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然是有人投稿,主笔去编辑。”

“投稿?还编辑?以前我也那样想。”

“现在呢?”

“用剪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东一块西一块用剪子剪现成的报,然后往一处拚,他们的行话叫作‘剪子活’!”

“反正不是你的错处。”

“我不能受!我以为报纸的效用全没了,要这样办!还有,昨天我写了一个稿子,因为我在路上看见教育次长的汽车轧死一个老太太,我照实的写了,并没有加什么批语,你猜主笔说什么?他说:‘不愿干,早早的走,别给我惹是非。你不会写一辆汽车撞死一个无名女人,何必一定写出教育次长的车?’我说:‘我看见什么写什么,不能说谎!’主笔拍着桌子和我嚷:‘我就不要你说实话!’姐姐!这是报馆!我不能再干!我不能说谎欺人!”

“可是事情真不易找,好歹忍着作罢!”李静很诚恳的安慰他。

“良心是不能敷衍的!得!我不愿再说了,你有什么事?”“唉!”李静把手放在膝上,跟着笑了一笑,她天生来的不愿叫别人替她发愁。

王德看出她的心事,立刻又豪气万丈,把男儿英雄好义的气概拿出来,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手背上。

“姐姐!我可以帮助你吗?这样世界我活够了,只愿为知己的一死!那是痛快事!”

“兄弟,我所以不愿意对你说的缘故,也就是因为你年青好气。为我的事,不用说丧了你的命,就是伤了一块皮肤,我也不能作!”她松松握住他的手。

“姐姐!假如你是男的,我愿帮助你,况且你是女的,到底什么事?”

“我只能对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李应,他的性情并不比你温和。我不怕死,只怕死一个饶一个不上算,不聪明。”“到底什么事?人要不完全和牛马一样,就该有比牛马深挚的感情!姐姐快说!”王德把腰板挺直这样说。“你记得有一次你说老张要对我作什么?”

“我记得,姑母进来,所以没说完。”

“还是那件事,你知道?”

“知道!现在怎样?”

“我现在的心愿是不叫叔父死!我上次为什么叫你去打听那位董善人?”

“到如今我还不明白。”

“也是为这回事。我的心愿是:求那位善人借给我叔父钱还老张,我情愿给善人当婢女。可是我已见过他了,失败了!”李静呆呆的看着地上,停住说话。

“姐姐,详细说说!”他把她的手握紧了些。

“我乘姑母没在家,去找了那位善人去。恰巧他在家,当时见了我。我把我的心愿说给他听,他是一面落泪一面念佛。等我说完,他把我领到他的后院去,小小的一间四方院,有三间小北房,从窗眼往外冒香烟,里面坐着五六个大姑娘,有的三十多岁,有的才十七八岁,都和尼姑一样坐在黄布垫上打着木鱼念经。我进去,只有那个最年青的抬头看了看我。其余的除把声音更提高了一些,连眼皮也没有翻。”“尼姑庵?”王德好象问他自己。

“我看了之后,善人又把我领到前面去,他开始说话:‘姑娘你要救叔父是一片孝心’,‘百善孝为先’,我是情愿帮助你的。可是你要救人,先要自救。你知道生来‘女身’,是千不幸万不幸,就是雌狐得道也要比雄狐迟五百年,才能脱去女身,人类也是如此。不过童女还比出嫁的强,因为打破欲关,净身参道,是不易得的。那几个姑娘,两个是我的女儿,其余的都是我由火坑内救出来的。我不单是由魔道中把她们提拔出来,还要由人道把她们渡到神道里去。姑娘,我看你沈静秀美,道根决不浅,假如你愿意随我修持,你叔父的钱是不难筹措。’我迟疑了半天没有回答他,他又接着说:‘姑娘,这件事要是遇在十年前,我当时就可以拿钱给你;现在呢,我的财产已完全施舍出去。我只觉得救人灵魂比身体还要紧。你愿意修行呢,我可以写个捐册,去找几位道友募化,他们是最喜欢听青年有志肉身成圣的。不然,我实在无法去筹钱。姑娘你想,社会上这么多苦人,我们只要拿金银去延长他们的命,而不拔渡他们的灵魂,可有什么益处;况且也没有那么些金银?你先回去,静心想一想,愿意呢,我有的是佛经,有的是地方,你可以随着她们一同修持。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道气不浅,盼你别把自己耽误了!世上有人给你钱,可是没人能使你超凡入圣,你自己的身体比你叔父还要紧,因为你正是童身,千金难买,你叔父的事,不过才几百块钱!’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就回家来了。”“到底你愿当尼姑不?”

