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
一
水贼解连环和他的四名弟兄,每人一口刀,一支枪,一叶轻舟,横行北运河三百里,专吃四大船行。北运河风紧,他们便四散于潮白河、凉水河、温榆河和箭杆河上,四名弟兄各吃一条河,各吃一个船行。解连环却不在这四条河上跟这四名弟兄争生意,只在这条河上三天,到那条河上五日,各处打秋风。
他们神山鬼没,行踪不定,河汊里的水柳丛中,浅滩上的芦苇深处,都是他们临时的立足之地,栖身之所。更有个传说,解连环本是一条鱼王,黑夜并不住在船上,而是睡在水下,能够三天三夜不出水。
解连环虽然身背水贼的罪状,被官府画影图形,悬赏严拿。但是在五条河上的贫苦渔家和船家中,却有口皆碑,享有行快作义的美名。他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路遇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不平之事,不但拔刀相助,而且以死相拼,身上留下了斑斑枪疤刀痕;他日进斗钱,却又身无分文,把劫夺而来的不义之财,分发给沿河的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而自己却常常要跟他的四名弟兄借债度日。
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传闻他本是一艘洋人海轮上的船员,这艘海轮专门给各路军阀包办运送枪炮子弹;各路军阀便互相争夺地盘,杀人放火,害得民不聊生。解连环早就恨在心头,做梦都想炸船。有一口,船到大沽口,眼看就要泊岸,他得着个空子,引发了一颗炮弹的导火索,呼叫伙伴们跳海。只听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白浪排空,海轮灰飞烟灭。他从大沽口鬼进海河,又沿海河北上,逃到北运河;本想隐姓埋名,只是无处藏身,才过起了水上的绿林生涯。不久,拉帮结伙,当上龙头大哥。
解连环已经三十五岁,从七九河开,到大雪封河,一年有十来个月在河上。整个夏季,他只穿一条鱼皮短裤,瓢泼大雨才披上一件蓑衣,被风吹日晒得一身紫棠色。他性情淡漠,神态腼腆,不喜欢人前显贵,混杂在打鱼的、撑船的、拉纤的人们中间,一点也不惹人注目。所以,他虽然接连作案,军警拉网搜捕,但是他貌不惊人,都能逃过军警的眼睛,化险为夷。
他的四名弟兄,每人都有两三个相好的,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数九隆冬,这家猫上十天,那家藏上半月,睡的是暖屋子热炕。而他却是河东一位七十岁的干爹,河西一位八十岁的干娘,寒窑冷炕过一冬。四名弟兄非常过意不去,都想给他找个知情识趣的女人,他却不肯答应。先是给他找了个穷门小户的黄花闺女,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咱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日子,说不定哪一天走麦城,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后来给他找了个半掩门子的娘儿们,他把脸一沉,恼火地说:“我宁可一辈子光脚,也不想穿破鞋烂袜儿!”
