拎来,小红兜肚儿把一捧细锣面洒在桶底,薄如一层霜。

“干娘,您这是哪一路的戏法?”龙蛋子不知有何巧妙,憨笑着问道。

“这是一面照妖镜,真假虚实见分明。”小红兜肚儿提着这只水筲走进南屋,“张家三姑娘,你给我坐在筲口上!”

张三姑更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这是哪家的刑罚?”

“这是皇上娶亲天下选美女,官媒验身老规矩。”

“谷家也叫花满枝坐水筲吗?”

“谷家怎能跟刘家比,谷串儿怎能比龙蛋子?他们只过筛子不过箩。”

“当年您连筛子也没过。”

“我倒要问你敢坐不敢坐?”

“三姑奶奶不敬神不怕鬼,还怕你这个老狐狸精兴妖作怪?”张三姑一屁股坐在筲口上,齐腰陷了进去。

小红兜肚儿抽出一根笤帚毛子,捅了一下张三姑的鼻子眼儿。

“呵——嘁!”张三姑打了个响亮喷嚏。

“龙蛋子,挑灯观看呀!”小红兜肚儿像是揭开宝盒,喊叫干儿子。

张三姑把半截身子从水筲里拔出来,龙蛋子高挑一盏灯笼看了又看,耸起鼻子皱眉头,说:“晦气,晦气!”

“桶底的细箩面纹丝不动,这个丫头下身不漏气,铜帮铁底千斤闸的黄花闺女!”小红兜肚儿回到自己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套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祆,双手捧到张三姑面前,“儿媳妇,这是你公爹当年给我买的,我没舍得上一回身,命中注定该穿在你身上。”

张三姑穿上葱心绿的裤子粉莲花的袄,冲着龙蛋子嘻笑道:“我那公爹咱家老爷子,真是心有天地宽,眼看千里远,早就替你相中了我这个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的好媳妇。”

龙蛋子也笑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块碱地,下了种能不能出苗?”

张三姑一拍肚皮,说:“今夜晚你就开犁,过了十个月我不给你结出金瓜术果,你扔给我一纸休书,我转身就走。”

龙蛋子搭胳臂挽袖子,摩拳又擦掌,说:“那就一拜天地二拜干娘,夫妻相拜同入洞房;明年清明节给咱爹上坟,抱个孙子给老人家磕头。”

“慢着!”小红兜肚儿拦道,“等我找黄道吉挑选两个黄道吉日,头一天聘二一天娶;娶亲那天是正日子,你们结成了正宗夫妻才能同房。”

“什么正日子邪日子,你跟我公爹怎么天天都是好日子?”张三姑心急如火,出口不逊,“龙蛋子,你听谁的?”

“我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

“好儿子,顺者为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又怕老祖宗骂我忘了大孝。”

“龙蛋子,咱俩可不能大篓洒油满地捡芝麻,哄笑了干娘,惹恼了祖宗。”

龙蛋子满脸堆笑,说:“还是干娘作主。”

“你们搬出了刘家老祖宗泰山压顶,我这个外姓旁人可不敢狗拿耗子!”小红兜肚儿的怨气带出一脸怒气,噗地吹灭了灯。

天上挂着又回又大的月亮,小红兜肚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来到刘黑锅坟上;哭了一场便迷迷怔怔,恍恍惚惚,在老桑树下大兴土木,石、木、瓦、扎、土、油、漆、彩、画、糊,都是她一个人。

太阳晒得烫屁股,头一个睁眼的是龙蛋子,他一脚踹醒了张三姑。小两口儿早有打算,天一亮就到爹娘坟上,烧香叩拜二老双亲。两人匆匆洗脸梳头穿戴齐整,空着肚子更见孝心;龙蛋子大步流星,张三姑一溜小跑。

他们看见,在这老桑树下,小红兜肚儿披头散发满脸泥土草叶,满手是刺指甲出血拍窑窑。

“干娘!”龙蛋子心惊肉跳。

“不长眼的逆子!”小红兜肚儿的声腔口气都跟刘黑锅一模一样,“我出外不到十年,你就不认爹啦!”

小红兜肚儿一年要闹几回迷怔,龙蛋子连忙下跪,问道:“您老人家是哪天回来的?”

“五月初五下界。”刘黑锅的生日,小红兜肚儿记得一刻不差。

“这一回您就别走了。”

“九月初九我得准时归天。”

这一天是刘黑锅的忌日,小红兜肚儿更是难忘。

“回来这么多日子,您怎么不见儿子一面呢?”龙蛋子诚惶诚恐,假戏真作。

“我忙着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呀!”小红兜肚儿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这四道高墙三丈三,张老砧子的土匪踩着云梯也爬不上来;高门楼,上马石,十棵龙爪槐,敢比皇粮庄头的宅院,方圆百里独一无二。”

张三姑蹲在龙蛋子身后一看,三丈三的四道高墙,不过是手拍的四框沙土,高不过三寸三,上马石是一块土坷垃,十棵龙爪槐插的是十根猫尾巴草。她轻声咯咯一笑,说:“老婆子返老还童,一个人过家家。”

“不许多嘴!”龙蛋子回过头喝道。

“儿呀!走进门来更风光。”小红兜肚儿指着树枝围起的一道道栅栏,手挖的一个个小坑,“左有骡马成群,右有肥猪满圈。”

“看见了,看见了。”龙蛋子连连点头,锦上添花,“赤兔马日行千里,乌骓马夜行八百,一口口肥猪赛得过(牛亡)牛。”

“坐北朝南五间青砖大瓦房,你亲娘住东大屋,我跟你干娘住西大屋。”小红兜肚儿二目闪光神气活现,“东西厢房矮一头,也比豆棚村各家的正房高大宽敞;你跟你的媳妇住东厢房,西厢房都是五谷丰登的粮囤。”

张三姑忿忿不平,又在龙蛋子身后叨咕道:“老婆子装神弄鬼,把你的亲娘我的正宗婆母打入了冷宫。”

“龙蛋子,谁家的黄毛丫头藏在你背后?”

“您那刚过门的儿媳妇,给您老人家磕头来了。”

“我看她像口外赶来的马,活是一头野牲口。”

“您老人家息怒;儿子能给她戴上笼头咬上嚼子。”

“还是叫你干娘劳神费心,一招一式调理她有个人模狗样儿。”

龙蛋子朝张三姑挤眉努嘴儿,说:“赶快回爹的话。”

“我说什么呀?”

“遵命。”

“得令!”

小红兜肚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两眼一翻咕咚倒地,沉睡了三天三夜。

睡醒爬起炕,还是找黄道吉挑日子,又雇了花轿和乐班,给已经同房数日的龙蛋子和张三姑办喜事。喜事的节目一应俱全,当然免不了有一个滚喜床的男孩儿助兴,才算圆满完善。

五十年前的这个滚床童子,便是五十年后写这篇小说的人。

1988年5月——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