“为什么我愿意?”

“你不愿意,他自然不借给你钱!”

“那还用说!”李静的脸变白了。

“姐姐!我们为什么不死呢?”王德想安慰李静,不知说什么好,不知不觉的把这句话说出来。

“王德!要是少年只求快死,世界就没人了!我想法救叔父,法子想尽,嫁老张也干,至于你我,我的心是你的,你大概明白我!”

她不能再支持了,呜咽咽哭起来。他要安慰她,要停住她的哭,可是他的泪比她的还多。

王德与李静对哭,正是赵姑母与李静的叔父会面的时候。赵姑母给她兄弟买的点心,茶叶,三大五小的提在手内,直把手指冻在拴着纸包的麻绳上,到了屋内向火炉上化了半天,才将手指舒展开,差一些没变成地层内的化石。

她见了兄弟,哭了一阵,才把心中的话想起来,好似泪珠是妇女说话的引线。她把陈谷子烂芝麻尽量的往外倒,她说上句,她兄弟猜到下句,因为她的言语,和大学教授的讲义一样,是永远不变,总是那一套。

有人说妇女好说话,所以嘴上不长胡子,证之赵姑母,我相信这句话有几分可信。

说来说去,说到李静的婚事问题。

“兄弟!静儿可是不小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可别叫她小心里怨咱们不作人事呀!再说你把她托付给我,她一天没个人家,我是一天不能把心放下。女儿千金之体,万一有些差错,咱们祖宗的名声可要紧呀!”

“自然……”

“你听我的,”她不等他说完,抢着说:“城里有的是肥头大耳朵的男子,选择个有吃有穿的,把她嫁出去,也了我们一桩心事。不然姑娘一过了二十五岁,可就不易出手啊!我们不能全随着姑娘的意思,婚事是终身大事,长的好不如命儿好;就说半璧街周三的儿子,脸上一千多个麻子,嘴还歪在一边,人家也娶个一朵花似的大姑娘。别看人家脸麻嘴歪,真能挣钱,一月成千论百的往家挣。我要有女儿,我也找这样的给!我不能随着女儿的意思,嫁个年青俊俏的穷小子。兄弟,你说是不是?”

“也忙不得。”她兄弟低声的说。

“兄弟,你不忙,你可不知道我的心哪!你不进城,是不知道现在男女这样的乱反。我可不能看着我的侄女和野小子跑了!什么事到你们男人身上,都不着急,我们作妇人的可是不那样心宽。我为静儿呀,日夜把心提到嘴边来!她是个少娘无父的女孩子,作姑母的能不心疼她?能不管束她?你不懂,男人都是这样!”这位好妇人说着一把一把的抹眼泪。

她把点心包打开,叫兄弟吃,她半哭半笑的说:“兄弟,吃罢!啊!没想到你现在受这个罪!兄弟!不用着急,有姐姐活着,我不能错待了你!吃罢!啊!我给你挑一块。”她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

他把一口点心嚼了有三分钟,然后还是用茶冲下去。他依然镇静的问:

“姐姐!假如现在有人要娶静儿,有钱有势力,可以替我还了债,可是年岁老一点。还有一个是姑娘心目中的人,又年青又聪明。姐姐你想那一个好?”

“先不用问那个好,我就不爱听你说姑娘心目中有人。我们小的时候,父母怎样管束我们来着?父母许咱们自己定亲吗?要是小人们能办自己的,那么咱们这群老的干吗的?我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可是我不跟绝户学。我爱我侄女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她自己毁了!我就不许她有什么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话!”