后来,四名弟兄才发觉,他们这位龙头大哥,偷偷爱上了女领船的春柳嫂子。
春柳嫂子带领她那一支小小的船帮,运河上撒网打鱼,通惠河上运货送客,名声很高,人品端正,又有一张容光潋滟、光采映人的桃花脸,这就引起了解连环的爱慕,爱慕中又含有敬重。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官不怕,兵不怕,但是为人善良,不敢对春柳嫂子存有半点歹心恶意。他有一身高强超人的水下功夫,春柳嫂子行船,他便悄悄从水下相随,偶而从青萍绿藻中露一露头,偷看春柳嫂子一眼,便又沉下水去。他的身子在水中比鱼儿还要轻巧,入水出水只有几缕淡淡的涟漪,所以春柳嫂子从没有察觉。有时,水浅船难行,春柳嫂子打桨非常费劲,他就从水下暗助双臂之力。于是,小船轻飘飘的像流水落花,风吹柳絮一般地飞驶起来,春柳嫂子十分纳闷,却又不知是何缘故。
四名弟兄见他们的龙头大哥着了迷,中了魔,都非常着急上火。
“大哥,你何必单想思呢?”四名弟兄劝道,“把那个娘儿们生擒活捉而来,你跟她苇塘里入洞房。”
解连环摇摇头,说:“人家是有夫之妇。”
“她是个活寡。”四名弟兄里,老四叫杨芽儿,原是通惠记船行的纤夫出身,很了解春柳嫂子的底细。“她跟她的男人韩小蜇子水火不投缘,早就藕断丝不连了。”
“那就别让人家守空房啦!”另外三名弟兄喊道,“花无百日红,快把她接来跟咱们大哥匹配鸳鸯。”’
杨芽儿笑道:“我先放出一只巧嘴八哥儿,跟她探探口风。”
杨芽儿有个相好的,两张薄嘴片,一条长舌头,最能花言巧语。杨芽儿就打发她携带一丈锦缎,两只银镯,到点将台去见春柳嫂子。谁知刚一开口,就被春柳嫂子一顿唾骂,又扯乱她的头发,拖死狗一般扔出门外。
这个拉皮条的女人抱头鼠窜而归,激怒了杨芽儿,也惹恼了那三名弟兄;他们趁解连环去看望他的一位干爹,私自做主,绑春柳嫂子的票。
这一天,春柳嫂子带领她的小小船帮,到运河上打鱼。大雾沉沉,水气(氵蒙)(氵蒙),四条船分散撒网,虽然相隔不远,但是雾气障眼,谁也看不见谁,又怕惊走游鱼,谁都一声不响。突然,从一片芦荡中,四只小舟像四支离弦的箭,飞划而出,包围了春柳嫂子的渔船。和合大伯、高鲫和高鳅儿在浓雾笼罩中,只听一声被掐住喉咙的呼喊:“救……人……”他们急忙收网赶去,只见春柳嫂子的小船在河上打着陀螺转儿,人却失踪了。
春柳嫂子被捆绑了手脚,蒙上了眼罩,堵住了嘴,挟持到浅滩上的大苇塘中去。
苇塘深处,砍出一块空地,搭起几座高架的窝棚,这便是解连环的一处营寨。
杨芽儿把春柳嫂子锁在了解连环的窝棚里。棚顶苫着油布,棚壁抹着泥巴,一架蚊帐中铺着一张新席,席下是防潮的狗皮和蒲草,虽然简陋,却也颇为舒适。
傍晚,火烧云映红了天,解连环从水下归来,进入苇塘营地,只见他的窝棚门口,挂起一盏贴上红喜字的桅灯,还挂上了一丈锦缎的门帘,四名弟兄高高拱手,齐声叫道:“给大哥道喜!”
解连环被蒙在鼓里,迷们地问道:“你们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今天是大哥的洞房花烛夜。”杨芽儿嬉皮笑脸地说,“好比久旱逢甘雨。”
那三个弟兄也咧着大嘴,乐呵呵地说:“弟兄们给大哥娶来一位压寨夫人,要喝个通宵的喜酒。”
解连环已经料到七八分,快步登上窝棚,扯掉锦缎门帘,掏出春柳嫂子口中的毛巾,摘下了眼罩。
春柳嫂子两眼射出仇恨的火花,迎面啐了解连环脸上一口,骂道:“恶贼,杀了我吧!”
“大姐,我的弟兄们冒犯了您,解某人给您赔礼。”解连环并不气恼,又给春柳嫂子解开绳子,“天色晚了,明天一早再送您回家。”
“老虎挂念珠儿,你少跟我假充善人!”春柳嫂子冷笑道,“我给你们绑了来,就不想活着回去。”她一眼看见窝棚的横梁上挂着一口刀,伸手去摘,想要自刎。
解连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声,说:“大姐,解某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敢做伤天害理的禽兽之事,看来大姐想马上离开我这个贼窝,那就请吧!”
于是,解连环亲自护卫,杨芽儿打桨,连夜把春柳嫂子送回点将台。
春柳嫂子想起来害怕,吓病了三天,从此打鱼只在通州东关外的运河二三里之内,不敢再放船到下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