好妇人越说越有理,越说越气壮,可惜她不会写字,要是她能写字,她得写多么美的一篇文字!

“那么,你的意思到底怎样?”他问。

“只要是你的主意,明媒正娶,我只等坐红轿作送亲太太!你要是不作主呢,我可就要给她定婚啦!你是她叔父,我是她姑母,姑奶奶不比叔父地位低,谁叫她把父母都死了呢!我不是和你兄弟耍姑奶奶的脾气,我是心疼侄女!”“我明白了!”他低头不再说。

“兄弟你本来是明白人!说起来,应儿现在已经挣钱成人,也该给他张罗个媳妇了!你可不知道现在年青人心里那个坏呀!”

“慢慢的说罢!不忙!”他只好这样回答她。

赵姑母又说了多少个女子,都可给李应作妻子。鞋铺张掌柜的女儿,缠得象冬笋那样小而尖的脚;李巡长的侄女,如何十三岁就会缝大衫;……她把这群女子的历史,都由她们的曾祖说到现在,某日某时那个姑娘在厨房西南角上摔了一个小豆绿茶碗,那个茶碗碎成几块,又花了几个钱,叫锯碗的钉上几个小铜钉,源源本本的说来。她的兄弟听不清,我也写不清,好在历史本来是一本写不清的糊涂账!

在北京城而没到过中央公园①的,要不是吝惜十个铜元,是没有充分的时间丢在茶桌藤椅之间;要不是憎嫌那伟壮苍老的绿柏红墙,是缺乏赏鉴白脸红唇蓝衫紫裤子的美感;要不是厌恶那雪霁松风,雨后荷香的幽趣,是没有排御巴黎香水日本肥皂的抵抗力。假如吝惜十枚铜元去买门票,是主要原因,我们当千谢万谢公园的管理人,能体谅花得起十枚铜元的人们的心,不致使臭汗气战胜了香水味。至于有十个铜元而不愿去,那是你缺乏贵族式的审美心,你只好和一身臭汗,满脸尘土的人们,同被排斥于翠柏古墙之外,你还怨谁?王德住在城里已有半年,凡是不买门票随意入览的地方,差不多全经涉目。他的小笔记本上已写了不少,关于护国寺庙会上大姑娘如何坐在短凳上喝豆汁,土地庙内卖估衣的怎样一起一落的唱着价钱,……可是对于这座古庙似的公园,却未曾瞻仰过,虽然他不断的由天安门前的石路上走。

他现在总算挣了钱,挣钱的对面自然是花费;于是那座公园的铁门拦不住他了。他也一手交票,一面越着一尺多高的石门限,仰着头进去了。

比护国寺,土地庙……强多了!可是,自己的身分比在护国寺,土地庙低多了!在护国寺可以和大姑娘们坐在同一条板凳上,享受一碗酸而浓于牛乳的豆汁。喝完,一个铜元给出去,还可以找回小黄铜钱至于五六个之多。这里,茶馆里的人们:一人一张椅子,一把茶壶,桌上还盖着雪白的白布。人们把身子躺在椅子上,脚放在桌上,露出红皮作的鞋底连半点尘土都没有,比护国寺卖的小洋镜子还亮。凭王德那件棉袄,那顶小帽,那双布鞋,坐在那里,要不过来两个巡警,三个便衣侦探,那么巡警侦探还是管干什么的!

他一连绕了三个圈,然后立在水榭东边的大铁笼外,看着那群鸭子,(还有一对鸳鸯呢!)伸着长长的脖子,一探一探的往塘畔一条没有冻好的水里送。在他左右只有几个跟着老妈的小孩子娇声细气的嚷:“进去了!又出来了!嘴里衔着一条小鱼!……”坐大椅子的人们是不看这个的。

他看了半天,腿有些发酸。路旁虽有几条长木椅,可是不好意思坐下,因为他和一般人一样的,有不愿坐木椅的骄傲。设若他穿着貂皮大氅稳稳当当的坐在木椅上,第二天报纸上,也许有一段“富而无骄,伟人坐木椅”的新闻,不幸他没有那件大氅,他要真坐在那里,那手提金环手杖的人们,仰着脸,鼓着肚皮,用手杖指着那些古松,讲究画法,王德的鼻子,就许有被手杖打破之虞!

“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坐!”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向东,从来今雨轩前面绕过北面去。更奇怪了!大厅里坐着的文明人,吃东西不用筷子,用含有尚武精神的小刀小叉。王德心里想:他们要打起架来,掷起刀叉,游人得有多少受误伤的!

吃洋饭,喝洋茶,而叫洋人拿茶斟酒,王德一点也不反对。因为他听父亲说过:几十年前,洋人打破北京城,把有辫子的中国人都拴起来用大皮鞭子抽。(因此他的父亲到后来才不坚决的反对剪发。)那么,叫洋人给我们端茶递饭,也还不十分不合人道。不过,要只是吃洋饭,喝洋茶,穿洋服,除给洋人送钱以外,只能区区的恫吓王德,王德能不能怕这冒充牌号的二号洋人!

然而王德确是失败了,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虽没有象武官们似的带着卫兵,拿着炸弹,可是他脑中的刀剑,却明晃晃的要脱鞘而出的冲杀一阵。可怜,现在他已经有些自馁了:“我为何不能坐在那里充洋人?”他今日才象雪地上的乌鸦,觉出自己的黑丑,自己的寒酸!千幸万幸,他还不十二分敬重“二号洋人”,这些念头只在他心上微微的划了一道伤痕,而没至于出血;不然,那些充洋人的不全是胎里富,也有的是由有王德今日的惭愧与希企而另进入一个新地域的!

王德低着头往北走,走到北头的河岸,好了,只有一片松林,并没有多少游人。他预料那里是越来越人少的,因为游公园的人们是不往人少的地方出闷锋头的。

他靠着东墙从树隙往西边的桥上看,还依稀的看得出行人的衣帽。及至他把眼光从远处往回收,看见一株大树下,左边露着两只鞋,右边也露着两只,而看不见人们的身体。那容易想到是两个人背倚着树,面向西坐着,而把脚斜伸着。再看,一双是男鞋,一双是女鞋,王德又大胆的断定那是一男一女。

王德的好奇心,当时把牢骚赶跑,蹑足潜踪的走到那株树后,背倚树干,面朝东墙,而且把脚斜伸出去坐下。你想:“假若他们回头看见我的脚,他们可以断定这里一共六只脚,自然是三个人。”

他坐下后,并听不见树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好忍耐着。看看自己的脚,又回头看看树那边的脚;看着看着,把自己的脚忽然收回来,因为他自己觉得那么破的两只鞋在这样美丽的地方陈列着,好象有些对不起谁似的。然而不甘心,看看树那边的鞋破不破。如果和我的一样破,为什么我单独害羞。他探着头先细细看那双男鞋,觉得颇有些眼熟。想起来了,那是李应的新鞋。

“真要是李应,那一个必是她——李静!”王德这样想。于是又探过头看那双女鞋,因为他可以由鞋而断定鞋的主人的。不是她,她的鞋是青的,这是蓝的。“不是静姐,谁?李应是见了女人躲出三丈多远去的。别粗心,听一听。”树那边的男子咳嗽了两声。

“确是李应!奇怪!”他想着想着不觉的嘴里喊出来:“李应!”

“啊!”树那边好象无意中答应了一声。

王德刚往起立,李应已经走过来,穿着刺着红字的救世军军衣。

“你干什么来了,王德?”李应的脸比西红柿还红。“我——来看‘乡人摊’!”

“什么?”

“乡人摊!”王德笑着说。

“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论语》上‘乡人摊,朝服立于阼阶?’你看那茶馆里的卧椅小桌,摆着那稀奇古怪的男女,还不是乡人摊?”

“王德,那是‘乡人傩’①,老张把字念错!”“可是改成摊,正合眼前光景,是不是?”